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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娇女马戏团

1

  春天的芳菲像谎言一样四处漫延,没有止息。空气中有数不清的植物气味儿,从有毒的工业污染中奔逃出来,尤如一些精灵,轻巧又充满坚定。
  一场雨过后,突然槐花开了,是一树一树的浪白,十分妖冶。开在静的地方,让人感动,开在喧闹的地方,使人心疼,它的干净和热烈一时间左右着人的视觉和感情。
  汤米是在早晨发现那些白花的。他想也许那是梨花,可梨花哪有那样稠密?他久久地站在胡同口的那棵槐树下,感慨万端。人活着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有许许多多好东西陪伴在周围,它们是至善至亲的,比如那些植物,特别是在城市里,在人的孤独中。

    大姑娘大,
    二姑娘二,
    小姑娘出门子给我个信儿。
    搭大棚,
    贴喜字儿。
    牛角灯,
    二十对儿,
    娶亲太太两把头,
    送亲太太大拉翅儿。

  李老太太声音悠长地唱着早先年关于结婚办喜事的童谣,那是她小时特别爱唱的。这一阵子,她总是一阵一阵地时空颠倒。
  李老太太的童谣在槐花的香风里打着滚儿,沾上了许多往事。
  小红毛低着头匆匆走过来,无意中一抬头看见了汤米。
  汤米仰头看看一大串一大串的白花,很兴奋。
  “你为何不画画它?我是说这些花,这些张扬在都市边缘的梦者。”
  小红毛也仰头看花,看了看,又看汤米。他把手里的小盆用枚小汤匙敲响。
  “我并不想努力去描述或者复制自然。”
  “你是说你漠视自然?”
  “艺术是独立的艺术事件,对不对?我只求我的画能唤起对那些影响人的心灵的图像的联想、回忆以及思考。”
  汤米的心振动了,思路好像已被打开。
  “你是想抵制传统的绘画方式?跟先锋派作家相似,使作品模糊难解。”
  小红毛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天真,完全像个孩子,把铁盆再度敲响。
  “我也许会画这棵树,却并不是这棵树本身。”
  他用瘦削的身躯撞了捷槐树。
  “这花可以蒸粉糕,很好吃,就像女人有时你也可以吃她。”
  “没有毒吗?要知道许多好看的花都不同程度地带有毒性。”
  “就像那些好看的女人。”小红毛说完险些笑翻了。
  街上一阵锣鼓响。
  小红毛突然激动起来。
  “刚才飘飘说,今晚演马戏,我还不信。果真要演,我赶紧打碗馄饨,吃了好去看戏。”
  汤米看看太阳还很高,离天黑还有三四个小时,觉得小红毛的确还是个孩子。可是据他自己说,他来北京闯世界已经有五年了,他说他来时,北京的外地人还没有这么多。现在连北京的空气都有异乡的味道了。
  “你去看吗?”小红毛回过身来问,“听说马戏团的女人胸脯高极了,在马上颤抖不已。”
  “也许去,也许不去。”
  “去吧,你不去要后悔。飘飘说,她看宣传车了,由两匹枣红马拉着,上面有个广告牌,画上的女孩儿很靓,很野性,戏一定很好看。”
  汤米心上的压力从来到北京的那一刻就在不断增加,他歇会儿都觉得罪过。他总是告诫自己,他来北京可不是来玩的。他焦躁地又仰头去看树上的白花,希望那清冽的花香能给他些许安慰。
  小红毛已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可汤米却不知自己艺术上该何去何从。
  写就行了,不要想那么多。这是汤米的真言,与佛家的六字真言具有同等效力。他也笑了一下,但笑得很保守,很拘谨,又怕人见到,便把脸对着树干。树干上纵横的纹路是无言的诉说。
  看花的时候,要去看花下面的枝干,那样会看出两种心境,两种结果。这是汤米的一贯感觉。
   
2

  娇女马戏团的帐棚设在一块荒芜的空地上。有三面是菜地,只有门口这儿面对着一条小胡同。
  一些外地人早早地就聚来了,很年轻化。姑娘小伙子居多,成了家的妇女带着小孩儿跟在自己丈夫的身后也来了。男男女女都靠着自己的两手吃饭,身上还带着白日劳动的汗味儿。谁也听不出这一群一群的人到底说着多少省的方言,他们笑笑闹闹聚集在帐棚前。
  “只要四元就能看见我们娇女马戏团奉献的一场空前绝后的马戏,千万不要错过良机,在此只演两场。”
  大喇叭刺耳地轰鸣着,放着走了调的热闹音乐。交了钱的人钻进帐棚里,没下决心的和根本不打算花钱的人仍旧站在帐棚外观望。
  汤米、小红毛、雪飘飘、小丫头是一起来的。小丫头等不及非要拽小红毛进去。小红毛往后躲,就靠在了一棵槐树上。
  槐树有两棵,比汤米他们胡同口的那棵高大,树冠在夜色里青白,像略带一点雨意的云朵。
  汤米靠在另一棵树上,忽地抖下来几缕暗香。
  那些打工的人不会放弃看热闹的机会,他们掏出被汗水濡湿的钱,走进帐棚里去,男男女女拥拥挤挤。
  雪飘飘一直也没言声,她站在两棵树之间,垂着一头长发,后来她像猛地从梦里醒过来一样说:“快开场了,咱们进去吧?”
  小红毛说:“有那四块钱我还要买四碗馄饨。”他的眼在追逐一个女子,她长得像南方姑娘。他十分想看看她眼睛的颜色。她的腿太短,如穿裙子就动人多了。
  汤米也舍不得这四块钱,但他不好意思直说。
  开场的锣鼓响了。
  小丫头猛喊:“是周生把门,他让你们都来。”
  汤米他们感到意外,想不到周生还有这么大的能耐。
  周生是借邹河文化公司的名义组织这场演出的。邹河的营业执照上有组织文化艺术交流一项。
  帐棚外还有许多人围着,有的已下决心进去,有的却仍在犹豫。
  一个穿得红红绿绿化着浓妆的姑娘从帐棚里走出来。她胸脯高极了,颤颤抖抖地让人的目光老是掉不下来。她就是马戏团的台柱子。她亲自出来,想让观众都进去。
  当真有二三十个男女嘻笑着钻进了帐棚。帐棚前只剩下廖廖数人。
  女主角看见槐树下的三个人,便迈过一条流着污水的壕沟,身手很骄健,胸脯随之荡漾不已。
  小红毛绷直了身子,不住摇头。他看了看她就没了兴趣,拿眼去找周生。汤米也摇头。女主角浓墨重彩地看了看雪飘飘,就把眼睛移开了,好像突然受了惊。她再迈回去时差点跌倒。
  小丫头撩开门帘喊:“开演了,马在用两条腿走路。”
  “如果能用一条腿那才叫精彩。”小红毛也高声说。他又在盯着另一个姑娘,那姑娘也不错,腿挺长,他禁不住遐想起来。
  雪飘飘拽了拽小红毛。小红毛会意,跟她走到黑暗里去。
  汤米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压根不该来,想走,又怕显得太小气,只有硬挨着,也拿眼找周生。周生不在门口,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小红毛心跳是跳,可他什么也不想做,他的心在她们姐妹面前总是很清澈。
  “刚才那个女主角好像是我们村的。他是个男的。”
  “你们村的?那她为什么不认你?我早看出他是个男的。”
  “他是小丫头的同学,可别让她知道。”
  “为什么?”
  “不是一般的同学。”
  小红毛握住雪飘飘的手,关切地问:“你是不是很紧张?不用紧张,你想要我做什么?”
  “看着小丫头。散了场就把她领回家。”
  他俩走回来。
  雪飘飘说:“我还要去医院看我妈,今晚我请你俩。”
  小红毛把胳膊向后伸反抱着树,声音很轻,但却没有一丝一毫自卑的成分。
  “在外面听比亲自到里面去看强。想像往往比现实美好,比如女人。”
  汤米赶紧接话,也似颇有感触,“我看这马戏纯粹是给咱外地人看的,本地人根本没有几个人来。”
  槐花两树,在花下可以随时感觉到花的清凉。污水沟的气息十分难闻,但因那两树花什么都变得能够忍受。
  雪飘飘始终像陷在梦里,她悠悠地说:“那个女主角是个男的。”
  小红毛立刻说:“我也闻出来了。男人和女人不是一种味道。”
  汤米也说:“我是从他萧索的神情看出他不是个女的。”
  “可是他现在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位都有用,他能让那么多外地人忘忧,逗引他们开心,而我们能为他们做什么?”小红毛在回想刚才那男扮女装的人。
  汤米和小红毛虽然年龄上有差距,但同样都是男人,这也许正是他们为之心虚的问题。作为一个男人或者往高了说一个艺术家,他们都做了什么?
  雪飘飘什么时候走的他俩都不知道。里面马戏演得正酣。
  汤米心里一树花在轻摇,似乎在提醒他是个来自异乡的外省人。除了创作他沉湎于任何东西都是罪过。
  “你知道吗?艺术不都是美的,我要画这条阴沟和马戏场中热气腾腾的马粪,还有那边两个偷情人半裸的躯体。”小红毛觉得自己的手正摸在那姑娘身上,搂住了她的腰,要做另一些举动了。
  汤米陷入深深的惊愕之中,心里似乎有一种东西在瓦解。他是个演马戏之人,他在绳索上不断荡漾,下面是深渊和火海。他不但要往前走,并且还要做出很坦然很幸福的样子。他应该给人这种舒适的感觉,生活已经给他们许许多多重压,不应该再在他们身上看见苦厄和危机。
  “我们都是走索的人。”
  小红毛根本没听汤米在说什么,他的思想已随那对偷情的人进入了高潮。
  散了场。
  小红毛大声喊小丫头。
  小丫头从人群里奔过来,很兴奋。
  “周生让你们进去,为啥不进?演得棒极了。不过那个女主角表现得却不怎么样,从马上掉下来三回。”
  小红毛看见女主角站在没套马的空马车上往这边望。他扯着小丫头就走。
  周生找到他们,很歉意的样子。
  “我没硬让你们进去是有原因的。照惯例最后一个节目女孩子们要穿乳罩和小短裙跳舞,有时民警会干预。我不想让民警训你们。还好并没出什么事。”
  小红毛老往后看,他在乱哄哄的人中仍然发现了那个女主角,他已换上了男装,在尾随着他们。
  “小丫头,你跟汤老师先回去,我看见了我老乡,过去会会。”
  周生是这次马戏的组织者,又跑去忙了。
  锣鼓又响了。下一场又要开始了。走散的人有的又往回涌,又有人从大路上拐过来。
  小丫头说:“我还要看一场。我要看看那女主角还会不会从马上摔下来。”
  小红毛气喘嘘嘘地跑近了,强硬地拽住小丫头。
  “咱们回家。”
  汤米感觉到出了什么事,他又不好问。
  小丫头猛然站住。
  “小红毛,你刚才打架了?”
  “我那老乡不够意思,我打了他。”
  “你的牙也掉了一颗,还当我没看见。”
  锣鼓震天地响,大喇叭唱疯了,唱狂了,他们走到胡同口那棵槐树下,听得依然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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