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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偷女人结苦果

1

  人若死去,就什么也不是了?人一旦成熟就像草芯里抽出的穗子,哀切地抖在暮云下,无奈地观望归去的路途日渐接近。可草枯黄了,春天还会发出来,尽管再生的并非往年的那株。那么,人呢?
  沈香总想这些。她想,要是人死后真能再投股转世就好了。那样,今生命不好,还可以修来世。
  沈香常常忘记手上的活计,忘记这世间的一切,陷进茫茫的虚无。
  电中一个做过道士的老人,说沈香该有一段佛缘。可她才不想出家呢,她还要做个真正的女人。
  “该做晚晌饭啦。”
  牧牛的小汪缓缓过来。沈香吓一跳。
  小汪路过沈香身旁,朝她狠瞄了几眼。沈香脸上涨起红潮。那时,夜幕还没完全落下来。沈香在红蒙的暮色里通体散发野地的气息。一种极迷人的神韵环绕着她,惹小汪走出老远还回身张望。
  不知为啥,沈香心里有些难过。这是往日里不曾有的感觉。沈香弯腰拾起镰,方记起背筐还空着。圈里的猪一定把槽子都拱翻了。可沈香并不慌。她四下里望望,这是一片坟地。晴天白日的,屯人都怕这里,独沈香不怕。
  沈香望了一阵子,就朝一座坟走去。那坟上长着曲麻菜。沈香记得这坟上的曲麻菜,春末时她曾割过一茬。伏天几场透雨,曲麻菜又长得密密实实了。屯里无人敢割坟上的东西给猪吃。
  沈香想,人埋进土里,土上面长猪食菜,猪吃猪食菜,人吃猪肉,就这么回事儿循环往复。所以沈香一直认为人生死轮回是有道理的。
  夜色大片大片地拢来。
  沈香在草间试探着走到坟前。她好像觉得踩在了什么上,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那原是用高粱秸扎的花圈。花早已残败,不定在那棵草下做着婉丽的梦呢。
  这坟刚凸兀在地上时,那花圈凄艳非常。屯人总爱摘花圈上的花,说是挂在屋里的镜子上能避邪。花圈上的花被摘去的越多,死丧的家属越觉欣慰,毕竟人死了还能给活人一些好处。
  这坟上的花尽管好看,尽管屯中传言常有小孩子儿被鬼魂迷惑……但,也没人走近这座坟。那时沈香哭够睡够便超然物外了。
  沈香久久久久地站在坟前,心冷静得似乎坟里埋着的正是她自己。坟上泛着湿冷的气味儿。两只花圈分放在坟两侧,像两个道高的仙人,轻扶着土坟,仿佛随时都会升天而去。
  沈香木木的,已觉不出枯草正扫着脚面。她猛然悟得,其实坟是土的一部分,坟不可能超越土地,就如同人不可能走到生活以外的什么地方去。
  她的心一阵昏眩。她恨自己啥啥都想不清,又总是去想。她从花圈上摘下一只黑的纸蝴蝶,蝶翅上闪着银色的斑点儿。她把黑色的纸蝶高举过头顶,如同把死者连同自己的魂灵送入空中。
  沈香很快就割了一背筐曲麻菜。黑暗中她也能感觉到那坟矮小下去了。她时常感到困顿。那土包里当真埋着人么?埋着她的伙伴——小儿?
  沈香与小儿是在城里读的高中。高三那年,学校翻盖宿舍,沈香和小儿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半间房。房东是新结婚不久的夫妇。
  沈香和小儿都要上早自习,晚自习,所以一段时间里什么事也没发生。
  突然,有一天,新媳妇过到她俩屋里来,说他俩要出去几天,让她俩住到那边去,给他俩看屋。
  高中时期的女孩儿,当把头从大堆的参考书和作业里抬起来,会猛然觉得心里有啥东西在朦胧中滋长。搬到那对夫妇屋里住的第一天晚上,沈香就睡不好觉了,心慌慌的,不知自己究竟要咋样。终于沈香想到一个问题上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怎样生活?
  第二天晚上,沈香对小儿说头有些疼不准备上晚自习了。小儿奇怪地望一眼沈香。沈香从不误课,哪怕发烧得直说胡话。小儿一走,沈香就从床上爬起来。
  沈香在床底下翻到一本书。那书把男女的事都写尽了。
  她有些恍惚。
  再一天晚上,小儿也说不舒服。沈香笑一笑,一个人去了学校。
  小儿也在床下翻到一本书,看了里面的图一夜没睡着。
  小儿也有些恍惚。
  终于有天晚上她俩都没去学校。
  沈香羞羞地说:“那也是一门科学。”
  小儿羞羞地附和,“可不,是一门科学。”
  说罢两人都埋下头,急促喘息。
  接连几天她俩都有一句没一句地唠书中的事,谁也不敢看谁,都脸热心跳的。再后来,两人相互望着,彼此可以望见对方眼里很热切、很神往的光彩。
  结果,沈香和小儿谁也没能考上大学。两家里大人要她们回去种地。沈香和小儿对家大人说要再补习一年,不花家里钱,假期到餐馆打工。
  先是沈香有时不回住处。
  小儿也隔三差五在外面过夜了。
  沈香跟了镇上一个小偷。那小偷专会看人,看她准能勾上手,他就用话撩她。
  “妹子长得真水灵。”
  沈香就气得什么似的,可心里却挺美。
  “跟哥笑一下,行不行?”
  沈香忍不住就笑了一下。
  那小偷把她领到自己家的小厦屋。
  “一看你就想男人了,像发情的小母马。”
  沈香毕竟羞,但书中的事很让她好奇。
  那小偷猛把她扑倒,使劲儿把她的腿分开。
  “我不但偷东西,还偷香。”她没想到会这样。可书上的话她还记得,她就照上面的话动作起来。
  那小偷惊讶地停住,讥笑道:“想不到你还挺有经验的,活该吃这碗饭,赶明我让人把你带到北京去。”
  她羞恼地说:“这也是科学,书上说的。”
  那小偷就笑,差点笑死。
  “那好,你就让我科学科学吧。”
  偶尔两个人碰着,沈香问:“你的那个咋样?”
  小儿也不红脸,也问:“你的那个咋样?”
  两人都哧哧地笑。
  过些日子,两人都有几天没出去。沈香脸黄瘦黄瘦的,凄凄艾艾的样子。小儿也不如往日光鲜,不再笑,歪在床上,病了似的。
  沈香咬着牙说:“咱俩回屯吧。”
  小儿眼一亮,又熄了。当晚,小儿被一个男的找走了。
  沈香回了屯。屯里似乎有了一点风声。那时小汪就总往沈香家跑。
  小汪问:“你好吗?”
  “不好。”
  小汪问:“要是俺不嫌你呢?咱俩到外面闯去。”
  “……”沈香把头扭过去,暗自落泪。
  沈香的爹娘就把沈香匆匆地许给本屯有癫病的根儿。
  小儿却死了。小儿不能不死。小儿是逃回屯的。没几天,有好几个男人来寻她。她不肯跟他们走。那几个男人就把她光身子的照片撒得满屯子都是。小儿就自己死了。
  沈香也想死。沈香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小儿,自己比小儿更该死。沈香没死,是因为沈香摘了小儿花圈上的纸蝶,高举着走回家的时候,感觉到有渐暖的风从耳旁吹,有太阳在头顶上高照,土地散出浓烈的清新,而这一切都要活着才能感受得到。
  沈香没倒霉还在于那小偷被判了刑。
  沈香回屯要过一条浅河。这河,雨后才出现。天旱或接连几个毒日头,河就不见了。刚好这是雨水暴涨的时节,河就弯弯阔阔地流淌起来。完全黑了,流水的响动传得极远。
  沈香想找到那几块石头。可她已寻不见它们。
  沈香卷了裤腿儿,脱下布鞋拎在手上。她一只脚丫踩进水里,拿眼四处望望,细细听听水声、蛙声和夜鸟叫声,顿时觉得这夜晚甚至比此时的人生都美妙。
  就在这时,从河对岸传过一个声音,很轻浮,“你沾不得凉,会坐下病根儿哩。”
  沈香听出说话的是小汪。沈香的心狂烈地一颤。但,马上她就平静了自己。
  无言。水流淙淙。
  沈香再次把脚伸进水里,就见小汪“哗啦啦”趟过来。沈香像害怕什么似的,心抽在一起,身子立刻绷直了。
  小汪说:“把背筐给俺,快穿上鞋,俺扶你过河。”
  沈香知道,其实河水温温的,并不凉,这使沈香的心又涌出一股热来。但沈香突然意识到什么,便生出无名的愤恨。
  “一边去,谁要你管。”
  小汪也不恼,去抢沈香身上的背筐,他的心从小就不安分,就想到外面去。他自己又不敢,想找个伴儿。
  “坐下病,可是一辈子事儿,还不是你自己遭罪!”
  沈香的心软了,泪就落下来。平原是那样寂静,不远处屯子里的灯光是那样安详地亮着。
  沈香觉得自己的魂灵刚从遥迈的一个什么地方赶回来,极想找一棵大树或一块土地栖息下来。
  沈香全身瘫软,她感觉从未有过的一种累袭来。她蹲在河岸上,抱住头大声大声地恸哭了。
  也是这条河。
  沈香的未婚男人根儿斜一双鼓鼓的眼,死盯住沈香。她终于忍不住,凄怨地问:“把俺看这么紧,干啥?”
  “怕人偷,怕人糟踏。”
  根儿无光的眼里充满寒冷。沈香的心就一阵阵发凉发紧。
  沈香的肚子很快就鼓胀起来。但这与根儿毫不相干。因为根儿算算日子,那时,他俩还不曾有啥瓜葛。
  根儿:“咋办?”
  沈香:“生下!”
  根儿啪地一拍大腿,“俺也是条汉子哇!”显然底气并不很足。
  沈香冷笑道:“你是汉子?可你是啥样的汉子?”
  根儿眼里充了血,怒了,“俺就是断子绝孙也决不要这么个小杂种。”
  根儿吼着,同时去拽沈香。她怕惊动屯人,就不能使劲儿同他争。根儿连拖带拽,丝毫不理会沈香的身子抖得叶子一样。
  那是暮秋时候了,下着雨,雨水冰凉刺骨。沈香起初还能觉到,后来就麻木了。沈香只知道这是往河边去。她在雨地里磕绊着。
  沈香的心绝望得空空洞洞。
  根儿的声音异样地残忍,“坐到水里去!”
  沈香像母狼那样长嗥一声,拼命挣扎。
  根儿仍是狠狠地,“坐到水里去!”
  她就跪下来哀求。她给他磕了头。她的头发一缕一缕滴着泥水披散在眼前,他拽她的手却加了劲儿。她更死命地挣扎。
  又风又雨,天地间没有一丝光亮。突然,她觉得肚子剧烈地疼,往下坠着疼。有好一会儿她忘记了挣扎。她感到河里石头的坚冷,水在腿上漫流。她眼前燃起一片红光。
  小儿飘飘地来了。小儿明洁的脸上挂着凄惨的微笑。沈香又长嗥一声。
  沈香又挣扎起来。
  沈香从水中撑起,又被根儿摁下去。
  那红光仍在沈香眼前。可小儿却越飘越远。
  沈香忽然觉得腹中的孩子是小儿投的。
  “小儿……小儿……”
  沈香哀叫着。根儿一愣,无力地松开手。沈香冲上岸。
  她听到身后根儿叫她的声音,只很短很弱的一声。她没有回头。她已血泪横流。
  根儿犯病栽在河里。他死了。沈香的孩子也掉了。
  小汪不知啥时挽住沈香的手臂。沈香觉到后,浑身一哆嗦,意念突然混乱了,身边的小汪仿佛根儿一般。
  “放开我!”
  她骇人地大喊。那一声似乎把她对世上的一切特别是对男人的憎恨都发泄出来了。
  她久久地站在院子里。屯子里还没静下来。几乎家家都在点燃黄蒿熏坟子。黄蒿的苦味儿在空中弥漫。
  沈香想到小儿。她有些怨小儿了。这是先前不曾有过的。其实小儿不知道,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她又想到根儿。她真心地可怜起他来。她流下一脸悔恨的泪水。最后她一门心思想未来。胸中慢慢豁亮起来。人死后能不能投生转世,她不再去想,也再不觉重要。她猛抹把脸上的泪,伸伸胳膊,像是空中抓到一种真实的感觉。
  “俺还活着。”
  沈香有种切肤的幸福感。
  沈香抬头望望夜空。天空幽深得墨蓝。一颗流星划过天边。她想,在不知什么地方又会有一颗星星升起来。
  她没去关敞开的院门。
  她也没把里屋门闩牢。
  她倚着窗台,端坐在洒着月光的炕上,做着一个女人的辉煌梦。可是小汪让她失望了,他跟她明说他不想娶她。她也看出他跟自己并不真心,但最终他们俩还是跑到北京来。她经历过生死,她要好好活一番。要找个真正称心如意的男人,可是在这个到处都充盈着虚情假意的世界上,她一时找不到。
  到北京后,沈香先后跟三四个男人同居过。有一个只在一起住了三无
  小汪是沈香经常同居的男人。他离开别的女人新的还没找到,他就回她这里来。一想这个她就感到累。她一次也不敢想结婚这个词了,那是她心灵的家园。她不肯让自己的不洁玷污它,她只在睡梦里朝圣它,回归它。
  北京会是她最终的归宿吗?她不知道。
  她只想生存,别无他求。
   
2

  汤米这一夜又没睡好。他梦见自己被许多钱围困在当中,他怎么也冲不出去,最后那些钱全向他倾过来,把他压在底下。他拼命挣扎,就是挣扎也没用,他想喊也喊不出声。他终于想起桑芹,喊了她。像咒语一样,他的梦魇给解除了。他像刚从水里钻出来,全身水淋淋的。他怔怔地坐在黑暗里,想到他也许会拥有很多钱,也不免心花怒放。可又觉那样未免太浅薄,收了心思想再睡一会儿。再次睡着以后,汤米梦见了许多美女,美女如云呵。他连好好看她们一眼都不可能,有那么多女人等着跟他交媾。他又是一身汗地醒来。他想,他是否也会像一些打工仔那样找个打工妹一起住?
  汤米睡意全无,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汤米走出院子,想透透气。夜色忽啦啦扑到他身上,使他倍感沉重。他在路上独自地想着自己的前途和命运。
  忽然汤米面前的路被挡住了。
  雪飘飘一身白衣裙,脸上是冷冷的秀丽,很媚人。
  “飘飘?”汤米倒退了一步,禁不住欲火焚身。
  雪飘飘却进了一步。
  “我不是鬼魂,你怕什么?”
  “飘飘,我该怎么办?”
  “你指的是什么?”
  “我是挣这笔钱呢?还是不挣?”
  “挣钱不挣钱,你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但一个是肉体的,一个是精神的,我不知你想放弃哪一种?”
  “我知道了,飘飘。”
  她浅浅一笑,仍然有些浪荡,但恰到好处,并不让人恶心或小看。“但是,你还是不能坦然地接受你自己的选择,所以你很苦恼。”
  雪飘飘在汤米面前消失了。
  “飘飘……飘飘……”
  汤米望着黑暗的屋子,才知自己又做了一个梦。可他觉得自己是一直睁着眼睛的,怎么会又睡过去了呢?他把灯拉亮,打开电脑乱敲一通。
  今晚,小红毛还了欠汤米的几十块钱。汤米不要,小红毛差点急眼。汤米已有了几百块钱心里塌实多了。可花完了又怎么办?借人的钱也要还。他不允许自己想这些,一想便烦恼丛生。他现在最重要的是把稿子送出版社,争取让出版社早日定稿。
  又过了几天。杨浩稳不住神,又亲自跑来。小红毛也出了院,在家作画。邹河也在家。杨浩一并都请了,但最重要的是请汤米。
  上次杨浩来,孟秋容没看见,这回她正好在院子里。
  她惊讶得张大了嘴,觉得时光在迅速倒流,杨春奇年纪轻轻地向她走来。
  她两手扶胸,躲进屋去。她从门玻璃往外望,看见了杨浩的后身,那活脱脱就是杨春奇。
  杨浩说:“您这样清高我很佩服,可您到底为谁清高呢?现在您到大街上看看去,到处都是一片繁荣景像,什么是繁荣,是经济繁荣。经济是什么?经济就是钱哪。黑龙江作家就是傻,还在固守贫穷,也不看看世界都变成什么样了?”
  汤米说:“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杨浩叹息了一声,“可惜了,您这么有才华,书出来竟没有几个人看。您要是跟我合作,我保证您出大名,您的书东南亚华语地区、港、澳、台都会发到,您想影响该有多大?”
  汤米不能不动心。
  “我的书写得没那么好。”
  杨浩想了想,“合作不成也没关系,今天把您同院的有才的人都请到一起,也让我见识见识。”他还隐约记着小红毛,但他不愿提人家的难堪事。
  邹河和小红毛不明白内中的事,只当是汤米同老乡聚会叫着他们一起去,看在汤米面上也没推辞。
  周生这两天生意上出了点差错,万念俱灰,躺在床上,谁也叫不动他。他还听说父母包办的未婚妻也来了北京。他心发毛,没一丁点主意。
  杨浩满不在乎地说:“他不去就不去吧,我已经给过他介绍费了。”
  小红毛边锁门边问:“什么介绍费?他给你介绍什么了?是给你介绍对像了?”他记得杨浩,他才不难受呢,他觉得没什么好难受的。
  杨浩没搭理他,让着邹河,“老同志,您前面走,我的车就在院门外。”
  邹河愣了一下,在杨浩口里听到同志这个词深感意外。
  小红毛一看车停在了他朋友的酒店前,不太高兴。汤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于是非常小心体贴地说:“你的画很捧,给他们增光不少。”
  小红毛红着脸小声说:“汤米,咱们不能换家酒店吗?”
  酒店经理刚巧出来送客,见了小红毛,极尽热情地奔过来。
  “你来了,太好了,我正要找你。”
  小红毛想逃,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你女朋友的画像我没有画。”
  实际上他画了,只是画了几次都让他弄坏了,他者是忍不住要去亲那女人的厚唇。她演的电视剧这些日子正在黄金时间播放。
  酒店经理依旧友好地握着小红毛的手,笑着问:“怎么画不像吗?”
  小红毛来了气,把手抽回来。
  “就是因为我画得太像了,才让我感到恶心。”他把画像的嘴都亲歪了。有张画他还在那张嘴上插了一把水果刀。
  酒店经理说:“这是小事,我是想说你的那些画。”
  小红毛不愿当着这么多的人的面提及此事,可酒店经理像非常想跟他做对似的。
  “你的那几张画都被外国人看中了,要高价收购,你想我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吗?我一幅也没卖。”
  杨浩不失时机地说:“那些画做书的封面也很好。现在的封面设计都太俗,不是光膀子的女人,就是露大腿的美妞儿,还是小红毛的画好,雅俗共赏。”
  酒店经理说:“老同学,这都是你的朋友吗?那好,今天这桌我买单。”
  杨浩忙说:“不用您破费。”
  酒店经理说:“那咱们两个对半开。”
  上了电梯,杨浩按九楼,酒店经理接了十楼,说:“十楼有高间,比九楼的还好,是专门招待外宾的。”
  杨浩说:“我还想看看他的画。”
  酒店经理有些不好意思,“老同学,我刚才没说实话,你的几张画我已经出手了。”
  小红毛并不在意,“那已经不是我的画了,你爱怎么就怎么着吧。”
  坐定了。酒店经理分付招待小姐说:“谁找我都说我不在。”
  小红毛今天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酒店经理对他友好极了。
  小红毛感到别扭,他已习惯了受冷落,一旦有人对他过分热情,他就受不了。
  “你说吧,是不是还想让我画几幅画给你?”
  酒店经理说:“不是几幅,是你以后的作品,我全部都收购,价钱由你定。”
  小红毛非常冷静,“你是说所有的画?”
  “外国人有识货的,你都拿来好了。”
  杨浩说:“我也想收购几幅画,做书的封面,希望您能按我的说的画。”
  邹河一直都没轮着说话,听了半天也听出门道来。
  “小红毛,你这下子可以了,都抢你的画。”
  小红毛烦恼地用筷子敲了一下桌子。
  “我既不想让我的画受冷落,也不希望我的画过分招遥。我只求它们能有个适当的位置。”
  汤米忽然来了灵感,很激动地说,“邹老先生不是有个文化公司吗?干脆跟这位经理合作,在海淀这儿开个画展,不是很好吗?”
  杨浩抢着说:“算我一个,投点资没什么。这事儿就暂时这么着,我还有事要跟作家谈。”
  汤米说:“不用谈了,你操作就是了。只是不要太俗了。”
  招待小姐跟酒店经理小声说了些什么。
  酒店经理陪笑道:“洪都拉斯的几位客人来了,我去看看。”
  汤米想尽快结束这次聚会,他心里很矛盾,也很痛苦,人人都在商品大潮里翻滚,有的能浮上来,有的却沉了底儿。他现在就已经被潮水打湿,这使他惶惑不安。
  邹河说:“再过四五天,就该到七月一日了,香港正式回归祖国,咱们提前干一杯。”
  杨浩劝汤米,“您要是不同意改内容也行,我就从封面设计和操作上下功夫,您的书也能发个四五万册。”
  邹河吃惊道:“四五万册,真够多的。”
  汤米说:“可是,你怎么操作?”
  “做些小标题,内容提要写得有意思一些。”
  邹河嘿嘿笑,“我明白了,要把汤米的书包装成类似黄色读物的样子,对不对?”
  小红毛吃了一口菜说:“我看过一本书,是南方一个有名的作家写的。内容简介上说:这是个奇妙的女人世界,男人在玩弄女人的时候,女人却在享受男人。你们猜,书的内容到底写的是什么?原来是一对乡村教师夫妇如何克服困难教了三十年书的故事。”
  杨浩说:“这本书是我操作的,发行了十多万册。原先这个作家的这部稿子出版社压了三年。我帮他出版了,他自己得了好几万块钱。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儿,发迹的就发迹了,落魄的就落魄了。”
  邹河慨叹了一声,摇头,“旧时文人还讲究不为五斗米折腰,现在的有些作家,在世俗面前卑躬曲膝,丧失气节,真是可悲。”
  杨浩争辩道:“您现在不承认不行,有钱就有一切。从前我在大学当教书匠时,本本份份,我那老婆还有了外遇。现在我有钱了,什么样的女人都贴我。”
  小红毛说:“他们哪里是贴你?分明是贴你的钱。再说,你说得有点太夸张了,未必所有女人都爱钱。”
  杨浩有些醉,从包里找出电话本,“光海淀区我就养了六个女人,我这就打电话叫她们来,不到十分钟保证都能到齐。”
  小红毛觉得好玩,怂恿杨浩让他快打。他想看看那是些什么样的女人。
  邹河和汤米唠些别的。
  邹河说:“咱们这样坐吃山空不利于事业发展,我现在有公司,咱们得寻点生意做。你也算我公司的一员吧,好不好?”
  汤米说:“当然好,可我能干什么呢?”
  “你是作家,有头脑,真做起买卖来不比别人差。”
  “那我就想想咱们该做什么。”
  小红毛说:“算我一个。以后咱们公司有店面了我来布置。”
  杨浩指指他们每个人。
  “你们几个都给我干算了,搞出版的一套就都下来了,都不用找别人。”
  小红毛说:“还是让我们干点儿跟良心沾边的事儿吧。”
  “我出书难道不跟良心沾边儿?”杨浩不服气,不住看表。
  “你只能是跟色情和钱沾边儿。”小红毛也看表,“五分钟了,连一个也没来。”他比杨浩还要着急。
  邹河说:“小红毛你别跟着胡闹。”
  小红毛笑呵呵地甩动他的红头发,“我要看看这六个女人,我要画一幅画。”
  杨浩高兴了,“行,你画吧,画一个男人和六个女人。”
  “不,我画一些杂草长在一座坟堆上。那坟堆画成男性生殖器的形状。”
  杨浩惊奇地看着小红毛,“这创意挺好,当书的封面,肯定人。”
  小红毛一愣,他想自己的思想难道这么通俗吗?不免有些黯然。
  这时候门开了,先走进来两个女的,看见了杨浩,急走过来。
  这个说:“杨哥,有什么要吩咐的?”
  那个说:“我刚才逛街看中了一样首饰,刚五千多点儿。”
  还没等杨浩说什么,又进来四个女的。
  邹河和汤米都愣了,不知是演的哪出戏,冷眼看着。小红毛也一眼不眨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贴近汤米说,“没一个赶上飘飘的。”他是嫉妒了。一个女的腰很细,另个女的胸很高,一定都挺有意思。
  不知为什么汤米的脸发烧了,“你不该拿飘飘跟她们比,”
  “对,飘飘比她们干净一万倍。”
  杨浩的心情不知为什么落差很大,烦躁地冲女人们摆摆手。
  “都走吧,走吧。”
  腰细的和胸高的根本不在意有外人在场,缠住杨浩不放。
  邹河气得浑身发抖,忽地站起身。
  “我们冲你是汤米的半个老乡才来的,想不到你这么侮辱人。”
  杨浩一副茫然又愧疚的样子。
  汤米一手搀扶着邹河,一手拉着小红毛往外就走。
  “喂,汤米,您的书稿,我什么时候去取?”
  汤米头也不回地说:“你要是能从我那里取走一个字,我就不是黑龙江人。”
  小红毛边走边回头,煞有介事地说:“对了,我画的那座坟包长着杨梅大疮。”他还想多看那六个女的几眼,有两个他还没看清呢。
  杨浩突兀地掉下泪来,并且死命地揪扯自己的头发。
  汤米最先停住脚,想自己说得太绝了。
  还没出门,飘飘一头闯进来。
  “汤老师,你先躲一躲,别回去,你那天晚上打的那个人,领了人来寻事,我怕你要吃亏。”
  汤米表面镇静心里也有些害怕。小红毛年轻好斗,又加上飘飘掺在这事儿里,更显勇猛。
  小红毛抓了飘飘肩膀急问:“他们在哪儿?我要看看他们能把咱们怎么样?”
  汤米也说:“老躲着也不是事儿,我回去看看。”
  杨浩不哭了,傻愣愣地看着飘飘,看他们往外走,忙站起来,“这位小姐叫什么?能让我们认识认识吗?”他觉得她面熟,好像早就认识,无端地让他感到亲切。
  小红毛拽着飘飘就走。
  雪飘飘慢慢地回了一次头,那种忧郁和冷峻使杨浩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自觉地把身边缠着他的女人们扒拉到了一边去。
   
3

  由于太阳的缘故,一切都变成红色,浓淡、远近、深浅、明暗互混着,浑然成一个妙不可言的世界。那水,红得尤其强烈,像野百合点染的山野。水从牧草丰盛的大草甸弯弯地游来,到这里汇聚在一塘,而后又寻到一个出口,弯弯而去,直拐到猫爪山那边。
  孟秋容坐在水边,凝神望着西沉的太阳。水里浮着一大群鸭。偶尔几只鸭游在一处,逆水而上或顺水而下,这时孟秋容会收拢目光,随手抓把泥,用力攥成团,一甩手搬过去。“嗵”,溅起透明的红串儿,拦住去路,于是鸭又游回群中。孟秋容重又盯住沉落的太阳出神儿。
  草甸上有好些蒿草,孟秋容都叫不上名儿。白天,草间杂着红的、白的、蓝的、浅紫的、黄的……数不清的野花。草又满是马喜爱的苜蓿和水稗,只要把马赶进草里,马慢移着,甚至很少挪动,就能把肚子吃得滚圆。“咴——”一头马引亢,其它马也错错落落、舒胸畅意地叫起来。马叫声一阵阵撞碎水边的宁静,孟秋容下意识地抓牢一丛看稗娘的草叶,直到感觉手有些疼,才松开。
  孟秋容心里慌乱极了。她听出马的步子在草丛里沉缓地踢踏踢踏,随即就有脚步“刷啦刷啦”趟来。
  孟秋容想躲,四下寻寻又无高大隐秘的东西。这时人影已晃到近处。
  孟秋容把头转向水面,又有几只鸭游脱,她似乎没看见。
  孟秋容只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直穿透她的心。她不知为啥感到难过。那人在孟秋容背后站了好一会儿。
  杨春奇说:“该回家啦。”
  孟秋容不动。
  杨春奇又说:“我知道你恨我,可我……”
  孟秋容转过身,忍住泪,说:“哪个要你管……”过一会儿又说:“那双眼望你都望疼了呢。”
  孟秋容说完,心里一酸,泪就滚下来,她这才发现,他背上背着一捆青草。
  他头发揉进草里,两只赤膊搭在身前,闪着赭红的光,根本不像北京人了。他赶着的马独自踱去,与几匹马汇在一道。
  已经变得暗紫的霞光撒在马背上,偶尔闷叫一声,把霞光震得一抖又一落,在马的环眼里火一样弥漫。
  孟秋容不忍看杨春奇麻绳勒出的深深的凹槽,她垂下眼帘。
  “走你的吧,恨你啥哩?都是俺命孬。”
  “我说什么也不回北京去。”杨春奇眉宇里闪过一丝灼痛。
  孟秋容折一根黄蒿,跑去把游远的鸭赶拢。
  杨春奇望着跑动着的孟秋容,重重叹一声,把背上的草卸下来。
  “你看有外人吗?”
  “有咋样,没有人咋样?”
  杨春奇能感到自己的血流得有多快多野。
  “要有人我就走,要没人嘛我就……”他牢牢地把她抱住。
  她吓得四处望。
  “要死啊,你?”但声音很弱,分明是鼓励他。
  他伸了头好好地望了望周遭,才把她抱起来,放在草捆上。
  “你干啥?”
  他嘿嘿笑。
  “不让你沾地呗。”
  她害怕归害怕,可心里挺高兴,这城里男人就是花样多。
  杨春奇做完就害怕了,背起草捆磨转身,忽悠忽悠融进紫暮里。
  孟秋容不敢再看他,又在原先的水边坐下。水里的鸭有些烦了,纷纷上岸,在草间瞎闯,不明去路,嘎嘎乱叫。孟秋容并不理会。
  孟秋容到底还是忍不住朝杨春奇隐没的方向望去。那边一团模糊。他走远了,也将永远走出孟秋容的日子。
  孟秋容的心从他走后就如这苍茫的暮色,只有少许的微光照着残余的年月。他们也许不该发生这种事。那该怪谁呢?
  杨春奇有身好力气。都说猫爪山的柴让杨春奇背光了。他给每家每户都送柴火,似乎所有的人都喜欢他,都说人家这个北京人实在,不像坏人。山里人不分什么是左派什么又是右派,只分得清好人和坏人。
  杨春奇在夏天总是光膀子,在孟秋容眼前显摆着晃来晃去。
  孟秋容一见杨春奇的光脊梁就脸红,心里暗骂杨春奇存心勾引她。杨春奇总是讨好孟秋容,她越不睬他,他越来情绪。
  这天杨春奇砍足柴,攀上一棵山丁子树,他把一嘟噜一嘟噜的山丁子用黄菠萝的叶子包好,再用乌拉草扎牢。
  杨春奇知道果子还青着,又酸又涩,他就点一堆火。待火燃尽,他把叶包埋进灰堆里,慢慢煨着。
  杨春奇看看天色渐晚,扒开灰堆,叶包焦黄,但没糊,隐隐有股香甜的味儿。
  他很满意地笑,小心捧起,又担心散。
  他又揪两片大叶子里上。
  他矮下身把山一样的柴捆拱起,风一样颠下山去。他已盘算好这一捆柴给哪一家。只要上面给他平反,他就会一点儿障碍也没有地走掉。他最相信的就是群众基础。
  他边放马边砍柴,两不误。更不误他喜欢孟秋容。
  杨春奇先不回村,把柴撂进村头的柳毛丛里,就去河边找孟秋容。顺便把那六匹马赶回来。
  孟秋容喜欢鸭,更喜欢清亮亮的河水。孟秋容总是等甸子上的人走光,自己好下到水里搓洗一番。
  往日孟秋容穿短裤褂下水,这天,不知为啥她心里燥燥的,天边霞火也似乎在怂恿她去干一件脸红的事。那事她平日连想都不敢想。
  她呆立岸边。村里不时传来几声狗叫,就更显出河边的寂静。孟秋容确信不再有人从这里经过。
  她睁开眼,看一下自己饱胀的身子,害羞地把头扭向一旁,这时薄暮漫过来。
  孟秋容朝水里走几步,张开两臂,扑进水中。孟秋容鱼一样鲜活地游动,她心里的燥热缓缓退去,她脑子里猛地闪出杨春奇的光脊,便使劲儿拍打几下水,就如同拍打在杨春奇身上一样解气。
  孟秋容的脸又热起来。她不知自己为啥恨杨春奇,有时这恨又让她犯迷,恨他哪样呢?她心里乱乱的。
  杨春奇又一次闪现在孟秋容脑子里时,她无意识地往岸上源一眼,她吓呆了,蹿起身,立在水中。
  他们俩在水中抱在了一起。
  她呻吟着说:“我还是个大姑娘,没有男人碰过我,你要是碰我,你就得负责。”
  “成。”他把她抱上岸,先把她全身摸了个遍。
  他不习惯这种野合,在北京他跟媳妇把什么都准备得好好的才能开始过夫妻生活。
  孟秋容扭着身子,像是要抖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都是村里人嘲笑的目光。
  “你是北京来的干部,你不怕你家说你吗?”
  “我怎么不怕?可谁让你这么馋人?”
  杨春奇已有许久没沾女人的边了,哪里还有功夫说话。
  “你坏呀……”她的身子像鱼垂死的时候一样挺了一下。
  他要把对她贪恋全释放出来,他做了一遍又一遍,突然觉得当个农民比当皇帝还好。北京不过是一场幻梦。
  孟秋容背对杨春奇,望着退去的霞云,心思飞到与眼下处境毫不相关的事情上去。其实,孟秋容啥都没想。
  杨春奇在暗处害怕得心慌。
  终于她说话了,问:“咱们该咋办?”
  杨春奇这才感到蚊子的叮咬,“啪啪”拍着赤膊。
  杨春奇往孟秋容跟前凑凑,声音颤抖地说:“做我情人吧,北京城里这种事可多了。只是不要让别人知道。”
  她半晌没言语,她觉得先前有关这类事情的想法都白想了,眼下里只能做他的情人,最后她还是向杨春奇的胸膛倒过去……
  杨春奇记起那包山下子,好不容易在草丛里找到,剥开里层,露出焦叶,一股清香甜润的味儿跑出来。杨春奇往孟秋容嘴里塞几颗问:“甜不甜?”
  孟秋容偏要气他,说:“酸。”
  杨春奇哈哈大笑,“这就对了嘛,酸是儿子。”
  孟秋容生气地把身于扭开,她是害羞哩。
  杨春奇忙说,“我有儿子,”又讨好地凑近她,“是个女的更好。”
  看孟秋容还是不理,他换了个话题,“我打的柴够你烧一辈子,我为什么打柴给村里人?我是怕单给你他们起疑心。”
  他想到自己的前程猛站起身,连告别的话都没说就跑了。
  这地方土肥水甜,人畜旺着哩。女人想生娃子就能生。孟秋容就怀上了一个。
  她知道杨春奇不能娶她,她也不想连累她,她又必须把这件丑事遮住。
  杨春奇整个人蔫了,哑巴一样,只发狠地把村里人家的柴垛越摞越高。
  杨春奇闷着,仍不忘偷偷采些浆果给孟秋容。她像捧着毒药似的,哆嗦着不能下咽。
  孟秋容一直等着那一天。
  然而杨春奇还是杨春奇。他偷偷摸摸地找她,又偷偷摸摸地离开她。只给她安慰,但没有给她许诺。
  终于有天晚上,孟秋容对闷在草丛里抽烟的杨春奇说:“到时辰了,你说吧。”
  他没抬头,咕噜一声:“说什么?”
  她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我该咋办?我看我得嫁别人了。”
  他怒了扔掉旱烟,朝她扑过去,拳头暴雨般砸向她。她不躲也不喊叫,一口气长长地舒出胸来,觉得自己又成为先前的孟秋容了。
  两人又哭又闹,折腾了大半夜。
  不几天,爹娘就张罗给孟秋容找了男人。
  孟秋容不久就嫁给雪霖,她肚子眼见着鼓起来,生下个闺女,就是飘飘。
  过了四年,她又生了小丫头。小丫头刚两岁,孟秋容就成了寡妇。
  孟秋容坐在水边想着这些,不觉天就黑了。她从水边站起身,还在想要不要去看看杨春奇?趁天黑没人看见?她想不出头绪。她想起鸭。
  孟秋容“鸭鸭鸭”的叫声与鸭的叫声混一起,飘出好远。她在回村的路上,一直想着杨春奇眉宇里闪过的那丝灼痛。
  大门开着,鸭乱哄哄地拥着,有的显然是撞到障子上,“嘎嘎”叫着。飘飘跑出屋,忙打开鸭架门。
  “春奇大叔要调回北京了。”
  孟秋容听了,差一点背过气去。
  杨春奇偷偷摸摸找到孟秋容,一再张望,怕遇上人。
  “我知道对不起你,要不咱俩就搬到一起过吧。”
  孟秋容凄惨一笑,“咱俩已经在棺材里过了这么久,我知足了。”
  杨春奇不再去打柴了。他头发老长,胡子老长,先前威雄雄的脊背也有些偻了。她住的草房还是他来时苫的,草都沤黑了,常漏雨。墙皮也大块剥落,露出土坯缝子。
  杨春奇到井台打水,民锁魔魔症症地冲着他喊:“飘飘想管你叫爸。我知道你干了她妈。”
  民锁的话动摇了他回去的决心。大家都知道了。
  杨春奇又抹墙又苦房,障子也重换一茬。他弄出一个齐整整的小院。他的心整天在煎熬着,害怕着,见着村里人恨不能挨个鞠一躬。
  杨春奇见过几回孟秋容。她不似从前,表情冷冷的,脸拉得长长的。
  他再也搭不上个话儿。他的心被阵阵失望揪扯着,而同时又祈望她回心转意。
  孟秋容不知啥时身后跟着小丫头。她拿一根木棍,咯咯笑着,扭着鸭一样拐悠的小腿,帮孟秋容赶鸭。
  酷热散去,水温乎乎的,蚊子还没糊上来。孟秋容把小丫头接进水里,搓得小丫头咯咯笑。飘飘在家里做饭,干家务,她很少出来玩儿。这两个没爹的孩儿啊。孟秋容眼泪不断钱儿。
  这一天,杨春奇送小丫头回家。到了门口,小丫头拽住他,“大叔上我家去。”
  他慈爱地摸着小丫头的头顶,说:“大叔明天要走了。”
  “上北京吗?”
  小丫头终于哭了。站在房檐下的孟秋容热泪流了一脸。只有七岁的雪飘飘似乎用尽全部气力长叹一声……
  天边最后一抹霞云也隐去了,村子很快就静了下来。
  他把孟秋容拽到棺材边。
  “来吧,让我们好聚好散。”
  孟秋容在杨春奇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她把嘴里的血吐到地上。
  “你去跟北京城的娘们儿好聚好散吧。你滚吧!”
  是北京城这个词把杨春奇心中一直企图隐蔽的东西击中了。他几步就蹿出院子。
  孟秋容一手拉着飘飘,一手拉着小丫头,站在夏夜里,体味着被彻底遗弃的凄凉。
  “你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不要了吗?你这条狠心的狼!”她在心里骂道。
   
4

  孟秋容吓得不敢出屋。那伙人拽不开门就砸门玻璃,伸手去开按锁怎么也开不开。
  那个人多么像杨春奇。也许是她想他想魔了。她的脚踏上北京时,她的泪就掉下来了。她跟杨春奇在同一个地方了。假如北京是个村子的话,那他们岂不是想见就能见?容不得她多想,外面又闹开了。
  孟秋容哆嗦着说:“有什么话好好说。”
  挨了汤米一拳的人狠狠地踹门。
  “也不访访,在海淀区谁不知我七哥?一个丫头居然敢骗我的钱。还了我钱咱们就没话说,不还钱,就把你家砸个稀巴烂。”
  孟秋容吓得昏头昏恼,如果有个爷们在,谁敢这样?不禁心酸。那人该不会真是杨春奇咆?
  “快开门,我们搬些东西走也行。”
  孟秋容横了一条心,说:“门让飘飘反锁上了,你们能进来就搬吧。”
  几个人就狠命踹门。
  周生在家床上躺着,听见如此闹,起了床,趴门口往外看,吓得把头缩回去。又想平日飘飘一家待自己挺好,不能见死不救。
  周生悄悄溜进房东家。李山正躲在门后看事态的发展。见周生进来,吓一跳。
  周生说:“快打电话报警啊,我的手机赔进去了,不然我早就打了。”
  李山把周生拽离门边,“报什么警?要是警察来了,我也得跟着挨处理,飘飘家住的那间房没有房屋租赁许可证。”
  “那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李山气道:“谁让飘飘不正经,惹了这么大的祸,让我给她担着?门儿也没有,让他们自己闹腾去吧。”
  周生使劲儿看了李山一眼,“人都说北京人讲法,懂得保护自己,也乐于助人,现在看来,这中间并不包括你。”
  李山叹息说:“我是小百姓,家就在这里,又是老又是小的,我意他们干什么?保不齐我把飘飘家赶走就算完事儿。“
  周生往外看,惊慌道:“他们快把门砸开了。”
  “砸丫的,什么东西坏了,我让飘飘赔就是了。”
  “说到底你跟我们外地人心情就是不一样。”周生推门走出去。
  “你们要干什么?还有王法没有?”
  田七哥正有气没地方撒,冲上来就给周生一拳。
  “你这丫挺的,平时雪飘飘把你喂足了是不是?也是她的一个小情人儿?”
  周生压抑在心中的许多闷气顿时迸发出来,给他增加了许多勇气。
  “你们要是再不住手从这里出去,我就跟你们拼!”
  田七哥哈哈大笑,然后狠狠地说:“我就想找个不要命的拼上一场。”说着又给了周生一拳。
  周生返身进屋去寻菜刀,跟田七哥来的那几个人停止了撞门,也想过来参战。
  雪飘飘跑进来,冷冷地注视着田七哥。
  田七哥讥笑道:一搬救兵来了?告诉你,今天不放倒几个,我们就不算完。”
  邹河随后进了院,“怎么,你要放倒几个?那先把我放倒吧?”
  “嗬,连老家伙都让她拢住了,这小妖女挺厉害呀!”
  周生拎了菜刀,冲出院子。
  雪飘飘立刻扑过去,“周生,你要真为我好就把刀放回去。”
  周生挣着,“活得这么难受还不如死了。”
  雪飘飘说,“你小妹妹还想让你领她坐飞机呢。”
  周生胳膊就无力地垂下来,菜刀掉在地上,雪飘飘拾起扔到房顶上去。
  田七哥看见了汤米,就是一愣,“你找死来了,是吗?”
  汤米把汗衫脱掉,“没错,我只欠你一死。”
  田七哥反而给震住了,看见雪飘飘又挡住了汤米,狠狠地说:“你拿了我们香春的钱却装贞女,你还要不要脸?”
  雪飘飘说:“我会还你的,加上利息。”
  “那么,现在就还!要不我就搬你家东西!”
  田七哥带来的一个人说:“七哥,我看了,她家根本没什么值钱物。”
  “那就砸个稀巴烂,把床也砸了。”
  小红毛一直没言语,这会儿说话了,“她欠你多少钱?”
  田七哥看看小红毛十分轻蔑地笑,“一看就属流浪那伙的,自己都穷尿血了,管得了这些吗?五千块外加二千利息,你掏吧?”
  小红毛打开自己房门,抱出一抱画来。
  “这些画,你拿去,我保证能抵上你的那些钱。”
  田七哥往地上啐了一口,“要是指屁股呢还太硬。”
  小红毛气得脸通红,想立刻上去跟他拼命。
  汤米也开了自己房门,拎出了笔记本电脑。
  “刚买设两月,花了一万多,发票还在,拿去吧。”
  田七哥伸手要接,被邹河挡住了。
  “五千块钱马上给你。利息按国家新规定的。”
  雪飘飘哭着拦邹河,“我跟他去一趟。你们不用为我操心了。”
  邹河慈爱而又痛心地说:“飘飘,我一辈子没有孩子,咱这院里的年轻人哪个都像是我的孩子,哪个有了难处我都心疼,让我这老头子为你们做点儿事,心安一点儿吧。”
  田七哥说:“利息就一千,少一分也不行。”
  邹河看着田七哥,那目光让他害怕。
  “借钱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但如果你要讹谁,你可想明白了,别后悔!”
  田七哥心里有些虚,但仍硬撑着,“我有什么后悔的,我不后悔。”
  邹河拿了钱出来,“你写个收条,写上收了一千块利息钱,我把钱就给你。”
  田七哥一直在街面上混,有些利害他还是懂得的。跟他同来的人小声说:“现在是迎香港回归期间,抓得很严,少找点儿麻烦也对。”
  田七哥接了钱。
  “这是五千我可没多要,那还用打收条吗?”
  邹河说,“得打,这是手续,你借钱给飘飘两个月,再给你一百元利息钱,都写上,以免找后帐。”
  田七哥打了收条,递给邹河,又看看雪飘飘。
  “这次就算了,等你有事再求我,咱再算总帐。”
  田七哥带人走了。院子里有了片刻的寂静。只有蝉声不断线地鸣叫。大枣有小手指甲盖那么大了,陷在叶子下面,看不太清。
  汤米打破沉默问邹河,“是杨局长给你的养老钱打到你帐户上了吗?”
  “不是,这是我出那本长诗的稿费,刚拿回来。”
  孟秋容的哭声把大伙儿都惊动了。
  雪飘飘抱住了颤抖的母亲,她自己也颤抖不已,眼泪无声地在脸上淌。
  “妈,都是女儿没用,让您受惊了。”
  “都是妈做孽呀,压根就不该让你到北京来。你不来北京,你泥树表哥也不会来,那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提起泥树表哥,雪飘飘就有些发怔,像是心神都飞了似的。
  孟秋容谢过大家。邹河、汤米、周生都各自回屋,只有小红毛留了下来。他望着飘飘,眼里是又爱又疼的神情。
  “飘飘你不该瞒我。我也该想到你弄不来那么多钱,这都怪我。”
  雪飘飘恍恍惚惚地说:“我怪你怪得着吗?谁也不怪,只怪我命不好。”
  孟秋容下床去收拾碎玻璃,让他俩好好说会儿话。一院子的年轻人孟秋容都挺喜欢的,觉得把飘飘托给谁她都放心,特别是汤米和小红毛。汤米是不大可能了,这小红毛却是没家室的,但愿两个能成为一家。
  “飘飘,忘掉这件事吧,我有个新奇事儿要对你说。”他握住她的肩,心揪了一下。她的肩是那么瘦,全是骨头。
  雪飘飘似乎仍陷在某种回忆中,神情恍惚,“什么事,你说。”
  小红毛把脸凑近了,好像不让别人听似的。
  汤米帮孟秋容收拾残局。
  孟秋容把他拉到院门外。
  “汤老师,让你笑话了。”
  汤米心里很难受,脸莫名地红了。
  “你该为有飘飘这么个懂事的女儿高兴。”
  “我不放心。我就该回老家去了,我把她托付给谁哩?”
  汤米略微感觉出老人对自己的某种期望,他的脸越发烫起来。
  “这院子的人都会帮助她的,你尽管放心,北京是法制的地方,不会出什么大差错。”
  孟秋容深叹一声,“我担心的不是这个。你没看出来吗,汤老师,飘飘好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似的。我真担心她有一天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她受过什么大的打击吗?”
  孟秋容为难地看了看汤米,“这个我不忍心说,说了飘飘和我都会再死一回。”
  屋里小红毛在讲他的奇事。
  “那天,找到小丫头,我不是要连夜赶回医院吗?我倒了有三四次车,后来我觉得快到医院了,我就下来走。边走边想事,不觉得就走到郊外去了。那里人家很少。我想我得往口走才对,我就往回走。越走天越黑,越走越荒凉。这是怎么回事?我站下了,近处有一些树木和田地,没有什么房子。我往远处看,终于看见了一点灯光。”
  小红毛突然压低了声音,故意造成一种恐怖气氛似的,可他又不想吓着飘飘,把她的手攥住。
  汤米收拾被撞坏的门,也听见了小红毛的话。
  “我奔那点亮光走,好不容易走到了。一个女孩在拉风箱,一个小伙子在起锅里蒸的馒头。我闻到了撕心裂肺的芳香,那是馒头散发出来的。小伙子看见我一点都不感意外。他说,你想问路还是想尝一个馒头?我说,这两样我都想。那女孩哧哧发笑,笑声很好听,我好像还很熟悉那笑声,只是她不想把身子转过来。小伙子给了我一个大馒头,他说,吃吧,吃吧,吃了好赶路,你应该往东走才能到你住的那家医院。你蒸这么多馒头干什么?我问着,咬了一口。天哪,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甜的馒头,真是太好吃了。小伙子又蒸上了一锅馒头,抽空回答我,说他要把这些馒头拿市场上去卖。那女孩又笑了一下,肩膀一耸一耸的,她还在拉着风箱,我想有这样笑声女孩儿必定很美丽,我很想看她一眼。”
  雪飘飘也笑了,有些凄清地说:“想不到,你也这么喜欢追女孩子。”
  小红毛心悸地看了看她。这女孩真傻,他也是个男的,又是流浪汉,无拘无束。
  “真的,你没听见她笑,你听见了,你也想见见她到底长什么样儿。”
  “那你最后见着没见着?”汤米在门口问。他就喜欢听这类荒诞不经的故事。
  小红毛继续讲,但没放开飘飘的手,那手软得几乎没骨头,瓦凉的。他强迫自己不要伏下头去吻那只手。
  “周围都很黑,我看不见哪里有路。小伙子吩咐那个女孩子说:你把他送出去吧,别让他再走错了。女孩子于是站起来。天哪,她原来是那么挺拔,只是有些瘦弱。我仍没看清她的脸。她拉了我的手就走。那手软弱无骨却显得那么有力。我在她的牵引下快步如飞。我闻到了那女孩子的气息,感觉很熟,只是天太黑,我看不清她的长相。我问她叫什么名字,问了好多遍,她也不回答。我又问她家住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是不是还归朝阳区管?她还是不吭声。我想她莫非是个哑巴,又想不对吧,她笑起来声音很好听的。这时候前面来了一辆车,车灯一晃,我急忙去看女孩子的脸。”
  雪飘飘正听着,见小红毛不讲了,也不要求他继续讲,倒是外面的汤米忍不住,完全进到屋里。
  “你看她长得怎么样?”
  小红毛看着雪飘飘,那目光很怪,直把她看得低了头。
  “我看见的是一个无比忧郁又无比美丽的女孩子,只是她离我好像远极了,她似乎是飘浮在那里的。我看见的原来是飘飘,真的。”
  雪飘飘惊得两眼大睁,抓住了小红毛的胳膊。
  “你看见的真是我吗?”
  “肯定是。”
  “小伙子是我泥树表哥。”
  “那我就不知道了。”
  汤米说:“你的这个故事好像没完。”
  “是没完。我追了那女孩子几步,突然被车上的人叫住。那人说,你往水洼里跑什么?我吓了一跳,走回到路上。我问司机,前面是什么地方?司机说是些坟地。我说,不对吧,那里有户人家正在蒸馒头。司机说,你别逗了,我每天都跑这股道儿,从没见有什么人家,更没见有蒸馒头卖的。我想我走出没多远,那人家一定还能看见,我就指给他看。他一看,吓得钻车里就把车开走了。我往东走,走了大半夜,才走回我住的医院。”
  雪飘飘怔怔的,脸色煞白。她一再问小红毛,你看见的真是我吗?你敢肯定?
  小红毛也一本正经地,“真是你,飘飘,你就这样编一根辫子,千真万确。”
  “可是那天我睡在家里呀。”
  汤米说我也看见她睡在家里,他很心慌,脸在发烧。
  孟秋容听到了故事的后半部分显得比谁都慌恐。
  “我说我飘飘在过阴,你们还不信,现在信了吧?”
  小红毛说:“这下我可真信了,还有另外一个飘飘。”
  汤米见飘飘和她母亲都信以为真,捅了小红毛,“故事就是故事,别逗飘飘了。”
  小红毛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真的。飘飘你相信不相信?”
  雪飘飘很茫然很忧郁地点点头,脸色苍白极了。她求救似地看了看汤米。汤米周身燥热起来,心里对小红毛就有了酷意。
  小红毛站起身,“飘飘你和你妈歇会儿,过一阵我来给门按玻璃。”
  两个女人谁也没搭腔。
   
5

  小红毛随了汤米到了汤米屋里。
  汤米关了门责备小红毛,“你吓她们母女干什么?她们是从大山里出来的,还很迷信,你这么说,她们准会信以为真。”
  “飘飘有许多话都憋在心里,早晚要给憋疯的。你没看她有时神色不正常吗?”
  “那你就更不该吓她了。”
  “我不是吓她,我是在争取她。我是想把她从她泥树表哥那里抢回来。”
  汤米又听到了泥村这个名字,仍然十分不解,“这个泥村表哥到底是谁?他在哪儿?”
  “他死了。”小红毛懊恼地说。
  汤米突然恍然大悟。
  “这么说飘飘仍然停留在丧失她表哥的伤痛里?”
  小红毛更加懊恼,“要光是这样就好了,她只想跟她表哥在一起。她几天几天地昏迷不醒,就是沉浸在与泥树在一起的幻觉里。”
  汤米很震惊,“飘飘真那么爱他吗?”
  小红毛烦躁地说,“这已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飘飘还活着,她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能让死去的人总是控制她。”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向她编造那样离奇的故事?”
  “我不是编造,我想跟她殊途同归。”
  “你什么意思?”汤米不安地站起身来,心里的醋意更浓,他知道这样很不应该。他太虚伪,爱飘飘也不敢表露。不过跟小红毛比他爱飘飘爱得也许还太肤浅。
  小红毛往后理一下他的红头发,样子很激昂。
  “我要把她的心灵打开透透新鲜空气,再照进明亮的阳光。”
  汤米看着小红毛有种感动直往上涌。
  “飘飘有你是她的福气。”
  小红毛愣一下把话叉开,“我越来越感觉到绘画、音乐和文学创作都是一回事。我画画的时候总感到乐声飞扬,虽然有时很芜杂,很疯狂,但总归是乐声。我宣泄情绪时跟作家涌入笔端的想法一定非常近似。我热爱世间的所有生灵,你也会是这样的。我想你也不会看着飘飘不管。”
  “你会跟飘飘吗?”
  小红毛奇怪地看了汤米一眼,并没回答。其实他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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