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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来自诩没住过医院的我,终于生病住院了。
  初来乍到,心中泛起的却是一种熟悉极了的感觉。我琢磨着: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呢……啊!我明白了,那是蓦然进入一个完全陌生领域的感觉。就像第一次登上雪山顶峰、突然看见雪山另一边是风光迥异、新奇而壮观的西藏莽原。就像被迫在高空中跳伞,落入你完全没有看到过的热带雨林,密林繁花,奇禽怪兽,使你目不暇接。就像乘车潜入纽约曼哈顿,猛抬头看见林立的摩天大厦,而且每一座大厦都正在向自己倾斜……我是乘住院部大楼东侧的一台电梯上来的,在电梯上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电梯小姐,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我所以称她为电梯小姐,是因为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称谓,叫她师傅,她一定很不高兴。四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又回到一九四九年以前的风气了。我记得,从来没有因为称七十岁以上的老太太为小姐而不被欣然认可的,何止欣然认可,而且喜笑颜开。我却因为对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称夫人,遭到斥责:“什么?夫人?你怎么不管我叫老太婆呀?”她特别把老太婆三字念得很重。从此,我有了教训。对女性要往小里叫,对官员要往大里叫。对一位科长,你如果尊称他为处长,他当然会觉得你的确是犯了一个小小的、无需纠正的错误,但这个错误犯得可爱极了。对一位副部长,你如果尊称他为副部长,他当然觉得你是十分正确的,但这种正确太可恶了!为什么不在无意中删掉那个“副”字呢?部长两个字既好听,又好念。我叫了她一声电梯小姐,她对我妩媚地一笑,接着给我了一个善意的忠告:“看得出,侬是新来咯病人。阿拉住院部大楼东侧,一共有两台供医务人员、出入院病人和探视者使用咯电梯。两台电梯各有分工,一台只停靠单号楼层,另一台则只停靠双号楼层。侬现在乘的是单号电梯。我考虑到侬不了解情况,这次破例照顾侬,在十楼也停。”我在千恩万谢之后,想到应该入“乡”随俗,以后要牢牢记住。为了看看整个病区的概貌,我并不急于找到自己的病室和床位。于是,就沿着雨道缓缓向前走,从每一个病室门前经过。数一数,一共有十个病室。当我走到头的时候,忽然发现大楼西侧还有一台电梯。信步走过去,刚刚在电梯门前站定,就听见有人紧贴着我的脊背对我讲话:
  “这是一台专用电梯。”
  可能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使我止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我随即扭头一看,见是个瘦弱、矮小的老年病人,由于穿着白地蓝条的病号服,猛丁地使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梦游二战纳粹集中营呢!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的呢?虽然他的声音很轻,还是吓了我一大跳。那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小而厚,每个镜片至少有二十个圆圈。他见我没有表示可否,竟然像一个职业导游那样,用带上海味道的普通话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往上,直驶13楼。整个13层都是大大小小的手术室。按照西方人的习惯,13是个不吉利的数字。我们中国人,不管这许多!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用13层做手术室。乘这台电梯往下,可以直驶底层地下室。地下室是停尸房,雅称曰:‘太平间’。这名字起得实在是好,好就好在合适、含蓄。让你体会到,我们伟大的、历史悠久的中华民族拥有的语言文字,实在是太丰富、太美妙了!一个专有名词,道出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人,只要活着就不太平;一死,就太平了。有些人不太平其影响很小很小,小到只限于自己。有些人的不太平其影响可就大了,大到可以造成一场亿万人死亡的世界大战。谁能活着而又完完全全做到自己太平而且也能让别人太平呢?在下——现在的我就是。不晓得你相信不相信?”
  “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合适。我只觉得这个人蛮有点意思。可他是什么人呢?
  “我是18床……”他像是听见了我在想什么似的,“请你注意!我在这里所讲的床,不是物,是人。这一点医院和监狱大同小异。大同之处是:人名一律变成号码。病号穿的白地蓝条裤褂,实在和电影电视里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囚服太相似了。小异之处是:医院里病人的代号后面要加一个‘床’字,原则的差别也在于那个关键的‘床’字。许多病人从进医院那天起,一直到咽气后穿上最后的新衣时为止,他都躺在那张有号码的床上。当他被搬上另一张有轮子但没有号码的床上的时候,离太平间的距离就很短很短了!说明在医院里,床和床的号码实在太重要!因为在监狱里,不一定每一个犯人都有一张床。有些牢房的犯人只能共用一条长长的通铺,或者一堆铺草。对不起!得打住,你刚刚来,一定要收拾收拾了。以后再谈,以后再谈。”他又自说自话地嘎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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