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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痛彻心脾地冷。
  每日近百里的行军速度,加上冬季白昼苦短,为了留出天黑前安营扎寨的时间,部队天天绝早就得出发。
  在万古不化的寒冰上僵卧了一夜,内脏都几乎冻成冰蛇了。幸而炊事班烧开一锅热汤,才算将脏腑融开,但行军一开始,这点儿热气会被零下四十度的严寒迅速夺走。人体的外露部分,经过极短暂的烧灼样疼痛后,旋即失去知觉。随后肌肉逐渐僵直。神经开始迟钝,只剩下冰冷的血液还在艰涩地流动。再往后,人便进入一种梦幻般的世界:四肢百骸均已消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大脑,浮游于冰血之中,它已经不会思考,苍白的脑屏幕上,留下了一个连自己也弄不懂含义的字体——“走”。
  走!此时此刻,它不但是命令,而且是人类生存本能的呼唤。血液会在停下脚步的一瞬间,凝结成块。
  已经连续行军三小时没有休息了,队伍象一列摇摇晃晃的醉汉。一号传令“暂停”。暂停不是休息,战士们必须保持原地活动。
  甘蜜蜜咚地一声栽倒在雪原上。“走”字被擦掉了,大脑里剩下一片空白。
  肖玉莲跪在地上,抱起甘蜜蜜的头。她眉睫口鼻均被冰霜封严,象戴着一副冰雪的头盔。
  “快!点火!给我热水!”肖玉莲拨开甘蜜蜜的眼球,惊恐地喊道。那两颗唯一没有感觉寒冷的神经的眼球,也被严寒固定住了。
  火,热水,多么令人温暖的字眼。围拢过来的人一动不动。
  “金喜蹦呢?金喜蹦!快找金喜蹦!”一向腼腆的肖玉莲,声嘶力竭地呼唤着。
  金喜蹦从人群后面挤过来。
  “你身上有汽油,快,泼在地上,把火点起来!”文静的姑娘命令着铁塔般的汉子。
  “不行,汽油,引火成,做饭用的!取暖不成。”金喜蹦护着他腰上的小桶。
  “你胡说!这不是取暖,是救命!救命!”纤弱的肖玉莲,扑上去要抢,双眼圆睁,象一头暴烈的母狮子。
  金喜蹦不由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解下了小油桶。
  火,呼地燃烧起来。沿着汽油在地上泼洒的区域,燃成一条奇形怪状的火带。六舌快活地翻卷着,舔着人们的军衣下摆,象一只忠实的红毛狗。
  肖玉莲扯下斜挂着的水壶,撕开毡制保温套,剥出冻实的水壶,掷进熊熊火焰之中。水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墨绿色的漆皮一块块剥落着。肖玉莲用脚踢着水壶,追赶着火焰燃烧最猛烈的地方。毛皮鞋冒出一股股青烟,却并不烧起来,它的表面湿度极低,片刻之间烈焰拿它也不会怎么样。
  终于,油燃尽了。火苗悬空绽出几朵淡蓝色的小花,哆嗦着,熄灭了。
  肖玉莲戴着皮手套,迫不及待地抓起水壶,用力荡了几下,悉悉索索的水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有热水了!
  肖玉莲扶起甘蜜蜜的头,拧开壶盖,壶嘴处的坚冰,融开了一个细小的孔,一股极细的涓流,滴了出来,渗进甘蜜蜜紧咬的牙关。
  严寒迅速地封闭着出水孔,肖玉莲脱下手套,不时用手指拥去刚刚凝住的薄冰。
  一小桶汽油,把亿万年前某一丛绿色植物从太阳那里得到的热量,奉献出来,挽救了一条年轻的生命。甘蜜蜜醒转过来。
  “你……救了我?”她无神的眼睛直视着肖玉莲。
  肖玉莲没有回答,看了一眼小油桶。没有热水,谁也救不了她。
  甘蜜蜜把僵直的目光转向金喜蹦。小油桶已被他吊在腰间。
  金喜蹦愧悔地低下了头。
  甘蜜蜜又把目光指向众人。大家无声地散开了。
  “谁让你们救我!我恨你们!你们让我死了吧!”甘蜜蜜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声音凄厉而悲惨。
  肖玉莲急忙用手指去掐她的“人中”穴,甘蜜蜜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这胖姑娘呜咽着:“你们不该救我……不该……死一点儿都不难受……受这样的罪,不如死了……我是为拉练而死的,也算个烈士……跟我爸爸妈妈也能有个交代了……活着我没能给他们争光,这样死了,也就对得起他们……呜呜
  号音响了。
  甘蜜蜜躺着不动。无论肖玉莲怎样劝,她只是哭泣。
  金喜蹦走过来,把甘蜜蜜的背包、干粮袋、十字包、手枪,连同空罐头盒,都背到自己身上,默默地向前走去。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见一大堆物品在疾速移动。
  甘蜜蜜噤住了声。她爬起来,木偶似地向前走去。
  由于一号确实规定过:在任何情况下不得用汽油取暖。有的士兵跌倒之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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