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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袁镇又一次约朱端阳谈话。
  今非昔比了。朱端阳镇静地等待着。她相信自己无可指摘。就是有什么意外的变故,她完全有能力应付。
  “上级给了我们上军医大学的名额……”分明是一件好事,袁镇却很困窘。于是朱端阳迅速判断出名额不属于她。最初的失望之后,她很快控制住自己。军人无权安排自己的命运。
  果然,袁镇接着说:“很多人倾向让你去,但也有人坚决不同意。”
  谁?这个人是谁?朱端阳几乎脱口问出,终于还是忍住了。领导自有领导的意图,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那个不同意你去的人,就是——我。”袁镇不动声色地说。
  朱端阳差点叫出声来。答案出人意料,科长的坦率更出人意料。
  “做为昆仑骑兵支队的最高医务长官,我要为整个边防线军人的健康负责。你是个出色的军人。但作为一个女性,我不能保证你多少年后仍能在这里工作。为此,我反对把名额分给你。作为个人,你可以怨恨我。”
  朱端阳将脸扭向窗外。科长的话无懈可击,昆仑山冷酷地沉默着。它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很久之后,直到朱端阳确信自己把所有的眼泪都逼进鼻子,眼球又象平日一样干燥时,她才转过头来。
  “科长,我不怨恨你。如果处在你的位置,我也会这样做的。”
  袁镇有些吃惊。朱端阳比他设想的,还要成熟。
  “鉴于各种条件,我推荐了徐一鸣。”
  “这很好。科长。徐一鸣是个优秀的军人,他会成为一个好学生。”朱端阳站起身。她不会闹情绪,也不会从此放松努力。至于徐一鸣,她衷心地祝他成功与幸福。
  “但是徐一鸣拒绝了这个机会。这是他发来的电报。他建议让你去。考虑再三,我决定修改我最初的意见。你准备下山去报到吧!”
  事情竟这样急转而下,实在是朱端阳始料未及的。她拿起电报,好象触到徐一鸣坚实的手掌,心中百感交集。片刻之后,她将电报放下了:“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我非常高兴……”她竭力适应这急速的变化,仔细挑选着字眼:“但是,我不去。”决定一旦做出,她的语句流畅起来:“我不需要别人的谦让。昆仑山更需要男医生,还是让徐一鸣去吧。”
  袁镇沉默了许久。这一番话,的的确确出乎他意料。按理说,只有男人才有这样的气魄与胸怀。
  “小朱,如果你一定要我把事情说明白,我正式向你道歉。作为一个有经验的老医生,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好苗子,应该让你去学习。但是……徐一鸣帮助我纠正了这个错误。现在,我正式通知你,这个机会,不是徐一鸣让给你也不是我个人送给你,而是你自己争取到的。”
  一个士兵的行装,尽管是女兵,也是很容易收拾停当的。
  朱端阳把化验室的陈设又恢复了原样。所有她查阅过的书籍,都换包了新皮。徐一鸣的被褥,她抱到院里晒后,又照原样捆上了。久未打开过,被子散发出阴湿的霉气,虽说晒了,仍不清爽。朱端阳很想给他拆洗一下,想到徐一鸣森严的戒令,还是不要在这最后的时间违背他吧。那几枚电镀的小夹子,朱端阳犹豫半天,最后珍臧起一个,这毕竟是尤天雷留下的唯一纪念。剩下的,放在徐一鸣的枕巾上。但愿他今后记得常洗枕巾。
  袁镇送她:“徐一鸣为接替你的工作,提前结束休假上山。也许你们能在路上碰到。”
  再见了!科长!
  再见了!我的战友们。我们曾朝夕相处,但对姑娘们最敏感的那些事,却又讳莫加深。唯有默默不语的昆仑山,知道这一切,可为我们的青春作证。
  再见了!炊事班长。为什么要躲在人背后为我送行?让我们大大方方对视一次,算作永远的怀念。
  再见了!那长眠在地下的英武的边防站长……每年清明,不论我在何处,都会为你献上一束鲜花。
  下山了。昆仑山的险峻,唯其下山,才格外清晰。随着海拔降低,氧气充裕,人的头脑像镜面一样清净灵敏。对平原对城市对绿色对温暖的企慕,比任何时候都更剧烈地煎熬人。此刻朱端阳又多一层渴望:她想见到徐一鸣。也许还是不见的好。见了面,说些什么呢?
  两车相会,她比司机还要紧张。幸好山路极狭窄,都是下山的车在稍宽的路口等候,使朱端阳得以从从容容地打量每一个上山的乘客。
  没有。还是没有。随着失望的增加,希望也在增加。朱端阳专注得眼睛眨都不眨。
  终于,看到了。双方司机把车停下。他们彼此对望着。象两座永远不会相遇的山峰。
  徐一鸣穿一身很新很干净的军装,领章没下过水,平整而鲜红。比平日所佩戴的,好象要大一些。也许是平原和家庭的润泽,也许是戴着军帽遮住了白发,他显得年轻而潇洒。
  朱端阳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阳光、奇寒和永不停歇的山风,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她的眼睛很明亮,很深沉,她的两腮染着高原特有的酡红色,显得妩媚而健康。换发过的军装很合体。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标准的女骠骑兵了。
  徐一鸣略有点吃惊。穿军装的女人,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集男人与女人的魅力于一身。男人见其婀娜,女人见其英武。她们是军队的骄傲。
  朱端阳一直在盼着这一刻,真的来到了,又紧张失措起来。她盯着徐一鸣插在衣兜里的手,不知怎样说这第一句话。
  “没有糖。”徐一鸣抽出手,随随便便地开了头。一句话,缩短了分别的距离感,仿佛他们昨天还在一起相处。
  朱端阳轻轻吁了一口气。说真的,她怕徐一鸣塞给她一把糖。那样,她也许会掉下泪来。她的心,还不曾磨砺到那般坚韧。其实,徐一鸣哪能不带糖呢?沿途碰到每一个熟识的战友,他都要塞上一把。结婚,是军人们共同的节日。
  “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妻子。她放你这样早就赶回昆仑山。”朱端阳真挚地说。
  “谢谢这座山吧!没有它,我们不会相识。”
  汽车司机用喇叭催促他们上路。
  “到了大学,我给你写信。”朱端阳说。
  “有这个必要吗?”徐一鸣不动声色地反问。这一瞬,朱端阳又看到了那个孤傲冷漠的化验员。是的,她走了,徐一鸣还在山上。昆仑山是不会变的。
  “我一定会回来的。”朱端阳几乎是对群山宣布。
  “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满。军人是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的。”徐一鸣给他的徒弟最后一次告诫。
  “我永远忘不了这里。”朱端阳强作镇定,话尾已带出呜咽。徐一鸣重又看到那个不吃羊肉的小姑娘。不要这样分手!他指指周围:“你知道这叫什么石头吗?”
  石头?朱端阳这才注意到,他们站在一些硕大的石块中间。同昆仑山四处可见的青赭色岩石不同,它们是一种羊肝样的砂红,参差排列,漫山皆是。
  “石头的名字?这里的山,除了主峰,其它的都没有名字。”分别在即,彼此却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徐一鸣随手捡起一块:“拿着做个纪念吧。只有昆仑山上有这种石头,它叫补天石。”
  朱端阳骤然想起那个悲壮的神话。
  “这是女娲补天剩下的?”朱端阳抚摸着石头。石面粗糙不平,石中夹着葡萄酒样猩红的颗粒。
  “你以为女娲是个没有算计的乡下婆娘,会剩这么多吗?这是女娲专门留给后人补天用的。”徐一鸣说完,率先离开,钻入了上山的车。
  车开出很远,朱端阳还频频回头。天湛蓝,徐一鸣的车,正婉蜒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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