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录
击筑者


  公元前二二○年的氵交河并不像今天这样:夏秋泛滥,冬春断流,河床狭浅。那时的较河是一条终年汹涌浩荡的湍流。两岸林木葱茏,一片茅草如茵。高渐离蓬头垢面,破衣麻鞋,肩上扛着一只硕大的革囊,沿着一条林阴小路,大步走到河边,当他正要蹲下来的时候,一片黄叶像箭簇一样斜落下来,从高渐离的眉梢上划过,坠入水中。他吃了一惊。待等他再看的时候,那片两头翘翘的黄叶旋即向东飘流,瞬息间即随水逝去。高渐离怔了许久才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只桦瓢,伸进河水,水已经有了寒意。突然之间,他的头顶上空响起七年前易水边的悲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萧飒秋风吹拂着燕太子丹和送行者们的一片白色衣冠。一个个目眥俱裂,怒发冲冠。那伴奏的筑声,高昂激越。引以为终生快事的击筑者是我,是我。当荆卿的车轮开始滚动的时候,我已非我,筑已非筑了,我的魂灵和筑的声音都随荆卿远去了。如今,筑呢?秘藏于匣中。击筑者呢?失去了魂灵的击筑者呢?成了一具活尸,屈身人下,为人奴仆。想到这儿,他把桦瓢和革囊丢在岸边,喝叫着用双手狠命地捶打着河水,水花四溅,声震四野,吓得凫在水面上的雪白鸟群四散飞去……生命是什么?击筑者的生命是什么?生命不就是筑声么!我本来是什么人?来自何处?我不是击筑者高渐离么?我不是来自燕京荆轲的府第么?为什么顶着一个虚构的名字——阿乙?披着一身褴褛的伪装?寄生在一个土头土脑的庄园主钟昆的土屋里。因为惜命,为了一个和蝼蚁相同的动机,为了这个可怜的动机,不惜给自己划了一个服苦役的牢狱,把筑装进一个木头的棺材,让它销声匿迹。荆卿的酒友、歌友、密友、生死手足会因为惜命而苟活!在荆卿击秦王不中而死之后,在故国沦亡之后,在太子丹被自己的生身父王杀戮之后……我竟会如此猥琐地活着。高渐离的双手由击水转而猛击自己的头颅、胸膛,直至昏厥……
  待醒来,已日近黄昏了。高渐离这才灌满革囊,将革囊负在宽阔的背上,垂头丧气地走向主子的庄院。走着走着,他听见了一种声音。筑?是筑!是筑!不!也许是苦思冥想形成的幻觉?但他离庄院愈近,筑声愈强。当他走到门前的时候,确信并非幻觉,筑声来自堂上。但这筑声在他听来,只是丝竹之声。难道筑声不是丝竹之声吗?是!又定非丝竹之声。堂上这位击筑者既无激情,又无思索;既无挚爱,又无愤怒;既非恬淡,又非亢奋……高渐离恨不能取而代之,在不知不觉中,他的手指松开了。沉重的革囊滑落在地上,囊破水进,连高渐离自己也成了一个落汤鸡。主人钟昆闻声奔出,大声喝骂:
  “阿乙!你怎么会这样粗笨!还不退下,重新下河取水?”
  此时中断了的筑声又响了。高渐离好像完全没听见主子的声音,喃喃自语:
  “筑……筑……怎么能用竹去击筑呢?”
  钟昆感到很奇怪,说:
  “不用竹去击筑,用什么?”
  “主人!以心,以心啊!”
  钟昆不但奇怪,而且大为惊讶。
  “你会击筑吗?阿乙!”
  “主人!”高渐离激动不已地搓着双手。“请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不多会儿,高渐离步入堂上的时候已经不是短衫奴仆了,他身着袍服,双手捧筑,岸然登堂。钟昆和客人们不得不刮目相待,肃然起敬,特别为他设了一个座位。高渐离泰然入席,闭目静思了片刻。蓦然,如同在无痕止水之上落下一滴冷雨。一声微响之后,又是万籁俱寂。良久,只见高渐离的右手一抖,一阵疾雨撒落下来,万张荷叶之上立即滚动着数不清的珍珠,满堂生辉,举座皆惊,一片唏嘘赞叹。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浪花飞溅,之后,来自天上的狂瀑重重叠叠地跌落在大地上,化为一条汹涌澎湃的江河……高渐离再一次看到了易水,慷慨悲歌时淹没易水的呜咽。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从狂歌痛饮的燕市走向易水的路是漫长的,举步维艰。长者田光将荆卿举荐给燕太子丹,将燕太子丹的万金重托转交给了荆卿。为了向燕太子丹和荆卿明志,田光掷出了苍白的头颅。
  “请奉告太子,田光已经死了,他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用剑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割断了喉咙的头颅再也不会开口了,死是永恒的沉默,永远的忠诚,巅峰的信义!不但使太子丹伏地泣涕,也使荆卿的身心受到强烈的震撼。当太子丹匍匐顿首,请荆卿挺身而出去刺杀秦王的时候,荆卿同太子丹:
  “除了匕首之外,就没有别的道理可以与秦王对话吗?”
  “荆卿!你说呢?”
  “太子!天下人怎么说呢?”
  “荆卿!你日夜饮于燕市,对于天下人,你比我知道得太多了。”
  “是的,太子!天下人都知道,除了匕首,再也没有别的道理可以与秦王对话了!秦王曾经发誓:在他统一六国之后,除医书、卜术、种植和秦记以外的书全部烧毁,包括列国史记、传、书、百家在内……你听说过吗?太子!”
  “听说过,荆卿!”
  “所以天下人和秦王以什么为依据来对话呢!?”
  “这么说,荆卿!你答应了丹的请求?”
  荆卿说了一声:
  “诺!”
  太子丹立即尊荆轲为上卿,赐骏马高车、华服豪宅、青春王女……荆卿是太子丹的门下客,高渐离等又是荆卿的门下客。太子丹满足了他们一切奢侈的愿望,有索必予,应有尽有。
  高渐离记得,当荆卿发现自己多看了几眼一位名叫燕妮的舞姬,荆卿笑了,指着那个豆蔻年华、明艳动人的少女对高渐离说:
  “筑兄!看得出,你属意干她,去,把她抱走,让她为你……为你做一切事!包括床第之欢。”
  “荆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君子不夺人之所爱,何况燕妮如此幼小呢!?”
  “不!筑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也许是一颗蓦然升起的明星,也许,这个也许也许就是肯定,那就是:我只是一道猝然明灭的闪电。”他把燕妮拉到高渐离身边,问:“你爱他的筑声吗?”
  “至爱。”
  “你爱击筑者吗?”
  燕妮嫣然一笑。
  “不知道,我只知道击筑者对筑的怜爱胜于车骑、女子。”
  高渐离大笑。
  “知我者燕妮也。”
  荆卿也就不再强求了。
  筑声由商转为徵的时候,秋风骤起,落叶纷纷飘过庭堂,无穷无尽的落叶盖住了主人和宾客的脚背……主客竦然。
  击筑者并没看见落叶,他看见的是那个魁悟的叛逆者,秦军大将樊于期,逃亡者的额头上永远堆积着沉重的乌云。家产没官,九族抄斩,寄人篱下,苟延残喘。而且这道篱在旦夕即至的秦将王翦数十万大军的铁蹄下,形同无物。
  荆卿在拜访樊将军的时候,告诉他:
  “秦王以千金、万户侯之赏索樊将军项上的人头,而轲,将以匕首索秦王项上的人头。”
  “荆卿将怎么去接近警卫森严的秦王呢?”
  “轲将以重礼敲开秦王的宫门。”
  “什么礼?”
  “一是燕国督亢地方的地理图……”
  “那是秦王垂涎已久的一块富饶的土地。”
  “不,还有更重的,那就是樊将军你项上的人头。”荆卿说罢躬身不敢抬头。
  樊于期的回答就是拔剑出鞘,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一颗死未瞑目的首级落在荆卿的掌中。
  筑声又由徵转为羽。
  驷马高车载着太子丹的殷切期望;载着田光先生光昭日月的信义;载着樊于期将军怒目纠髯的头颅;载着燕太子丹遍寻天下、拆百金从越人徐氏手中买来的匕首,又用剧毒药物反复焠炼,使之见血封喉;载着那个市井勇士秦舞阳;载着冷酷赴死的荆卿,目光炯炯,默默无声,他就像一团隐藏在云层中的霹雳。载着高渐离的筑声和送别者的哭声、歌声绝尘而去……
  筑声渐强,强至极限时戛然而止,弦断了。高渐离伏在筑上放声痛哭。主客无不泣涕。从此,阿乙击筑的名声不胫而走,传遍天下。今日之天下已是秦王横扫六国之后的一统天下,一传十,十传百,不几日就传进了咸阳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其非王臣。始皇帝派出急使急召阿乙。换马不换车,日夜兼程,不几日到达京城,宿于皇家馆驿,等待明日黎明,携筑登咸阳官晋见始皇帝。驿官告诉高渐离说:
  “你下榻的这间屋子,七年前荆轲犯上也曾在这里下榻……”
  “唔!”高渐离表现得非常冷漠,好像不知荆轲为何许人。
  是夜,无月无星。高渐离席地而坐,力求能很快平静下来,当年,荆卿也是这样惴惴不安么?一万遍摸索着匕首,惟恐不够锋利,惟恐毒性不够剧烈,他恨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去试一试匕首是否万无一失。一万遍铺开督亢的地图,一条条蓝色的线,像树叶的脉络,那是分布在督亢地区的河流,南北拒马河、易水、永定河……全都是燕国赖以活命的血管啊!一片绿色,那是岁岁丰收的田野。尔后,荆卿打开紫檀木匣,和樊于期将军谈心。我完全知道他们会谈些什么。
  “将军,明天我就要为您复仇了,不!不!应该说是您自己为您自己来复仇,您很快就可以无畏地直目赢政,而后就是我的一击……”
  “荆卿!可以托生死者,甚多。取信于一人而视为取信于万众万世者,可是太少太少了。荆卿!于期第一眼就看懂了您,人的血肉之躯屹立于当世,或长干百年,或短如一瞬;人的灵魂却能与日月同光。足下您就是具有如此灿烂辉煌灵魂的人……”
  “将军过奖了!轲只是一个极为平常的人,自幼酷爱读书击剑,曾游说卫国的元君,元君不用。游三晋,与大侠盖聂论剑,盖聂对我傲然怒目以对,我只能拂袖而去。游赵,与鲁句践对奕,为了一子之争,鲁句践大怒踢翻了棋盘,我想,输不起的人,怎么能敢于赢呢?我一语未发就走了。他们都以为我因为怯懦、软弱才黯然离去的,但别人的目光改变不了我的形骸。到了燕国,整天和卖浆屠狗之辈相交,与击筑者高渐离成为知音,和歌于闹市,痛饮于长街,其乐无穷!轲之勇高于技,智高于勇,信又高于智。只要我说一声‘诺’,必忠干事,非成即死,改悔二字从来都是我身后的万丈深渊。”
  “这正是我所以能和您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并以荆卿为楷模,舍生取义,献出我虽生犹死的头颅,垫在您的脚下,愿荆卿一蹴而就。”
  荆卿泣涕伏地再拜樊于期将军。
  “将军自刎之日,太子丹曾伏尸大恸,轲不仅无泪,反而喜形于色,太子丹责备我:樊将军逃亡燕国,是来求生的,您难道不知道吗?轲回答太子丹:我当然知道,而太子您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樊将军逃燕,想要得到的还有比生更为重要的东西。我助了他一臂之力,所以轲乐而无悲。樊将军,今日我却悲从中来。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于期当然知道,上苍给予我们的机遇过于短暂,展开地图之后就是匕首了……”
  “是的,樊将军,轲全部心智的力量也是有限的……”
  这时候荆卿的副手秦舞阳早已沉睡入梦,酣声如雷了。
  “荆卿,我知道您曾等待过另一位更为合适的助手,那位勇士并未赶到,太子丹心急如焚,催促您与此人相伴同行……”
  “是的,樊将军,虽然我理解太子丹的急切心情,因为秦国大军已经压境,燕国危在旦夕。但我还是当着太子丹的面拍碎了几案,我说:太子殿下!握着一把长不盈尺的匕首,进入敌目如星、戈矛林立的强秦,面对暴戾多疑的秦王,是要功——成——覆——命的!我所以迟迟未能成行,为的是等待我的另一只手,太子殿下既然急不可待,轲就此辞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樊将军,在易水边,您不是也听到了吗?高渐离的筑声,使我们出征者与送别者义愤填膺,泣涕揖别。惟樊奖军您二目圆睁,充满悲壮而无一丝哀愁。正因为如此,轲才更加惶恐。因为您已实践了您的万金之诺,我……能吗?”
  “您能,荆卿!您当然能……但您比我难,死易,生难,生而守信更难。”
  “唉——!”荆卿长叹了一声。“樊将军,多谢您的信赖,我能!当然能!愿将军在天之灵与苍天助我……”
  ——虽然古往今来都无人能证实当时荆卿和樊于期的首级的交谈是否与高渐离的遥想一致,但高渐离却坚信如此,好像当日他也在这间屋里。因为他对荆卿知之太深了,如同对自己的筑一样。这时,高渐离听见有人叩门的“毕剥”声。
  “谁?”
  “……”门外人不答,叩门声却不绝。
  高渐离打开房门,一位用黑色披风蒙住头脸的人闪入室内。
  “筑兄!把一个至爱者忘了吗?”来人的音色娇美,待她脱了披风,一个绝代佳人如同新月出自云海一般,鬓边一簇红似火焰的花朵,明眸皓齿,含笑含嗔。
  “燕妮!”高渐离立即认出了她,虽然她比以前丰满俏丽得多。“丽人你更……”
  “我替您说了吧,筑兄,燕妮更迷人了。可您更大胆了,您的胆量远远超过了荆卿,荆卿携督亢地图、捧樊于期首级才敢怀越国徐氏匕首进入秦国,还有秦舞阳为副手尚且功亏一篑,死于秦王剑下……您却只身携筑,筑是杀不死人的。”
  “燕妮美人儿!你怎么知道是我呢?始皇帝召见的是乡下人阿乙呀!”
  “筑兄,难道只有您能把听到的声音加以思辨找出结论吗?我的耳朵并不亚于筑兄。我一听说在宋子有一个击筑者,技艺超群,盖世无双,闻者无不动容,无不赞叹。不是筑兄,还能是谁呢?说实在的,与筑兄一别经年,无时不在念中,也许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美人儿,你有何见教呀?”
  “有,恕妾狂妄不逊。暗藏兵刃,在侍卫如林之中向始皇帝索命,非筑兄之长。筑兄长于击筑,这才是筑兄的强项,但筑兄的强项中也包含着明显的弱势。”
  “愿听丽人教诲。”
  “您的筑声可以激励千军万马于困厄之中一跃而起,反败为胜,斩将夺旗。也可以发人忧思而深省,以泪明目,反顾远古,洞察未来。还可以启迪智慧,使愚昧者明睿,改恶从善,向仁向爱……但您的筑声有一大缺陷。”
  “燕妮!是什么?”
  “没有女儿身的柔媚。”
  “啊!美人儿,可我为什么要往我的筑声里注入女儿身的柔媚呢?”
  “燕国的版图、樊于期的首级、荆卿的仪表和辞令加起来,都不如女儿身的柔媚更容易接近始皇帝。”
  “啊?是吗?”
  “这是妾自身的体验,也是天性使然……”
  “渐离怎样才能往我的筑声里注入女儿身的娇媚呢?”
  “筑兄,您见过女儿身吗?”
  “当然,您不就是女儿身吗?”
  “委所说并非着华服、佩珠饰的女儿身,妾说的……是……你看!是这样的女儿身。”燕妮的丝袍从她的肩上滑落到脚下,一个上苍的恩赐展现在高渐离面前。
  “没……没……没见过……”对于高渐离,她既完美,又陌生;既纯情,又妖冶;既非凡,又世俗。高渐离心动神摇,连声轻叹……
  “伸出您击筑的手来,伸出你抚弦的手来!伸出来!筑兄!”燕妮面对他的迟疑命令地正色喝道:“伸出来!”
  高渐离不能违抗地伸出双手,颤抖着慢慢移向燕妮那象牙色的肌肤。燕妮欣慰地笑了。
  “这就对了,柔软吗?细嫩吗?凉?还是热?大胆些,只当这是您的筑,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抚摸每一根敏感的弦,从第一根到第十三根……妾是您的筑,妾就是您的筑,您可以用最大的激情击您的筑,您的筑会发出绝好的声音,远非您曾经达到过的高度……”高渐离没有回答,只有呻吟和急促的喘息,他渐渐忘我地用双手和目光庄严肃穆地去抚摸那面颊,那粉颈,那圆润的肩头,丰满的胸,平滑的背,细小的腰。再由突起的臀到起伏不停的小腹,在燕妮的一声惊叫中,滑下芳草丛生的幽谷。“筑兄!这就是女儿身!您会让妾引吭高歌,您会让妾魂飞天外……妾身不是比您的筑更得心应手吗?……抱住,紧紧地抱住……抱,您会抱吗?”燕妮大声喊叫起来。
  高渐离再也不能自持了,他把燕妮抱起来,用刷子一般的虬髯扫过每一根敏感的弦,随即两人一起倒在席上……此曲只应天上有……
  当余音还在夜空中缭绕的时候,燕妮问:
  “筑兄,您的筑呢?”
  “我的筑已经与燕妮合二为一了。”
  “这么说,您爱您的筑不也就是爱燕妮了吗?”
  “是的,我可以大声重复一万次:是的,是的……”
  “只是燕妮与筑兄惟此今宵一夜了。”
  “为什么?”从来宠辱不惊的高渐离此时竟惊恐万状起来,一跃而起,抓住燕妮的双肩。
  “筑兄!燕妮和您一样,您是因为美声,燕妮是因为美色,才引起始皇帝的注意,召命您和燕妮来京陛见的,不想天下会有这等巧事,燕妮与筑兄同日到达,且同宿一座馆驿。明日陛见之后,燕妮肯定会立刻留在宫中,禁城深似海,燕妮再也见不到筑兄了,也许在宫中还能听到您的筑声,当您击筑抚弦的时候,也是燕妮极乐极悲的时候,愿筑兄把筑当做燕妮,燕妮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罢燕妮泣不成声。“筑兄,我知道您会用您的筑发出一个世人——包括您我从来都未曾听到过的强音……”
  一声鸡鸣,使燕妮仓惶起身,匆匆整装与高渐离吻别,夺门冲出,飘然而去,溶入凌晨前墨黑的夜色之中了。
  次日,燕妮果然在始皇帝的一瞥之下送入内宫。
  高渐离端坐于殿堂之上,满朝文武鸦雀无声。面对始皇帝,高渐离不卑不亢,如置身旷野。筑声悠扬,刚柔相济,波浪起伏,特别是筑声中透出一种男性难以抗拒的女性的柔媚。始皇帝如醉如痴,拍案叫绝。当他正要重赏高渐离的时候,中庶子蒙嘉走到始皇帝身边,这个得宠的佞臣,曾经因为受重贿转达过荆轲晋见秦王的请求,险些被腰斩弃市,始皇帝听信他有与神仙交游的本领,才赦免了他。为了立功赎罪,他在始皇帝案前悄声说:
  “陛下!朝野上下,已有人私下议论,这个阿乙很可能就是荆轲的密友和同谋高渐离,就是他在易水边击筑为荆轲壮行。”
  “啊?”始皇帝大不以为然。“筑声柔媚如此,难道会出于暴徒之手么?”
  “陛下,击筑者与陛下近在咫尺……万—……”
  始皇帝这才冒叫一声:
  “高渐离!”
  高渐离一惊之后,坦然作答:
  “唯,我就是高渐离。”
  “陛下!”蒙嘉以手掌从空中劈下,示意:杀无赦。
  始皇帝反而笑了。
  “好!荆轲敢于亡命,你的筑为他、为燕太子丹立下过丰功伟绩。可为什么只有你击筑才能有如此美好的乐音呢?使朕听筑如见美色。按秦律,你罪大恶极,朕可以把你碎尸万段!你的筑,连累过你的筑,又救了你一命。死罪可免,但……”始皇帝停顿了很久,他是在选择一个合适的刑罚。“朕要(目霍)瞎你的双目。还要你天天在朕的身边击筑,拉下去,行刑!”
  高渐离被五花大绑,伏身在一块木板之上,上下眼皮被四根青铜小钩拉开,使他的眼球凸出。一堆马粪燃起的浓烟通过一根陶管直喷高渐离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整整一夜,高渐离的眼睛瞎了,从五彩缤纷的世界沉入永远的黑夜。多么恐怖啊!在他被松绑的时候,他不得不以手扶壁去寻找自己的筑,他在那个浓烟之夜所想到的是一个字:死!毁筑绝声而后自尽。但当他摸到细滑的筑颈和圆润的筑肩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燕妮!他感觉到了燕妮那粉颈、那秀肩、那酥胸、那细腰、那丰臀、那……他情不自禁地从心底里涌出一股柔情。他的手无意中触响了一根弦,发出一个短暂的“角”音,眼前好像闪现出一线阳光。他那根击筑的竹片竟会自动跳进他的右手掌心之中。他席地而坐,开始击筑,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像是没有失明时那样准确。是呀!以前我也不是靠眼睛击筑的,以前我也不是靠眼睛来看世界的,以前我也不是靠眼睛来识人识事的。他又随心所欲地击筑了,随心所欲地抚摸着筑的十三根弹动的弦,——这是燕妮,他通过燕妮又能随心所欲地来看这个色彩绚丽的世界了!他的心境又可以随着筑声而宁静,而欢愉,而壮怀激烈……他听见了燕妮的声音:当您击筑抚弦的时候,也是燕妮极乐极悲的时候,愿筑兄把筑当做燕妮……我知道您会用您的筑发出一个世人——包括您我从来都未曾听到过的强音……我懂,我懂,那是肃杀之音,那是最冷酷、最暴烈、最绝对、最坚决、也是最后的声音……此后,高渐离随着生存和残忍欲望的渐渐复苏,他安静了。
  高渐离在咸阳宫的朝堂上,一次又一次为始皇帝击筑。一个出于有心,一个出于无意,他们一次一次相互靠近。高渐离的耳朵本来训练有素,双目失明之后,他的耳朵由于负有视和听的双重使命,越来越灵敏了。他细心地实地考察着荆卿一掷而成千古恨的空间。他能听出自己和始皇帝的距离,他能听出始皇帝佩剑的长度,他能听出侍立在始皇帝左右的文臣武将的呼吸,以及为了阿谀奉承拨弄舌尖的微响。他能听出所有近臣除了佩玉,均手无寸铁。他还能听见那个迎着荆卿的匕首,用药囊投掷荆卿,救过始皇帝一命的御医夏无且,二百镒黄金的赏赐使他浑身的骨头轻多了,药囊却重多了,他在药囊里多加了几块可以入药,又可以当做武器的石膏和虎骨。甚至还能听见谁在交头接耳,谁在抓耳挠腮……这些连始皇帝都听不到、也看不到。高渐离除了凝固僵死的东西,一切他都能用听觉“看”到。即使是一扇小小的风窗,他都能“看”到。当高渐离知道自己和始皇帝相距只在咫尺之间的时候,他偷偷在筑中塞了几块铅。他十遍、百遍地回忆着七年前,在同一空间演出的那一幕极为庄严、又极为惊险的活剧,最终像一场孩子捉迷藏式的游戏,结局又如此惨烈。首先是秦舞阳这个力可拔山的勇士,竟会在秦王面前变脸变色,股傈不已,使群臣感到怪异。但由于荆卿的自若和辩解,使秦王并未惊觉。
  “大王,此人乃北方村夫,连一位百户长也从未晋见过,大王!您是何等威严!请大王宽容他的愚昧和无知,允许他趋前一步,给大王献图。”
  “来!”秦王不疑,反而十分得意。“村夫也怕帝王之威么!哈哈……”
  荆卿从秦舞阳手里接过地图,双手捧给秦王,因势逼近秦王。秦王从容展开地图,出现的却是一把锋利闪光的匕首。迅猛的荆卿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抓住匕首刺向秦王。秦王之死,应该是上天所注定!谁知道,在秦王受惊闪身躲避的时候,他的衣袖竟然会脱落。是织工?还是缝工铸成了这个历史错误呢?使荆卿一刺未中!秦王拔剑剑未出鞘,又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接着发生了绕柱追逐的儿戏般的场面。秦国的法律规定:侍立殿上的文武大臣均不得携带兵刃。这就给御医夏无且创造了一个立功受奖的良机,他用药囊击中了荆卿,使秦王得以拔出宝剑,立断荆卿的左臂。荆卿独臂以匕首投掷秦王,秦王闪躲,匕首当啷一声击中铜柱,铜柱!这根钢柱为什么恰好竖在此处呢?是当初建殿的工匠之过?还是苍天之过?铜柱,要记住,殿上今日仍然有众多的铜柱,可诅咒的铜柱!竟然代秦王发出一声响亮的哗笑。那个秦舞阳在哪里?那个十三岁就敢于操刀杀人的匹夫在哪里?那个村夫,在荆卿掖住秦王衣袖的时候,在秦王拔剑未出的时候,在荆卿与秦王绕柱追逐的时候,在秦王斩断荆卿左臂的时候,在荆卿独臂以匕首投掷秦王未中而中铜柱的时候……有多少虽然短暂、却只需举手之劳的良机啊!在哪里?你在哪里?如果你能在任何一个间隙里伸一伸手,抬一抬脚或是大吼一声,秦王政二十年以后的所有史籍将是另一番描述,秦舞阳的名字将与荆卿齐名列传。但秦舞阳一直都大张着嘴,痴痴呆呆地僵立在一个角落里不知所措,束手待毙!唉!匹夫永生永世也走不进大智大勇者的行列!如果燕太子丹稍有一些耐心,如果荆卿期待的那个朋友提前到达,如果捧着地图与荆卿同步走进咸阳宫的是荆卿心目中的另一只手,即使秦王断其左臂,荆卿仍然还有一只臂膀。即使荆卿的匕首误中铜柱,他的副手也会拾起来再次投掷。即使秦王刺中荆卿八剑,他的副手仍然会赤手夺剑而斩杀秦王……但历史是没有如果的,所以历史是胜利者和幸运儿的历史!只能说:这是气数!
  清晨。内侍牵着高渐离进殿,坐在专为他设置的几案边。少顷,他听见绸缎的窸窣和皮靴的踢拖,“看”见始皇帝按剑走向宝座,倾听李斯等权臣显贵奏报政事,始皇帝发了一道一道谕旨,忽喜忽怒,喜怒无常。最后,始皇帝颔首微笑,转向高渐离:
  “高渐离!朕可以听你的了!任何一个大臣的声音都会让朕心烦意乱,只有你的筑声让我愉悦,而且不需要朕的思考,从现在起朕可以只听不说了……”
  多么近啊!从来都没有今天这么近,而且不能再近了,只有三个筑那么远。高渐离怦然心动,他没有回答始皇帝。他举起的不是击筑的那只左手,而是双手猛地一下托起沉重的筑,身子像卧鹿一样敏捷,随之一跃而起,这时,他“看”见始皇帝的头偏了一下,就在这一刹那间,他随着目标的移动调整了方向。几乎是在同时,他听见燕妮在帷幕背后的一声惊叫:
  “铜柱!”
  等高渐离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筑已掷出,他掷得是那样果敢,是那样凶猛,是那样迅速,力加速,几乎有千钧的重量。当啷一声,筑碎如齑粉。又是那根留有荆卿刃痕的铜柱,曾经挡住过睁眼人荆轲的匕首,又挡住了瞎眼人高渐离装了铅的筑。所有在场的人同时都听见过一声女人绝望的哀鸣。
  待等夏无且的药囊掷出来的时候,始皇帝的剑已经高高扬起,首先将药囊削为两半。始皇帝瞪了夏无且一眼,吓得这个想再得二百镒黄金之赏的御医便溺失禁。
  高渐离“看”见了他自己的失败,也听见了燕妮的那声惊叫和那声哀鸣,他首先想到的是在筑碎的同时燕妮的心也碎了。他又从容地坐下来,以两只空洞的眼眶轻蔑地直视着始皇帝,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始皇帝疯狂地大叫着挺剑刺入高渐离的胸膛,高渐离以滚烫的热血喷向始皇帝,染污了始皇帝的锦袍。高渐离双手抓住剑柄仰天长啸:
  “啊!普天之下心明眼亮的人们!面对一个盲人的盲动,你们是在笑还是在哭呢?”
  当燕妮被侍卫从帷幕后拖出的时候,她大声叫道:
  “击筑者!你的最后一击是何等的辉煌啊!”
  始皇帝没让她说出第二句话就用剑割断了她的粉颈。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