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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老丁的老伴再没有来过。小谢经常打趣地问他:
  “18床!师母好久都没来了,想不啦?”
  “有啥好想的,不想。”
  “她不想你?”
  “不晓得。她想些啥,我哪能晓得呢?”
  “你不晓得,我晓得。她想,想煞咧!”
  “你哪能晓得?”
  “我也是女人呀!”
  “我当然知道你是女人,不是男人啊。”
  “女人当然知道女人的心思呀!”
  “你是啥女人,她是啥女人?”
  “我是同她一样的女人。”
  “你是年轻女人。”
  “你的家主婆也不老呀!”
  “她自家不愿意来,我有啥办法?”
  “是你不让人家来呀!人家轻易不来,来一趟,你就抱怨个没完没了。坐一会儿就把人家赶走了。”
  老丁小声对我说:
  “这些人为什么总爱管别人的闲事?大多数人一见到未婚男女就要给他们出主意,甚至为他们介绍对象。老俩口几天没讲闲话,就有人来劝架。人家没打架呀!非要死乞白赖地讲些‘举案齐眉’的故事。”
  小谢以为老丁在说她的坏话,立即喊叫起来:
  “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我晓得,你在讲我!看啊!师母来了!”
  老丁真的把脸转向门口,没人来。小谢笑了。老丁缓缓地说:
  “我没让她来,她是不会来的。”
  他的话刚落音,就听见一阵高跟皮鞋清脆的响声由远渐近。非常意外的是,一个时髦女人在我们病房门前站住了,整个病房都不认识这位来客。因此,一时间鸦雀无声,除了睁不开眼睛的病人以外,所有人都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她。她的上身穿着一件黑地红花衬衣,按中国九十年代的公众视觉标准来看,胸露得是多了一点。夸张一点来说,可以算得上“酥胸半露”了。很浓的口红,蓝色的眼影,头上扎了个比较高的马尾巴。冷眼一看,几乎就是银幕上的美国明星雪儿。这是谁呢?我想绝不只是我一个人在猜想这个问题。就像是一幅静止的群雕,病房里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视着这位时髦的女客。还是老丁首先破坏这幅静止的画面:
  “你怎么又来了?”
  这句不客气的问话,提醒了我们,使我们立刻想到:这难道是老丁的老伴儿?嗬!有点像!是她!就是她!老丁的第一句话就把老伴的眼泪说得滴滴溜溜转,第二句话声音很轻,却把老伴的两行眼泪戳出来了。
  “瞧你这身打扮……”
  “上趟咯打扮毋合侬个适,这趟咯打扮还是毋合侬个适,侬讲哪能打扮合侬个适?”
  “上趟我不就是讲了你不该围围裙的问题嘛!”
  “我围围裙还毋是因为旧年听侬讲:侬这条围裙真好看!我才特地围着来咯嘛!”
  “我不是嫌围裙乡气,我的意思是啥辰光啥个打扮,啥场合啥个打扮。围裙是下菜地、在灶披间里才好围的。”
  “侬咯规矩还满多咯嘛!这趟来,是请了对门阿二家的大姑娘搭我设计的形象,伊在美容院里厢当小姐……”她极为委屈地强忍着眼泪,从提包里拿出一套崭新的藏青色中山装。“给,这是侬让我搭侬带来咯。现在做这种衣裳,有啥用嘛?走上街人家会讲:老古董来了!”
  “这套衣裳是我的大礼服,不上街。”
  “毋上街做新衣服做啥?”
  “我这身衣服是一次性的……从这里穿上,到火葬场就烧掉了。”
  她立即上前就用手捂住老丁的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瞎讲!再毋许瞎讲了!”
  “这是真话,不是瞎讲。我真的就要死……”这句话被她捂住了一个尾巴。
  “侬哪能会死,菩萨在上……让我替侬死。”说着说着眼圈儿红了。
  “谢谢你的好意,豪华酒筵可以代吃,名贵衣裳可以代穿,高官可以代当,唯有死是不能代的。皇上也办不到!”
  “就是可以!就是可以!就是可以!”
  “好!好!好!可以,可以,可以!你还有啥事体吧?”
  “当然有,这是侬厂里厢要我搭侬带来咯信件。”
  “啥信件?我有啥信件?除了水电、煤气条子,我从来就没信件。”
  “侬看嘛!”她把一个印着厂衔的信封递给老丁。“是厂长亲自交把我咯,伊讲要我亲自交把侬。”
  老丁接过那封信,拆开匆匆看完,随手就交给了我。
  “你看。”
  是厂长给他的来信,告诉他:我们共同的工厂的破产已经提到议事日程了。不过也不是三五天的事情,国营机构关闭一个工厂,上下左右牵扯的问题千千万万,仅三角债就够清理一年半载的了。我只不过通知你一声,我从生产厂长到破产厂长可能还要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你要安心养病,不要为住院费、医药费担心。还是那句话:只要我还是厂长,不管是什么厂长,我都为你负责到底……祝你早日康复。
  他的老伴殷切地探问我:
  “厂长在信上讲些啥?”
  “没啥,”老丁回答她说:“你——就是讲我,要安心养病,早日康复。”
  “啥叫康复呀?”
  “康复就是恢复健康。”
  她自言自语地说:
  “恢复健康还可以讲康复……?”
  老丁突然给她鞠了一躬说:
  “谢谢你!可以回去了吧?”
  “又是嘎快让我回去,侬搭我讲讲看,侬咯病到底哪能样子?依我看,侬啥病都没。侬咯病就是不喜欢孤单,喜欢热闹,喜欢讲讲谈谈。脑子、嘴巴加其好。讲起闲话来就像关不牢咯自来水龙头。孤单嘛,回到家里,有我搭侬讲讲闲话,毋是满好嘛!要么是躲我。我晓得侬嫌我听不懂侬咯闲话,侬毋就是要人听侬讲闲话嘛!听得懂、听毋懂毋是一样咯?”
  我觉得作为妻子,她只是对他的病情不甚了解,以为他没病找病。而这番话的本意还是很美好。很甜蜜的。使我十分意外的是,老丁向她白了一眼。她干脆不管老丁是什么态度,索性说下去。
  “侬想想看,侬整天在病房里搭一帮子男人,叨叨叨叨叨。有啥意思呢?”她压低嗓门在他耳边说:“我原以为侬一定是搭上了哪个年轻的护士,后来我在病房里花铜钿安了个私人暗探,才晓得侬毋是个贪花人。侬整年价毋搭女人在一道,我担心侬会变成同性恋……”没等她讲完,老丁拖着她就往病房门外走。我当然不好意思跟过去,但我很为她抱屈,一想起她这次来,还特意请人给做了“形象设计”,心里就难过。乡下人也懂得“女为悦己者容”啊!不过,看得出,老丁不喜欢她这身浓妆艳抹的现代派打扮。可你这个当丈夫的,应该感觉到她的出发点是极好的呀!但这毕竟是人家俩口子的私事,外人谁也没法说什么。显然,老丁这次有些动气,一定要更加强硬地把她打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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