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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崔老爷子已经有点儿后悔了。他觉得自己那念想挺没劲。说出来,真的让人家那么办,更没劲。生气归生气,窝火归窝火,人家服了软儿,递过了话儿,你就得见好就收,那才透着自己有“派”。这可好,跟小孩打架似的了,人家都趴地上叫爷爷了,您还非得晃着膀子转两圈儿。干吗哪这?这大概也叫“派”?年轻时候嘛,兴许要的是这种“派”,老了老了,老季头儿讲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想是这么想了,又觉得自己全他妈胡想,话都说出来了,你还能再去找老季头儿,反悔不成?
  坐到宏远宾馆派来的那辆红色的“桑塔纳”里,崔老爷子昨晚的那点儿后悔劲儿,又翻腾上来了。
  “桑塔纳”是临中午时由季老爷子领来的,一块儿来的,当然还有小梁子。小梁子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衣儿”,手里提着满满一大网兜的水果,进门先把水果放到了八仙桌上,然后“崔大爷”“老爷子”一通乱叫,就跟没发生任何事似的,看住处、问身体,话里话外透着亲热。这会儿,他坐在司机旁边,时不时就回头和后座儿的老爷子们聊两句。其实,也不用他小梁子挖空心思地找话茬儿,那位季老爷子今儿个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聊得比他还欢哪。老季头儿今儿的扮相就够显眼的:一身簇新的蓝“涤卡”解放服,一看就知道,这伙计把逢年过节才穿的衣服都从箱底儿给翻出来了。在崔老爷子的印象中,季老爷子是个平和随和,与世无争之人,可今儿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话多得都有点儿反常。是因为这趟总算能跟着“老哥哥”去出了那口气了,开心?还是因为今儿也成了个角儿,不管是“老哥哥”还是小梁子,谁也少不了他,得意?反正这一路你就听吧,先是问司机“桑塔纳”的车价,然后是感叹自己这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又问这宏远宾馆得多少钱住一宿,接着又感慨这世界也真是有钱的真有花钱如流水的真有心甘情愿当“冤大头”的……“桑塔纳”从熙熙攘攘的前门大街穿过去,季老爷子更来劲儿啦,就跟坐的是交通民警的巡视车一样,全马路的人和车,他都看着不顺眼。
  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按说这时候不是北京行车的高峰,可在前门大栅栏一带,大马路上的人流车队,就没有松快的时候。
  “你说这人,放着好好的人行道不走,跟走他们家菜地似的,净他妈瞎窜,这车,有法儿开吗?”
  卧车排在壅塞的车队里,一点一点往前蹭,老季头儿骂了起来。
  “没错,就他妈这些人,有时候恨得我,真他妈想轧狗日的!”司机眼睛望着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小心翼翼地动着。
  “嘿,奔哪儿骑啊,边儿去!”季老爷子来了劲,索性摇下了窗,探出半张脸,对一位不管不顾、紧贴着卧车骑行的人骂道,“这儿是大马路,不是他娘的杂技场!”
  “得嘞老爷子,您少说两句吧。您再说,他丫的敢上来把我的车给砸了!”这司机其实也不过是个“耗子扛枪窝里横”而已,他可知道,这年头,北京的老百姓,净是一脑门子官司的主儿,您老爷子这不是给我找事吗。轻的,人家截住了你,跟你逗会儿咳嗽;重的,推着自行车过来,往车身上来一下子。哪样你受得了?
  司机到底还是说晚了。话音没落,“吱”一声,踩了一脚刹车。
  让老季头儿骂了的那主儿,把自行车横在了“桑塔纳”前面。
  “谁骂人来着?你他妈出来!”骑车的那位,上身穿件皮夹克,下身穿条牛仔裤,别看瘦得跟小鸡子似的,走过来,低头趴车窗上看,一副拉开场子打架的架势。
  车里的几位,哑巴了似的。
  “咚!”车顶被擂了一拳。
  司机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干什么?砸了你丫挺的车!……”
  “敢!……有事说事,这车可是国家的!”
  “国家的?国家让你们他妈骂人来着?……我他妈不跟你说,我找骂人的说!”“小鸡子”躲过了司机,又朝后车门冲了过来,“砰砰砰”,把车门拍得山响,“孙子!你他妈出来!有尿的,你他妈出来!”
  老季头儿哪有这胆儿啊,表面上没事,心里已经筛了糠了。
  幸好车门锁着呢。更幸好这车上还坐了一个警察。
  小梁子大概也看出来了,非他出去,这局面是收拾不了了。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了大盖儿帽,戴上,打开了车门。
  见车里出来了个警察,“小鸡子”一愣。
  “怎么茬儿?有话好好说,别挡道,妨碍交通。”小梁子爱搭不理地说着,低头只顾戴他的白线手套。
  “……”这回,轮到“小鸡子”心里筛糠,“您……您车里那位,他……他骂人。”
  “骂你?我骂的!为什么?你不好好骑你的车,乱他妈拐什么?……把车搬开,甭挡道儿,我还有公务!”
  “……”
  “快着,告诉你,误了我的事,你担待不起!”
  没等“小鸡子”反应,看热闹的人里有胆小的,已经把那自行车给挪开了。
  谁没事跟警察叫板?
  “砰!”关上了车门,接着朝前走。
  老李头儿也不欢了。
  谁也不说话。
  按说,刚才那阵势,最应该下车的、是崔老爷子。但分占点儿理,他都下去了。别忘了他跟季老爷子的交情,何况,他还是个有功夫的人。
  可他觉得挺没意思,他没动窝儿。
  后来小梁子给人家来的那一套,他觉得更没意思。
  忽然想起,现在,坐车去干的那事,还不是一样?
  这会儿您可得了势了,该着您拔拔份儿了,您坐了辆“桑塔纳”,还是那四个小子的顶头上司的“桑塔纳”。您的车进了宏远宾馆的大门口,停在大堂前面,那四个小子乖乖儿地过来开门,看见您得吓一跳。您特美,特得意,屁颠儿屁颠儿的,人五人六的,牛逼烘烘的。您他娘的不觉得自己狗仗人势?您别忘了您让人家挤对、让人家不当盘菜的那股子滋味儿。老话,都是看家护院的命,谁跟谁啊,谁跟谁来狗仗人势的都没劲!……
  想到这儿,崔老爷子差点儿叫停车,让司机送自己打道回府。
  晚了,宏远宾馆那山一样的身子,已经戳在眼面前了。
  “桑塔纳”从崔老爷子看过的停车场门口开过去,到了宏远的门口,向右一拐,开进了大敞的铁栅栏门,顺着右手的弧形道儿拐了一个圆圆溜溜的弯儿。崔老爷子觉得,这弯儿拐得带着那么一股子味儿;像是擦着宾馆和停车场之间的那个栅栏成心来那么一下,拉着他去和他曾经待过的那地界逗逗闷子。他觉得这闷子逗得也特没劲,可他又没工夫琢磨到底没劲在哪儿,因为说话间车子已经停在大堂门口了,透过车窗,他已经看见了哥儿四个的下半截身子,其中的一位已经朝车边上走过来,明摆着是给他开门来了。这时候崔老爷子更强烈的感觉是,他觉得自己没劲,真的,特没劲,这没劲闹得他都觉得臊眉耷眼的了。“咔”,车门被拉开了,“欢迎您,欢迎来宏远宾馆。”那小子说。
  崔老爷子从车里钻了出来,就跟心里有什么鬼似的,不敢正眼看给自己开车门的这位,低着头,只顾往大门里走。大门两边戳着的两位,他也不敢正眼瞧,只听很温柔的一声“叮咚”,自动门开了,门边儿的两位几乎同时说:“欢迎您,欢迎来宏远宾馆!”崔老爷子点点头,走了进去。
  大堂的值班经理台前,站着一位穿黑西装套裙的中年女人,一个胖胖的男人也站在那儿,正和她说话。那男人穿着笔管儿溜直的西装,衣服的料子和女的一样。他们见崔老爷子们进来了,立即停止了交谈,乐呵呵地迎了上来。
  “啊,是咱们的老英雄来啦!电视上见过,电视上见过!”人还没走到,手已经伸过来了。“梁子,介绍一下?”
  小梁子指着那男的告诉说,这位是宏远的副总经理,又指着女的告诉说,这是公关部的经理。名字也都说了,可崔老爷子没听清。
  副总经理那手,绵绵的软软的,眉眼间却透着热情。女经理那手,瘦瘦的,凉凉的,可说出话来也特客气。两位还递上了名片,说:“崔师傅是我们的邻居,有什么事,您就来。”来干什么?告状?蹭吃?崔老爷子心里闪过了一点儿疑惑,最后他认定这话指的还是蹭吃。就像小梁子,就是这“有事就来”的主儿,而现在,他在人家的眼里,也成了这么一位。
  两位陪着他们三位正要往宴会厅走,那位副总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身来,乐呵呵地说:“哦对了,我还忘了给您介绍一下几位看门的小伙子……崔师傅,别的我就不多说啦,您看看,这位是小陈,这位也是小陈,这位是小李,这位是小丁……”
  老爷子这才发现,刚才自己一直没好意思正眼瞧的,根本就不是过去那四个坏小子。
  “……这四个小伙儿,都不错。可往后,也得靠您多多监督着。您可是我们宾馆的义务监督员了,您老待在大门外边儿不是?看他们有什么不对,就跟我们直说,行不?”
  “行,行,您太客气了!”如果过来跟他握手的,真是过去那四个坏小子,崔老爷子至少也得闹个大红脸。现在,他觉得算是松了一口气。不过,转念一想,有句话到了嘴边儿上,又缩了回去。他还挺惦记着,先前那四位哪儿去啦?惦记归惦记,他还不至于那么缺成儿,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儿,人家怕你脸上挂不住,都给你换了人了,你还上赶着去问?
  小宴会间已经摆好了台,正副碗筷,每个人前面都摆着大中小三个酒杯,啤酒杯里,插放着餐巾,有的叠成个翘脑袋的仙鹤,有的叠成朵兰花。
  刚刚在餐桌前坐定,副总经理就被人叫去接电话了,那位女经理呢,这会儿正在门外和服务员交待今天要上的菜。
  宴会间只剩下崔老爷子、季老爷子和小梁子。
  “刚才,看见啦?”小梁子往崔老爷子面前凑了凑,悄声说:“四个看大门儿的,您还认识吗?”
  “不认识啊,怎么了?”
  “怎么了?您合著还没明白?‘炒’啦,您说的那四个‘小兔崽子’!……人家老总干吗要介绍您看看那几个生脸儿?您没听见他说:‘我也不多说什么了’……”
  “该!”季老爷子说。
  “……”崔老爷子没说话,憋了一会儿,冒了一句,“操,那我他妈成什么人了!”
  “什么人?没错儿?您是什么人?他们敢他妈欺负您,不‘炒’他们‘炒’谁?”小梁子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再说,有我小梁子作主,我说‘炒’,他们经理也不敢不办。”
  “吹吧。”崔老爷子冷冷地一笑。
  “哼,您又看不起我,您又看不起我!”小梁子点上一根烟,眯缝起眼睛,朝门外瞥了瞥,悄没声儿地说:“别的时候我不敢吹,这些日子,他们还真的不敢惹我。我这着他们的短儿哪。”
  “什么短儿?”
  “那我就甭说啦,您猜都能猜出来了。明说了吧,那事啊,哪儿的宾馆都不少,让咱逮着了,看是谁。够朋友的,提个醒儿,加强管理,别再出这事了,完事。不够朋友的,报上去,停你两天的业,整顿,看你敢滋毛儿?……”
  崔老爷子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是看著有“花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着?还是有伴酒的伴舞的,违反了规定?也是,甭细问了,小梁子说的,你得信,不然,他小子能把人家的老总搬出来陪你吃饭?可你跟着来这儿干什么来了?讹诈?绑票?砸明火?……
  如果没有小梁子在宴会开始前的这一段儿,兴许崔老爷子都忍了。他会和主人一块儿,客客气气地碰几杯,客客气气地吃完这顿饭。虽说从昨儿晚上到今儿来的这一路,他没少了骂自己没劲,后悔归后悔,既然说出了口,他总不会让主人、让小梁子脸上挂不住。可现在,他可管不着那么多了。他觉得自己往这事上掺和,岂止是没劲,简直没有人味儿!是,您没事了,您这儿吃上了,您的气出了,仇报了,可您不觉得您这一手儿忒恶吗?我崔宝安一辈子行得端走得正,不能让人欺负了,可也不能欺负人,更没想着砸人家的饭碗呀!……崔老爷子越想越不是滋味儿,看看老季头儿,又看了着小梁子,他站了起来。
  “怎么,方便方便?……我领您去、我领您去!”小梁子说。
  “不用,不用!……我认得。”他把小梁子拦下,一个人出去了。
  房门外,他遇上了正要进门的老总和经理。
  “找厕所?前面,奔西拐。”经理说。
  “谢谢,谢谢。”
  他按照经理说的,往西拐了过去。他没有上厕所,往南一拐,到了大堂、他走到门口,对老总刚刚介绍过的四个小伙儿中的一个说:“麻烦您,到……吃饭那地方说一声,就说我……我先走了。”
  “哎,您不是刚进去吗?怎么就……”
  “是,您甭管了,您就去说吧。一说,他们就明白了。”不等小伙子再问,他像干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脚底下紧走着,朝宾馆外边去了。
  离远了,回头看看宏远宾馆的大门,四个小伙儿笔管儿溜直地戳在那儿。
  “想着,别狂,都一样,都是他娘的看家护院的命!”他突然高声大嗓地喊。这话是对这四位说的,还是对那四位说的,他也不知道。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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