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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述遗,你怎么还不醒来啊。外面刮南风了,太阳好得很,姨妈正在阳台上面晾衣服呢。”“墙上有那么多的钉子,一抬头就要碰个头破血流,还是沉睡不醒的好。”“你这个幻想家,太阳照在你脸上了,你就不觉得热烘烘的吗? 外面有只鹰在盘旋。”多少年来,这个黑人总是在梦中同她对话,述遗早就将他当成了自己家的亲戚。他性情很温和,从来不贸然吵醒她,只是用那种低嗓音劝她,延绵不断的,像讲故事一样。 黎明时分,述遗总是置身于一个高而狭窄的空房间里。有一次,她打开小小的窗户探出头去,就看见了那些乱糟糟的钉子,吓得她连忙关紧窗户,用双手紧紧捂住胸口蹲在地上。房间里是那种老式木地板,虽然灰蓬蓬的,倒也不感觉冷,而且只要闭上眼,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黑人轻手轻脚地游走,述遗一凝神他的声音就响起来了。声音虽然好听,却总是老生常谈,目的也从未改变过。似乎是,他从来不会掩饰,心里想着什么就非要说出口来。有时述遗希望自己可以像那些小蝙蝠一样在密密麻麻的钉子的缝隙里飞来飞去的; 这是一项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工作,这种时候,她就盼望黑人不要开口; 但黑人还是说下去,述遗就发脾气了。梦里面发脾气是很好笑的,她抓住一只拖鞋往墙上用力敲打着。 醒来之后梦中的激情就消失殆尽了,不论看见什么都是干巴巴的。她很想问一问姨妈是不是见过一个黑人,可又开不了这个口。姨妈一年四季都把屋里搞得十分拥挤,她做事风风火火,又喜欢出汗,这样的人怎么和她去说那种事呢? 就是告诉她,她也决不放在心上的。奇怪的是黑人常提到姨妈,把她同一些稀奇古怪的事联系起来。比如有一回他说起姨妈坐在屋顶上喝茶,她这样做是因为屋里有令她害怕的大老鼠。述遗现在观察她,看见她在厨房脱了外衣揉酸菜,那种样子就是疯牛都不会怕,怕什么老鼠! 下午时分来了一名客人,是隔壁的泥瓦匠。这泥瓦匠本来是述遗喜欢的那种人,他从来不谈日常琐事,每次来都是为了向她和姨妈诉说他身体内的一种病痛,那种病虽不致命,但据他说发作起来说不出的难受。今天他诉苦的时候话里面却有些弦外之音,述遗听着听着就烦躁起来,但姨妈很有兴趣,围裙都不脱就坐在他旁边,两人一唱一和的,述遗越听越觉得他们在讥讽自己。比如泥瓦匠说: “只要迈出第一步就好了,有什么难的呢? 但是我只要这样一想啊,脑袋就不见了,光秃秃的脖子上没有脑袋,那是种什么滋味啊! ”姨妈就接着他的话说: “那种苦我也受过。不过坐在家里真舒服。人只要坐在家里,什么麻烦都没有。”她说这话时始终看著述遗。 事后回忆起来,述遗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发疯的。她突然站起来,指着泥瓦匠的鼻子大喊大叫,还将姨妈推倒在地,斥责她“虚伪”。后来她又说了些不可思议的话,大意是只有她自己好,她自己有理由活下去,别人都该死掉。发作完了她就跑回自己的房间,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的一刹那间她心里升起一种渴望,渴望一个像水一样柔软的女人出现在面前,这个人在世界中通行无阻。接着她就听见姨妈在前面房里啜泣。 “我今后怎么办啊? ”她眼泪巴巴地说。“到屋顶上去吧,那里清静。”述遗轻轻地、不无邪恶意味地说。 “但是梯子早就朽坏了,我摔下来过一次呢。”“去问问黑人吧,他有办法的。”“你的话我要考虑。我现在眼里一片茫然,我恐怕还得听从泥瓦匠的建议,你可不要生气啊。我总觉得你在生我的气呢。”“那家伙连自己的父母都敢骗。”“也许是这样。可是我们都不能出去,我们听谁的呢? 只能听他的。”在梦里的时候,述遗坚信姨妈同黑人天天见面,只要一醒来,这种信念又烟消云散了。比如黑人说姨妈在屋顶喝茶,这种事到底有还是没有呢? 问姨妈姨妈就说“不记得了”。姨妈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外表比较强悍,别人都把她看作强人,她的柔弱的一面只对述遗流露。流露得频繁了,述遗就看出来她这种柔弱其实是最可怕的威胁。她要威胁自己去干什么呢? 述遗看不出来。有时,姨妈哭的时候述遗也想大哭,又哭不出,就乱喊道: “走出去吧! 走出去就没事了! 这还不简单?! ”姨妈立刻住了哭声,问: “去哪里? ”“屋顶上! 屋顶上! 你聋了吗? ”“梯子坏了。我告诉过你嘛。”泥瓦匠并不记仇,过了一阵又出现在她们家,他说他就是喜欢同妇女在一起,尤其她们这种上了年纪的。前些天他还带来工具,将她们家的灶台修好了。他是一个很沉着的中年人,额头有点像猩猩,诉起苦来的样子也很像猩猩,一边说一边眼珠子慢慢转动,观察别人的反应。述遗对他察言观色的本领很钦佩。终于有一天,述遗和他谈到了黑人的事。她说黑人是她的一个亲戚,平时并不来往,却总是在梦里对她进行拜访。“这样的人有可能存在吗? ”述遗问。泥瓦匠转了几下眼珠,说当然是有可能的,他本人就曾有过这种经验。有一回他看见他房里的墙上出现一个挂钩,挂着他妹妹的手提包,过了几天他妹妹真的来了。他问他妹妹提包是怎么回事,妹妹回答说那是她一年前忘记带走的,他听了这话吃惊得害怕起来。“我们不了解的情况真是太多了。”他说,“你应当把阁楼上和厨房的储藏柜那些地方仔细查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异物藏在那里。”述遗一边听着一边记起了一件事,这就是她的梦里从来没有这个泥瓦匠,一次也没有。泥瓦匠往灶台上贴瓷砖时,述遗看得入了神,他那种神态就好像把自己也贴到灶台上去了似的。 述遗对黑人说,她很想同一个像水一样柔软的女人见面,黑人就背对着她暗暗地笑个不停。这时述遗一眼瞥见了黑人背在背后的手掌,那手掌也是黑的。述遗想,黑色人种的手掌应该是浅红色的呀。这个发现令她冷汗淋淋。她壮着胆子问他一些事,他口里咕咕噜噜的,听不清他的回答。述遗心里闷闷的,想爬到凳子上去推开那扇窄窄的小窗,让蝙蝠飞进来。黑人温和地阻止了她,他那双黑色的手在她双肩上按了按,让她坐下来。述遗就问他他白天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不安地犹豫了好久,才回答说,他就在他家门口修自行车。在梦里,述遗反复地回忆也想不起在她家门口修自行车的男子的模样了,于是暂时相信了黑人的话。她也不记得要向黑人询问泥瓦匠的打算了。黑人又说起姨妈,说姨妈还是没改变她的爱好,每天都要登高眺望。黑人关于姨妈的描述是那样生动,配以流畅的手势,述遗的好奇心都被调动起来,自然根本不记得梯子已经坏了的事。在黑人的叙述里,姨妈是一个传奇人物,属于那种敢想敢干的类型。 修自行车的人是一位老汉,十分木讷,皮肤根本不黑。述遗一同他打招呼他就瞪着她,眼珠子根本不转动,把述遗搞得很窘,只得向他道歉,说自己认错了人。 “怎么会认错人? 不可能吧? ”他阴沉地说道。 “有人、有人托我来问候您。”她结结巴巴地胡乱讲出这句话。 “这就对了,既然有那么回事,就得光明正大嘛。”他蹲下身去拨弄车子的链条,不再理会述遗了。 这一幕被泥瓦匠全看在眼里。泥瓦匠很同情述遗,劝她今后少理这种人,还说“最好将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藏在心里”。述遗就想,这个人一定从来都不做梦,这只要看看他那猩猩似的额头就可以确定。他不做梦,黑人才不认识他,但述遗和他谈起黑人时他又一点都不陌生; 他是根据一种奇怪的信念来看待世界的。今天一早述遗在门口溜达时泥瓦匠也出来了,泥瓦匠毫不把那修车的老头放在眼里,吆喝着要他将满地的工具挪开,说挡了他的路。老头在他面前服服帖帖、低三下四,述遗觉得他实在可怜。现在泥瓦匠将手插在裤袋里,自由自在地哼着小调,述遗看了又想对他大喊大叫一通。 “我的心脏又出毛病了,跳两下,停一下。”泥瓦匠说。 泥瓦匠说的总是述遗喜欢听的话,述遗看了看他那执着的猩猩眼睛,心里明白这个人是不受她脾气影响的,这一点上他倒是同梦里的黑人差不多。黑人为什么要说自己就是这个修车的老头呢? 述遗在夜里那些重重叠叠的梦之间穿梭时,到处都是通畅的,只有她回到做梦的小房间里时,那些钉子才出现。她很早就发现了那高而窄的小房间也是一个梦,一个外围的梦。时常,她爬上高高的窗户时自己就醒来了。泥瓦匠不仅洞悉她那些深层的梦,谈论起小房间时也像身临其境。他到底做不做梦呢? 他自己说他从不入梦。难道述遗自己的梦全都实有其事? 一天下午趁着姨妈外出时她还真的到阁楼上去搜寻了好一气,当然除了那些旧书以外什么都没发现。她不甘心地抱了一堆书下来,一下来力气就没有了,看都懒得看那些旧书一眼。过了几天她又去看那架梯子,梯子放在杂屋里,上面厚厚一层灰,根本不像最近有人动过。那么泥瓦匠谈论的和她梦到的莫非不是一个场景? 他连房间的朝向、窗户的位置、墙壁的质量都说得清清楚楚的,他那双缓慢转动的眼珠如同摄像机; 他甚至告诉述遗,有一种奇怪的黑色人种,他们并不是非洲黑人,只是本地一个偏僻小山村里的人。泥瓦匠的话题现在一转到述遗的梦方面,述遗就很苦恼,她总感到“撇不清”。 “述遗,述遗,你听,姨妈上楼的脚步声。你没注意的时候她就悄悄地上去了,还带着那套茶具。今天是个阴天,她的情绪不太好,为什么你不醒来陪陪她呢? 我好像听见她又在哭,眼泪掉在茶杯里了。”黑人的话让述遗心潮澎湃,但她只想留在梦里,又想这梦越长越好。她的经验告诉她,只要一醒来,所有的冲动就会消失。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但愿自己这一次可以像蝙蝠一样穿过一重又一重的梦,让自己的身体在穿行中消融。 姨妈已经和泥瓦匠商量好了一件事。他们俩在房间里轻轻地说话,说了很久。述遗坐在里面房里什么都听见了。述遗震惊地得知姨妈要出走。姨妈到底怎么啦? 前不久她还说坐在家里真舒服,只要呆在家中,就什么麻烦都没有呢。泥瓦匠说,他也想离开,可是心脏有毛病,走不了,近来他常在半夜发作,有几次都以为自己会死,还是挣扎过来了。又说要是姨妈到北方去的话,他可以给她提供几个朋友的地址,这几个朋友虽然头脑简单,性格粗鲁,为人却是很好的。述遗忍不住走到前面房里,她一出现,两人的话题就变了。有一个年轻人进了屋,他是泥瓦匠的侄儿,也长着猩猩似的额头。他朝述遗点一点头,谨慎地环顾一下四周,凑到泥瓦匠身边说了句什么,泥瓦匠的脸立刻变了色,站起身和侄儿匆匆离开了。 “这个人完全没必要这么鬼鬼祟祟的。”述遗气愤地说。 姨妈什么都没说,垂着眼收拾桌子,将茶杯拿到厨房里去。 时间过去了好些天,述遗还是没有看见姨妈有任何行动。述遗开始向姨妈诉说自己在梦中的孤单感觉,询问姨妈是否能想起那个小房间,心里希望她能向自己透露点什么。可姨妈态度强硬,一口一个“记不清了”。 到了秋天,述遗才明白,根本没有人会出走。姨妈和泥瓦匠的变化是她没料到的: 他们两个人都变得冷淡了,泥瓦匠不再上述遗家来,姨妈整天埋头于家务,搞得黑汗水流似的,述遗想和她讲一讲话,她就敷衍过去,而且她的脑子也似乎是越来越糊涂了。以前的那种脆弱也在她身上消失了,她不再流露出伤感的情绪,完全成了个底层社会的老婆子。述遗一边帮姨妈做家务,心里一边惭愧,日子一长,竟什么话都问不出口了。 黑人的激情越来越高,话也越来越多,罗里罗嗦的。而述遗自己,感到自己如同一只熟透了的果子一样汁液饱满。不知从哪天开始那间小房间里亮起一盏耀眼的日光灯,述遗在灯光下将面前的黑人看得清清楚楚。原来黑人并不怎么黑,只不过是乡下那种晒得微黑的皮肤,样子也很粗笨,一条腿还有点瘸。这样一个人,居然在漫长的岁月里编造了激动人心的姨妈的故事,还赢得了述遗无限的信任。梦里的事是不能解释的,比如她,一个半老的干瘪女人,现在不也激情高涨吗? 在黑人的鼓励下,述遗终于打开房门向外冲去。她七弯八拐地跑过了很多的过道,就在焦急地寻找出口当中梦醒了。 “你在梦里喊了又喊,把我都喊醒了。”姨妈站在她床头不高兴地说。 “我们一定是在同一个梦里。”姨妈冷冷地哼了一声,将门一摔就出去了。 她不可能是装蒜。泥瓦匠已经垂危了,述遗去看过他。他已经失去了那种洞察力,为晚期肺心病所折磨,像上岸的鱼一样张着口出气。述遗本想在他床边多呆一会儿,但是那侄儿恶声恶气的,她只得离开。她还看见侄儿如同提起一条干鱼一样将他从床上提到地上站着,帮他换衣服。姨妈听说她从泥瓦匠那里回来,就讥讽道: “你去找他释梦,完全找错了人。”述遗就在心里说: “我倒是想和你谈,可惜你根本不听我的话。”随着泥瓦匠的去世,述遗找人倾诉的欲望彻底消失了。姨妈的身体还是很健康,脑子里却不再有丝毫怪念头。当她和述遗默默地坐在桌边喝茶时,一条阳光将大方桌分成两半,述遗恍然觉得对面的姨妈远在天边。 述遗逐渐学会了分身术。在冗长的梦里,她精力旺盛地冲动着,很快又开辟了新的空间。那种时候,黑人成了激发她活力的媒介。有时候,她会从那狭窄的窗口游出去,肆无忌惮地高声叫喊着: “离开! 离开! ”她将那间房子远远抛在后面,她深深地懂得,此举是她惟一的途径了。醒来后她就不再去想梦里的事。她老练地打量着姨妈,自以为从她衰老的眼里看见了灵光一闪。 (此文原载于《十月》1999年第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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