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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面


贝加

  每天早晨醒来,王氏夫妇总是觉得很紧张。从起床到上班这段时间太短,眨巴眼儿的工夫就到点了,又洗漱又得吃早餐,紧忙活。不过,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心理紧张。只要他们稍微一松懈一耽搁,厨房和厕所就被对门姓李的那两口子给占了。李某夫妇一定是早商量好了的,从床上一爬起来就双双破门而出,迅速奔赴每天生活开始时的首要位置,一个占厕所排泄。一个占厨房刷牙洗脸。两个人同时办完事,再互换位置,洗漱完的钻进厕所排泄,排泄完的钻进厨房刷牙洗脸,不给王氏两口子一点可乘之机。占上了地方就不用急了,动作起来也从容有余。李某两口子洗脸一律用洗面奶,把奶液倒在手心里,用指头蘸着往脸上涂,涂得很仔细,连耳朵根都不放过。涂完了再揉搓面部美容,揉够了才用水洗。他们上厕所一律都拿份报纸,先上的把报纸传给后上的。一见他们传报纸,王氏夫妇就知道他们要大便,进去一蹲就好半天出不来,且得等呢。
  王氏夫妇知道李某两口子磨蹭,脑袋里总得有根神经紧绷着。头天晚上睡觉前就得想着第二天早上必须早点起来抢在那两口子前面洗脸刷牙上厕所。脑子里有事觉就睡不踏实。早上一睁开眼从来不敢犯懒,马上起身穿衣服,尽快奔赴厨房和厕所,办完事王氏还得跑下楼去买早餐。即使这样,王氏老婆也几乎没有时间梳妆打扮。她上班坐单位班车,班车不等人,到点就开,晚一会儿就赶不上,就得自己挤公共汽车,挤一趟还到不了,得倒两趟,倒来倒去的很烦人,她只好尽量节省时间,一只手捏根油条什么的边吃边对着镜子往脸上涂涂描描。
  能抢在李某两口子前这算是幸运的,王氏夫妇便觉得松了一口气,怕的是发生某种意外,比如说,在起床的时候突然发现墙上爬着一只蟑螂。王氏对这种虫子最不能容忍,恨之入骨,只要一见到必定穷追不舍。从前这套房子里没见过蟑螂,自从李某家搬来后就闹起蟑螂来了。王氏老婆认定,就是他们把蟑螂带过来的。蟑螂先是在厨房和过厅的壁橱里泛滥的,他们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候惊得虫群四散奔逃。近来虫害有向居室里蔓延的趋势。王氏偶尔在房间里发现个把蟑螂的踪影,有一次竟在睡梦中爬到他大腿上一只,把他咬醒,让他惊恐不已。还有几次早上一睁开眼,就看见对面墙上爬着一只蟑螂,他毫不迟疑,光着身子下了床,顺手扯下一块报纸揉成团,蹑手蹑脚向那只虫子靠近,迅疾地朝墙上按过去。蟑螂个个都肥硕、油光发亮,似乎营养很好,捏在手里肉乎乎的让他肉麻。不幸的是有两次让蟑螂溜掉了,虫子的反应显然比人灵敏得多,一发觉动静便向隐蔽处逃遁,王氏按了几下都没按着,虫子爬到衣柜后面去了。王氏不甘心,挪开柜子找。老婆很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也不分什么时候,一大早晨的瞎折腾什么呀!”
  “你不知道!只要有一只活的,这屋里很快就会成为蟑螂窝,”王氏说。他深知这种虫子的厉害,一旦让它们繁盛起来便无处不在,杀不绝消不灭。他曾在厨房下过好几回药,均无效果,只好作罢,但决不能再殃及病室。他觉得,厨房厕所怎么脏怎么乱都随它去吧,反正是两家公用的,居室门一关总还是自己家的天地,不能再住着不舒服。他极力想保持室内的干净整洁,所以憋着劲非把跑掉的蟑螂逮住弄死不可。
  说话的工夫,对面的门咔嗒一响,李某两口子便冲出了房门,各司其职占上了位置。王氏两口子只得无奈地等,有屎有尿都得憋着。等得心烦了禁不住要骂人:“这两口子是怎么凑合的,一个德行!跟他们合住算是倒霉透了!”
  老婆也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还瞎耽误工夫,一大早起来不出去占地方,非跟只虫子较劲。”
  “我还不是怕咱家闹起虫害来。你醒了赖在床上不起来还好意思说我。”
  “你见我闲着了吗?”
  他们常在早上为这事拌嘴,然后就互相大眼瞪小眼地赌气,谁也不理谁。王氏老婆隔一会儿就把门欠开条缝往厨房瞥一眼。见李某还占着水池在和弄水,就气鼓鼓地把门撞上,对丈夫说:“都怨你,今天又赶不上班车了。”为了赶班车她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洗脸。总不能带着眼屎去上班。
  等王氏夫妇俩拾掇利索了,也差不多到点了。老婆顾得了脸顾不了肚子。她洗漱完赶紧对着镜子往脸上涂抹几下,拎起包就奔出家门去赶班车。王氏虽说上班路近些,可骑车也得二、三十分钟,再吃几口东西,上班就迟到了。迟到次数多了,被人反映给了领导,领导就找他很严肃认真地谈了话,要他注意影响。为了不再迟到并挽回影响,王氏把早餐免了,洗漱完就往单位跑,好提早赶到办公室打开水拖地板,有屎有尿都憋着,到单位去解决。
  即使不发生意外,也难免让李某两口子抢先。有时李某两口子起得很早,没什么好说的自然抢先,有时与王氏仅一步之差。王氏打开门刚迈出一条腿去,对门也恰好闪出两个人影。王氏此时完全可以抓点紧向门外跨出两步,抢在他们前头钻进厨房,可他没这么做,迈出去的那条腿反而收了回来,砰地一下撞上屋门。王氏老婆正在收拾床铺,见丈夫缩了回来,便说:“真笨!你就不会往前抢一步?”
  “跟他们抢什么呀,没劲!”
  “显风格高尚呢?你老是让,你见人家让过你么!”
  老婆气的是他一让把厨房和厕所都让出去了,结果弄得两个人在屋里干受憋。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占上一处地方。老婆曾多次对他说,在不能都占的情况下,就让厨房,占厕所。王氏也打算这么做,可往往这种时候他并不想上厕所。厕所一旦让出去很让人心烦。李某两口子每天早上大便,很规律,两个人轮流进去蹲坑,磨时间急人不说,他们用过厕所后,王氏夫妇不愿接着用。他们都有过不愉快的经历。一次,王氏老婆捏着鼻子慌慌忙忙从厕所跑回来,对丈夫说:“那两口子拉屎真臭,差点把我熏背过气去。”丈夫也领教过。有好几次他一进厕所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酸溜溜的大便味,他赶紧屏住呼吸,直到把一泡尿撒完跑进屋关上门才喘出这口气。厕所面积比较狭小,又没有窗户,不透气,便后即使用水冲净了臭气也半天散不出去。王氏夫妇不愿意闻别人的臭味,宁可多等了会儿,让臭气散散。可早上的时间太宝贵,容不得多等。王氏老婆就想出了个好主意,上厕所点上一炷香。
  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本该住一家,可是单位住房紧张,很多人结了婚没地方住,单位就想出了解决办法,腾出一些两居室来住两家。两居室的房子一般都是一个大间一个小间,一个厨房一个厕所。一家住大间,一家住小间,厨房和厕所公用。都愿意住大间,宽敞,只好按规定排分,谁分高谁住大间。王氏两口子住的是大间,李某夫妇住的是小间。因为是两家,两个屋的门上都装了锁。两个屋门对着门,挨得很近,只需一步就可从一家跨进另一家。要是两家同时回来人同时开门,屁股就蹭到了屁股。两家人也不能同时出门,同时出门就会撞个满怀。两家常常是同时把门打开又同时把门关上,以便让对方先出门。只要一家有人在门口站着,另一家便出不来门也进不去屋,只得在一旁等。两个屋门之间是厕所。厕所门一开,恰好挡在李某家的门上,像是装上了两道门。有时李某两口子想出屋,一拉开房门,另一扇门却赫然挡在面前,那就是厕所的门。王氏夫妇正往厕所里抬洗衣机准备洗衣服,厕所门一半会儿还关不上。厕所门很脏,上面布满了斑斑点点不知是些什么东西。李某两口子只好厌恶地关上房门回屋里等着。尽管如此,李某还是很庆幸厕所的门没冲着自己家这边开,厕所门一开,臊臭气直接灌进对面的房间,惹得王氏两口子不得不时时紧闭房门。
  李某家的房门也总关着,他们不是怕闻臭味,而是怕人往屋里看。两屋的门挨得这么近,王氏两口子出来进去的不用特意看,只随便一搭眼,屋里的一切(包括人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被人看得太清楚不舒服,门上挂着帘子也不觉得安全,还是把门关得紧些好,这样两家都养成了随手关门的习惯。最难过的是夏天,房间小,不通风,屋里问得跟蒸笼似的透不过气来,门也得紧紧关着。
  厨房也很小,一个人在里边忙活还有些余地,两个人就转不开身了。煤气灶、墙壁和灯泡上都挂满了一层黑黄色的油泥,脚下也油腻腻的直粘鞋底,摸到哪儿手上都是黏乎乎一块油黑。刚搬进来时,李某对厨房这种状况很看不下眼,时常还擦擦这儿抹抹那儿的,老婆也时不时地动动手,以保持煤气灶和水池的清洁。过了不长时间,他们发现对门那两口子对此事很漠然,很少积极主动地搞公共卫生,李某老婆就对丈夫说:“他们什么也不干,我们干吗这么傻?咱们也不管了!反正不光咱自己家用。”
  厨房里的事可以撂下不管,有些事却无法不往心里去。李某住的房间小,仅有九平米左右,放了一张双人床和一个衣柜屋里就没地方了,好多东西只好摆到过厅里。所谓的过厅,其实不过是个狭长的过道,中间回进去一块,大概有三、四平米的样子。王氏家在这个地方放了台冰箱,旁边还立了一摞各种用品的纸壳包装箱,都压扁了用绳子打成了捆靠在墙上,仅给李某家留出一个不大的空地。李某家搬进来时这些东西就在那儿了,李某心里一凉,为了避免发生矛盾,他没言声。那会儿他们才结婚不久,也没什么东西,地方小一点也能凑合。可居家过日子有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就陆续添了些东西,生活的空间感觉一天比一天狭小拥挤起来。新买的那台冰箱只能塞在王氏家留出的那个旮旯里,这样一来,原先放餐桌的地方就没有了,李某两口子只好端着盘子碗进屋去吃饭,弄得满屋是饭菜的味,散也散不出去。心情很不舒畅。
  “人家外国人从来不在卧室里吃饭,”老婆说。
  “中国人没那么多讲究,”李某说。
  “过厅应该归咱们用的,单位有规定,住小间的用过厅,是不是?”
  “没有明文规定。”
  “怎么没有?别的合住户过厅都归住小间那家用。明天你跟小王说说,让他把冰箱挪走,凭什么占咱们家的地方。还有那堆破烂也堆在过厅里,有什么用?纯粹是欺负人!”老婆说起来就很气愤。
  看得出,王氏两口子日子过得很仔细,凡是值几个钱的东西都舍不得扔,全攒着。厨房的角落里常存着一堆堆的啤酒瓶、易拉罐之类的废品;各种家用电器的包装箱更是积攒的对象。不过,那些大件(比如说冰箱、洗衣机)的包装箱似乎没有要拿出去换钱的意思,一直完好无损地保留着,似乎还准备派上更大的用场。
  为此,李某对王氏很有些鄙视。李某把冰箱拉回来的当天,就拆了封,当着王氏的面把包装箱扔了出去,觉得自己为王氏树立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的样板,也以实际行动传达出了一种不宜于言表可又十分渴望表达出的对王氏的蔑视,觉得终于出了一口气,很痛快。王氏对李某的作为很漠然,毫无反应,仅对他新买的冰箱发表了几句礼节性的评论,并很在行的告诉他正确的使用方法和应该注意的问题。过后李某老婆责怪丈夫不该把纸壳包装箱随便扔掉,说它能卖好几块钱呢。李某也有些后悔,再出去找,已经不见了。
  李某一直跟王氏挺别扭,听老婆那么一说,觉得自己确乎是受了欺负。他亲自询问了单位里其他合住户,过厅归小间住户用情况属实。单位虽没有明文规定,但却在情理之中,也是惯例。他决定跟王氏商量此事,让他把冰箱和那堆破烂挪个地方。怎么商量他还没想好,总之谈话得讲究方式和策略,要不很容易闹出矛盾,把关系搞僵。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他常听到谁家跟谁家因一点小事闹矛盾甚至大打出手的传闻。他不想落到那步田地,他是个为人处事很谨慎很温和的人,不轻易得罪谁,可也不甘心受别人的窝囊气。搬家前他就听有过合住经验的同事说过合住的种种弊端,他就有些打憷。也有人说没这么严重,只要凡事让人三分管保没事,他就是白给人家掏了两年的水钱,平安熬过来的。李某觉得这样未免太窝囊了。还有人说,关键在于跟什么人作邻居,要是有幸碰上通情达理的,一切都不成问题。李某就盼着自己能有这份幸运。当他最终听说是跟王氏作邻居,心里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王氏跟李某同在一个单位,但只是彼此面熟,并没打过交道。李某听说过王氏这人不错,说他一贯与人为善,性情随和,且跟自己一样,同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文化,有教养,不会使自己陷入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境地。事实也证明确是如此。刚搬进来时,王氏见李某家既无冰箱也无洗衣机,电视还是黑白的,便主动要求承担三分之二的水电费,令李某十分感动。他慢慢才发现王氏不太爱讲话,只见面打声招呼,除非有事,很少主动跟他搭讪闲聊,时间长了让人觉得这人不太容易接近。
  让王氏腾地方的事李某考虑再三,一直没找到一种稳妥的解决方式。要是光那么直露地让人家把东西挪一边去,未免显得有些无礼,况且人家现在为自己担着一部分水电费呢,总觉得欠着人家的情,有些话就说不出口。他拿不定主意,便跟老婆商量,老婆说:“一个大男人这么没用,这点事你就掰不开镊子了。咱们欠他们什么?是他们非要多出钱的,谁也没要求他们这么做。你要不好意思我去说。”
  老婆性子急,李某怕她把事情搞糟,坚持要自己去说。“我就跟他说,往后水电费一家掏一半,均摊,谁也不多谁也不少,省得老是个事。你看怎么样?”
  “早就该这样!谁也不是出不起那几个钱。”老婆说。
  李某跟王氏说的时候没直截了当地提让他给腾地方的事,他先说了水电费均摊的事,又扯了些别的,然后才把话头引到正题上来。言词极尽温婉,面带微笑,用一种商量恳求的口气表达了他的意思。王氏并没不高兴,似乎对此早有准备。他说他也考虑过这件事,只是没有合适的地方。他不可能把冰箱放到屋里去。既然问题提出来了,只能挪到过道里了。王氏对水电费两家均摊的提法表示异议。他认为,尽管李某家添了台冰箱,用电量和用水量仍低于自己,让他们掏一半的水电费是不公平的。他不想占人家的便宜,像是有把柄捏在了人家手里。李某现出豁达的姿态表示对区区小事毫不计较。两人各抒己见,争让了一番,也没达成一个统一的结果便不了了之了。
  王氏家的冰箱和那摞废纸壳箱挪到了过道里。过道本来很窄,放了东西几乎就把路给挡住了,很碍事,人过来过去的都得侧着身子,很不方便。李某两口子也觉得不方便,老婆说:“不方便就不方便吧,反正大家都不方便。”他们毕竟从中得到了些实惠。他们的冰箱放到了王氏家原来放冰箱的位置,里边腾出了好大一块地方,不仅可以放下一张桌子,还放下了两只小圆凳。他们又回到过厅里用餐了。李某老婆把这块属于自己家的天地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也擦得见亮,与过道里那泥黑的地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高兴地对丈夫说:“以后我们洗脚梳头都可以在这儿免得把屋里弄脏。”
  “真是好主意!”丈夫说。
  没过多久,李某夫妇的生活中又出现了一个障碍。过道里有一个壁橱,打开门分上下两层,都归李某家用。上边还有一排顶柜,归王氏家用。李某家的壁橱里上下两层都装得满满的,上边那层放的是餐具、炊具和粮食;下边放的是鞋和其它乱七八糟的杂物。开始他们没意识到这是个问题,后来才觉出壁橱里的气味不大对头。那是一种由鞋的汗臭味、胶皮味和壁橱里原有的怪味的组合,每顿饭都能从饭菜中品出这种难闻的气味,尽管餐具在使用之前一再清洗。壁橱里的蟑螂也一窝一窝的甚是兴旺,在餐具和那堆杂物中间上下流窜,繁衍生息,屡消不灭。
  “这样下去时间长了我们要生病的,”李某老婆说。“蟑螂哪儿都爬,脏得很,携带好多种病毒病菌呢!”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壁橱里进行彻底消毒,把鞋什么的跟餐具分开放。你见谁家把鞋跟餐具放一块了,有这样的吗?”
  “是没这样的!”李某点头说。老婆的话又使他陷入了紧张不安。这的确是个问题,不解决不成,可也实在难办。这些杂七杂八的零碎东西,加上两个人的十来双鞋都往哪儿放?李某犯愁了。
  老婆说:“你注意到没有,顶柜里放的是什么?”
  李某说:“没注意过。”
  “顶柜里只放了一个纸壳箱,把地方占得满满的,其实里边是空的。”老婆搬来个凳子让他踩上去自己看。他拉开顶柜的门,露出一个打着松下彩电字样的包装箱,恰好占满了顶板的整个空间。他用手敲了敲,发出空洞的声响;又用手指掂了掂,飘轻。他对王氏那种鄙视顿时又油然升起。
  “什么破东西都当个宝似的留着,”他对老婆说。“这人真没劲!”
  “他们就是想占地方,空着怕咱们用。给它拿下来,把咱们的东西放上去,”老婆说。
  “这么做不太好吧!最好还是先跟他们商量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占着地方不用,也不让别人用,到哪儿都讲不出道理。”
  “那也不能把关系搞僵了。住这么近,邻里关系最重要,至少面子上得说得过去,否则对谁都不好。”
  “那你去跟他们商量吧!”老婆说。
  李某嘴上说得好,办起来这事还真叫他作难。上次的事人家已经让他们一步,再提这事,准给人一种得寸进尺的印象。不提吧,又憋屈得慌,顿顿饭吃不踏实;一边吃心里一边犯嘀咕,说不定哪天就突然得上某种可怕的传染病,搅得他整日惴惴不安。这种日子实在难过,他决定还是得跟王氏提。他相信王氏是通情达理的人,把话说清楚他会谅解的。他编好了一套话,从开始到结束怎么说,每一句都背熟了。他下了好几次决心想把这套话跟王氏抖落出来,可一到开口的时候不是忘了词儿就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只好再下一次决心。每天跟王氏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不知下了多少次决心,那套话一个字也没抖落出来。这事渐渐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开始打憷见王氏的面,见了他跟见了鬼似的。拖了好长时间事也没办成。老婆说他窝囊胆小怕事,她再也耐不住了。这回非得她出面不可了。李某也只好同意,但再三提醒她说话一定要讲究分寸方式。老婆说:“你放心吧!有时候女人找男人办事要比男人之间办事好办得多。”
  王氏对李某家的要求颇感意外,脸子当时就沉下来,露出不悦之色。李某老婆注意到了,对此她毫不理会,仍旧面带可人的笑容,一张巧嘴跟机关枪似的一通不停地说,把自己的理由摆得头头是道,一清二楚。王氏听完,说:“哪儿归谁用咱们不是事先都讲好了么!”
  “你们现在不是空着么?空着也是空着,让我们先用,以后你们要用我们再腾出来。”
  王氏虽说老大的不情愿,可碍着面子,也不好一口回绝。他是那种极好说话的人,只要别人和颜悦色地跟他商量什么事,他大都被人说动,尽管常常过后悔之莫及。听李某老婆这么一说,特别是最后那句话叫他无理反驳,思忖了片刻,勉强答应了。没过几天,李某打开顶柜一看,那个纸壳箱不见了,顶柜空了出来。他亲昵地拥住老婆说:“亲爱的,你真行!”
  晚上下班回到家,气儿还没等喘匀乎,王氏就得一头扎进厨房准备做饭。其实做饭用不着这么急,只是得先把案板、菜刀等炊具摆好,拉开阵式占据厨房;饭可以慢慢做。他得抢在李某前面做饭。要是让李某先做,王氏两口子想吃上晚饭就没点了。王氏有个毛病,肚子一饿心就发慌,慌得没着没落的,就得马上吃饭。王氏每天午饭在单位食堂吃,吃得不好,等不到下班肚子就饿了,最好一回到家就做饭吃饭。可偏偏李某两口子从中作梗,总是抢在前面做饭。他们每天做饭要花很多时间,特别是晚饭。李某两口子很重视晚上这顿饭,一定要吃得好。要想吃得好就得花时间准备。从下料到炒好装盒每一步骤都严格按照菜谱操作,一丝不苟。都是李某下厨房,他老婆在一旁一边嗑瓜子一边陪他聊天。他做饭很精心,菜要一点点一遍遍地洗,切的时候也一刀是一刀,慢条斯理像在雕花。菜下锅后翻来覆去地炒,他老担心炒不熟。有时候出锅后老婆一尝说:“没炒熟!”还得再回一次锅。
  王氏看着这两口子在厨房磨工夫,心里直起急。为了能早些吃上晚饭,王氏不得不在快下班的时候提前留出办公室回家抢占厨房,但不一定总能抢占得上。有时他以为自己回来得挺早,打开门一瞧,李某已经在厨房忙活上了。有时回来的虽早,不幸的是冰箱空了,还得提着篮子现去市场买菜。等买完菜回来,厨房就给人占了。遇到这种时候只好认倒霉,不管肚子怎么饿,心怎么慌,都得熬着。王氏平时常预备些零食,饼干什么的,实在熬不住了就嚼两块,先垫巴垫巴。王氏老婆回来往厨房一瞧,见李某正叉着腿站在垃圾堆前择菜,知道自己丈夫没抢着先。进到屋里对丈夫说:“这两口子真可恶!那堆垃圾都两三天了还搁那儿堆着呢,今天又往里扔了一堆。咱不给他们倒,让他们自己倒去。”
  “是挺可恶!我真想过去端他们两脚。”
  “端管什么用,还不如给他们下点毒来得痛快。”
  “对!给他们下毒,下点砒霜,吃下去立马就完蛋。”
  两个人说得快嘴,不解决实际问题。还是得等着熬着。王氏真恨不得冲进厨房对李某大吼一声:“你他妈的能不能快点!”冲动了半天还是没去。这事他干不出来,顶多在心里对自己吼吼。他毕竟不是那种蛮横无礼之辈,决干不出这等粗鲁的事体。一直挨到李某两口子磨蹭完,从厨房撤出来,王氏才进去洗菜做饭。等吃过饭都晚上八点来钟了。饿得很吃得就多,吃完了也不动,往床上一窝看电视,睡觉的时候仍感到腹内胀满,极不舒服。
  “这都是吃饭太晚的结果。”老婆说。
  这属于正常情况。有时李某把菜都切好了,整齐地码在盘子里放着,自己坐一边去看报纸。隔一会儿去厨房搅一阵碗里的鸡蛋,边搅边哼歌,就是不上火炒。王氏左等右等不见他有什么动静,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禁不住心头火起,开门出去,见李某正坐在过厅的角落里,刁着烟卷看报纸。跷起的二郎腿还一颠一颠地抖着。王氏压住怒气,语调尽量平和地说:“喂,小李!你们今天是不是有客人?”
  “不是!”李某放下报纸说。“今天她有事回来得晚,我想菜等她回来再炒,要不炒出来都放凉了。”李某说这些话时,从语调到表情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对老婆的关怀和体贴,似乎在炫耀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感情。王氏心里说:“瞧你老婆长得那模样吧,还当美人宠着呢!”
  李某对老婆全身心的投入王氏看得很清楚。老婆下班一回来,李某就让她歇着,什么事也不让她动手。买菜做饭洗衣服全是李某一个人的事。每天吃完饭,李某老婆把筷子一放,坐那儿嗑瓜子,李某屁颠地收拾桌子刷盘子洗碗扫地。他还给老婆洗内衣内裤打洗脚水。每逢家里来了客人,王氏都能听见李某老婆在人面前夸自己丈夫如何温柔体贴能干。李某更是以此为荣,老是现身说法,把自己树为供人效仿的楷模。看着李某那张多肉而自我陶醉的脸,王氏心里想:“你他妈的还算个男人么?你爱宠老婆别把我们也赔进去呀!”他咽不下这口气,当时没客气说:“你现在要是不做,能不能把厨房腾出来让我先做?我很快就得。”
  “好吧!”李某不大情愿,阴沉着脸把炊具和切好的菜一趟一趟从厨房倒腾进过厅。
  王氏把这件事跟老婆一讲,老婆说:“这两口子太不像话了!我看咱们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也这么想。老不能按时吃饭是个问题。”
  “你有什么好办法?”
  王氏说:“咱们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有些事该说还得说。我看还是跟他们把话挑明了,立个规矩:晚饭不管谁家先做,动作都快点,六点半之前一定把厨房腾出来。你觉得怎么样?”
  老婆说:“好主意!对这种极端自私的人就该这样。不能老是一味地迁就他们,他们说怎么就怎么的,让人觉得我们软弱可欺。”
  “但我们态度也不能显得强硬,一定要采取一种商量的姿态。最好我们四个碰一下头,这样显得正式一些。”
  一天晚上,他们四个就站在过厅里开了个会。会是王氏召集的,自然由他来主持。他先扯了一些别的,活跃一下气氛,才说到开这次会的意图,把当前厨房使用中存在的问题摆了出来(当然主要是他们家遇到的困难),并提出了自己的解决办法供大家讨论。李某两口子很清楚其矛头所指。李某对此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他老婆不大甘心接受王氏的建议,可也没明确表示反对,她只是反复强调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好一顿饭实在不容易,期望王氏能放宽时间。王氏差点给说动了,他老婆立场很坚定,也反复强调自己的困难,说只要抓紧点。这么长时间足够了。李某老婆没再说什么,勉强表示他们尽可能守时。
  李某夫妇后来的日子有些不大好过。李某再做饭时,显然不那么从容了。下班回到家差不多就五点多了,得紧着忙活。菜再不能一遍一遍尽情地洗直到他觉得洗净为止;刀法也有些乱,不是切了手就是菜块切得薄厚大小不一;菜不等炒熟就得出锅,惹得老婆天天抱怨饭菜不可口。听老婆抱怨,李某心里也不痛快,他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手忙脚乱了。有时快到点了还弄不完,王氏两口子就拎着菜板端着盆站在厨房门口等着了,李某心里又气又急,直想发火,又不好发作起来。每遇到这种情况他都尽快草草收场,结束这种对峙局面。老婆觉得丈夫太软弱,埋怨他说:“你就那么听他们的话,非掐着点把饭做好不可!他们爱堵在厨房门口让他们堵去,你干你的,看他们能怎么样!”
  “这样有意思么?”李某说。“我看以后晚饭让他们先做吧,不跟他们抢了,没劲!”李某说服了老婆,晚饭让王氏家先做。李某把这一决定告诉了王氏。王氏听了很高兴。
  事实证明,这一决定是明智的。王氏动作很迅速,饭菜也简单(随便弄点什么菜一烧就得,主食一般都是买现成的),也是急于填饱肚子,半个小时内肯定吃上饭。这样一来,反倒给李某留出了足够的时间精切细炒,做出色香味来。在李某两口子看来,王氏夫妇吃饭纯粹是穷对付。
  “我看他们菜没洗净就吃了。现在的菜上都是农药,不好好洗洗吃了得癌。”老婆说。
  “他们菜炒得一点香味都没有,肯定特难吃。老这么对付下去,时间长了身体就垮了。”李某说。
  “让他们对付吧,身体垮了活该!也碍不着咱们什么事。”
  李某两口子晚饭吃得好了,心里也舒畅了许多,虽然时间往后推迟了点,并没觉得有何不妥。王氏听见满过厅里回响着他们那呼噜呼噜或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和吞咽声。他们并排头挨头挤在旮旯里的小桌子前埋头吃饭的情景让他联想到某类啮齿动物。他们一边吃还一边互相打闹调笑,不知李某嘀咕了些什么(或许有所动作)竟惹得他老婆发出一连串娇娇的俏骂:“干嘛呀你讨厌你讨厌你讨厌!”王氏没见过她撒娇的样子,只听见过声音,他想她撒娇的样子一定不堪入目。
  吃完晚饭,李某不急着收抬桌子洗碗,幽闲地叉着腰打着响嗝在过厅和过道里来回遛达,一边拿着火柴棍儿张着大嘴剔牙。王氏很不喜欢看到他这副样子。李某也很知趣,知道碍了人家的眼,一见王氏家出来人,乖乖溜回自己家屋里。
  王氏能先做晚饭了,也觉得挺舒畅,再用不着忍饥挨饿地熬着了,下了班很快就可以做好饭填饱肚子。只有一点,他很讨厌做饭的时候李某或他老婆走进厨房。他们大都是刚从厕所出来,到厨房去洗手。似乎是单等到他做饭的时候他们才上厕所,他上完她上,上完就去厨房洗手。水池紧靠煤气灶。李某两口子洗手的动作一模一样:先把香皂浸足了水,揉出丰富的泡沫来,再一只手握在另一只手里快速地转动,弄得水和泡沫四处飞溅。王氏很担心他们把水溅到在炉灶上烧着的菜锅里。炒菜的锅没有盖子,一遇到这种时候王氏就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是应该把锅端到一边去还是该告诫他们小心别把水溅到他的菜锅里。这两件事他一样做不到,只依旧不停地若无其事地翻炒锅里的菜,眼睛却在密切注视着他们手的动作。他看得出,李某两口子也在极力避免把水溅到他的锅里,手的动作比平时有所收敛,慢且轻,可还是难免把水溅起来。他常常眼睁睁地看着好几滴水珠迸进了他的菜锅里。有那几滴水在里面,炒出的菜就难以下咽。
  王氏不知道为什么李某两口子不在厕所里洗手(厕所也有一个水龙头,很方便的)而非到厨房去讨人嫌。他就不在他们做饭的时候去厨房洗手。他很想把这话告诉他们,又觉得说不出口,心里直窝火。还是老婆想出了一个主意,她说:“买个锅盖不就得了!”他就去买了个锅盖。做饭时李某两口子再去厨房洗手,他便赶忙把锅盖起来。这样一来又出现了新问题,炒菜得旺火急炒,不停地翻才行,盖上盖子就只干烧了,时间稍微一长菜就有点糊。
  “那也比让他们进进去肥皂沫强。”老婆说。
  “也只好这样了!”王氏说。
  王氏有个毛病,李某是极看不顺眼的。
  一回到家,王氏就立刻脱去外衣鞋袜,只穿衬衣衬裤,光着两只肥脚丫子。穿衬衣衬裤也没什么,在他自己家屋里爱怎么穿怎么穿,谁也管不着。可他不。他穿着衬农衬裤厨房厕所的到处乱窜。他的衬裤很瘦,几乎紧绷在了腿上,腿裆间开了口,撒尿用的,口子合不上,老裂着,露出里边或红或绿的内裤。衬裤绷得太紧,腿裆间就现出了一个明显的凸起。李某认为这太富于挑逗性(当然是对他老婆的挑逗)。不说他有伤风化,至少也有伤大雅。在这套房子里,出了各自家的屋门就是公共场所。你能穿着衬衣衬裤出入公共场所么?你要是非这么做,那就是对别人的不尊重,也贬低了自己。爱贬低自己那是你的事,可至少应该尊重别人!这是起码的公共道德。每当李某见到王氏穿着衬衣衬裤出出入入的,禁不住就把这些话在心里磨叨一阵。李某怎么也没想到,王氏在单位里也是有模有样的人物,人缘儿也不错,回到家里竟是这副德行。他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竟如此缺乏个人修养。李某倒不是认为王氏厚颜无耻,没那么严重。王氏还是挺顾及脸面的。王氏穿着衬衣衬裤出门之前,先把门欠开条缝,探出头向外张望一番,若发现没人,便赶紧溜出屋来,去厨房或厕所该干吗干吗,干完事赶紧溜回去,贼头贼脑的,跟个要图谋不轨的小偷似的,让李某两口子又好气又好笑。
  即使王氏跟贼一样小心,也免不了让人撞上。要是让李某撞上了,王氏倒还能保持住从容沉稳的举止,若无其事地干完事,大大方方地回到自己屋里。要是让李某老婆撞见了,他便有点慌神儿,显得手足无措,草草办完事赶紧往屋跑。明知道腿裆间的那个物件不会轻易探出头来,依旧下意识地把手掌挡在衬裤前面的开口上。李某老婆本来就不好意思,一见他这个动作,更觉难为情,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瞧,每次都闹个脸红;心里委屈得慌。她对丈夫说:“小王这人真够呛,出门就不能穿条裤子!”
  李某认为自己老婆受到了侮辱,很气愤,决定跟王氏谈谈,让他出家门之前外面再套上条裤子,把那个撒尿的口子挡住。他对老婆说:“你看我这么跟他说行不行?喂,小王!你衬裤外面最好再穿条裤子,这样大家彼此都方便。你看这么说怎么样?”
  “行,怎么说都行!只要别再让我撞见他那副模样。”老婆说。
  李某把这些话在心里磨叨了好一阵子,觉着这么说不妥,又跟老婆商量:“我觉得这么说不大合适,口气显得太生硬,不够友好。最好换个说法,既能让他改掉这个臭毛病,又不至于伤他的面子。你看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跟他说怎么样?”
  “行!”老婆说。“这种方法更好些。”
  又过了一阵子,李某仍没把话说给王氏。王氏的行为依旧,仍臊得李某老婆脸红。她问丈夫是不是还没跟王氏谈过?什么时候谈?李某支吾了,说还没想好怎么跟王氏谈。他觉着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也不妥,显得太正式太严肃,最好能在平时聊天中开玩笑似的把话透给他,这样彼此都感到自然。他问老婆这种做。法怎么样?老婆说:“话怎么说并不重要,关键是要让小王明白,他这种行为很不合适,这样下去不行,他必须把裤子穿上。”
  “我知道!”李某结巴着说。“我实在是磨不开面,一见到他,这些话我就说不出口。要不你去跟他说、”
  老婆急了,说:“这种事不像别的,我怎么跟他说,亏你想得出来?”
  “要不我看算了,咱谁也甭说了。你往后也学得脸皮厚点,别在乎,再撞上他那副德行只当没看见。”
  老婆这下可生气了,说:“瞧你这出息,我是让你上刀山了让你下火海了!一个大老爷们儿连自己老婆的人格尊严都维护不了。我这还没让人怎么着呢你就打退堂鼓了,我要是遭了强暴,你非扔下我不管一个人逃命去不可!我算看透你了。”说着她就眼泪汪汪地啜泣起来。
  听了老婆的话,李某受不住了。又见此情景,他知道事情严重了,赶忙向老婆认错讨饶,骂自己不是东西,并表决心,一定把这件事解决好,直到把老婆哄得破涕为笑。她抹干眼泪说:“告诉你呀,我脸皮可厚不了。以后我不出屋门了,免得撞上那家伙让人难堪。”
  从那儿以后,老婆一吃过晚饭就躲进屋里不出去了。上厕所非出去不可,就由李某先出去打探一番,看是否有与王氏相撞的危险,其余的像刷牙洗脸之类的事全由李某屋里边伺候。在一段时间内没撞见李某老婆,王氏似乎变得愈发的胆大妄为了,毫无顾忌地挺着衬裤前面的撒尿口在厨房和过道里招摇。事情到了这一步,迫使李某最终下定了决心要阻止王氏这种只顾自己方便不顾他人方便的行为。
  正赶上一个大家都欢喜的节日,李某老婆单位分了十来斤黄花鱼。当天晚上做鱼的时候,李某多做了两条,盛在盘子里给王氏家送了过去。趁着过节的喜庆气氛并仰仗着盘子里那两条黄花鱼的面子,李某终于向王氏开了火。第一枪一放出去,下面的事情似乎就容易多了。他把许久以来淤积在心头的不快一股脑地倾吐出来。他不仅明确指出王氏在出入厨房等公共场所时应在衬裤外面再套上条裤子,还指出了这么做的必要性和不这么做的危害,摆了事实讲了道理:什么尊重他人比尊重自己为重啦;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啦;公共道德精神文明啦等等,他说了很多,他发觉真要说起来,自己的口才也并不比老婆差多少。他都为自己所讲的词句而感动而折服了。一瞬间他都有些奇怪,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的嘴在讲话。李某并没因此就昏头昏脑地丧失理智。他自始至终都语气柔和,面带微笑,感觉就跟在负债累累的情况下继续向债权人伸手借钱差不多。
  听了李某的一席话,王氏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了。那张面积较大的脸变得不是色,红一阵白一阵的。
  “你是说我不讲精神文明不讲公共道德?”王氏憋了半天才说。
  “不不不!”李某赶紧解释。“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你这个人其实就是有点不拘生活小节不修边幅,别的没什么。我们一套房子里住着,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彼此多照应着点,你说是不是?”
  “那你讲那么多大道理干什么?我不懂道理?”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一点也没有教训人的意思。”李某说,脸上绽出更浓的笑意。他开始明显感到自己有些出师不利。
  “以后有事说事,别扯那么多没用的!”王氏说。
  李某连忙应着:“是是!”告退回到自己家屋里,向老婆禀报战况。毕竟压在心头的话都倾吐了出去,他轻松了许多。
  那两条黄花鱼王氏两口子没动,原样送了回去,放到李某家过厅里的饭桌上。李某的出师虽有些不利,也并非没起作用。王氏再出现时,衬裤外面套上了一条大花裤衩,夏天穿的那种,又肥又大,把衬裤前面的那个撒尿口挡住了。李某老婆可以不再为看到他那个不合适的地方裂的口子而羞赧,但却为他那副怪模怪样的穿着忍俊不禁了。她笑不迭地把她的新发现告诉了丈夫,说:“真笑死人了,简直像个小丑!他为什么要丑化自己?”
  李某看到了王氏的模样也乐不可支,说:“人家爱怎么穿怎么穿,那是人家的自由,碍不着咱们的事!”
  王氏因为衬裤外面多了那条大花裤衩,一改从前那种贼头贼脑的作派,变得挺胸抬头步伐稳健,出入厨房厕所或走在过道里,都有如置身于无人之境一般坦然沉着了。
  事情的结局是令人满意的。为此,李某受到了老婆的夸奖,颇为得意。老婆鼓励他说:“就该这么做,我们占理的事就要据理力争。”李某知道这话不错,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那么简单。王氏还有些作为让李某极看不顺眼,真要争辩起来也未见得理亏,可他却丝毫无法跟王氏理论。
  王氏气管不大好,睡一宿觉后痰就多,全聚在嗓子眼儿里,藏得深且顽固。每天早上刷牙洗脸之前他都俯在厨房的水池上咳痰,不是一般的咳,差不多是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大声地呕,让听的人觉得他把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似的。李某两口子这时候大都在过厅里吃早饭,听到他在厨房里弄出这种动静,嘴里的东西再难以咽下去。早饭老是吃了半截就撂下不吃了。王氏吐出的疾或黄或自,冻儿似的粘在水池里,冲不净就让李某两口子蹭上了,就会从他们家的锅底或盆沿儿上扯起黏稠的一条。有过这么两回后,李某变得格外小心,不敢轻易往水池里放东西,用之前总先仔细把水池冲洗几遍。
  王氏家还爱吃大萝卜,不是萝卜炖羊肉就是煮萝卜汤炒萝卜丝,弄得到处是大萝卜味。萝卜吃多了人就爱放屁。李某两口子总能听见放屁声。王氏放屁不背人,也许是完全漠视了另外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存在,随有随放,不加限制。有时李某在自己家屋里都听见王氏在厨房一边炒菜一边放屁。有时他一边走一边放,嘟嘟啦啦的发出一阵脆响,像胯下骑着屁驴子。王氏老婆不像王氏这么肆无忌惮,决不当着李某两口子的面弄出响声来。不过那股气老夹在屁股里不舒服,要瞅准了人都不在或乘人不备就把气放出来,一点一点很谨慎的。李某听见过王氏老婆放屁,她可能以为没人听见,实际上他听见了。王氏老婆放屁不像她丈夫那么响亮。也不那么理直气壮,而是细声细气的,调门儿很高,曲调婉转。听王氏放屁听多了,不觉得什么,听他老婆放屁李某就禁不住要发笑。有时虽没听到声却闻到了味。从过厅中一走一过,要是闻到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臭萝卜味,那准是王氏两口子弄的。
  李某老婆兴灾乐祸地说:“他们家肯定老充满了这种味。两口子对着放,让他们互相熏去吧。”
  李某说:“你以为人家这么傻,放屁熏自己?人家有屁都出来放,放完再回去。你到过道里闻闻就知道了。”
  “我不去,”老婆说。“真讨厌!随便污染空气,这是不道德的行为,应该制止他们到处放屁。有屁回自己屋里放去。”
  “这事咱可管不着!”李某说。“俗话说管天管地管不着人拉屎放屁。咱们只能听之任之。”
  王氏夫妇晚上睡得比较早,一方面是为了保证第二天早点起床,另外也是为了跟李某两口子错开睡觉前的洗漱时间,免得再为洗脸刷牙争抢厨房。这样大家互相都方便。一吃过晚饭,王氏夫妇就把就寝前该办的事都办利索了。除非上厕所,没事一般就呆在屋里看电视,不出去了。为了舒服点,有时干脆脱了衣服上床躺在被窝里看,看困了就睡。要是没什么好看的节目,睡得就更早。看无聊的电视节目还不如上床跟老婆做爱,然后倒头大睡。这是王氏的观点。
  晚上十点以后,屋外的公共场所便成了李某两口子独有的天下。王氏夫妇只听得门外一片唏哩哗啦的水声,这水声要响很长时间。这是李某两口子在洗漱。听上去他们洗得很仔细也很全面。王氏两口子这时很少出去打扰他们。他们可以尽兴地洗。王氏夫妇这时大部在看电视,要不就刚上了床正准备就寝,或已经处于半睡眠状态,正茫茫然颠簸于通往某个梦乡的途中。李某两口子摸到了这一规律,知道这时是一天中他们唯一不会受到无端干扰的时刻,他们充分利用每天的这段宝贵时光,不仅打扫就寝前的个人卫生,还做一些平时做起来与人与己都不方便的事。李某常赶这时候在厨房洗衣服,老婆的内衣内裤月经带之类的都可以拿出来大大方方地洗。王氏两口子一睡下。前半夜不会起夜,李某两口子可以安安稳稳地洗到十一二点。
  可是事情总有例外的时候。要是遇有好看的电视节民王氏夫妇就睡得比较晚了。王氏爱看体育比赛,他老婆爱看电视剧,看起来就没完。有时候看入了迷,往那儿一坐就不想动地方,也顾不上提前刷牙洗脸了,等看完电视才想起来,正赶上李某两口子占用厨房,很烦,刚才看电视那股子兴头被一扫而光,回到屋里干等。看完电视时间都很晚了,王氏老婆困得不行,不想等了。脸脚都不洗了,喝口水漱漱口上床就睡了。王氏不行,脸不洗没关系,脚不洗睡不着觉。他是汗脚。脚在鞋里捂了一天,汗湿发臭,脱掉鞋袜依然黏乎乎的不清爽,躺在被窝里脚上跟套了一层东西似的冰凉难受。看完电视无论多晚他都要烧点热水烫脚,就去厨房弄洗脚水。这时候进厨房难免比平时更不方便,有时竟撞上令人尴尬的场面。
  王氏撞见过一回李某两口子一起洗脚。两个人面对面坐在过厅的角落里,四只光脚丫子凑在一个盆里互相搓。王氏看完电视出去时,他们洗得正高兴,你踩我一脚我踩你一脚的一边打闹一边唧唧咯咯地笑,洗脚水溅了一地。王氏的突然出现让他们大吃了一惊,打闹和嬉笑戛然而止。李某老婆立即擦了脚进屋去了。后来他们就分开洗脚了,一个人洗完另一个再洗。
  王氏发现李某两口子坐那儿洗脚的样子很相象,都很难看。特别是李某,坐在旮旯里的凳子上,两只脚杵在盆里露出半截丰肥的小腿,一副呆相,总让王氏觉得他刚受完老婆的气。李某洗脚很有特点,不用手,两只脚互相蹭。蹭完脚心蹭脚背,再用一只脚的脚趾扣另一只的脚趾缝。他洗脚的动作很快,两只脚几乎是在水盆里扑腾,像只被拔光了毛的旱鸭子在水中挣扎,弄得满地是水。
  王氏还惊异地发现,李某竟长着一双女人的小脚,细瘦且长,皮肤雪白,脚孤拐很大,使得两个大脚趾向外撇成外八字;二拇脚趾老是压在大拇脚趾上。这是他见过的样子最丑的一双脚。李某还长了两条女人的小腿,那是发了福的中年妇女的腿,丰腴白皙光滑无毛。王氏由此联想到从没见过李某夏天穿短裤这一事实。夏天无论天气多热多闷,他都捂着条长裤,王氏从前不解,这下他立马悟出了个中缘故:李某肯定是耻于裸露出那两条雪白无毛的女人腿,就捂着条长裤遮羞,越捂越白越白越捂,进入了一种恶性循环,便造成了现如今的恶果。王氏把这一发现告诉了他老婆,她说:“他不光长得像女人,整个就女气十足。”
  王氏能感觉到,李某不喜欢别人看他洗脚。王氏每回从屋里一出来,李某就停止了一切动作。王氏总好看他两眼,欣赏他那副受气包儿似的呆相。在王氏目光的注视下,李某显得极不自然,像有群蚊子叮在了他的光腿上,想立刻把脚从盆里拿出来,拿出来后又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就下意识地缩回小腿,似乎要把它们藏起来。看到李某这副样子,王氏觉得很开心,过来过去就有意多看他几眼。次数多了,李某不堪忍受,采取了对策,洗脚时手里拿张报纸,一听到王氏家屋门响,便赶紧张开报纸挡在水盆上,把半截小腿和盆里的脚都遮住,俯下身去装作看报纸。李某越是自我掩护王氏越是觉得有趣。
  王氏不怕撞见李某,可是怕撞见李某老婆。撞见她多有不便。撞见她洗脚倒没什么,要是撞见别的不该看见的,那就令人难堪了。王氏真撞见过一回。
  那天晚上,电视转播世界杯足球甲级联赛,王氏每逢足球必看,一看就上瘾,什么都不顾了,不看完不睡觉。那天晚上看完足球赛很晚了,他关了电视机就去厨房准备洗漱烧洗脚水。过厅里亮着灯,空无一人,厨房的门紧闭着,里面传出一阵哗啦哗啦的撩水声。王氏不知道怎么回事,推门就进。只听里面突然有人尖叫了一声:“先别进来!”已经晚了,王氏推开了门,跨进了一条腿,把里边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李某老婆正慌慌张张立起身背过脸去提裤子,王氏只见一团白嫩光鲜的肉在眼前一间就钻进了那条牛仔裤里。地上放着一盆水,旁边放着香皂,一块用过的卫生巾上沾着一条乌黑的血迹。王氏脸涨得通红,连声道歉退了出来。
  那片白嫩光鲜的肉给王氏留下了难以抹掉的印象。那是李某老婆的屁股,王氏虽没来得及看清楚,可位于腚沟上的那块淡青色的胎记在那片白净净的肉也映衬下格外醒目,给她的屁股更增添了几分魅力和神秘。王氏没想到李某老婆竟长着一个如此着人迷的屁股,看上去要比她的面孔迷人得多。她的身子也一定是白嫩光鲜的。能拥有这样的身子和屁股也该知足了。难怪李某宠她宠得什么似的,看来是值得的。相比之下自己倒显得有些美中不足了。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王氏把他难堪的处境告诉了老婆。他想第二天向李某表示歉意,把事情解释清楚。
  “多余!”老婆说。“这事又不是你的错,有什么好解释的。再说,这种事你解释得清楚么?只能越描越黑。”
  “对对!”王氏寻思过味来。“那样一来倒像是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似的。这事全怪她自己。她于吗不在自己屋里洗?”
  “那不明摆着么,怕把屋里弄脏了呗!”
  “那她干吗不到厕所去洗?”
  “鬼知道!”老婆说。
  王氏心里虽没愧,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再不好意思见李某老婆的面,总想躲着她,躲不过去就讪讪的。李某老婆则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王氏内心越发地不安了。他在等着李某的发作。说不定哪天他就会突然挡住他的去路。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骂他下流无耻,随随便便看了人家老婆的屁股还跟没事人似的。王氏对这一切作好了思想准备,想好了对策。经过一段时间观察,王氏并没在李某脸上发现任何异常的情绪变化,他似乎对此事毫无所知。很可能他老婆一直对他守口如瓶,只字未提此事。由此看来,李某老婆是个聪明的女人。否则,她不但从此毁灭了自己在丈夫心目中以往的贞洁形象,很可能还会在两个家庭之间引发起一场重大纠纷。李某老婆息事宁人的作法让这件事俏然过去了。王氏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发生后,李某两口子明显加强了夜间厨房的警戒。王氏两口子再看完电视去厨房洗漱,常遭到挡驾。厨房门关得严严实实,里面传出哗啦哗啦的撩水声。还不等他们推门,门就启开了一条窄缝,露出一只或李某或他老婆的眼睛,对他们说一声:“等一会儿!”门就又关死了。王氏夫妇只得回到屋里等着。
  “这两口子可真逗,”王氏说。“天天晚上关在厨房里洗屁股,他洗完她洗,还互相给守着门。”
  “人家这叫讲卫生,免得得性病。”老婆说。
  过了不久王氏又发现,厨房的门上装了一个闩,可以从里面把门插上。李某两口子搞个人卫生时,用不着再浪费个人力看门了,干脆给王氏夫妇吃了闭门羹,连那只人眼睛都看不着了。王氏气愤地说:“这两口子有点太不像话了,把公共厨房当他们家卫生间了。他们洗完屁股满地是水,让人没法下脚。”
  老婆说:“兴他们占厨房洗屁股,就不兴咱们占厕所洗澡?”
  老婆一句话提醒了王氏。
  王氏曾经在厕所洗过澡。有两次他洗澡的时候,李某老婆要上厕所,他就着急忙慌地出来了,后脖颈子上的肥皂沫都没冲净。考虑到这样下去会影响邻里间的团结友爱,就不在厕所洗澡了。王氏不愿意到单位的浴室去洗澡,一星期顶多去洗一次,有时两个星期洗一次。单位的浴室每星期开四次,每次人都很多。每个淋浴喷头下面都挤着一大帮赤条条的肉体等着过水。水忽冷忽热,浴室的门窗有的关不上,大冬天也敞着。王氏在人肉堆里挤来挤去的半天洗不上,洗不上就冻感冒了。夏天水倒热得烫人,洗过澡身上仍是汗水淋淋。
  澡洗得不勤,身上容易犯痒。王氏养成了个不自觉的习惯,身上哪儿痒搓哪儿,用手指头干搓,在大腿或胸脯上搓起一片片米粒似的黑泥球。王氏知道这是个要不得的坏毛病,只是已成了下意识的行为,稍不留神毛病就犯了,也不分地点场合,有时当着客人的面就搓起来,惹得老婆冲他直挤眉弄眼。老婆顶看不惯他这个小动作,一见他在身上搓泥球。就嗔怪说:“别搓了,去洗个澡吧!”他才去洗一次。后来他发现用家里的厕所洗澡很好,特别是夏天。把洗衣机上的进水管取下来,接在厕所里的水龙头上权当淋浴喷头冲冷水澡,既舒适又方便,随时都可以洗,只是李某两口子在中间碍手碍脚的,不能尽如人意。听老婆这么一说,王氏眼前豁然一亮,一下子为自己在厕所洗澡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理论依据,顿时兴奋地说,“对呀!兴他们占厨房洗屁股,怎么就不兴咱们占厕所洗澡?咱们也洗!”
  王氏不再为洗澡发愁了,他心安理得地在厕所洗起澡来。他三天两头插上厕所的门在里面洗澡。虽说厕所里的气味差点,便池里结满了一层黑黄的污垢,可也比在单位浴室的人肉堆里挤来挤去的强多了。李某两口子再来敲门要上厕所,王氏就在里边叫一嗓子:“等一会儿!”心里却说,你他妈的等着去吧!
  李某两口子喜欢安静。他们认为,吵闹的环境会破坏良好的心境,损害身体健康。他们把生活中多余的音响尽量降低到最低限度。他们总是把自己无声无息地关在屋里,就像他们家没人似的。他们之间的谈话老俏声蔫语或嘀嘀咕咕的,这一方面是为了不影响别人,也是怕别人听到。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这屋说话声大点,那屋都听得清楚。他们不喜欢自己家什么事都让外人知道。两个人都养成了习惯,压着嗓子说话,只要对方听见就可以了。这在外人听起来只是一片嘁嘁喳喳声,有种诡秘感,像暗地里在策划着一场阴谋。
  李某两口子决没有想到(也不会去想)他们的窃窃私语给王氏夫妇造成了一种什么印象,觉得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反倒对王氏夫妇整天的大声说笑不可理解,甚至很反感。他们最怕的是王氏家来客人。一来客人,王氏家就跟开了锅一样,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话一阵阵传过来,闹哄哄地涌入李某两口子的耳朵,躲都没处躲。伴随着王氏那种开怀的放声的哈哈大笑的,是他老婆那种别具特色、不堪入耳的笑声。李某两口子就怕听她这种笑,听了让人毛骨悚然。她的笑来得很突然,猛孤丁地就一阵高亢清脆的咯咯声,人们刚意识到她是在笑,又嗝喽一下放出个尖细的尾音,笑声戛然终止了,像是一口气没上来给噎住了,或是被一只罪恶的手骤然卡住了脖子。客人要是呆得久,王氏夫妇说笑得起劲儿,李某两口子一晚上都不得安宁,他们只好回避开,走出家门躲到外面去。
  王氏夫妇对客人很热情,热情得让李某两口子觉得虚假。客人要走,王氏夫妇总是执意挽留,你一句我一句像在合伙跟客人吵架。他们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话:“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这么早回去干吗听也没事!”挽留不住,就连吵带嚷地送客人出门:“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呆这么一会儿,下次来多呆会儿。您慢走您慢走楼梯黑。有空儿来玩儿。”王氏说过一遍他老婆又重复一遍,语气柔得发贱。
  王氏夫妇不光说话声大,看电视声也大。听声音李某就知道他们家看的是什么节目。他们除了看新闻和体育比赛就看电视剧。有一回他们看的是一部港台的电视剧,一开片男女主人公就因为一件屁大的事闹崩了,开始大吵不止。好几集都演过去了,这点事仍没扯清楚,男主人公的全家和女主人公的全家也竞相搀和进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七嘴八舌吵作一团。连续好几天李某两口子每天晚上都听见对门传来一片男人女人嗲里嗲气的吵架声。正赶上那几天李某要给领导起草一份报告,吵闹声叫他烦乱不堪,根本静不下心来,写了撕撕了写;怎么也写不成这份报告。李某急了,来不及多想,起身去敲王氏家的门。
  “你们看电视能不能小点声!我在给领导写份材料,明天就要。你们这么吵,让人没法集中注意力。”他说。
  “对不起对不起!”王氏一面让老婆把电视声音关小一面对李某说。“我们不是有意的,这房子不拢音,有点声就互相干扰。”
  王氏老婆也帮腔说。“我们看电视其实声音不大,就是这房子太不隔音了。楼上楼下左邻右舍的谁家有点动静听不见,别说咱们住这么近了?这破房子真叫人没办法!”
  跟他们说一次就好一点,可还是不够安静。电视的声音依旧挺吵,没事闲呆着无所谓,要想集中心思干点事是不可能的。后来李某又为电视的事敲过一次王氏家的门。王氏老婆现出一脸的不高兴,一再说他们家的电视声音不大,而是房子不隔音,声音再小就听不清了。言外之意显然是指责李某在挑刺儿。李某老婆气不公,王氏两口子明摆着在欺负人,非要找他们说理,被李某死活给劝住了。李某没再为这事跟他们纠缠,他担心由此挑起事端来就麻烦了。电视吵点吵点,他宁肯受点委屈。想静下心来干点事时,就用两个棉花球堵住耳朵眼儿。他发觉这着真挺灵。
  李某不全怪王氏家不通情达理,他也承认,房子不隔音是事实,要不他跟老婆说话也就用不着故意压着嗓子了。这一直是件让李某头疼的事。大白天尚且如此,夜深人静了,平时不易听到的声音都显露出来,比如打呼噜。王氏呼噜打得很响,大有惊天动地之势。李某要是睡不好觉,都恨不能冲过去立即制止他的鼾声。李某很纳闷,他老婆睡在他身边怎么能受得了?李某还区分不清王氏咳嗽和打喷嚏的动静。王氏每每在夜里发出这种两者混合起来的怪声,一连竟达五六下之多。这种声音只有当气流同时从鼻腔和口腔猛烈喷出时才会产生。李某曾尝试过几次,可怎么也做不到这一点,他只能发出单一的咳嗽声或打喷嚏声,却无法让两者完美地融合到一起。他暗自佩服王氏的这一绝活。不过,李某长了另外一种本事,他能从厕所里的人撒尿时发出的响动的细微差别中准确判断出谁在起夜,是王氏还是他老婆。他老婆撒尿的响动别有一番动听之处。
  夜里还有一种动静是平日里极难听到的,也是李某从前决没听见过的。头一次听见时,他竟禁不住浑身颤抖了。
  那还是他跟老婆刚搬进这套两居室来合住不久的事。换了新的环境,李某一时不大适应,晚上觉总是很轻,睡不踏实,甚至失眠。有天晚上他睡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是一声女人的叹息,听起来似乎很遥远,但很真切。很快又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又是一声深长的叹息之后,叹息转成了一阵嘤嘤的哭泣。李某立刻警觉起来,竖起耳朵屏息谛听。他发觉这声音离得并不远,就是从对门传过来的,可能是由于受到某种柔软的吸音物的阻塞,听起来才有种遥远感。他很快听出,这是王氏老婆的声音,是她在嘤嘤作声。再一细听。李某恍然醒悟到,这种声音跟哭泣毫不相干,这是女人在达到极乐状态时发出的欢叫,听起来竟与倍受痛苦折磨时发出的呻吟十分相似。王氏在干他老婆!李某顿时浑身燥热嗓子眼儿发干,心狂跳不止,血直往脑门儿上涌。他翻身下床,把耳朵紧贴在门缝上(此时他很庆幸门板与门框之间留下的这条宽缝,当初他还为房子如此糟糕的质量抱怨过),紧张得有些气喘。
  吟叫声时急时缓时高时低,一直没有间断,她边叫边含混不清地叨咕着什么,像是在遭受着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棍的无情的触击,其中伴着王氏浓重的喘息,时而加杂进他们的低声对话。李某极力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怎么也听不清。中间平静了一会儿,这一切又重新开始。李某也不知道自己在门缝上趴了多长时间,腿都站麻了。后来他又听到了两声深长的叹息和一阵呜哩哇啦的交谈。夜便很快陷入了无边的沉寂。门那边响起了王氏的鼾声。
  那一夜,李某彻底地失眠了。那一声声女人特有的呻叫吟唱不停地在他耳际回荡,像一只只猫爪子撕扯着他的心。他不曾听到自己老婆有过如此动人的欢叫。他碰了碰身边熟睡的老婆,很想也干她一回,又怕她不高兴。他深知老婆的秉性,要是觉没睡醒就给叫起来,准得大发脾气。他禁不住把手伸到腿裆里,自己搓弄了一回,以解燃眉之急。一直挨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他才把夜里听到的事告诉老婆。老婆一听,很兴奋,说:“要是再听到动静就叫醒我,我也听一听。”
  没过几天,他们就一起听了一回王氏两口子的动静。李某老婆边听边对丈夫说:“小王的那个东西一定挺厉害的,要不他老婆怎么会这个叫法?”
  “不见得!”李某不无醋意地说。“我看她是故意放浪,讨她男人的喜欢。”
  “真恶心!”老婆说。听着那边的动静,她担忧起来,说:“咱们俩的事会不会被他们听见哪?”
  “不会不会!”李某说。“咱俩都很小心的,没他们这么大的动静。”
  “真恶心!”老婆又说。“我不喜欢听这种动静。”说着她躺回被窝里,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李某也发觉,王氏老婆的欢叫并没真正激发起他对女人肉体的欲望,只叫他产生了手淫的念头。他只想一边听着这种欢叫一边手淫。他渴望占有的是女人的这种特有的欢叫,对王氏老婆本人丝毫不感兴趣。
  听了王氏两口子夜里的动静,李某感觉到自己对跟老婆行房事在心理上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一种生理上的厌恶和恐惧悄然爬上了他的心头,破坏了他本应从中获得的享受。这似乎是起因于他深感王氏的强盛的性能力对他的压迫而无力抗拒而自叹不如;也可能是源于对自己私生活濒临遭人窥探的担忧,他说不清楚。他只觉得,在这种心理状态下,他将一天天地萎缩。
  李某两口子行房事时倍加谨慎了。李某担心老婆叫出声来,关键时刻就用毛巾堵住老婆的嘴,尽管她的叫声并不高,只是喘得有些紧。老婆也很自觉,老是牙关紧咬,以防自己叫出声,必要的话就死死咬住被角。仅从鼻腔发出一串浓重的鼻息,或哼哼似的喉音,把可能造成的不良后果降到最低限度。时间一长,她习惯了,不哼哼了,也用不着咬被角了,从头至尾平平静静就过来了,仅在最后翻几下眼皮喘口气便算完事。李某也习惯了速战速决的方式,那种拉锯式的持久战越来越让他厌烦。
  日子久了,李某摸到了王氏两口子房事的规律。他们一般每星期两次,每星期三和星期六晚上各一次。要是有一次没有,两次就并作了一次,这一次王氏老婆叫得格外地欢,像是挨了千刀万剐似的。
  “这两口子哪来的这么大的劲头?”李某说。
  “我讨厌这种动静!”老婆说。
  “我也讨厌!我觉得他们俩就像一对儿癞蛤蟆,不咬人硌营人。”李某突然想起了儿时在家乡常念叨的一句顺口溜,顺嘴说了出来:“夏天到,大雨浇,小河里边呱呱叫,母蛤蟆咬住了公蛤蟆的鸟,公蛤蟆抱住了母蛤蟆的腰。”李某说着笑仰在床上。
  老婆也被他说乐了。“对,太形象了!这两口子就这德行,特恶心!”她忽然有了一个主意,说:“我听说这种时候男人最怕受到突然的惊吓,要是受了惊吓,那个东西会立即缩回去,再也硬不起来了。咱们吓他一下怎么样?”
  “怎么吓?”
  “你把门打开,冲那边猛吼一嗓子,最好学两声狗叫。”
  “那不明告诉人家我们在故意坏他们的事么?”
  “要不你就轻轻打开门,假装出去上厕所,再猛然把门撞上。这他们可说不出来什么。”
  李某照老婆说的试了一次,那边果然安静了。可没过多一会儿,王氏老婆又叫了起来。李某又撞了一次门,动静再次中止了,隔了一会儿又响起来。
  “不管用,”李某说。“弄次数多了,他们该发现我们是有意的了。”
  “算了吧!”老婆说。“她叫得真恶心,我讨厌这种动静。”她捂着耳朵龟缩进被窝里。
  每次动静响过的第二天早上,王氏夫妇都显出精神焕发的样子。王氏的肿眼泡下闪烁出异样的光,肉饼似的大股盘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满足和喜悦;王氏老婆那张苍白的瘦脸上则增添了几分平日少见的红晕。李某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夜里那听起来近乎凄惨的欢叫跟眼前这个看上去显得娇小细瘦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更无法想象出她跟肉墩墩的王氏双双赤条条肉搏在一处会是怎样一种景观。
  早上起床后,出来进去的与王氏两口子在过道里相遇,李某总觉得有些不大自然,都不好意思打招呼,可总又情不自禁地要偷觑他们的面孔,看他们是否意识到了夜里的事已败露,是否因此而面露难堪之色。王氏老婆除了略显凸出的颧骨上那两片红晕,脸上没有增添任何多余的表情,似乎也没留意到李某在对她察颜观色,跟平时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王氏注意到了李某投来的怪异的目光,不但没躲闪,反而直直地回视他,目光中除了洋溢着满足的喜悦和得意,还深藏着一种蔑视,像是在对李某说:你不行!这时候,李某不由得就慌乱了,忙在脸上绽出笑容,同时点头表示打招呼,尽快将目光移开避免与他对视,倒像是自己的事给人拿住了一般面露羞愧,心中禁不住暗自骂道:操,抖个鸡巴威风!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初稿
    一九九四年三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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