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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阿宁对小髻的事,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
  “姐,我哪天把田国兴领到咱家来,你和姐夫帮我拿个主意,看这个事到是成还是不成?”小髻不只一次说过这个话,声调几近哀求。她现在是一条失了舵的小船,连自己都不知道该驶向何方。
  “我看还是暂时别领来看的好。小髻,你在北京没别的亲人,我一出面,就等于是家里人认可了。将来万一有其它想法,就没回旋的余地了。”阿宁斟酌着说。
  小髻默默地点点头,阿宁姐不愿为她负责任。
  这也不能全怪阿宁。她希望有个人能拴住小髻的心。至于那个残疾人到底好不好,适宜不适宜作小髻的终生伴侣,这阿宁管不着。也不想管,不能管。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同,你认为完全不可能的事,别人也许以为天经地义。市面上再丑的花布都有人买,起码它的设计者就以为很美。真见了那个跛子,她说什么?说赞同?小髻的父母不在,她作为亲亲近近的堂姐,说话是有份量的。真促成了这件事,她就得负责任。小髻今天为了户口的事,可以容忍跛子的瘸腿,将来有了户口,也许要埋怨今天支持过这件事的人。谁愿意一辈子落埋怨?小髻的父母将来知道好端端的女儿找了个残疾人,会不会迁怒于阿宁?要是没有她的费费,一切都不会发生。再有,还有自己父母那一头,父亲若是动了手足之情,没准会认为我阿宁亏待了堂妹。这些还都是从我们这边考虑。若是田家母子对小髻不好,她孤苦零仃一人,也许会半夜三更披头散发来找阿宁解围,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她娘家的人,阿宁得给她撑腰出气……
  罢!罢!梁阿宁何等机灵的一个计算机程序设计工程师,哪会让自己搅进这种无头官司中去!
  还剩下一种表态,就是反对。那更使不得了。也许否决票前脚投出,后脚小髻就打起背包离开北京。一个廉价而优质的劳动力就此消失,她和沈建树又陷进无休无止的忙乱与痛苦之中,费费已经逼近三岁,就要能进入全托的幼儿园了。百尺竿头,还需更进一步。她不能功亏一篑。让田国兴这盏不明不暗的灯,在远处闪耀吧。阿宁和她家庭的安宁秩序就有保障。
  为此,不论小髻怎样把她和田国兴交往的枝枝蔓蔓都讲给堂姐,希望见多识广的姐姐为她拿个主意,阿宁还是矜持地微笑着,细心地倾听着,却从不明确表态。
  要说阿宁对小髻的事一点不关心,绝对是冤枉,她于细微之处审慎地观察着。起码不能让小髻上当受骗。不但于天理良心上说不过去,就是将来在爸爸面前,也交代不过去。
  当妈妈的,自有她的调查手段。
  费费已经长成了个漂亮的男孩子。然而不知是“贵人语迟”还是男孩天生嘴笨,他喜欢跑跑跳跳,却并不怎样爱说话。不过阿宁坚信自己的儿子聪明而早慧。
  “费费,告诉妈妈,小髻姨姨常带你到哪去玩呀?”阿宁循循善诱。
  小髻每次外出都领着费费。虽说阿宁说过,要是她跟国兴逛公园或是轧马路,就提前打个招呼,阿宁自己回家带费费。但小髻从未利用过这种优惠。今天是阿宁再三劝说,小髻才独自出去。
  “这边……还有那边……”费费用胖胖的手指,点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看来逛的地方还挺不少呢!
  “是姨姨和你两个人,还是有其它的人?”阿宁继续扩大战果。
  “姨姨……费费……还有叔叔、奶奶……”
  怎么还有个奶奶?噢,是那个无处不在的田大妈!儿子谈对象,她跟着掺和什么呢?阿宁不解。
  “叔叔是这样走路的……”费费突然说出一句如此长而完整的话,也许是妈妈郑重其事的态度,使他的记忆力如此活跃。
  看一个圆滚滚的男孩子,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脚,学一个跛子走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费费还没有左和右的概念,他一会儿这只脚颠簸一下,一会那只脚缩短一下,跌跌撞撞,像一个小醉鬼。
  阿宁笑得前仰后合,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惊叹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精彩的模仿才能。
  沈建树恰好走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分说走过去,在费费白白嫩嫩的屁服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费费被这莫名其妙的突然打击,连吓带疼惹得哇哇直哭。
  “你手怎么这么重!他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阿宁像被火烫了手指尖一样,惊呼起来。
  “小孩子不懂,大人也不懂吗?”一向斯文的沈建树,破例地大声斥责。
  “走!费费。不理爸爸,跟妈妈下楼玩去。”
  女人终究是女人。一看丈夫真发了脾气,加上自己又确实不占理,阿宁讪讪地给自己找着台阶,揩干净费费的眼泪。
  又是一个春天了。
  到处是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房屋也像日新月异的人类一样,越是年轻的,身材越高,高楼大厦压抑着低矮的四合院,城市在发达中透露出古老。道路笔直,新漆的人行横道斑马线,像早晨买的豆浆一样洁白湿润。费费早已忘记了刚才的悲剧,在马路边的墙缝里,细心地抠着刚泛绿的嫩草。大概心里还在奇怪:远远地看到那么多绿色,怎么跑近了,就看不到了?
  看着日渐长大的孩子,阿宁的心绪像被温热的熨斗熨过一样,渐渐舒展开来。费费上幼儿园的事,已经基本联系妥了。她不可能再要一个孩子。这就是说,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一生中最艰难困顿的一片沼泽地,业已接近尾声。将来她会以沉重却又充满自豪的口吻谈到她生命的这一段历程。革命生产两不误,既有一个足可骄人的儿子,又有毫不示弱的专业成就,她应该满足了。
  平心而论,她该感谢小髻。
  突然,一行奇怪的队伍,吸引了她的视线。
  最前方,是一个裹着半大解放脚的老太太。她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面露喜色,目光中又颇有几分焦灼,她好像负有引导的使命,颠颠地往前走,不时又频频回头,或者干脆往回走两步,伸出手去想搀扶什么人,又始终没有人把手递给她。
  在她后面,走着一个残疾青年。他向前看看,又向后看看,然后谁也不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全身肌肉,尽量使自己走动的姿势接近正常。然而正是这种努力,使他格外突出于人流之中,不像是一个人在行走,而像一只受伤的鸟在向前顽强扑动。
  最后面,是一个身材颀长,步履矫健的女孩子。她本该走在最前面的,此刻却落在最后。若不是老妇人和残疾青年频频回顾的目光,像挣不断的丝线一样牵引着路人的视野,没有人能判断出他们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春天风大,虽然这一阵风势平稳,女孩子还是用一条细密的白纱巾将自己的头脸包裹起来。透过依稀透明的纱孔,看得见她粉红色的脸庞,像晶莹剔透的石榴子,光彩照人。
  梁阿宁自然知道这是谁。也许应该佯装不曾认出,以维持她的既定方针?也许还是打个招呼,迟早大家总要见面?还没等她分析权衡出其中利弊,正在墙边挖土的沈费费猛一回头,立刻欢快地大叫起来:“姨姨——叔叔——田奶奶——”
  小髻同田大妈一家上街时,总是低着头,仿佛在寻找一件丢失的宝贝。她发现了阿宁,立刻快步跑了过来。
  田国兴稍一愣怔,也迅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他积蓄起力量,一拐一瘸地尽快调转方向,朝阿宁颠簸而来。
  梁阿宁看到了两双完全不同的腿。粱小髻笔直的筒裤像黑色的琴键,均匀而有力地敲击着路面,修长而挺拔。田国兴的腿扭曲而皱缩,像一片被虫蛀过又被虫蛹绣成茧团的枯叶……两双腿同时向她走来,彼此间的距离却越拉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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