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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党有一个好政策,‘批判从严,处理从宽’。大会、小会以后,并没给我戴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的帽子,按党中央的所有书面文件和领袖人物的讲话精神:工人阶级中间的的确确不应该有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因此,车间党支部和厂党委实在没法向上级党委起草报告。口头汇报上去,请求上级党委指示。上级党委就是上级党委,当然有明白人。很快,正确的指示就下来了:够不上分子,他不还是个人吗!给他定个‘反党反社会主义人’不就可以了吗?下放农村劳动锻炼。注释:劳动锻炼和劳动改造是有区别的。问题迎刃而解!我下放的地方是长江出海口中间的崇明岛上,天高地厚,崇明岛仍然隶属于上海。让上海人离开上海就像让吃奶的小毛头离开娘的乳头一样痛苦,崇明岛隶属于上海,这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事实,由此可见我的地理知识贫乏到了极点。随着年纪越来越大,看到,听到的世事越来越多,越觉得后怕,也不但是后怕,在后怕中还有那么一点点快慰。一个如此浅薄、如此贫乏、如此卑微的人,一不小心,会犯下如此大胆、如此深刻、如此严重的罪过。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冒一身冷汗。我的言行竟然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重大问题联系到一起了,多年以后才了解到,裴多菲俱乐部原来是布拉格之春的产物,布拉格之春的倾向一直发展到九十年代苏联东欧的解体。同时也看到毛主席的英明伟大,高瞻远瞩……他老早就预见到了!可惜,他老人家过世太早,否则,国际共运的局势绝对不会发展到现在这步田地。因为毛主席一定会力挽狂澜,成为名副其实的全世界人民的革命领袖……”
  “您……”我插断他的话说:“您这么大的年纪,病病歪歪,还如此关心国际国内大事,不多见。”
  “差矣!你千万不要误解,后半辈子我啥事体都不关心,只是看看、听听、想想,连讲都不愿讲。也没人听我讲,唉!没人听我讲!今朝不晓得为什么,我的话就像下坡的车,停不牢了。我从1957年以后,有了一个优点,也只有这么一个优点,就是自知之明。我很清楚,我是啥?在梦中,我永远是大丛林里一只顶小顶小的蜂鸟,卷起一片树叶就是我的小巢,关心啥?关心有啥用?啥事体要你关心?我尽量想缩在我自己的小巢里厢,不让人看见。偏着小脑袋向外张张,看着丛林里的大象。狮子、虎。豹、豺、狼、熊、狐、鼠、兔,无休无止地格斗。我知道它们比起我来,都是力大无穷的庞然大物。可是,我在树上、高处、暗处,它们就显得非常渺小了。于是我就有了一些满足感,没有让精神和躯壳的轻重悬殊太大,而使得我生命的天平过于倾斜。我看见,它们在枯枝败叶上纵横捭阖,殊死搏斗。我特别欣赏猕猴争王,有时是众对寡的围剿,有时是一对一的撕咬,成者为王,败者为贼。为贼,为王,谁也免不了一亡。动物,只要是能动的物,就不太平。小到蚂蚁也要诸侯割据,列阵对垒。一个军团对另一个军团,日夜鏖战。沙丘、土堆、树干,都是他们的战场。俨然春秋战国,一如人类攻城掠地的战争,小溪横陈似江河,雨点溅落如山崩。实在有趣得很!像我这般小的动物,对它们拼杀的最终目的都难以理解。所以,我既不觉得珍馐美味好吃,又不觉得名牌洋服阔绰。一只蜂鸟一顿只要一粒花籽,足够了!我现在只有三大嗜好,一个是抽香烟,只抽牡丹牌,因为价钱对于我比较适中。香烟可以帮助我悠闲地沉思瞑想。俗话讲得好:‘饭后一支烟,快乐似神仙。’不无道理呀!我当然知道抽烟有害健康,一百个医生一百个反对抽烟,他们谆谆告诫烟民:你们会因为抽烟付出沉重的代价,会生肺心病。气管炎。肺结核、肺癌。而我觉得,抽烟和赴宴、剪彩、演讲、呲牙咧嘴等着记者拍照、生病、吃药、打针、拍X光片……等等等等一样,都是生命的过程。你的过程可以是轰轰烈烈地打仗,可以是辉煌灿烂地‘做秀’;为啥我的过程就不能是默默无闻地抽烟呢?当然,我绝不会在病房里抽烟。抽烟比打仗还要可怕么?枪一响,尸横遍野。抽烟比‘做秀’还要危险么?美国有好几位总统都是因为‘做秀’,被人杀死的。我的第二个爱好是吃老酒,一般只吃‘尖庄大曲’,理由仍然是价钱适中。天天喝,在医院里也不例外。每天晚上,护士熄了灯,我就把酒拿出来了。我买来酒就换瓶子,把酒装进氯化钠瓶子里。不多,一顿三小杯。每天夜里三杯下肚,比一切镇静剂、安眠药都要灵光。听人讲,海洛英和大麻都有造梦的功能,没尝试过,也不敢去尝试。老酒对于我,确有造梦的功能。在老酒制造的梦里,自始至终都闻得见酒香。蜂鸟的世界,诡秘离奇,色彩艳丽,音响美妙……一觉醒来,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酥了。护士查房,闻见酒味。我和她们‘捣浆糊’……‘捣浆糊’你懂吧?这是上海人近几年的新创造,这个词妙极了!虽然很难解释清楚,任何人都可以意会。其用途却是非常之广,且最具时代特色。可以说,凡是精通‘捣浆糊’的人就能成为‘当代英雄’。我对护士讲:‘你闻到的是医用酒精的味道。’护士讲:‘不是,医用酒精没香味。’我讲:‘现在是商品经济,医用酒精为了促销,也要加香精的。’她捂着嘴巴笑起来,因为她当然晓得我在偷偷地吃老酒。我的第三个爱好就是听半导体收音机。半导体收音机帮助我听很远的声音,从而想象到很远的风景。无论什么电台我全都要听,中央台、地方台、外国台,总而言之,全世界的电台只要我听得懂,我全都听。当然,主要是汉语,英语,我自学的英语,讲得不地道,可以听,能听懂三分之二……托改革开放的福,无论听什么电台都不算‘偷听敌台’了。如果我讲:我关心国际大事是为了竞选联合国秘书长,恐怕墙旮旯的蝉唧(蟋蟀)都要笑落大牙。我既不是心怀鬼胎,甚至也不是好奇。我认为,这也是生命的过程,我在生命过程中,恪守一个原则,那就是:不影响任何人。我听当天发生的事比看《史记》还要冷静,不仅从来没有足球球迷那种狂热,也没有足球球迷那种强烈的倾向性。啊!甲队进了一个球,乙队紧接着也进了一个球,足球比赛嘛,不是你踢进,就是他踢进,再不然全都踢不进。明代中叶,泰州学派有一位学人、兴化陶匠韩贞,每当别人向他提到时事、世事,他就大叫:‘光阴有几,乃作此闲谈耶?’其实,他的骨子里依然是最狂妄的愤世嫉俗。不,我可‘狂’不起来!能够爬上岸,甩干身上的水,躲进一个旮旯里,一面舔着伤口,一面把新闻当故事听,这难道不是落水狗的幸福吗!有人一想到1957年就哭之呜啦,我则相反,一想起1957年就笑嘻嘻。我这只小蜂鸟,想要组织一个十万会员的裴多菲俱乐部?!太伟大了!我都不晓得我自己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十万只蜂鸟!地球上还有没有十万只蜂鸟呢?嘻嘻嘻嘻嘻……”笑的声音大了些,他立即用他那枯树枝一样的手捂住自己的嘴。在他捂住嘴的时候,我听见病房里有两个人的对话。一个是年轻的女声,一个是极度衰老而含混不清的男声。女声像是训斥婴儿一样,男声也像婴儿似的和她顶嘴。女声:
  “我不就是去撒了一泡尿吗!你嘟哝个啥。撒尿不行啊?我也是人哩!是人,就要拉屎撒尿。你不是也要撒尿拉屎嘛?你连拉屎撒尿都不会讲一声,沥沥啦啦,一泡屎就让人家给你收拾半天。你有钞票就是人,我拿了你的钞票,就得把我做人的资格都卖给你了?”
  男声:
  “人家要吐痰嘛……”
  “你不会忍一会儿,含在口里,我死不了总是要来的嘛!”
  “我叫了好几声了……”
  “我不是说了吗,在厕所里,在厕所里!你知道女厕所离你的床位有多远?我能听得见?就是听见了,尿到一半,我能夹住不尿即时现刻赶回来吗?”
  “好,好,你有理!我没理……”
  “那当然,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承认没理,我不追究。”
  “我要…”
  “我知道你又要吃了,吃啥?”
  “月饼,杏花楼的……”
  “你还要挑挑拣拣?还不是因为昨天听我说,今年,北京的高干都吃上海杏花楼的月饼,北京的老百姓也凑热闹,像荒年时候抢购面粉一样,抢购上海杏花楼的月饼。你呀,也是凑热闹,听风就是雨。多亏你有九个儿女,个个都买得起月饼,大女儿给你买杏花楼的,三儿子给你买龙华寺的,小女儿给你买香港的荣华月饼……你有得挑,有得拣。给!吃!慢点!拿着,拿好,对,真乖!”老人手里一拿到食物,就完完全全回到了襁褓时代。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即现出一副怡然自得的娃娃像。
  老丁悄声对我说:
  “这是21床和他的护工小谢。”
  “什么是护工?”
  “护工就是重病人自己雇来的佣人,因为中国医院的医生护士和病人比起来,病人太多,医护人员太少。那些日夜需要护理的病人就必须自己雇人。这些护工大部分都来自那个出了个朱皇帝的安徽省,这个小谢就来自安徽铜陵,别看她年纪不大,二十多岁,已经是三个娃娃的姆妈了。我知道你要问我,她为啥能生三个小孩,有特权?没!她属于母豹子那一类的女人,为了护自家的小崽,枪塞进她嘴里都不怕。要儿子,传种接代,不达目的死不甘休。偏偏时运不济,只有第一个千金是平平安安地生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取名叫家生。为了生第二胎,挺着大肚子逃亡在外,孩子来得仓促,娘刚刚钻进路边的窑洞,女儿就溜出来见市面了,又是一个千金。为了生第三胎,远离家乡,在洞庭湖上娘舅家的一条货船上帮工。孩子一下地,小谢一看,又是一个千金。抓起哈蟆似的婴儿就要往湖里丢,要不是她娘舅眼疾手快,三千金一出世就归天了。她哭天号地:‘天啊!地呀!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命中就没有个带把儿的壶呀!’娘舅对她讲:‘你娘生你的时候,我只看见她笑,可没看见她哭!你要淹死她,你就要先淹死你自己。你不也是女人吗?没有你,哪会有她?’看样子到今天她还没死心。她宁肯受罚,罚款很高也不在乎。小谢在村子里是民办教师,一个月才八十元,而且寒暑假都没有工资。老公是个面向黄土背朝天,本本分分的农民,背了好重的债务,还要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太艰难了!到上海的医院来当护工,一天一夜的工资是二十元,交给医院两元,租一张躺椅睡觉一夜两角,一天至少可以净赚拾元。八天就能挣她在乡下为人师表的全部所得,辛苦是辛苦,安徽来的乡下人只要有钱赚,苦算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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