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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打架,赌博,红灯区



  彭勃在超级市场的工作是开清洗机,很单调。一台机器,比冰棍箱大不了多少,但很重。使用前往里灌清水,混入一些清洁剂搅和一下,准备工作就算完了。一按电钮,车就走,你只要把握住方向就行。刚开不习惯,两个胳膊觉得还挺累。过了一小时,就烂熟于心,这玩意儿,用不了多少力气。大理石地面,本身就不脏,这车经过哪里,先是前半部分转动的圆盘带着清洁水把地湿扫一遍,后是车后半部分有个大刮子一刮,地面就干净了。车开熟练以后,让车带着自己走,也不累。整个工作,等于就是走两个小时。完事到工具室把水放掉,充上电瓶,齐活儿。为什么都不愿意干?彭勃斜眼一睨就明白。清洁车只能走大通道,边边沿沿得用人工拖把着补。其他人拎一个小桶,持一把拖布,这磨蹭两下,那对付一会儿,把清洁车到不了的地方收拾净。不累。头儿看不见时,就可以休息一下,至于干多少,谁也没数。可自己。车总是走,目标又大,不能歇,彭勃笑着摇头,这么清闲的工作还挑肥拣瘦,真不是雷锋的同乡。要是不助人为乐也就算,恶劣的是,彭勃分明看见宁夏来的那小子把货架子上的两盒烟偷进口袋。彭勃立刻就有一种耻辱感。这算哪回事?将来人家有了发觉,连自己也说不清。
  一小时五十分钟,彭勃就把大厅全转遍。他没有停机,而是继续转,这不用人教也会。别看人家上货时进进出出从自己身边走过,谁也不注意自己。革命靠自觉,让资本主义剥削也要靠自觉。让人家盘剥个痛快。一直到铃响,彭勃才把车推进工具室,先把吸进来的脏水放掉,用水管子冲了一遍。拉过来充电插头充上电。环顾一下四周,大家一边洗手一边用中国话议论那个东欧人压了三个月的工资。尽管议论的时候,头头也进来,并且也洗手,大家也只不过用中国话议论,谁也不敢上前和头儿理论。彭勃已经知道他们大都是从西北来的,到吉森大学学农业。土不叽叽的,看着就窝囊,有本事偷烟,没有能耐要钱。彭勃不理他们,出门上车走人。
  连续干了三天,彭勃就成了油条。准时到位、干活、收工、回家,连话也没有。那位宁夏老乡又偷东西,只不过还算有所收敛,偷得不多,偷时也知道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头儿和德国人。要是换了老樊,还不从一进门就吃直到下班?这近水楼台的活计,西北人真不如上海人会耍把儿。
  早上下班后,彭勃拼命往老樊宿舍奔。今天出报,广告一见,说不定有人打电话租自己房子。进屋后,把老樊的房门打开,怕听不见楼道里的电话铃声。十点钟一过,电话铃令彭勃心满意足地响起来,这钟点响铃,十有八九不会是别人的,一接,果然是找自己的,要租给自己房子,彭勃把电话记下来,地址记下来,回答中午十二点钟以后去看房。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再记。一共三个信息,价格都差不多,面积也极合适。到了中午十二点,估计家庭主妇们把报纸看得差不多,该打电话约自己的都打了,也许晚上还有。得,先看房再说。彭勃很快就选择了一家地球厅老板的房,估计从前是伙计们住的,许是地球厅生意不好,用不了那么多伙计,干脆出租房子。三百五十马克一个月,有床、冰箱、书桌、柜子,十二平米。很干净,过道外面有淋浴间和厕所,没有几人使用,又安静。吃饭楼下有给玩客们准备的快餐,当然,也可以自己到厨房去做。楼下共十二条轨道的地球,很辉煌的样子,挺壮观。高兴的是楼上不受干扰。进出可走地球厅大门,也可走后门,相当严紧。唯一不大好的是楼上没有电话,地球厅拐角处有,往外打没问题,要是别人找自己,那要看伙计们愿不愿意传信。其它两处房子,一个贵,五百马克,一个远,骑车二十多分钟,德国的城市都很小,二十分钟相当于北京的从安外到三元桥。
  彭勃当即交了两个月的房租,取了钥匙,踏踏实实地去老樊那里取东西。老樊恋恋不舍,没有挣到这位房客太多的钱。彭勃买的食品,被精瘦的老樊吃得差不多,也没有必要带走。老樊还玩虚的,跟他推辞一番。老樊没敢欺生,见他几天之内就把工作租房子搞定知道不是个善碴,还让彭勃帮助找工作,彭勃说得花钱,老樊就不言语了。
  搬进地球厅,彭勃返身去车站,花了几个马克把自己的大件行李赎出来。推着行李车出了车站大厅。要了一辆奔驰的士,七个马克就到了地球厅。从此,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晚上十点半,彭勃准时到美国兵营夜总会上班。先打了卡,领班给他介绍一位来自菲律宾的小矮个,说跟着人家干。那小子洋奴,取了个英国名字,叫吉姆,长得粉不叽叽,一脸女人相,跟面首似的,让人看了就想揍一顿。吉拇指挥他往酒吧台里上酒水,上冰块之类。三下五除二活就干完,吉姆率先在沙发上坐下来。彭勃没敢坐,站着看那迪斯科厅,巨大,一千多平米,空荡荡的。拐进老虎机厅,人也不多。彭勃心里挺美,要是这样干,可遇上了好活了。
  谁知过了十一点半,大兵们就陆陆续续进来,到了十二点,门口排上了长队,五个美金一张票,持票进门,把门的用一种特殊的戳在他们手背上一盖。进二门时,有把门的让他们抬起手背,一种特殊的光照耀下,手背上的章呈现出银亮的颜色,彭勃一乐,在这还有防伪标记。这手真省事,有人出来上厕所,乱不了,上八回厕所再进门,抬一下手背就知是真的。中国的电影院怎么就不会这样管理,省得厕所在园子里面,臭气熏天的。
  大兵多是黑人,连女兵也是黑人,把门的警卫更是黑人,且个个是彪形大汉,人人像阿里和泰森。一律的西装革履,不知胳肢窝处是否有枪。彭勃从他们身旁进进出出,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搞得他头晕,黑人一多,彭勃有些害怕,多了会不会打起来,美国人有在酒馆里打架的传统。幸亏进大门时,有人用探测器对每位进来的人上下划拉一遍,就这样,彭勃还是谨慎地把每一块地形研究一番,每个地方大体站在哪里才能避免被人误伤。阶级斗争这根弦要绷紧些,帝国主义反动势力在没有打倒之前,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现在自己身在狼窝更要分分秒秒讲。
  美国兵们一落座,就开瓶子了。吉姆带他专门收空瓶,还有少量的快餐纸盒,他俩推着车,来回在大兵们之中穿梭,车上装满,推回来集中在塑料袋里,推到院外垃圾桶扔了完事。过了十二点半,美国兵多得没地方坐,索性站着喝酒,空瓶子满世界都是。酒过三巡,大兵们一个个没了形,彭勃由此看出珍珠港被袭时为什么美国人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原来人家算准了周末半夜是美国兵酒精发作的最佳时机。自己要是打入敌人内部搞情报一定这时候拍电报,让突击队天兵一般出现在美国兵面前,保管美国兵这会儿没有战斗力。
  彭勃的工作不算跑堂,因为每位来客必须排队到酒台买酒,或者到快餐窗口买炸鸡面包之类。小费是卖东西人收,彭勃吉姆之流是一个子儿不得,彭勃粗算了一下,每个美国兵给卖酒水的一个二十五美分硬币,一百多个人就是二十五块,一千个人就是二百五,这卖酒水的发大财。快餐窗口是位老太太,德国人,一嘴流利的美式英语,和大兵们很熟,小费也高,总见有大兵往她放在窗口旁的杯子里塞钱,塞满了老太太就往口袋里装,杯子一空,过一会儿又满。彭勃琢磨着她的钱一点不比一个教授少拿。
  在这里干唯一不让彭勃眼红的地方是,有很多实惠之处。首先是各种饮料随便喝,可乐、雪碧、矿泉水、咖啡之类。再有就是烟很便宜,一点五美元一盒,要比市面上的便宜两个马克,而且是二十支一盒的。德国卖的烟,五个马克十九支。三是他很快地和卖快餐的老太太混熟,减半卖给职工的炸鸡和面包老太太免费供应他。彭勃趁上厕所时,关上门三下五除二,像狼一样就能吞下两只炸鸡腿。这鸡腿炸的,比前门肯德基做的地道得多,但老太太不白让他吃,塞给他一点五美元,让他带瓶贝克啤酒回来,一定要贝克牌的。彭勃后来才知道,明文规定职工在岗不许喝啤酒。彭勃趁到快餐厅厨房取冰块时递给老太太啤酒,老太太喝一大口,然后把酒藏起来,一个劲谢他,答应下班时给他准备一大包炸鸡腿带走。这样等于无形中彭勃能占十个马克的便宜,他觉得这是自己同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斗争的一种方式。
  两点钟之后,随着大兵们冲入这家夜总会,大批妓女也蜂拥而进。她们很快就和大兵们厮混在一起,聊天,跳舞,并没有什么越轨行为,闹半天是为了散场时让美国兵把她们一个个带走,具体带哪彭勃不得而知,这使他想起解放前的吉普女郎。
  时间一到两点钟,高峰才真正到来,已经累得找不到北的彭勃不时地被保镖或工作人员叫去,到某处一指地下,不知被谁砸碎在地上的啤酒瓶和满地的酒等着让他收拾。他只好去厨房取拖把和簸箕,收拾玻璃碴,再用拖把擦干。那边桌上又堆了不少空瓶,美国兵喝啤酒跟小孩喝可乐似的,没个够。彭勃推着小车不停地转,一会儿就又装满。回到旮旯处,四周全是美国兵和妓女,好的感觉一点没有。回头找吉姆,这小子早不见了。半个小时以后他才钻出来,磨磨蹭蹭于点活。这小子偷懒,玩人玩到老子头上,彭勃气就不打一处来,考虑到这里差不多都是菲律宾打工的,有六七个,才没敢轻举妄动,谁知吉姆老是来这个,彭勃的气就运上,他早晚让吉姆连懒的机会都没有。
  高峰一过,看看表夜里三点多钟。大多数美国兵搂住小妞们双双对对离开。美国人随便得很,有的穿礼服,的确漂亮,个个都像巴顿将军;有的穿训服,也很潇洒,个个像兰博;还有的穿迷彩服,吊儿郎当,更具美国人玩世不恭的劲头。不管穿什么衣服,女士们都很激动,不知德国或各国来的妓女们喜欢美国人,还是喜欢他们口袋里的钱。彭勃这头希望他们跟中国媒婆介绍对象一样,到这里见见面就走人,什么也别喝最好。其实是不可能的,人家不吃不喝,也就不会让自己来打工。高峰过后,大厅里虽说还坐满美国兵,但他们喝酒的狂劲儿已成强弩之末。半瓶子酒老不见下,你也就不好拿起扔进小车里。找个黑暗的角落坐下,踏踏实实看美国人跳舞。彭勃最喜欢其中一支曲子,叫不上名,的确十分好听。凡是这舞曲一响,能下舞池的大兵全下,连夜总会老板也跟着下,大家一起跳集体舞。这集体舞颇似国内的十六步,可到了美国人的脚下,真正跳出了艺术,跳出了美国人善于开创的精神,体现出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这种潇洒且带凝聚力的气质是其他国家的人所永远不能具备的。
  美国人的性格,不知要比德国人好到哪去。开朗,豪爽,不拘小节,即使彭勃偶尔不注意将酒水洒在人家身上,对方开个玩笑就过去,有的还搂住他做怪脸,为了不让他紧张。有的喝出了豪性,拿钱让他代买啤酒,或者买点快餐,回来剩下的几块美金就是小费。这让彭勃很感兴奋,他及时地发现了一种挣钱方式,人家让他买炸鸡和面包,他找老太太要一套,七块钱美金自己落下。买可乐更方便,以自己的名义找酒台要一大杯,这钱也装进腰包。
  散场时,彭勃发现油水还不止这些,醉醺醺的美国佬搂着女人走后,桌上往往落下一些来不及装进兜里的硬币、半盒烟、打火机,地下掉的东西更多,当然一律归他所有,一晚上干下来,比工资也不低。这种时刻他就不希望吉姆出现,谁知他比自己还贼,早就转过一圈,纸币全让他捷足先登。清晨四点钟,收拾得差不多,打完卡,换了衣服回到家里,穿三角裤衩跑到淋浴间一阵猛冲,回房打开冰箱,取出啤酒就炸鸡吃,好不惬意。喝完吃饱,趁着昏沉沉的劲蒙头大睡。转天是周六,不用去超市,一直可以睡到中午十二点。愿意吃点什么就吃,或者去学生食堂对付一顿,下午再找补一点,醒后洗把脸顿觉无限清爽。读读德文,累了下楼看人家打地球,看票免费,只是觉得没着落,不知自己这算哪一出戏?算算工资,两个加在一起,一个月能存六百多马克,三千人民币的样子了。虽然活儿不太地道,前者是开机器的机器,后者是个炊把儿,但看在钱这位可尊可敬的上帝的份儿上,也就忍了吧。要想平衡首先应该忘记在国内是干什么职业,要不然,世界上又多了一位屈死鬼。
  周六晚上,夜总会更加火爆,美国兵多得像韭菜一队一队立在空地上,水泄不通。要想推车通过,得喊一百个艾克司克斯密。吉姆还是玩人,干一会儿躲一会儿,他知道这里想找人比捉迷藏还难。但彭勃像是上了发条的机械人,猛干两小时,连根烟也没摸着抽。高峰劲刚过,他才恢复了一口气,在几处巡视着。今儿个小单间开了赌局,一大帮人在那玩二十一点。其中一位穿西装的亚洲小伙子坐在中间和美国兵们赌,不时地还议论着什么。彭勃有些奇怪,这小子是哪儿的人,日本?韩国?敢和美国兵斗牌?那小伙子见了彭勃瞪了一下,然后又点上一支烟继续观察牌局。待一会儿彭勃在水台面前喝饮料时,那个亚洲小伙子过来买雪碧,刚好站在他旁边。
  “Where are you from?”亚洲小伙子用一口纯正美音英语问他哪来的。
  “From China。”彭勃用英语回答。
  “你是中国人?”亚洲小伙子立刻换上纯正的普通话问,然后自我介绍,“我是上海人。”
  “你也是中国人?”彭勃简直呆了,眼下这个毛头小伙,顶多二十二岁,像个高中生。圆脑袋,圆头型,纨绔子弟一样,有多少钱,敢跟美国兵赌博。
  “Yes。”
  “那你到兵营夜总会干什么来?”
  “我是当兵的。”
  “你当兵,当美国兵?”彭勃惊诧地问,他不知应该把对方当做叛国者还是什么。
  “在美国,凡三十岁以下者,持有绿卡的,均可参军。我都当兵十个月,快成兵痞了。”
  “今天手气怎么样?”
  “背透了。再说,和拉斯维加斯的赌法不一样,输了一百六十美元。你先干着,我去取点钱回去翻本,见了老乡,说不定运气来啦。”
  小伙子把饮料一饮而尽转身出了大门,半个小时回来,见了彭勃说了一句打车去取了三百美金,兵营银行的自动取款机里取的,还让彭勃等着,今天饶不了那帮黑鬼。估计也就是四十多分钟,小伙子面无表情出来,彭勃没问,肯定又是输。趁人不注意,彭勃给他倒了杯可乐,小伙子就坐在吧台旁的小高凳上和他聊天,彭勃一面洗杯子一面应付着,聊天违反劳动纪律,在国内班组长顶多一句“下回注意”,有的干脆睁眼闭眼,但在这里没有下回注意之说,只有炒鱿鱼。怕炒鱿鱼的彭勃快速问小伙子:
  “你们住哪?”
  “兵营。”
  “多远?”
  “……”
  “可以不回去住吗?”
  “今晚可以。”
  “晚上到我那去,咱们好好聊聊。”
  “好哩,我快憋死了,十个月没说一句中国话。”小伙子说完,坐在一旁看大屏幕电视,他看来不会跳舞,也不想找妓女调情。
  快下班时,小伙子帮他干着扫尾工作,许多职工看见,以为彭勃兵营里有朋友,都另眼相看。愿意帮助伙计干活,这在国外是太不寻常的事情。西方人这种时候,早就打卡走人,只有东方人才会尽职地把活干完。
  “饿吗?”彭勃问小伙子。
  “有点。”
  “等着。”
  彭勃跑到老太太处,要了炸鸡和面包。老太太快速往炸鸡上倒了佐料,装进包装袋递给他,还使了个注意安全的眼色。彭勃把吃的往他身上一扔,喊了声:“上来!”小伙子一个健步,从后面蹿上了自行车后车架,彭勃便骑车驮着他飞速回居住处。
  “你叫什么名字?”彭勃问。
  “刘毅,你呢?”
  “彭勃。”
  “彭哥,停一下车。”
  吉森虽说不是山城,但坡还是很有几个,刘毅见彭勃艰难地上坡,让他停下,自己在后面推。又骑了一会儿,刘毅要求让他骑。打了夜工,彭勃有些累,就没推辞。刘毅的骑车技术马马虎虎,好在清晨快五点钟鬼龇牙的时候,连个人毛也见不到,彭勃指挥他绕着大学校外的小路骑,根本没有任何人和车的影子。进了彭勃的屋,刘毅感到意外,说比他们兵营宿舍强多了。彭勃从过道搬进一块弹簧床垫,这下可把刘毅乐坏了,在上面打着滚说:“有了它就能睡个安稳觉。”
  鸡是热的,俩人一边喝冰箱里的啤酒,一边吃鸡聊天。闹半天刘毅的父母是六五届大学毕业生,到了八十年代,上海兴起出国热,他父母头一批就挺进美利坚,刘毅和妹妹就交给外婆。十年下来,他父母在美国都混上了绿卡,经济上也有了保障,直到前年兄妹才去了美国。
  “那你为什么要当兵?”
  “挣钱呗。在美国当兵是一种职业。”
  “当兵能挣几个钱?”
  “也不少,除了吃穿全是发的,每月有八百八,出国部队待遇就是高。转年九百六,后年一千多。”
  当兵能赚大钱,这在中国是要命也想不到的。彭勃不少同学当兵,过去二十年时只拿几块钱津贴,现如今当兵无非也就是三四十人民币。校级官也就是小一千人民币。问过刘毅,在美军,校级军官他根本见不到,都是高高在上,听说几千以上的美元。彭勃差点没让刘毅找他们长官通融通融,干脆把自己抓去当壮丁。一想自己超龄,不免沮丧,这么大岁数,谁敢让自己当兵,连炮灰都不够格。得,还是过过纸上谈兵的瘾吧。
  “当兵危险吗?”
  “怎么不危险。收拾伊拉克就是我们这支部队,最近开过去不少。”
  “那你没挨枪子儿?”
  “那时候我还没参军哩。要是不打仗,当几年兵也挺来劲的,平时顶多有个紧急集合操练,算是最辛苦。几个月拉出去实弹演习一回,跟玩一样,总比憋在兵营里强得多。不过,听说南斯拉夫最近闹事,很有可能最近让我们到那里维持和平。”
  “打谁都行,就别打中国。”
  “打中国派不上我们,放心。要是真派了我们,也没办法,雇佣军人呗,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要是真打中国,一是争取不去,二是躲不了去了只好朝天上开枪。”
  “就为了钱,当兵?”
  “不光为了钱,更主要是为了前途。退役后属于对国家有贡献,享受许多好的待遇。将来想做买卖,国家可以贷你一部分款,但不太多,限制在二十万美元以下,我嘛,才二十二岁,两年以后争取上大学,当过兵的学费免去不少。美国大学很贵的,我又拿不到奖学金,当兵就为了图这点优惠政策。——
  “也不错,能在当兵时存些钱,上大学时省得拼命打工。”
  “存不住的。美国人没存钱的,当兵存钱就更让人看不起。大家都吃喝玩乐,战士们开了饷,没几天就赤字。就借,在美国谁有债说明谁会生活。”
  “咱可别学他们。”
  “我也就保证每月能存一点,剩下的钱周末时花光。不赌博没事干,真闷得慌。没地方去,呆在兵营里魂都丢掉,要是早遇到你就好了呗。”
  “得,以后周末就找我来玩。”
  “行啦。”
  “睡吧。明天再聊,我也不去打工,陪你玩。”
  “星期日你们有活儿?”
  “去兵营收拾残局。明天不去挣那两个小时的钱。”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十一点钟。刘毅说了句,军人服务社十二点钟关门。他赶紧爬起来,脸都没洗,穿上西装,骑了彭勃自行车就往服务社跑。一个小时以后,刘毅大包小包拎回来一大堆食品,可乐、香肠、黄油、面包,还有龙虾、水果、香烟之类。
  “彭哥,够你一星期吃的。”刘毅一边往冰箱里塞一边说。
  “多少钱?”彭勃要掏腰包。
  “不能再便宜了,我们全免税,比美国都便宜。就拿这万宝路来说,一条才九美元。今年加利福尼亚烟草大丰收,烟一律降价,军人又免税,白给的一样。”
  “那你帮我买几条。”
  “没问题,我们每人定量四条,购货本上限制,不过我可以在兵营小卖部一盒一盒零买,不记本。我也可以找不抽烟的人借本,保证敞开供应。”
  中国人真会广开财路。美国人根本不屑于干这些鸡鸣狗盗之事,没听说哪位美国兵倒腾烟酒什么的。跳蚤市场上倒是见过美国兵穿便服藏着掖着卖手枪的,一百五十美元一支漂亮的类似六四之类的手枪,全银色的,跟施瓦辛格用过的那支一样。子弹另算,没有持枪证。烟的问题是个财路,等于十五马克一条,卖给张波他们四十马克,抢着买。一条挣二十五,一个月倒腾十条,就是二百多马克。另外,彭勃取出出国时带来的珍珠项链,问刘毅能不能卖给美国女兵,六美金一串,保证敞开供应。刘说不贵,六美元简直不是钱,保证问题不大。
  聊到中午,刘毅建议出去吃中餐馆。彭勃说干脆楼下厨房做点饭算了。刘毅不干,非要请他吃中餐,说自己半年多没吃炒的东西。拗不过他,彭勃陪着去了竹园餐楼,要了两份大虾炒面、两瓶啤酒,一边吃一边和老板聊天。老板是北京去的,从作派和长相上看,不用猜就知道是那种成熟的科长级干部,他是继承遗产有了身份,开了一座餐楼,谈来谈去,和彭勃认识的好多人都熟。又多聊了一会儿,老板免费提供饮料,难得找到共同语言的人。彭勃不想谈及政治,只是拉拉家常,老板就很满意。还说让他每星期过来坐坐。
  出了餐楼,才下午两点多钟,刘毅非要去法兰克福,让彭勃陪着。
  “干什么?”彭勃不想去。
  “听说法兰克福红灯区世界有名,我们战友全去过,你得带我见识见识。”
  “我对妓女没兴趣。”
  “不是逛鸡笼,主要想转转,看看德国红灯区和美国的有什么不同。你就陪我散散心,一切我请客。”
  刘毅硬把他拖上出租车,到了火车站,刘毅买了两张来回票,抓贼一样把彭勃拖到月台上。半个小时的路程,火车就到了法兰克福中心车站。车站对面就是红灯区,彭勃早就知道,但从来没去过。俩人摸索前进,像是化了装的侦察员,朝着最危险的堡垒摸去。过了地下通道,上了电梯,气氛就不一样,几步就是一家酒吧和性商店,先转商店,录像带、黄色杂志应有尽有,各种性工具就更加繁琐,头一次开了眼的彭勃心嘣嘣跳个不停。瞥一眼刘毅,他居然旁若无人地翻翻这个,摸摸那个,像挑玩具一样。看累了,刘毅建议喝杯咖啡,就拉彭勃进了一家酒吧。刚一进去,就被穿着三点式的应召女郎包围住。
  “不想请我们喝点什么?”两个女郎摸着刘毅的大腿,浪声浪气地勒索着。
  刘毅指了指啤酒,人家说他小气,并点名要香槟,在刘毅犹豫的当口,酒台的人就倒了两杯香槟,二位女招待一扬脖,没了,比喝一片药还快。人家又指一瓶更贵的酒,要他们请客,刘毅气得大声直喊“NO”!阵势不对,赶紧撤,否则还没进入真正的阵地,弹药就没啦。他俩也一扬脖,把咖啡喝下。
  “结帐!”
  “五十二马克。”
  他妈的,这不是蒙大头吗?彭勃刚想理论,刘毅却满不在乎地扔给人家六十马克,连零钱也不要,带着彭勃扬长而去。
  “咱们随便转转。”出了酒吧大门,彭勃有些胆怯,怕自己和刘毅不是这些女人的对手。
  “别,逛逛鸡笼,据说这里的鸡是全世界最全的。”
  彭勃嘴上说不逛,心想来了小一年,还不知资本主义是什么样,今天刚好有人做伴,壮胆往里闯吧。否则到了红灯区门口,不进去将来怕人家说没出息。脑子里这种意念活动,脚下鬼使神差地跟着刘毅往前走。妓院真大,好几座楼唱对台戏,顺手选了一家就往里闯。好热,大冬天的比室内游泳池还暖和,湿度也显大。开始了,他们终于见到了除了三角裤以外一丝不挂的各种肤色的妓女,站在各自的门前推销着自己。彭勃的心跳个不停,斜眼看看刘毅,很有些坦然,像是在农贸市场对比着各种商品。
  “先上五楼,那儿便宜。”二十二岁的刘毅很有些经验地念叨。
  他俩直奔五楼,果然让他说中,上面几层差不多都是黑人妓女,一个个颤动着自己的乳房,尽其所能地挑动着顾客。彭勃目不斜视,偶尔向房间里瞟一眼,洞开的门里,在暗红色灯光下,摆设着床、沙发、电视机,每间房里都有洗手池。偶尔也有关门的,可以断定里面正在进行着她们的业务。各色人等,穿流不息地在楼道里竞走,似乎谁也不敢稍加逗留,机警的妓女,哪怕在你略一犹豫的空当,就会把你生拉硬拽进去。一个巴西人样子的妓女,坐在门里,并不急于兜售自己,而且在看电视。从侧看,有些模样,胸脯挺大挺丰满,体型也不错,给人以安静的感觉。
  “多少钱?”刘毅过去问对方。
  巴西人似乎不太懂英语,刘毅让彭勃用德语问。彭勃问了,五十个马克十一分钟。
  “太贵。你问她三十马克干不干。”
  彭勃又问,对方同意。
  “再问问三十马克二十分钟干不干。”
  彭勃又问,对方说该自己倒霉,谁让自己新来的,只能住顶层。彭勃趁机和她聊了两句,才知新来的妓女,不管多好,也只能安排在次地方,以后慢慢熬,熬到底下有人走了才能搬下去。当然,拉不住客的丑八怪,就是底下空出来也不敢去,底下房租贵。再聊她的房费一千五百马克一个月,税也在里面。那巴西人很不满意地噘噘嘴,发着牢骚,说她们国家地皮费也就相当于二百马克。一千五百马克,相当于每天要白接待三个客人以上,之后才是利润。
  “下面的房租是多少?”彭勃问。
  “二千多马克一个月。”巴西妓女对法兰克福妓院房价表示着强烈不满。
  彭勃也跟着啧啧慨叹着,附和着对方情绪,对其施以极大同情。
  “还是能赚一些吧?”彭勃见聊上了劲,不停地问。
  “谈不上,对付着过。”
  “将来打算怎么办?”彭勃别看自己生活还没着落,倒是关心起妓女的前途。
  “挣点钱,回国开个餐馆什么的。”
  “好,好。”彭勃十分赞同地点着头,很满意对方有远大的奋斗目标。
  “你是头一次来这吧?”
  “头一次,我是干记者的,对什么都新鲜。”
  “能向报纸反映一下这里老板专门欺负我们南美来的人吗?要是能,我今天不要你钱。”妓女郑重地期盼着。
  彭勃很有些赧然地红了脸。暴露了自己身分,让对方怀有太大希望,可自己这个记者如今在德国也是朝不保夕的,实在惭愧。他怕对方失望,便点头含糊地表示试试看,谁知那妓女热情地拉他进去,一个劲说免费。彭勃吓得推辞着,连忙拉着刘毅跑向别处,连头也不敢回。
  “彭哥,咱们分头转转吧。半小时后在大门外集合。”
  “行。”
  彭勃独自地朝楼下跑去。出了大门,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他觉得楼里面龌龊的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爱滋病菌。他取出一支烟,有板有眼地吸着,并在街上来回踱步。无所事事地来到旁边变戏法的人丛中,三张纸牌,倒来倒去,请大家猜,猜对了一百马克。明显地有几个“托”,赢了庄家几次。一位观众瞅明白,甚至彭勃也瞅明白,刚想压上一百马克,自己又缩了回去。果然那位观众翻了船,一百马克眨眼间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这时,彭勃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身冷汗。正在庆幸之际,这伙人忽地作鸟兽散,原来不远处来了警察。大街上不能赌或娼,属于偷漏税行为。约摸半个小时,刘毅过来拍了他肩膀,一脸的踌躇状。
  “过把瘾就死,值得。”彭勃挪揄着。
  “没——有。”刘毅把没字拉得很长,跟着又玩世不恭地说,“货色不好,好的话,多少钱都干,法兰克福红灯区有名无实,哪都比不了美国。”
  “货色不好赚钱就行。”
  “他妈的。”刘毅又气忿了,“这世道真不公平,人家躺着就挣钱,我们得扛枪。”
  彭勃嘿嘿一笑,没说什么。心想,老子当牛当马,还不如扛枪的。老子要有枪,先在这万恶的资本主义大街上扫射个够。他妈的。
  俩人一边生着气,一边向车站走去。有气容易饿,肚子同时咕咕叫起来,看来大虾炒面也抗不了多长时间。俩人在车站麦当劳吃了巨无霸、土豆条和可乐。
  “听说国内也有发这财的,长得漂亮一点的每个月也不少挣?”刘毅没话搭话。
  “比这惨,中国劳务不值钱。”
  “难说,老子将来有钱,就开这行当。”
  “你还是竞选总统吧。”
  “外行了吧,在美国干什么也别干总统,限制太多。”
  两人一边讨论着当总统就不能再逛妓院的问题,一边上了火车。彭勃对这类玩笑毫无兴趣,只想着明天一早还要到超级市场干活,明天下午要开学上补习班,很快就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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