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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康熙十五年阴历九月初七,黄昏。秋风吹断了光秃秃的榆树枝条。福宁镇总兵吴万福策马上了狐山,在他的身后,副总兵黄大来的战袍被风吹成一团,仿佛很遥远。然而军营更远。看不见中军的牛皮大帐和风中的帅旗,马队营地有几个士兵在修理被风毁坏的木栅栏。 黄大来的坐骑顶着风打转,马蹄像烫着似地在坡地上腾起和回落。它敲响了宁静的山谷。在他吃力地跟上吴万福的一些时光里,吴万福的坐骑已越走越远,这匹千里嘶风马眼下的姿势形同一条找食的狗,马头低垂几乎像在啃吃青草,马鞍上的骑手双手抵着马背,单薄的身体向后倾斜,仿佛被风吹倒或者几乎落马,昂起的头的和直挺的下巴上的胡须,注视着苍穹上的一朵云。在黄大来的视线里这是一匹下山的马,而实际的情形是:吴万福身披绿缎斗篷。手执银鞭,策马上山。 在吴万福看来,黄大来和他的坐骑越来越远。圣水寺红色的檐角隐约可见。在吴万福紧张而倥惚的戎马生涯里,寺庙的檐角和单调的木鱼声镌刻在他的记忆里,他对于它们的熟悉就像身上的斗篷和腰问的剑鞘。在灿烂的旌旗和森严的甲仗中,钟声和胡哨一起吹响。十四年前的一次战役之后,他和一支运粮草的辎重队路经狐山谷底的时候,第一次听到了钟声。在马蹄问飞溅的碎石相击的锐响中,钟声像风一样围绕着他。这个战役的胜利者让一名传令兵在山坡上插上一面报捷的方旗,在他的视野里,传令兵东倒西歪地上了狐山,当他把旗插在山顶时,一支响翎箭射穿了他的心脏。现在他策马疾行,他的后面还有一个人,人和马的影子从地上的短堞掠过,没有别的阴影能罩住他们。吴万福感到身下的坐骑象一条狗,在他的记忆里,他那个曾经是常败将军的父亲对他说过:从来没有好马,只有好的弓箭,马只是一条狗。在父亲手持马蹄铁枯坐木椅的一些时光里,飞奔的骏马如影随行,可以回忆父亲双腿夹紧马肚疾驰的情形,这个远近闻名的好骑手在一天午后,用板斧敲下了马蹄铁,那匹马甩着鲜血淋漓的回蹄,踩响了空谷上飞腾的烟尘。他看见父亲拎着血淋淋的马蹄走向一把木椅,这个七十岁的老人徒劳地用血污擦亮了一把老弓,当他试图擦拭一支钻孔响箭的时候,一块被风吹落的镇瓦纹砖砸开了他的脑袋。 父亲死前三天的黄昏,领着他上了狐山。在夕阳下一片被风吹动的蕙兰中,父亲披挂着类似龙虎将军印的马蹄铁的身影,像一张透明的宣纸。吴万福在父亲的阴影中聆听马蹄铁敲击的声音,内心被一种激情贮满。在他看来,父亲的影子是不动的,山下没有一匹跑动的马,天上一朵不动的云在不断地改变形状。在一丛迟开的晚香旁边,他们遭遇了一个饥肠辘辘的老道,当时父亲正撩开袍于,对着那丛晚香小便,风声灌满了他的耳鼓。老道在早些时候,在山上看起来只是一个黑点,他吃力地爬上山坡,风沙塞满了他的嘴。当老道东倒西歪地走到一棵刺松下的时候,夕阳已经下山。在更远的地方,和尚和民工在搭建一座寺庙的椽骨。我听到了马队的声音。老道对父亲说,这一带好久没有战争了。父亲让老道为儿子占一卦,当铜板在地上滚动的间歇里,老道注视着寺庙工地上像虫子一样忙碌的人群。风能吹动道人肩上垂挂的线装《周易》,吹不动马蹄铁,以至最后的风弄乱了卦阵和他茅草似的头发,道人的手已经抓不住飘飞的蓍草①。 ①蓍草:旧时道人用于占卦的一种野草。 令郎有犯僧之色。 道人说完这句话后,离开了那棵刺松树。饥饿使他在风中远走的情形像一件空心袍子。在儿子的视线里,寺庙的椽子搭建的屋构坍塌下来,烟尘淹没了原有的轮廓。他看见父亲卸下肩上的马蹄铁,问道: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这是父亲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 在更近的苦竹丛中,钟声比胡哨更遥远。圣水寺的朱色檐角在竹叶的间隙中重现。黄大来的坐骑的影子围着一株洋茶打转,他在马上无望地挥动鞭子,抽碎了早绽的洋茶的花蕾。他看见出迎的法仁住持手持木鱼,身体在袈裟里面,单调的木鱼声仿佛在摹仿迟逝的马蹄。当他在洋茶的阴影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吴万福已在庙堂的蒲团上坐定,他和法仁交谈了关于五部大论的版本的事情,一个小和尚正在给一只伤鸟上药。法仁在完成对一个释语的解说之后,手中握住一颗佛珠:我听到了马的叫声。吴万福笑了:这是一匹系住的马。与此同时,黄大来抽不动手中的皮鞭,沮丧摧毁了他原有的表情,当他看见吴万福纵马从他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空虚像瘟疫一样淹没了他。在他记忆里,吴万福和他的马总在他的前方的一箭之遥,如果援弓射箭,强弩之末不能透射他的斗篷。无数次的经历使他无法抹去这记忆:他手持缰绳策马而行,吴万福在马上的姿势向后倾斜,在无风的时刻给他被风沙曾经遮盖的双眼造成一种落马的错觉,在仿佛勒住缰绳的时刻,吴万福和马跃过一片长满卷柏的土坎,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当他重新发现吴万福的时候,他只能看见一匹系在枣树上的马。吴万福对他说:一片槐树遮盖了我,从来没有一匹好马。 比如现在,黄大来在一“些捕木树林后面发现了他,他和法仁和尚相对而立的情形类似交谈,其间熟稔的神情令人惊讶。在他们的身后,民工和和尚在砍伐楠木。法仁准备用吴万福的施钱建一座新寺。在吴万福的眼里,民工砍伐大树的操作简单得无以复加:挥起板斧,把楠木掏空,砍去多余的部分,在树身的断裂声中,手持板斧,像一截枯木一样注视着倾倒的大树,而倒树的声音比吴万福与法仁交谈的声音更响,他们的肩上落满了洒下的树叶,法仁看见那个砍倒大树的民工还沉浸在操作结束带来的快感之中。他还看见吴万福悄悄走近了那个民工,他下了民工手里的斧头,向另一棵楠木树走去。夕阳的红光透过茂密的树叶洒在他的脸上,在一阵随风而来的果香中,他开始砍伐那棵楠树,风撩开了他的袍子。当吴万福突然改变持斧姿势的时候,板斧远离了他的手。 它的把柄断了。法仁说。 吴万福空着双手:这是一把断柄的斧头。 我看见了一匹马,法仁的目光所及,黄大来坐骑的马头从初长的楠木树干后面露出来。他翻身下鞍,把缰绳系在树干上,脸上落满了汗珠。吴万福对着那副马鞍凝视了好久,最后说:这是一匹系住的马。 清晨。飞龙阁。初阳使屋顶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吴万福没有听见马弁抱膝请安的声音,他端来的早茶冒着热气。从这里可以看到为祭神而建设的堂子和军帐旁的木质大炮。香案的一箭之遥,辎重队的偏箱车和兽车组成的车阵挡住了他的视线。 士兵操练的毫无生气的喊声使他听不到开拉大弓和响箭离弦特有的声响,这些声音似乎在十四年前的一次战役之后永远地消逝了。他怀抱一本《三国志》坐在红木椅上,注视着窗外田野上的禾稼默念如仪。厢房的优伶弹一监《湘妃怨》的乐声在持续,仿佛在拨拉老弓上的皮弦,箭不上弦的时候,弓的状态类似竖琴。他在初阳高照的时候,会从墙上取下楠木弓,以一种不射之射的姿态援弓而发,他的手已经拉不满弓弦,在他的射程里,马队和长枪从操练的影子在地上追逐,如同溃败一样的互搏仿佛是一场敷衍了事的义演,地上抛满了头盔和旗帜,更平静的一角里野,藤牌队在收割早熟的麦子,在阳光下几乎睡着的张弩队手握锈蚀的箭链,嘴在阴影里一言不发的全副仪仗像没有脸的风沙遮盖了吴万福的眼睛,手中拉不满的弓弦弹出的声音惊动了奏乐的伶人,髻云高拥的伶人走出厢房,注视着吴万福手上的老弓:大人拿着的什么乐器? 他的诵读中止在《三国志》的一节,风吹动书页的速度比他的诵读更快。一个表情迟钝的士兵在徒劳地擦拭木质大炮。十四年来,宁静磨硕着他无望的神经。当他坐在高大的马上,拨动着弓弦的时候,听不到一声画角。黄昏的光影布满了狐山下的广阔的草地,他像猝死的父亲一样骑着疯狂的马在草地上徒然地奔跑,直到马蹄声重新被原有的宁静湮灭,马在撕咬秋天的青草。可以想起那场战役的最后一个黄昏,马蹄在山谷里击起飞溅的碎石,地上滚动着丢弃的马鞍、盔甲和损坏的马辔,他的嘴沾满了污泥,从黑河上岸。他的军队击退了数千名敌人。他骑着一匹老马走到一棵刺树下,枪伤的疼痛使他落马,他在刺树的阴影下睡着了。清晨,一匹临死的伤马的哀嚎把他唤醒,当他重新踏上马蹬时,他发现尸横遍野的山谷里只有他一个人,全部的情形只有一种:他像一具神像一样端坐于马上,鲜血把他的手和弓箭连在一起,在阳光中狂奔的马上的将军右手挥着可笑的虎头大刀,顶风作战,马蹄在尸体上踩出飞溅的污血和不成体统的肚肠,当他拉满了大弓时,他听到一声空响,这把忘记搭上响箭的大弓绷断了皮弦。山谷里出现了异乎寻常的宁静。 这种宁静在胜利者的耳中持续了十四年,在十四年冗长的时光里,他预感了自己的衰老。当他拉断弓弦的时候,期待着在他无法换弓的间隙里,一支飞来的响箭把他射穿。这是平常的一幕,他马上预料在最后一次战役里,从一爿土墙背后、从一排刺树或花丛后面,从一个人背后射来的一支箭打动了他的后背,在他突然睁大的眼睛里,地上的尸体和零乱的盾牌变得非常遥远,胸口猛然发热的时刻,从头上被震落的红顶花翎在铺满碎石的山谷里滚动,他在马上挺直的身子和飘扬的辫子在苍穹上留下阴影。在这些单调而冗长的遐想中,弓箭变成了乐器。 一觉醒来成了一个胜利者。吴万福在笙萧迭奏的乐声中用中指按住了飘动的书页,但开展的帅旗仍然在牛皮大帐的尖顶上飞舞。毗连的军帐仿佛冬眠的昆虫的洞穴。黑河上的水师在水面逡巡的情形类似旺季里的捕鱼船。 副总兵黄大来前来报道台风的消息。在吴万福的视线里,他的整洁的冠服一尘不染。台风将在今夜上岸,它会吹翻水师的舟揖。黄大来说话的神情像吹皱的水皮。吴万福在黄大来出现一连串预报错误之后,彻底放弃了关于台风的神话。在他的感觉中,黄大来始终是那种缄默不语的人,他在注视吴万福的时候眼睛里布满了迷茫。吴万福感到如影随形的黄大来骑着劣马吃力地跟在身后,阳光使他的脸陷于模糊。现在,黄大来像个不谙世事的马弁一样站在他的身边,他的关于士兵抱怨吴万福克扣军饷建寺行善的冗长叙述,使吴万福感到了一种难以排遣的烦躁。在他的想象中,那些无战可打的士兵会突然睁开惺松的双眼,在一棵刺树下如约而至,用一支箭射穿他的后背。 他们已经分不清镰刀和弓箭。他曾经听到黄大来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吴万福在对这个下属含糊其辞的话音中作出微小区别的时候,想起自己在战场上逐渐凝固成为一具塑像的情形,而另一方面,那些几乎像石头一样的士兵会在瞬间消释为水,成为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一次例行的阅兵仪式中,他用刀背打碎了一个分不清雉翎箭和钻孔箭的士兵的脑袋。当他看到长枪队的一名士卒迟钝地摆弄洋枪的可笑情景时,那次战役的情形侵入他的记忆。梅雨的潮湿加剧了战前的紧张气氛,张弩队的士兵在东校场上操练。那些士兵在场地上像一丛树林。他让一个弓箭手向他开弓射箭。你站在五十步外,我可以把你射穿。弓箭手说。黄大来看到接下来的情景:吴万福立在风中,辫子飘动起来,在一种成熟麦子的香味中,弓箭手站到了远处。在吴万福的视线里,弓箭手单薄的身影比他的身体更为短促。弓箭手在一连串突射中,看见吴万福在地上腾跳挪动的姿态无异于一只受惊的疲狼,那些从腋下和胯下呼啸而过的箭链无法再现。当他射完一筒雉翎箭时,瘫倒在一块树桩上。吴万福在风中走近弓箭手,用一把剑柄砸破了他的手指。黄大来无法回忆另一种情景:像一根瘦竹的吴万福在风中站定,衣带间灌满了风沙,在他的叱斥声中,断了手指的弓箭手重新拉满了大弓,在他的射程里。吴万福的神情像阳光中改变形状的沙子,那支响箭离弦射出时特有的呼啸声使黄大来无法看清弓箭手仿若引而不发的姿态。在他的对立面,吴万福用左手的手指夹住了飞来的箭链。他听见吴万福哆嗦他说:你没有射中我。 弓箭手的第二支箭射伤了黄大来的肩呷。十四年平静的生涯里,他常常感到肩上隐隐作痛。当他目睹吴万福用红木弓射死一个泄密的士兵,终于病倒在床上。那个士兵在一次用膳时说到了浮领兵费的事情。吴万福射死士兵后扔下弓箭说:没有一支箭射中了我。从他哆嗦的嘴角可以预知衰老的迹象。他有时竟无法掀动《三国志》的残页。 对于这样一个老人,我们能说些什么。黄大来想。 黄大来走进飞龙阁,吴万福怀抱《三国志》,眼睛看着窗外一朵垂死的梅花。起初黄大来以为这是一种睡姿,在朦胧的蜃气中,优伶的歌唱声声入耳,在这种消闲的时刻里,远处香堂旁的炮队的士兵像一根木头一样仁立,飞鸟的影子掠过他们的身体,扎着红缨的枪刺闪着冷光。 在放置车炮的地位有新鲜的蒿草(在木轮底下不能重现)。吴万福和黄大来在飞龙阁喝尽了三构黄酒,走到了那片草地上。酒力使吴万福的身体东倒西歪,他感到这个上司在此刻是如此不堪一击,在更多的时候,他从来不轻易以命令的口吻和他说话,比如现在,吴万福在一只木桩边立住了,像一条狗那样突然转身注视着黄大来,在他的身后,飞燕飞过苍穹,他的身影暂时分割了黄大来的视线。 你能射中天上的燕子? 黄大来援弓搭箭,一只燕子掉到半空后重新起飞。 我射中它了。 你射伤它了。 黄大来收回姿势,把弓挂在肩上。 丢弃你的弓箭罢。 他看见吴万福策马回了飞龙阁,上司日益反常的神态印在他的记忆里。在吴万福不能看到的身后,祭神的堂子已经建设完毕,燃起了三住高香。步队的士兵在香案上供上了牛羊三牲。可以无数次重复的场景,全副仪仗,旌幡亭盖,及至三通鼓响,吴万福在飞龙阁整毕冠服,他的目光离不开一朵垂死的梅花,否则他可以望见仿佛接受检阅的士兵在场地上投下树林一样茂密的影子。他走在飞龙阁至香堂的路上,回忆战争中的一片林于,箭链可以射光禅树的叶子,那些因风而起的战争垃圾:毁坏马鞍,折断的箭支和打湿的火药、洞开的枪伤和手中的老弓、丢弃的旗帜以及士卒的首级,风停止的时候,他靠着一棵刺树睡着了,当他被一阵马嘶唤醒的时候,孤独地站在一堆散发着污血腥味的尸首中间,喊道:人在哪里?他还可以找一匹不死的马,以一种平常到流俗的姿势跃上马鞍,拉满弓弦,却发不出一根箭支。即便纵马驰骋,这是一匹闻风而动的团团而转的马,最后他回到了那棵刺树下,树干上插满了响翎快箭。现在他走上祭堂,一只手伸向高香,另一只手拉不断马的缰绳,无论他如何掩饰衣带间那只哆嗦的手,一切都暴露无遗。以至最终他在祭堂挺了挺身子,泥塑一样的士兵注视着他高高在上的头颅,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球,他用几乎困难的语调问黄大来:那些人在哪里? 十四年来,他重复着这套阅兵的把戏。黄大来看到他在祭堂上的身姿仿佛高高地浇铸在一匹马上,注视着成千上万列队而立的士兵和他们的影子,当他必须面对这些士兵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田野的麦浪。黄大来说: 大人,阳光遮盖了你的眼睛。 在更远的地方,例如翔凤楼,从黄大来的卧室和书房往下看练兵场,吴万福与列队士兵比府,并且是一个影子。但士兵无法摹仿吴万福站立的姿势,在一阵夹杂着本地方言的难懂的口令声中,操练的士兵改变着阵形。吴万福打完了狐山战役之后便沉默了,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口令。祭神仪式到此结束,黄大来看完了吴万福对佛像作出一通敷衍了事的手势之后,离开了临窗的椅子。他还可以重现的一幕:在匆忙的口令声中,吴万福焚香告天,圣水寺的法师老傅念过祝文,木鱼声随即响起。完全陷于阳光之下的吴万福以及他手中的香火,抬头看天,口诵经文,士兵们回应的口令惊动了踞在枝头上的彩雉。这些动作简单得令人惊讶,吴万福走下祭堂,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他放开的双腿仿佛骑在一匹马上,他无法想象这匹虚设的马如何跨越高高的栅栏和篱笆,以至他东倒西歪地走近一棵索马的刺树,向马牟发问:我的那一匹老马在哪里? 在有些时候,老马会挣脱缰绳,在战场上,一支箭可以误击一匹马,而使骑手逃生。 黄大来离开了临窗的木椅,稿房林济深送来了整理好的文牍。他轻声向黄大来提醒向总兵报告台风消息的事情。从这里不能看见飞龙阁里的一切。当曙光欲晓的时候,林稿房会轻轻走到黄大来的床前把他唤醒,并且预报飞龙阁开门的时辰。无数次重复使黄大来能够感到林槁房特有的脚步声,在他朦胧的感觉里,林稿房的影子在四壁晃来晃去,在这些影子上,墙上的木钟、织鱼纹黄马褂,临窗的衣镜和镜台上的白玉玩器在晨曦中浙渐显出原有的轮廓。林稿房走到他的床前,不必开窗便可预知飞龙阁开门的时辰。接下来林稿房磨好墨,提捉狼笔写下黄大来一天的日程,他持笔的姿势镌刻在黄大来的记忆里。黄大来在一日之晨,用很短的时间回忆少小时节林稿房督其习字的情形,这个破落书生在一天黄昏被黄大来的父亲请来做他的先生。此后数年,黄大来随他读了赵钱孙李念了天地玄黄,直到练就百二十斤摈铁刀的本领之后,在一个无风的深夜投了军。当他身背搭兜渡过黑河之后,看见林稿房站在对岸的木麻丛中,手提一支风干了毫毛的毛笔,风中的衣服像纸一样飘动。 现在林稿房打开木窗,飞龙阁的形状类似一把伞,甚至可以看到窗内的屏架和墙上的悬画。在更远的山的一侧,尚未建成的寺庙的尾构昭然若揭。 黄大来曾经见过的另一种情景,春日迷离,绿枝连理,髻年童子黄大来在青石板上描红。林先生反剪双手,注视着山中一座重建之中的寺庙,他专注的神情使黄大来阅读文章的时候显得心不在焉。在最初的时刻,他以学舌的方式跟着林先生背完了《学》中的一节,当他开始诵读《庸》中的另一节文字时发生了口误。在初阳的光芒中,杲树的香味随风而至,林先生的目光跃过了溪边汲流的妇女,凝视着寺庙倒坍的情形。在百无聊赖的诵读中,黄大来几乎每天都要念错文章。林先生最后对他失去了信心。他找来了《增广贤文》让他描红,他居然很快就在纸上写了一手好字,当他读到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时,再一次出现了口误。林先生把目光收回来,无望地看着黄大来,这个当过文馆主持的大学士无法弄懂黄大来的心思。他看见黄大来在纸上乱抹糊涂,直到完全毁坏一张纸。当他在一天深夜目睹黄大来渡河时,才明白了一切。 当时他走到黄大来跟前,看着纸上乱画的尾构,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一把伞。 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和尚。 圣水寺的法仁住持在清晨被一阵马嘶唤醒,他一醒来就听见小和尚在清扫庙堂时发出的抱怨声:庙堂的椽子要断了。法仁捏着一只如意走出佛堂,看见飞龙阁的侍从把门打开。军营中马队的行辕的轮廓隐约可见。 钟声响起的时候,他听到了风中传来的胡哨。一只受伤的燕子飞回筑在椽子上的巢穴。在掸灯的光影中,法仁坐在薄团上,他看不见近处的佛杖和香筒,口诵经文。流畅的声音不能惊动巢里的孤燕,而在佛堂中被无限放大。与此相反,扫地的小和尚此刻放弃了扫帚手捧经文,吃力地辨读一些文字,神情仿佛在极力回忆什么往事。往事是没有的,只有法仁的诵经的声音以及钟声。小和尚注视着一只损坏的钵,有口无心地翻阅经文,他无法查找法仁口诵经文的出处,最后他放弃了这一努力,而他合上了经书的时候,法仁的声音仍在持续、超出了小和尚的意料。在诵经声和钟声的混响中,小和尚辨别出了几声隐约的胡哨,他对诵毕经文的法仁说:庙堂的椽子断了。 法仁走到一根椽于旁,注视着巢穴,说:这是一只受伤的燕子。 建筑寺庙的时候,吴万福请来了一个地理先生。这件荒唐的事使法仁夜不成眠。那个独眼的风水先生是在一天傍晚来临的。长途的跋涉使他饥肠辘辘。他吃完了三份斋饭之后,被法仁的佛杖驱走。吴万福当时正策马上山,他的后面还有一个人,这个风水先生吃力地追在马胯后面,肮脏不堪的道服在风中像一面破旗。在法仁看来,吴万福胯下是一匹系住的马,它跌跌撞撞地爬上山来,马背仿若突然隆起的山脊,接着他看见了罗盘。在罗盘刺眼的反光中,风水先生来到了庙堂的门口,饥饿使他抱住了一根老朽的雕花屋柱。吴万福在一棵楠树下系马,他可以望见法仁手持佛杖走近风水先生,这种互相接近的情形仿佛是一种问候。而他系好马缰时重新走到门口,风水先生蹲在一块石板上大口大口地用竹筷扒饭,在吴万福的注视下,他咬破了碗口。这时天色向晚,风水先生的道服在夜色中湮没。吴万福走到法仁住持面前,提醒道: 放下您的佛杖罢。 法仁整了整禅衣,风中的禅衣在他的身体外面。 老傅,我有意削发为僧。 这句话把法仁逗笑了。 吴万福的到来在法仁的意料之中。他几乎每隔几日就要策马上山。法仁用毕斋食,走出庙门,为一只受伤的燕子上药。远外的烨树林里露出了一只马头,接着另一只马头从树干后面出现。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反胃中,法仁和尚猛然睁大眼睛,他身体后仰表情痉挛的时候,吐光了腹中的斋食。他辨别出第一个骑马的人是总兵吴万福,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吃力地追在他的马胯后面,这种抽劣的蓦仿终于耗去了元气,那人远远落在后面。这时,受伤的燕子挣脱了法仁的手掌。 我放走了一只伤鸟。法仁对吴万福说。 我从来不受伤。没有一支箭能射穿我的后背。 你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他在树的后面。 他们这样交谈了一会儿,走虱了一片砍光了林子的地上,法仁为吴万福在此建造一座生祠。民工们用木头搭起一个形式,看起来像一座废墟。吴万福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当他向法仁谈及他曾经弄断一条斧柄时,屋构的一根横木断了。这个猝死的民工在为一根横梁合样时,突然想起另一根横梁的样头是否牢固。这个十二岁的童工提着一把斧头颤巍巍地走到那根横梁上,踩脱了三根样头后,摔死在一块石板上。接下来的坍塌折断了一根架好的圆木。 黄大来系好马缰,在一片空地的废墟上发现了法仁和吴万福。民工的死讯是晚些时候传入他耳中的。他听见吴万福谈论斧头的声音。秋风敲响楠树枝条的情景使他看不清吴万福手中是否有一把斧头。在他的想象里吴万福常常出现的糟糕的刀木,他只擅长于弓箭和躲避、夹住飞来的箭支。如果他使用刀,他会用刀背粗鲁地砸碎一个人的脑袋。在那次秋季战役开始之前,吴万福无数次地重复了一套练兵的把戏,当他沮丧地夹紧了飞来的箭链后,失望的神情摧毁了他的脸。那个被检阅的弓箭手徒劳地用完了一筒响箭,在战役开始前的一个潮湿的夜晚失踪了。这个著名的弓箭手在失踪前被黄大来唤进帐内,他们在一块空地上练箭,弓箭手只发了一箭,就射穿了黄大来的肩胛。弓箭手逃跑后的一些日子里,黄大来始终不能弯曲摹仿夹箭的右手上的两根手指,直到一个被俘获的郎中用九龙虎骨膏治好了他的创伤。大战开始的一个凌晨,吴万福站在马车的行辕上念毕檄文后,宣布了这个叛逃的弓箭手已被处决的消息。在战役结束的冗长的和平时光里。黄大来让无数的士兵向他的肩的上方发箭,然而他总是左听到箭支的呼啸声后,徒劳地空举两根手指,那个郎中的虎骨膏的神奇药效使他能收回手指,迅速恢复原来的手势。 现在这座建筑未成的生祠坍塌的消息使风水先生的预言得到证实。黄大来曾为此给吴万福请过一个风水先生。这个风水先生举着卦幡登上了那一片待伐的储树林地,手执罗盘作了一通看起来敷衍了事的手势之后,含糊不清他说了一句:此地空虚之构。吴万福听完了这句话,挥了挥马鞭。那个风水先生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去。在黄大来和吴万福骑马结伴下山的途中,沉默占据了他们之间的缝隙。吴万福回到飞龙阁,重新注视生祠的废墟,想象着再度建设的情景。而他出现在中军大帐的时候,已不能望见废墟原有的轮廓。这时,黄大来带来了那个泄露军机的士兵。在早些时日吴万福已得到密报,这个多嘴的士兵在用膳时抱怨他用兵费行善。现在这个士兵站在帐内,恐惧使他咬破了舌头。 吴万福问道:你能射穿我的胸膛么? 士兵扑通一声跪下了。吴万福操起一支箭链,插进了士兵的胸脯。一个随侍很快用毛巾拭去了他脸上的血污。 严行部勒,详申军律。吴万福说完这句话,问黄大来:经文取到没有?黄大来递上一本旧籍。 吴万福翻开扉页,这是一本原版《三国》。 黄大来走近吴万福:风水先生已在帐外等候。 林稿房次日清晨开启木窗,看见飞龙阁的大门紧紧地闭着,这使他的预报发生了错误。黄大来一反常态地沉睡着。又过了一个时辰,一个看风水的道人从飞龙阁的后门走到了大路上。当时林稿房正用砂石磨砺一把菜刀,他要用这把菜刀切一把花苋菜。他把菜放进水沟漂洗时,看见了从后门围墙流出来的血水。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日上三竿,吴万福打开窗户,看见梅树上最后一朵枯萎的梅花脱落了。侍从爇(炳)烛焚香,在一种浓烈的香气中,吴万福读到了(三国)的落凤坡一段。道士在昨夜为他指点天上的一座星宿,这颗量尤星将带来凶兆。吴万福微笑着听完了道士的叙述,宽衣上床。当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照临案头镇纸的羊肚石。他擦亮了那把老式楠木弓,作出一个援弓的姿势,窗外的梅花脱落了。在他的视野中,建设中的寺庙变成了一堆废墟。在昨夜深入的睡眠中,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吴万福入室沐浴,洗净了自己的身体,策马上了狐山。案几上的参汤渐渐变冷。当他骑着马在狐山踽踽独行的时候,看见了在山谷里遛马的黄大来。 黄大来仿佛预约似地出现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刺树旁边,他用火枪打烂了一只迟醒的杉鸡,他注视着吴万福背上的弓箭,吴万福常常在初阳中援拉无箭的弓弦锻炼膏力。 清晨,林稿房打破陶瓷花瓶的声音把他惊醒。这个老人已经握不住一只花瓶了。他对着顶戴红顶花翎的黄大来说:台风将在赤屿上岸,它会引来风雨。林稿房说话的时候正在切一把花克菜,数十年亲手制菜的素食生涯使老人显得很勤快。他喜欢吃一些没有长熟的茭白和新鲜的五加皮,然后整理文牍和临摹古今法帖,偶尔为黄大来参赞军机。黄大来看见他突然停止切菜,把菜刀支在剁板上,谛听着窗外的动静。当他离开木窗时,飞龙阁里的情形一目了然,吴万福对着一株梅树的枝娅凝视了好久。黄大来看着吴万福的身影,感到肚腹中一团东西正在消释为水,他用了很大的气力才抓住一根栏杆,那两根手指仿佛断裂了。在林稿房的目光下,他吃力地临完了一副法帖,直到把一张宣纸完全弄脏,与此同时,林稿房对着一本《周易》为黄大来测算一天的吉凶。黄大来对着一张毁坏的宣纸回忆林稿房曾经对这本书各作出的解释:这本写于周代的书是一本策略,易则变化之意,如此而已。 黄大来玩着一只扇坠:吴大人晨起了。 林稿房的菜刀切开了一只于缩的抽子。砂石的磨砺使菜刀易于切开坚硬的东西。 阳光照及了它所能及的角落。黄大来只身告别林稿房,策马上了狐山。他刚打死了一只杉鸡,就看见了骑马独行的吴万福。 显而易见,他们熟稔地交谈起来,在他们身后,大片大片的阳光融化了灌木丛中的蜃气。他们交换了起草奏折和运送粮袜的事宜,纵马向中军大帐驰去。侍膳的差弁已经布好一桌肴撰。酒过三巡,吴万福说: 今天早晨,我看见庙堂坍了。 腐朽的老木椽子风干后容易断裂。黄大来道。 我老了。听不到一支弓箭的声音。 大人是古今英雄。黄大来由衷他说,战争过去了,滋生的虫子会至空年久的木弓。 你还年轻。吴万福注视着黄大来的牙齿,我梦见我的骨头断了,你能用一支箭射穿我的后背么? 大人言笑,卑职无才,与大人不比。 吴万福笑道:你应该射中我的手,军中可无帅,不可无英雄。你在练射时不敢让兵士射你的身体,永远学不到真本事。 黄大来感到汗水浸透了他的脊背。 吴万福换了话题:庙堂的椽子何以朽烂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差一探马问法仁师傅罢。 我自己去。吴万福笑道:天将有雨,为我备一把伞。 喳。 他们说完了迄今为止最长的对话,各自离开了大帐。黄大来看着吴万福突然看了一眼麦地里屯田的士兵,夹紧马腹进了山谷,马撒开的四蹄踩动了弥漫的灰尘,马上的人像一截枯立的木头,他们不能远离地上的影子。当马跑出一箭之地后,吴万福突然掉转马头,注视着黄大来。 栅栏边修备火具的士兵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应命的士兵扣马而至,尾随黄大来上了狐山,从这里可以看到沟底的碎石和不动的树的影子。黄大来靠近一棵刺柏下马的时候,看见了一块土中的石碑,灰尘弄脏了他的袍子。他命一个跛足兵士把石碑挖出来,一只手掌拭去了碑面上的泥土,当他把碑上的文字念完之后,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妖言不足信,快与我击断此碑。 黄大来抑制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率着哆罗离开了那棵刺柏。这种恶劣心情引发了他的战争回忆:那是一些战斗留下的遗迹,比如一些折断的箭支和毁坏的独轮车,涂满血污的马尸和踩烂的红顶花翎。他纵马在这些废墟上驰骋,当他无法见到吴万福令人心醉的姿势的时候,恐惧淹没了他的身体。他预感那个大战前出走的士兵会突然出现在一棵刺树后面,向吴万福射出致命的一箭,误伤了他瘦削的肩胛。十四年来,这个预感像自己的身影一样淹没了他。 在狐山谷底,看不到吴万福骑马独行的影子。 尘上遮盖了他的眼睛。此刻吴万福正骑在马上顺着一片铺满碎石的谷地逡巡。独行易于使他的身体和马暴露在阳光之中。他在马上不断地调整姿势,使自己突出在马鞍上。他相信头顶的红色花翎在阳光中十分醒目,他用很短的时间回忆了自己经战的身世,简化到无以复加:手持缰绳,以一种惯常的姿势跃上马背,在一阵夸张其辞的喊杀声中,他解下了身上的弓箭,那些像伐倒的树木一样的敌人在地上布满了无用的枪头尖、藤质盾牌和断裂的盔甲。然后他射出一支又一支的箭,然后躲开这些箭支。当腾起尘土和喊声消逝后,他单马匹枪地孤立在一片空地上。 熟练操作的快感使他感到了强烈的睡意。 他向一棵刺树走去,徒劳地射出一支空箭,这支箭射穿树干,他向这支箭走去。老马踩响了空谷,最后他拉动了没有箭支的皮弦,空弦拉到一半时,发出了一声闷响,他的手脱日了。他低着头仿佛极力在回忆一件往事,最后他笑了: 我的手容易被拉伤。 他丢弃了那把弓箭。 狐山谷底仿若一片巨大的平原,从山上往下看。则形如一条战壕。从山下可以望见狐山的松树,山谷里有一个人骑马。夕阳照临马胯上的凹槽。 吴万福在黄昏中忻怄欲睡,像一座镀金雕塑,几乎如同长在马鞍上,手中的皮鞭末梢在风中抖动。有时胯下的马驮着他的身在谷底乱跑一气,几乎造成一种落马的假象。风已经彻底收走了他的酒意,却没有改变他在马上的姿势。仿佛与这匹马在同一时刻被降生下来,如此而已。现在他身披布衣,看起来像一个道士或者僧人这种非驴非马的装饰,头尽可能地低垂,或极力仰起,却听不到他的声音。他解下了盔甲,丢弃了弓箭,身体由马背一步一步地拱起,最后顶出谷底,他来到了狐山之顶。 他看见了辎重队车马的轮廓。在很长的时间里,这些运辎重的木车的车轮胶紧了地面,等待腐烂。他的衣服里灌满了风,像一面纠缠在旗杆上的旗子。 军中梆子的声音惊动了他,那些潮湿的记忆侵入颅腔。营帐边上晒太阳的士兵阵列仿佛是一种庆典,度过无休止的节目。那次著名的战役打响之前,祭旗仪式的欢乐气氛笼罩了军营。当黄大来向他密报一名士兵酗酒时,他问:他喝什么酒?黄酒。给他两桶。我的生命像一支流水,它会流回原来的地方。他看见一个酒醉的士兵用旗帜擦拭酒污,然后裹着旗在一匹马旁边睡着了,一支号角能把他唤醒。在中军大帐里,道士为战役测算凶吉,当他出示水火互搏的“睽”卦时,吴万福笑起来了,道士爬出帐外的时候,被随侍士卒的枪头挑破了裤子。整个战争类似一场没有正场的彩排,当吴万福从一棵刺松下苏醒过来后,突然发现自己单枪匹马地立在那里,败军的遗尸像马蹄边丛生的青草。无望的失落感使他策马狂奔,当他来到狐山上的峡谷时,天色暗淡,他突然看见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长衫的人立在一片飘动的草地上,那人在风中显得弱不惊风,手间挟着一把油纸雨伞。始终看不到他的脸。吴万福的马在风中号叫,烦躁的嘶声使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感到了一阵如其来的紧张,当他赫然地望见那人白而修长、仿佛极其柔软的手指时,恐惧终于耗去了他的元气。 大战之后的一些雨前的潮湿之夜,他不断想象那个出逃的士兵重新出现的情景。一天晌午,当他注视着士兵往一条地道囤积粮草时,一只马蜂咬烂了他的肩胛。此后,他变得弱不惊风,一把压尺就可以碰破他的皮肤,那些在他看来无足轻重的外伤终于蔓延和溃烂,使他陷于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我的身上爬满了蛆虫,他想。黄大来向他报告有一个被俘郎中的回春医力时,这个郎中在一个无月的深夜用布带勒死一个看守的士卒后,逃出了军营。 我的伤口,有时像一朵梅花。 黄昏的太阳可以放出最红的光。吴万福身影飘摇,他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外的寺庙,它显示原有的轮廓。他策马向山下走去,钟声在夕阳中渐渐消隐。成群的惊飞的杉鸡从灌木里飞起,秋凤敲响了缠绕在树身上的清风藤。当夕阳湮没,风声更猛的时候,他估摸天将下雨。在一阵树木相撞的声音中,他发现携带的雨伞不知什么时候遗失了,他纵马向那座生祠的废墟走去,残椽上的油纸能遮挡风雨。这时,风揭开了油纸,一彪人马在凤中出现,他听到一声断喝: 什么人? 吴万福。他准确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在他极短的想象中,这些人仿佛是突然从水里浮现出来,预约似地出现在废墟的瓦片上,没有脸的风把他们吹成一团,他无法看清他们持弓的姿势,更来不及端详他们的脸,这种失望摧毁了他的神情。他站在一块青砖上,高高仰起头,以便调整好一个姿态,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在青砖上挺直身子,七支箭射穿了他的后背。 当时他试图作出一个笑意,后背仿佛被圆木猛地撞了一下,在他突然睁大的瞳孔里,烨树的影子重叠起来,一只山浑在树下徒劳地奔跑。胸口涌出的鲜血使他感到一阵晕眩,然而他期待的疼痛却迟迟没有来临。巨大的恐怖终于淹没了他。 他倒在一根断裂的椽子上,手里握着一只瓦片。 黄大来在很早的时候就得知了吴万福的死讯,当时林稿房正在切菜,他把菜刀支在剁板上,听完了一个士兵条理清晰的叙述。这个惊人的消息传来之前,黄大来在狐山谷底练箭。临走时林稿房为他擦亮了箭链。他身着蟒袍盔甲,手执银鞭,来到了一片无人的谷地。身背箭简和水袋的马弁在马后吃力地奔跑。从山下可以看见他们追逐的情形像一些虫子,在谷底则无法看清山顶的桦树的树叶,甚至不能对一棵榨树和白杨作出区别。 一个听候使唤的士兵浑身哆嗦。黄大来令他向他发箭时,紫张使他弄断了一支红翎箭。黄大来给他掌了三个嘴巴后,他站到了远处。黄大来刚来得及调整姿势,那支红翎箭如期而至,他高举的右手手指稳稳地夹住了它。 他弄断了这支箭。 这时,他看到一个侍官支起耳朵,谛听着树木的响声。 我听到了倒树的声音。 黄大来为吴万福在中军帐设置了一个灵堂。画师拙劣的画技使吴万福面目全非。黄大来在灵堂中吊唁,在吴万福的遗体旁,放着最后的梅花和奇楠香朝珠。吴万福的家眷在收拾细软时,无法为黄大来找到那把楠木老弓。在一阵单调重复的唢呐声中,黄大来靠着一只木椅睡着了。过了一个时辰,死者妻妾的干嚎把他吵醒。他在地上扔了几块纹银,驱走了衣裳褴褛的乐师。马弁把他扶上马鞍,他感到目力惺松,踩不准摇晃的马橙。腰间的从灵堂里取来的(三国)像一叠草纸。 他策马经过一座浮桥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饥饿。他望见了水师迎风飘动的旗帜。胯下的马走上了长满剑麻的山坡,在一块并不显眼的石头旁,马突然失去了前蹄。 他在石头上撞掉了三颗牙齿。 法仁住持从丈室出来,对禅椅有了一个感受。昨夜的一场大风吹落了椽子上的燕巢,随即而至的大雨打湿了禅椅上的丝绒。他走出殿外,在迷朦的晓色中,树林问的蜃气模糊了单枪匹马的轮廓。 昨夜,如期的风雨声仿佛扣马而至的蹄响,法仁第一次夜有奇梦。一切都在布了香炉和佛桌的憎房中上演。在一种昏膝的月影中,和尚在一丛野文中餐风露宿,在水边,鱼嘬破水泡的声音沿着水面疾驰。幻想中的精舍在山的腹地形同一种洞穴,可以遥指的被花木遮盖的真正的山洞边长满了墨竹。吴万福身披道袍,走出洞穴,他踩着水面如约而至,涉水上岸如一支风中的蕙兰。不能分辨他手中挟着的一卷宣纸,像在传递一次使人失信的消息。在水一方,清朦的蜃气掩盖了水鸡的哇鸣,风中的吴万福须发全无,他清秀的脸颊白暂而修长。月光大作,风吹不倒。他立在水边斜斜的身影,在波痕上重现的景象。入定的僧人天目中开,精舍的摧毁只是迟来的消息,在水边,吴万福伤感的眼神布满了广阔的水面,他松开了发白的仿佛在水中漂洗过的手指,修长而整洁的指甲在风中颤抖,宣纸随风而去的时候,他激动的睫毛如一朵渐开的莲花。 单枪匹马的人是来报道死讯的。他先在树干后面露出马首,尾巴却大意地暴露在树的缝隙中像一支拂尘。当法仁辨别出黄大来的织鱼马褂时,他已经纵马来到眼前。在佛堂里,黄大来向法仁报道了吴万福的死讯。他没有从法仁脸上得到应有的惊讶,这个年老的住持用拂尘驱走了一只苍蝇,问道: 你的身后有没有人? 我很少有带差弁的习惯,黄大来答道。 习惯使一个人变得大意。 黄大来说:我求个签罢。 法仁取来了签筒。在黄大来看来,法仁惺松的双眼仿佛还陷于梦中,他弄翻了签筒。更多的时候,法仁的瞳仁类似一动不动的桃核,他在注视那个糊涂的风水先生的时候,眼神中的不快暴露无遗。当那个饥饿的风水先生扒着米饭,咬破一一只碗沿后,法仁的目光极其专注,他细致地看着风水先生吃光了米饭,仿佛还驻留在因欣赏而带来的诗意之中。风水先生摇摇晃晃走下山后,法仁挥动的佛杖形如一种多余的手势。 眼下法仁为黄大来燃点高香。黄大来抖出签筒里的一支签,这是一支下下签。当法仁为他取来卜辞后,他的脸色布满了阴霭。他向法仁道过谢,接过卜辞的手显得僵硬。 他以一种荒唐的姿势跃上马背,皮鞭敲破了马腿。这匹疯狂的马冲到生祠废墟里黄大来勒住了马缰。他要在总兵猝死的地方回忆一些事情。这些残垣断壁使他能够重新系结断裂的记忆的绳头,正如一些罕见的败绩在一个英雄的历史漩流中的记忆。那些无中生有或夸张其辞的厮杀声在城下奏响,肉搏是常见的战争场面,他陪同吴万福在块墙上品尝龙涎香茶,吴万福彻茶的情形类似一种互搏的手势,他像孩子一样专注地谛听城下的动静,然后探出身体观看使预言得到证实:那些像虫子一样的影子在互相追逐,徒劳的喊声中无数火具和枪头和木车的轮子在地上滚动,这种场面持续的时间极其短促,一壶茶功夫,城下的两败俱伤的结果使人一目了然,吴万福回过头来问黄大来: 那些人在哪里? 直到一彪人马突然出现在吴万福眼前,当时他正在抱怨没有开滚的热水不能出茶,他向黄大来讲述茶母的用途时,一个对方的士兵用绳子缚住了他的臂膀。战斗的惨败似乎没有给他带来阴影,在数月艰苦的监禁生活中,他对简易的五于棋产生了兴趣,他在牢房的泥地上爬来爬去,直到把衣袍完全弄脏。一个令人情懒的午后,看守的狱卒在注视了一会儿五子棋后,莫名其妙地为吴万福打开了牢门,第二次战役很快来临,他轻易地消灭了那支在第一次战役中得胜的队伍。吴万福在一次巡视俘虏营的时候,一个衣裳褴褛的俘虏跪在他的脚下,这个曾经救过他的狱卒已经成了一名军官。 吴万福用马鞭敲了敲他的脸,问他是什么人。 李宗保的粮官。 吴万福从随从手中取过砍刀,砸碎了他的脑袋。 在黄大来的目光里,远远的那个马上的人晃着一一颗自相矛盾的头颅,在大战之后变得沉默寡言了,他预料这个身影有一天会在一片掩映的绿树中消失,然而他无法想象消失的情形。现在,他回到翔凤楼,注视着人去楼空的飞龙阁。一个差弁跪在地上。向他叙述吴万福死去的情形。在他的叙述里,吴万福仿佛早已站在那堆废墟上,露着一体被纸扇或压尺碰出的外伤,这些伤口正在溃烂、化脓,他迷茫的眼神搜寻着刺客的面影,脸上的神情仿佛在努力安排他们一种持弓和发箭的姿态,短促的时间使他这种企图陷于失败,他以一种极不情愿的姿势倒在一根缘子上,那里堆着几块摔碎的瓦片。 黄大来仿佛被差弁的陈述惊得目瞪口呆。他扔下吸空了的烟筒,走到一只壁桌前。差弁在午后的阳光中,从一棵刺树下找到了那把楠木弓,当差弁把弓呈上时,黄大来揪住了他的衣襟,他用一支响箭刺进了差弁的胸脯,当他试图往里深入时,差异放大的瞳孔里布满了惊悸和绝望,黄大来感到箭头受到了阻碍,这种疏忽超出了他的意料,他很快地回想了吴万福插箭时熟稔的手势,鲜血溅满了他的下颏,在一种徒劳的努力中,他折断了这支箭。 忍受着巨痛的马把黄大来驮到了那片狐山谷地,夜幕下的山谷,白头莺的叫声划破了夜色。他勒住嘶鸣的马在空谷里打转,在这里看不到吴万福的影子。他走到一棵苦储旁,吴万福曾经在一次遛马中站在这里小便,他对黄大来说,你也来解手。于是他也撩起袍子,当他打着尿颤时,吴万福突然露出阳物,对黄大来说:你看。黄大来惊讶得张着嘴巴,尴尬的表情占据了他的脸,结伴而归的途中,黄大来让羞愧淹没了,吴万福在马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疲惫的马把他颠得东倒西歪。吴万福策马走向一个高地后,回过来注视着黄大来,仿佛在等候一个迟来的潮汛。 第二天,吴万福的马在马圈里发了疟疾,它死于一天午后。他召来黄大来,让他为他挑一一匹好马。 我要骑在马上。他说。 吴万福死亡的阴影笼罩了黄大来的生活,他骑着马在军营中流连。那些晒太阳的士兵仿佛对谁当统帅并不在乎,他们已屯田百亩,并且等待丰收,而收获的季节即将来临。几个士兵在用铁锤加固一辆独轮车,用它来盛装粮食。 黄大来披衣上床,却看不到窗外的一一朵垂死的梅花。林稿房看着他发黄的脸,眉宇间布满了愁结。他找来一些过时的旧籍让他描红,戎马控惚使黄大来丢失了一手好字。一次著名的战役中,黄大来打回了自己的老家,林稿房重新见到人到中年的黄大来在马上挥舞着皮鞭时,他已经成为一一名彻底的军人,他忘记了毛笔的正确持法。随军的林稿房代替了黄大来所有的案头事宜,在一些闲暇时光里,他会取出旧籍,让黄大来有口无心地描写一些笔迹,驱散战争带来的紧张和疲惫,在他细致的观察中,黄大来还是把一张洁白的宣纸弄脏,黄大来心事飘渺,他像一片风中的树叶,在离开枝头的瞬间陷入了迷途。结果显而易见,他最终放弃了描红,而用毛笔写了一副辞呈。 差之毫厘将失之千里,传旨的快马已经来到了军营,它带来了黄大来被授为总兵的消息。吴万福在遗嘱中完整地表达了这一意念。 一日八辰,黄大来都在沉睡,飞龙阁的哭声仿佛仍在持续。制作棺木的师傅在狐山上伐倒了一棵百年楠木,他们要在树身上斫出棺木的形状,然后将里掏空,使它适合于吴万福的身体。黄大来正在人睡。棺木师傅用刨子将棺木刨平,在此之前必须绷弹墨线。黄大来在浅睡中感到入梦困难,他要梦见楠木被砍倒的情形,这些楠木是一种上等木料,可以制作耐虫蛀的棺木、家俱或不朽的眠床。黄大来终日睡意惺松,在梦的水边踌躇,林稿房为他披挂蚊帐,掖好被衾,代替他处理军务。而对军务经验的极端匮乏使林槁房只能做一项简单的毫无才气的事务:他取来名册,坐进了中军大帐,每一个士兵的名头唤起了他近乎历险的感觉,在此之前他用最好的狼毫描写了每一个士兵的名字,这一手好字激起了他对旧日执教生涯的回忆。这位年事已高的书生确信没有一个漏网的士兵后、开始点名。七营半的士兵鱼贯入帐,然后领走一碗汤面或一个铜板。一个月后,林稿房已对此耳熟能详。他取来另一册簿子。把名头重抄了一遍。这种单调的方法对唤醒黄大来毫无益处,他嗜睡的情节严重,为了治疗失眠,他又一次走进灵堂,观察了吴万福躺卧的姿势。当他终于入睡时,差弁前来报告了棺木制成的消息。 黄大来是在一个太阳天进入睡意的,当时林稿房正在进餐,他细致地吃尽了一把未熟的芹菜,嘴里发出菜刀切断根茎的声音。黄大来惊讶地注视着林槁房干瘦的手把最后一支芹菜杆塞进嘴里,然后从案几上取下名册,开始誊抄,黄大来在一块石砚上磨墨,当他磨到一半的时候,说:我要睡了。他扔掉弄断了的墨条,一眼就看见了雕着龙凤的楠木床,蹒跚的步履使他碰翻了床柜上的茶洗。林稿房看着他吃力地抓住了帐钩,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态倒在床上。黄大来在合眼之前,看见林稿房把毛笔扔在砚台上,手指塞进嘴里,剔除了齿问的一根菜丝,然后向床边走来,袍子比他的身形更大,仿佛被风吹过来的,砚台上的墨汁因此风干。林稿房仔细地看了一眼砚台,手持断墨在里面徒劳地磨了一圈,扔下墨条,向床边走来,他步履蹒跚地走到床边,为黄大来放下了蚊帐。 黄大来望着他:我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 这是劳累的缘故。 我过不了这个秋天了。 林稿房笑了:秋天,田里的麦子熟了。 我要睡了。 睡罢。林稿房说,差弁说,棺木已经做好。 黄大来睡着了。 白天的事情可以入梦,就像流水汇进大海。林稿房离开床头,他的手里拿着一技从窗台上捡来的梅花,他只能看清楚黄大来的睡态。在他的记忆里,黄大来在紧张的从军生涯中很少睡眠,有时在马上打盹,这一招是从吴万福身上学来的,他可以在马上突然睡着,让盲目的马随意行走,回到原来的地方。在一次演习中,吴万福和黄大来在一处山坡上观战,他找来一副围棋。帮助黄大来学习最基本的技法。直到演习结束时,黄大来才知道吴万福让士兵使用了突箭。吴万福喋喋不休的讲解使他昏昏欲睡,最后他放弃了学棋的努力,怀抱一本棋谱在树下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山谷里布满了死人和中箭的马匹。检点遗尸的时候,黄大来揪紧了马鬃,清场结束之后,吴万福和他的马顶着风打转,他发现吴万福居然在马上睡着了。在空旷的平地上,吴万福像一个稻草人。他在一棵树下醒来,眼睛里布满了迷茫。他看着平展的谷他说: 这只是一条战壕。 黄大来没有惊动他。吴万福策马上了狐山顶,他的姿态像一个举着烽火报告灾难的人。山峰在他的脚下,座下的骏马不安地刨动四蹄,鼻孔里喷着白汽。而黄大来终于跟上他,看见他在鞍上仿佛落马,双手勒住缰绳,头颈高仰,天上的云朵占据了一方天空。 这只是一条战壕。他说。他没有再人睡。 黄大来人睡了。但他很快就醒来了。操练的胡哨惊破了他的梦。他在苏醒之后精神显得异常的好,林稿房已入军中组织阅兵的阵形。这些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士兵已经分不清口令的含义,他们的头上沾着麦芒,足踝粘着草屑,提着生锈的枪头走进校场,用一块瓦片加固枪头的接榫。黄大来费了很大的劲才记起上任后第一次阅兵,内心被一种似乎久远而清淡的激情渐渐充满。他洗溜了双足,套上了精致华丽的蟒袍,披上坚硬的盔甲,戴上新制的红顶花翎,又在上面镶上红主石顶子,像一个瓷人。 黄大来被抬进暖轿,来到由祭佛堂子改装的阅操台,随从的卫弁把他扶到獭皮椅上。号手吹响画角的时候,黄大来说:天要下雨了。阅操官抬头看见了天上的一朵云。当他转身的时候,黄大来已经从獭皮椅上站起来了,校场上的士兵在地上追逐,含糊的口令声划破了耳膜,黄大来像一只受惊的鸡一样跃过了阅台,夺走了卫弁手中的亭盖。 他握着亭盖跑进校场,撞倒了一个跛脚的士兵。 林稿房左侧的两名卫弁冲上去,很快卡住了他的臂膀。 黄大来在翔凤楼的一根雕龙屋柱旁,打开了一把伞,形成失踪的假象。他持着这把伞,从一扇门走向另一扇门,可以回到原来的地方。伞的阴影中他的影子不再重现,对于太阳来说,这些影子都是不动的。黄大来说:我有了影子。 于是就有了影子。 黄大来发病的消息没有传入军中,阅兵式如常进行,校场上抛满了军械,这些等待加固的东西形同垃圾,一阵狂风就可以刮走这些枯枝败叶。林稿房预期的事实终于出现,黄大来找出了所有的油纸伞和布伞,检查伞骨上的接样是否牢固。他的妻妾围着林稿房,期望他能拿出一个办法。黄大来喝完一碗中药后,扔掉了林稿房手中递来的点燃的艾条,一 中国当代精品文库·历史小说卷个时辰,他已经加固好所有的伞,使它们不能收回原来的形状。 这种形状易于夹在手中。 林稿房看见他做完这一切,撑着一把最大的伞旋踵走掉,守门的卫士没有阻挡他。他穿着整洁的蟒袍,走到一片阳光之下,掉光了叶子的杏树枝桠印在眩目的地上,黄大来举着雨伞,摇摇晃晃地穿越了阳光下的树的阴影。 军械库是一个天然洞穴,茂密的木犀林掩盖了它的出口,黄大来的雨伞阻挡了阳光。库兵的姿势是经年不改的,他们看见黄大人擎着雨伞,东倒西歪地走进军械库,在军器的陈列中穿行。人迹罕至的库房的蛛丝纠缠着他的手势,迫使他面临选择,他要拿起那些锈蚀的兵器只能放下雨伞。比如一把镂龙大刀,制造的精致工艺使它成为唯一的不易锈蚀的器物,他在械列中穿行。这些铁打的刀枪剑戟是一些陈列物,它们散佚于民间或一些战争遗址,另一些弓箭由于年久已腐朽了,像一样纸烧成的灰烬,轻轻一碰立即垮掉。黄大来认为这是一个洞穴;树木掩盖了它的出处,库兵的姿势是一成不变的,手上的枪头闪着光芒。他是黄大来,要提起大刀是困难的,况且手中有一把雨伞,它被固定了伞骨,黄大来举着伞,对着一些长戟发呆,雨水似乎曾经浇灌了这些东西,使它们锈蚀,再由时间重新镀亮,但它们的光芒在兵器库中不能重现,而伞下的光芒更弱,黄大来的嘴在阴影里说着话,喃喃自语仿佛在抱怨洞穴的光芒,他希望自己在更黑暗的洞里,入一些梦乡。他不放弃雨伞,无法触及的冷兵器的种种把柄,雨水会使它们腐烂。当一个库兵把他扶出军械库时,阳光刺痛他的眼珠。雨水不会腐蚀伞骨,他想,它阻碍了风雨。 法仁第一次远足,来到了翔凤楼。他是在夕阳西落时分来临的,他带来了衣钵和拂尘,一把晒干的草药。他在雨伞的掩盖下,开始为黄大来搭脉。林稿房在军帐中点校名额,另立分册,然后驱马回府,他带回一把新鲜的苘蒿和一个毛冬瓜。丫环在上方火炉上炖烂了一味茶饼,弥漫的药味充满了厢房。黄大来注视着法仁的脸,牙齿咬着舌头,过了一会儿,他抽回了手。 法仁用毛笔写了一帖处方,感到饥肠辘辘。林稿房已在炉上烧熟了一锅素菜,在他的注视下,法仁吃完了一碗毛冬瓜和一把茴蒿,当他的喉咙被一块未熟的冬瓜噎住时,咬断了一根筷子。法仁的处方在火炉中化为灰烬,处方上的药则在炉上滚开。黄大来喝完药汤,坐在一条方缵上,看着林槁房袍子上的布扣。林稿房收走了折断的竹筷,在他的视线里,法仁的身体在禅服里面,虬枝一样的手捻着数珠,须上沾着饭粒,拂尘的把柄握在另一只手中,接着法仁站起来,口念阿弥陀佛,他感到药力已入黄大来的骨髓,在他发放的外气中,黄大来静如处子,眼角上浮现嗜睡的痕迹。他走出门外,军帐中灵堂的丧旗迎风开展,出殡即将开始。 黄大来突然站起身,走到法仁面前。他们像一对躲雨的人。 法仁的失败加重了黄大来的病情。在田野里收割麦子的士兵会看见黄大来举着雨伞在军营或水师的浮桥上出现。他注视着桥下的流水。当他重新出现在一个废弃的兵器作坊时,身上的蟒袍已经脏乱不堪。这个作坊已经改装成一个伙房,行军锅埋在地里,露出一只耳扣。挖战壕的士兵用它来煮熟倭菜。这些行军锅是一些砍刀和短剑回炉打成的,当过铁匠的士兵把它们烧红,打制成锅,放进盛水的木桶淬火,他们找来了所有的废弃无用的枪头和马蹄铁,打成有用的锅铲和镰刀,最后剩下了一把打铁的锤子。这把锤子现在被用来加固脱样的枪头和松动的马车的行辕。吴万福曾亲见这些景象,他高高地骑在马上,脱掉花翎冠帽,把一把断柄砍刀投入炉中。这个英雄是一个善射的优秀的弓手,却始终无法把握挥大刀的诀窍。一个挖战壕的士兵挖出了一把镂龙大刀,拭去刀面的泥上可以看见铸造的年月。吴万福举着它骑上战马在山谷里挥舞,刀背砸断了它的锁骨,他落马时在地上重新捡起了弓箭。他善于使用一些木质的武器,易于速朽的东西。他手上握着那把楠木弓,上面布满了肌理。当那把大刀重新埋入更大的洞穴后,他对黄大来说:我死后,这把弓比我的尸骨更早腐烂。 实际上,棺材和大弓可以用同一种木料。 黄大来突然远离了马,他举着伞在一些地方消失,胯下没有一匹马。看出蹊跷的屯田的士兵停止了收割,镰刀在他们手上。一个往独轮车上装填粮食的士兵看见黄大来站在一匹马跟前,对着马发愣。远处,挖战壕的士兵往沟坎上翻土。黄大来感到雨沿着树的枝哑流下来了,在一阵风中,雨点追逐着挖战壕的士兵,他们丢弃了手中的铁锨,沿着一排栋树的阴影疾跑起来,脚下漫起一股水汽。那些挖出来的器物上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干净,风把它们刮下沟坎,追逐着奔跑的士兵,他们跃过了麦田里的用于脱粒的青石板,跨过独轮车,胯下的衣袍的下摆可笑而仓惶地飘动。几乎像是沉睡在战壕里的士兵曾挖掘无用的洞穴,这些洞穴被称为战壕,大雨把他们惊醒,从这些壕沟里突然露出身子,然后露出足踝,接下来的动作近似狂奔,向前或者向后,疯狂地追逐,像掘开的田鼠的洞穴。吴万福在黄大来的视野里骑着高头大马撞破雨帘,向这里走来,他的胡须上滴着雨水。黄大来举着伞跳进最深的壕沟,吴万福在一堆出土器物旁找到了他。 他令他递上这些器物,吴万福用袖子把它们擦亮,他丢弃了弓箭,于马鞍里高高在上,眼神里充满了专注和迷茫。 这是一些战国时铸造的刀市。 法仁和尚感到自己在一次日落之后苍老了,他是一个穴居者。他第一次觉得身上的袈裟空空荡荡,在这种奇异的感觉中,他数出了佛珠的数目。整个黄昏,他的思绪被纠缠在这个简单的数字上。 这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 这就是通常所谓的突然出现的那一天,就像久旱的土地与乍起的风劈面相迎,预兆雨季的来临,风改变了事物的形状:静如处于的僧人天目中开,却被一阵凤吹乱了衣带,刮走庙堂里的佛桌、禅椅和坐团,把寺顶的瓦片吹光,剩下一个盘膝的僧人和他周围的青草。在法仁的目光里,那些被吹走的器物的轮廓在诵经声中重现,木鱼和大钟齐响,他坐在薄团上,流畅的声音像水面疾驰的水漂,他能记起吴万福生前熟稔的上马动作和玩弄弓箭的姿势,在他的印象中,吴万福像猞猁塔一样的身姿穿梭在树木之间,造成失踪的假象。当这些往事侵入记忆时,他感到风已吹开了他怀抱,他的手指停在一颗佛珠上。 他念错了经文。他口误了。 他突然有了回忆。 当他入禅寺削发后,记忆消失了。现在,他数毕佛珠,睁开双眼,想一些事情。 现在一切都走到了尽头,就像干枯的材叶。当时他跟随一名化缘的和尚,告别了父母上了狐山。这个化缘的和尚穿着一袭破烂不堪的袈裟,手里拿着一只钵头,看着他母亲在门外剥豌豆。他在得到一钵米饭后,声称要把他带进庙里。在狐山的一座松动的木桥旁,他们见到了一个饥饿的道士。和尚对他说:那是一个魔鬼。他们走过木桥后,推倒了桥板。化缘的和尚在一片草地上吃尽了钵里剩下的一把豌豆,法仁向他询问寺庙在什么地方,远足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 就在这里。和尚指着草地,他把钵扔进了草丛里。 和尚死于一次战乱,过境的马队的马蹄踩烂了他的肚腹。现在一切都到了尽头,就像一片即将落下的枯叶。多年之后,法仁在一条河里发现了一个道士的尸体,这个道士在一片山谷里采蓍草时,听见了呼啸的声音。他胸前挂着罗盘,双手沾着泥土摇摇晃晃地走出沟坎,谷地里练射的士兵的一支竹箭刺进了他的胸脯。 这是吴万福的队伍。 法仁第一次发生了口误,衰老使他不能回忆经文的内容,以便记起另一些往事。今天,他听到了狐山军营里持续的丧曲和号声,白旗在军帐顶上飘舞。吴万福的死讯几乎像一个过时的消息。他可以回忆起吴万福第一次来到圣水寺的情形,这个战绩累累的总兵只身骑马上山,顶风疾走,他带来了一匹绸缎、一对王马和一袋纹银。法仁收下了香火钱,退回了绸缎和玉马,在佛堂里为吴万福搭脉。他开出了一张处方,对吴万福发放了外气。当时吴万福身着玄狐皮大衣和洋呢斗篷,肩上跨着楠木弓。法仁向他询问弓箭的用法时,吴万福取下弓箭,用指甲弹了一下皮弦。 它像一把竖琴。 吴万福离开圣水寺时,夕阳照临了檐角上的排水槽。法仁数着佛珠,目送着吴万福纵马进了狐山谷地,在裹挟着残叶的寒风中,吴万福脱掉了斗篷。大衣和贴身褂予,精着赤膊在谷地里纵马疾驰,他手中的皮鞭抽断了槐树的嫩枝,马蹄间溅起了碎石。他高喊着一个名字,拉满了没有箭支的空弦,从马上掉下来的马橙、断箭和帽翎被吹到树下的茅草里。马蹄践踏着青草,嘶声凄厉地反射到寺庙的红墙上。当他用木弓抽打马胯时,一根枝恤缠住了他的辫子。 此后的一天,法仁发现寺里所藏的经文不翼而飞,这一天他发生了口误,当他记起好久没有打扫经书上的积尘时,他已找不到它的影子。这使他的记忆毁于一旦。他走遍了寺庙后山上每一个熟悉的木桩,他曾经坐在这些木桩上诵读经文,以便记住一些句子。最后他放弃了这一努力,回到寺里的薄团上打坐。夜色四合的时候,到山下拾柴的小和尚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士兵的尸首,在法仁看来,这种发现是毫无生气的,他当时正在案几上铺开黄纸,默写经文,他要靠回忆写出一些句子,他感到这些句子像一条水流,它会流回原来的地方。次日黄昏,担水的小和尚又发现了一具士兵的尸体,恐惧使这个年幼的小和尚狂奔起来,把一桶水打翻在青石板上。法仁和尚的毛笔暂时离开了纸张,他手持佛珠来到了那片树林,结果是显然的,他看见了第三具尸体,这具尸体像是从河里打捞上来的,胸前插着一支竹箭,新鲜的血在夕阳中泛着黑光。在尸体的手边,放着一束根茎上沾着泥土的青草。他的余光瞥见了山坡上一只马的后腿,法仁捏着佛珠,突然记起没有完成的经文,他回到案边,已经想不起中止的那一句偈语。 次日吴万福打马来临,他仔细地听完了法仁的讲述,想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是同一具尸体。 这种语句是单调的,它像桥下的水。对一些句子的回忆阻碍了法仁的目光,他感到眼前的佛器重叠起来,遮盖了黄纸的边缘。恰此,军中的差牟已扣马而至,他带来了黄大来发病的消息。法仁得以暂时离开案几,穿好袈裟,挽上佛珠,手执拂尘,他让差牟先行。这时天色迷朦,他的目力不能穿透雾障。小和尚把他扶出庙门,目送他走进那片树林。法仁感到一口痰堵在喉头,他的双眼浑浊不堪。漫长的修炼生涯,有时会毁于一旦。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去,在生祠的废墟上,他踩碎了三块瓦片,在他的颅腔里,仿佛是一种骨折的声音。一日四时,秋风都在刮着,几乎吹断了他的身体。他把经文和偈语忘在了脑后,山坡上的草被吹矮了,远处马蹄的声音隐约可闻,饥饿的虫子在抓挠着他的肠胃,他用拂尘支着身体,走到河边,掬起一泓清水,喝了个干净。在水中,他看见了自己肮脏的脸。 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看见了对岸的一个人。他站在吹矮的蒿草中,举着一把伞。他似乎认出这人是黄大来,雾气的遮盖使他犹豫不决。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风撩起他衣袍的下摆。这把伞可以挟在手中。现在,这是一把张不开的伞,远远地看,他像一个石头的模子。 他张开了嘴,不知以什么姿势收回。 在法仁的预感中,死期已经来临。 清康熙十五年十一月初七,午时。 寒风吹弯了树枝。黄大来从困倦中被一阵缜密的锣鼓惊醒。他举着伞走到窗前,看见一群军妓爬上马车,消失在山谷的树林里,整个夜晚,风在吹着屋顶上的瓦片和窗骨上的梳具。林稿房没有把他叫醒,等他睁开眼睛,刺耳的风声已经敲开了木质的窗贝。 他坐在藤椅上,朝阳射在伞顶上。黄大来回忆不起今天的日子和时辰。他思索了半晌,拿起一把菜刀开始切一把芹菜。林稿房午时方起,他披衣下床,走进厢房,手里挟着一把雨伞。 黄大来看见林稿房的雨伞时,停止了切菜。林稿房轻声地呼唤他的小名。黄大来怔在那里,犹豫不决。他看见林稿房对着他突然张开雨伞,脸上露出了笑容。这个动作使疑惑占据了黄大来的脸,他出神地望着林稿房。当林稿房向东厢房走去的时候,他举着伞跟了上去。他看见林稿房走到神龛旁蹲下了身子,用雨伞遮盖了自己。他也走到林稿房身边蹲下来,把身体藏在雨伞里面。他用一只眼睛打量着林稿房的脸。 林稿房突然站起身,收起雨伞,向西厢房走去。 黄大来紧张地站起来,收起雨伞,已被固定的伞骨阻碍了他的手脚,他急得满脸通红,在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满头大汗的黄大来终于收起了雨伞,可是,他把伞骨弄断了。 林稿房望着这张汗水淋漓的脸,取下了他手中的伞。 黄大来真正恢复神智是在服了一碗姜汤之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了,林槁房呼唤的他的小名在他的颅腔中回响,在他努力回忆一些模糊事件的片断时,林稿房拿来了一本《千字草》让他描写,那些狂舞的笔迹使他的头颅胀痛。 在一阵飘渺的思绪中,黄大来感到一天正在来临,窗外被树木分割的一块一块的阳光,照亮了本来模糊不清的马厩和饲桶的轮廓。他看见林稿房细心地用完了用芹菜和麻油炒制的点心,抹净了嘴,把菜刀在砂盘上磨亮后,向这里走来。他走到黄大来面前,弯着腰,轻轻他说: 点名的士卒已在帐前等候。 字贴上狂草的笔弄痛了黄大来的眼睛。他推开字帖、取过宣纸,用潦草的字迹很快书写了一张令文。 林稿房接过令文,走出大门,向中军大帐走去。 林稿房升帐宣令,点校名目的士兵已在帐外的草地上,他们像歇脚的挑伏一样坐在地上,吸着烟。手拔着青草。一些士卒的家属坐在草地上,眼神茫然。代亲属点校名目可以得到一文钱或者一碗汤面。 午后的阳光在树叶和枝娅间织起了刺眼的银线,点名的士卒鱼贯而入。几个勤快的兵士带来了收割的麦穗,在青石板上用石头碾磨脱粒,以不误农时。在他们的眼里,日复一日的从军生涯似乎仅能记起的就是司空见惯的点校制度,确保人头数目的满齐。七营半的士卒静坐在操场上,用手阻挡着眩目的阳光。他们的武器在阅兵的时候才派上用场,平时,这些枪支用于入库,或者充作一把犁刀和砍树的工具。有些兵士甚至不知道吴万福猝死的消息。当他们看见帐顶插上丧旗时,单调的丧曲已唤不起他们的哀思,在他们看来,死人就像收割庄稼一样平常。 林稿房在进帐之前吐光了肚腹中的食物。昨天夜里,他用一手狂草重新誊抄了七营半士兵的名头,然后装订成册,直至鸡啼。他挟著名册在中军帐前下马的时候,突然感到晕眩,他扶住一根木柱,在众目睽睽之下吐光了食物。 他在帐中坐定时,听见帐外的士卒问另一个士兵。 今天是什么时辰? 午后的阳光几乎悄悄地消湮了,冗长的点校仍在持续。等在草地上的士兵已困倦不堪。脱完了麦粒的士兵举着石头发呆。战争对于他们只是个传说,他们中的一些人从年老的父母口中听到了零星的关于英雄的故事,已被漫长的从军岁月淘洗干净。当他们第一次穿上戎装,拿着长枪时,也许能回忆一些残缺的片断:衣着开裆裤,看着纷乱的马蹄掠过地上的簸箕、倾散的谷物和犁刀,那些闪动的刀影和人的影子,笼罩在马蹄激起的尘土中。在踩烂了肚肠的牛身上,聚集着苍蝇和牛忙。这些印象如同水中断开了纸,随流而去。 一个年轻的尉官在吸烟的时候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他提着吸空了的水烟筒站起来,向帐后走去。在他的印象里,入帐点名的士兵仿佛突然间消失了,帐后看不到一个人影。他拧着眉毛,黑着脸走到收后的草地上。看见一个在河边漂洗布匹的妇女。 这个头扎栗色凤中的妇女沿着小溪来到河边,溪水汇进河床。她在水中展开布匹的时候,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她以为劳累弄痛了她的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河水中漂荡着一丝红色。她睁着眼睛,看着河水变红,直到岸边的血水染红了布匹,她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她试图想大喊一声,但她只张了张嘴。她跌跌撞撞地在山坡上跑了几步,一个手持烟筒的军官站在草地上。她还来不及辨别他身上的佩带的颜色,就倒在一堆干草上。 中军大帐内。 刀手已经疲倦了。他们手持砍刀站在地上,粘稠的鲜血揭下了他们的鞋子。一个清秀的刀手的脸上,溅满了鲜血,血水通过背后的衣袍渗出来,像淋漓的汗水。吴万福的遗像下面,林稿房手执毛笔,勾掉一些名头,他整洁的修长的指甲在光影中很醒目。在他的脚下,躺着五个晕眩的刀手。相通的另一只军帐中,几个呻吟着的士兵站在高高的尸堆上,整理尸体的姿势,他们不停地打着喷嚏,在尸体上擦干手上的血迹。唯一的那个清秀的刀手张着嘴,往外吐着血沫,下巴像遭蝇蚊叮咬一样抖着。行刑之前,他用心地用皂英豆洗净了双手,现在他不停地往外吐血水。两个汉子挟住人帐士兵的双臂,用手扼住他的嘴巴,士兵放大的瞳孔布满了疑惑和惊惧,清秀的刀手反剪砍刀,用刀锋往士兵颈管上一擦,鲜血溅射到他的眼睛里。最后,他的刀刃卷了起来,当他往一个士兵颈管上撕锯时,他突如其来地睁圆了眼睛,长叹了一声,扔下了砍刀。 他吐尽了肺腑。他倒下之前,撩起了军帐。 黄大来在府中静坐,直到黄昏的阳光布上他的脸,一日四时,该叫的鸟儿已在所有枝头啼遍,花儿远离枝娅。他在漫长的独坐中,看不到林稿房熟悉的颀长的身躯,这种景象让他感到孤独。几乎就在他小憩后的短暂时光里,家人离开了府第,他在朦胧中仿佛看见翔凤楼的厅堂和过道上妻妾成群,地上滚着梳妆的镜台、绣鞋和老式马桶的木盖,现在他走遍每一个厢房和过道,感到他们是在瞬间突然消失的,这种老式屋构千篇一律的格局无外乎下台、夭井、正堂和内室,野生的藤蔓爬满了后厅的饭桌和雕花的椽柱,所有的门都向外张开,他从一扇门可以走向另一扇门,最终回到该去的地方。那地方就是一个女人梳妆的内室,地板上遗留着粗大的牛蹄印和狗的粪便,黄大来在此独坐,起身,对镜削发,披上盔甲,戴上花翎,系牢发辫(这条发辫扔在马桶里)。穿戴整齐的将军挎上弓箭,走到马厩前找一匹能走的马。 军营的调敝开始于日前来临的一场台风,失信的消息再也不能取悦于士卒,直到大风刮走了他们手中的画角。在开屯的田野里,成熟的麦子不翼而飞,兽车改装的偏箱车装满黄色的麦子,永远地停在风尘四起的大道上。 黄大来和他的马,毋宁说黄大来和他的盔甲驰骋在狐山的坡上。披甲者的外衣不能被风揭起,这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受伤的人。在他的预感中,暮色四合,谁也走不出夕阳的影子,就像走不出马蹄间自己的影子。他以最快的速度打马疾驰,远离了军帐中飘动的丧旗。在他渐渐恢复神智的时光里,风吹掉了树上所有的树叶,花是在早些时候枯落的,黄大来的往事像水中的涌泉一样浮现出来:不过是一样坏死的器物,用于作战的矛盾,这些简化到无以复加的东西会无耻地成倍地生产出来,侵入他脆弱的记忆里,他抽伤了马胯也无法跟上它。就像现在,他像一包驮在马上的粮食,朝一,个方向飞奔,当他确信已经远离了军营的时候,却看不到前面的一个人,全部的情形只有一种:马驮着他徒劳地奔跑。 他终于在一棵刺树旁下了马。觅食的野鸡在山谷里跳来跳去,寺院的钟声惊飞了这些野物。黄大来靠着树,在身上摸索着,试图找出一点烟丝,他的手摸到了一把楠木弓。因为找到了楠木弓,所以他要寻找一支箭,箭是没有的,只有枯干的树枝。所以他站起来,离开刺树,向谷地走去,在一个沟坎上他找到了一支竹箭。因为找到了箭,所以他要发射。可是野鸡已经惊飞。他的脸色很难看了。 山坡上走来一个人和他的影子。在稍远的地方不能辨认他的面目,黄大来看见他的身影印在苍穹上,像一只燕子一样,黄大来叹了一口气,以一种流俗的姿势跃上马背。抖着盔甲,援出长弓,他的手放弃皮弦的一刹那,那个影子像弯腰一样倒了下去。 他策马来到死者跟前,看出是法仁和尚。他的袈裟上沾满了河边的苇管和污泥。 他像老鹰那样收紧盔甲,谛听着流水的声音。寒风刺进肌肤,在走向黑暗的夕阳中,他的脸色越来越暗。在他短促的思索中,他不知道现在该往哪里勒转马首。 胯下的马不安地喷着响鼻,它甩开四蹄,向山下走去,一匹最平庸的马也能找回原来的马厩。它驮着黄大来走向营地,他在马鞍上垂着头,双手揪住马鬃,却放弃了缰绳。早些时候,大风刮走了他的楠木弓。 军营中仅有的几个没走的士兵正在往麻袋里填装粮食、破损的缎子和一些纹银,准备回原籍后过冬。他们系好马车,在行辕边议论著这个刺耳的时辰,黄大来在马上依稀听到他们谈论著林稿房失踪的消息,这些士兵像是认不出他来了。他们把一堆枪头、铁刀和锅铲扔上马车,驾马离开了军营。 现在,军营很干净。 黄大来单枪匹马,走到一个废弃的战壕里,暮色中它的轮廓宛若一条巨大的河床。眼前的壕沟、耳边的流水和坎上的树木像梦中的事物。这条废弃的壕沟里有时可以挖到一些旧式的枪头和刀市。黄大来深陷在那里,他的马已经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离开,现在,沟坎上的景物不可再见,站在谷地的任何一棵树下,都看不见他发亮的头颅(他的冠帽挂在一根枝娅上)。所以,他在暮色中看见了壕沟一端土壁上的枪头。四边的泥土在风中像拂动的棉花,枪头嵌在泥上里,丛生的杂草掩盖了官,黄大来这时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他甚至找不到一把掘土的铁锹。他只好用手指刨松了土壁上的泥块。 他的手摸到了枪头,在他的感觉里,枪头的形状类似一只纺锤。他突然停止了挖掘。 可是,他还来不及表现他的疑惑,土壁松开了,显露出来的砖墙和夹缝里的枪头坍塌下来,一个偌大的洞口侵入眼帘。跳跃的土尘和瓦砾在他胸前飞舞,他仿佛在一个瞬间清醒过来,当他试图作出一个惊惧的表情时,刺耳的呼啸如期而至,在漫长的壕沟中他的身体像一只扁桃,半生的戎马生涯使他可以辨别各种箭支的不同啸声和它们跟耳朵的距离。在他惊惶的腾跳中,举起了从容的手,压扁了的往事窜入喉咙,他还来不及回忆吴万福那张熟悉的面庞,洞里的响箭如约而至。他刚刚举起左手上的两根手指,箭支穿过他的手掌,插进了他的左胸。 微小的疏忽能酿成大祸。他忘记了自己练就的右手功夫。在倒下之前,他睁大了眼睛。他没看到什么东西。 一个士兵走出洞穴,花白的眉毛上镌着铁锈。 林稿房重新出现于次日凌晨。他挟着文牍,在风中疾走。尘土弄脏了他的袍子。十四年前,他来到军营看望黄大来时,就穿着这件袍子。眼下,台风已过,受伤的马匹在路上哀嚎,战事的景象重新来临。 当他来到一条战壕前的时候,那个士兵靠在一棵柏树上。他仿佛早已长在这棵树上,弓箭把他的手和枝娅纠缠在一起。林稿房在他的面前立住了,露水弄湿了他的布鞋,手中的文牍落在地上。他看见士兵褴褛的衣服像碎片一样飘到地上。在他的注视中,士兵张开了嘴,从口中溅出一口白沫,倒在柏树下的草丛里。口沫弄脏了他的脸。 三天之后,一个捕鱼的人在黑河发现了一具尸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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