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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路


  ——为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死难者而作之二
  引子
  故乡城西有过一个镇店,叫冯家庄。五十年代初治理淮河时,截淮河支流——狮水修了一座南湾水库。把我童年到过的冯家庄,淹没在这座人造湖底了。实际上我只到过两次冯家庄,都只是穿街而过,并未停留。第一次和第二次只相距五个月,前后两次景象迥异,至今都记忆犹新。
  一九三八年台儿庄一役,重创了侵华日军。但并未阻止住他们的进攻矛头。曾经誓死保卫中原和武汉的国军,打算弃守中原和武汉的意图,已是国人皆知了。我父亲在夏天的时候,就将我们——他最疼爱的一对孪生兄弟送往西乡游河镇,他的好友——当地的镇长刘子哉的家里。那时我们只有八岁。父亲从来都是个未雨绸缎的人,看样子,他有意在最后关头,全家从城里迁移到西乡。我们俩算是第一批。但是到了秋天,在日军兵临城下的时候,父亲又改变了主意,全家逃往西南乡的余家寨。他的这一改变是考虑到,日军在占领城市以后,不可能不到四乡骚扰。西南乡离四望山很近,游河是个平川,而且有一条公路。对于日军来说,一伸腿功夫就到了。刘子哉按照我父亲的电话嘱托,派了两名荷枪实弹的亲信镇丁,一辆滚动起来吱吱扭扭向的独轮小车,推着我们两个十分相像的孩子,沿着田间小径一路向南。途中唯一的一个镇店就是冯家庄,当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穿街而过的时候,着实使我大吃一惊。对于县城是否已经沦陷,很感怀疑。因为冯家庄离县城只有十五公里,日本骑兵只要小跑步,一个小时之内也就到了。而街两厢的人,不仅不害怕,简直可以说是兴高采烈。除了几家杂货店和山货店以外,全都是饮食店。明火铁锅,全都摆在各自的门前。炒勺“乒玲乓朗”,一股劲山响。叫卖声、邀客声、唱菜名声震耳欲聋,你根本就听不清他们都在吆喝什么。那些饮食店的房檐下都挂着色彩鲜艳的猪肉、青鱼、羊腿、母鸡、果子狸、野兔、还有各种腌腊制品。我的鼻子告诉我,有好几家卖糊辣汤的,糊辣汤是我童年时代百吃不厌的美食,既够刺激,又大有捞头。内中有金针、木耳、香菇、粉条。大肠、猪血、面筋、油豆腐……多加葱蒜、辣椒、胡椒粉。最好再有一个夹肉芝麻酥烧饼,就能把我的肚皮撑得像只皮球。至于板栗烧果子狸、辣子鸡、炒腰花、溜肝尖儿……就更不用说了!那些店老板为了赚钱,当然把这天天逢集的日子看成自己的好运气,摇头晃脑,煞是高兴。而那些吃客,个个吃得红光满面,喜笑颜开,划拳行令,快乐之至。我看得出,吃客中一大半都是从城里逃出的难民。灾难中求生存的情绪竟是如此热烈而又快乐,甚至可以说还有些贪婪。我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人在食物面前的胆量!我在五岁的时候,就懂得嘲笑那些钻到筛子底下吃米被活捉的麻雀。可是,这时我的食欲也不可遏制地发作起来。向那两个镇了喊叫着说:“在镇上歇一歇吧!推车的大哥该饿了!让他抽袋旱烟。”推车的大哥一听,步子就慢下来了,又是擦汗,又是大喘气。两个镇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看得出来,他们又何尝不想美美地吃喝一顿呢!可他们想了想,只好把嘴里的馋涎咽到肚子里。“不行!二位小少爷!镇长老爷下过死命令:活人,不许吃、不许喝;车,不许断了‘吱扭’。把两位小少爷平平安安交到二老爷手里。出了‘差错’,提头来见。到了余家寨再吃吧!二位小少爷!”我只好把已经流出来的馋涎又咽了进去。推车的大哥叹了一口气,独轮车又“吱吱扭扭”响起来。冯家庄的五香酸辣味儿,一直跟了我们足足有十里之遥。
  日本侵略军在城内和四乡,进行了五个月腥风血雨的大屠杀之后。入夜,我在山顶石寨上,环视山下,成阵、成团的鬼火和凄惨的号哭,使我痛苦不堪。可以想见,有多少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在日晒夜露下的累累白骨啊!听说乡下被杀的人比城内多得多,因为留在城里的人本来就很少。在乡下,除了被清乡的日军杀死之外,自相残杀致死的人更多。如同潮水般的溃军,掉转枪口就是武器精良的匪帮,各种旗帜林立,三个兵就有一个司令。名为抗日,可如果真的见到了日本人,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见到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则又如狼似虎,既要钱又要命。我的一位堂兄从被占领的城内溜了出来,告诉我们:占领者在城里组织了维持会,停止了公开的杀戮。于是,一个需要权衡的问题摆在我们的面前:是死?还是当顺民?当时和后来谁会会责备那些因求生而受辱的小民呢?我就是被迫回城者之一。我父亲知道,虽然长子已经刚刚横死山野,灾难并不会因此而停止。一家团在一起固然好,可除了两个大人,就是五个十岁以下的孩子,最小的是在逃难中出生的小妹妹,还不到半岁。于是,父亲决定把家庭成员分散,用父亲的话来说,是“免于举家灭绝”。第一步就是把我交给我的一位堂兄,让他漏夜把我带下山寨,一同进城。不满十岁的孩子,出入城门,无需良民证。就在那天夜晚,我第二次经过冯家庄,又是穿街而过。当我的堂兄告诉我,我们正在走过冯家庄的时候,天地一片死寂,道路左右是两条灰堆,焦臭味扑鼻。残缺的尸体有时会挡住我们的去路,让我特别奇怪的是,连一只狗都没有。我在逃难的日子里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有死人的地方就有野狗。冯家庄连野狗都没有了!?可见老日杀得多么干净彻底。我很想告诉堂兄,我们五个月之前经过此处的繁华景象,但我没能讲出来,因为我意识到,这时候讲那些好像不大对劲。过了半个多世纪,我还记得那个叫冯家庄的镇店。我所以能一直记住冯家庄,除了两次路过看到两个截然不同的景象以外,还由于当时冯家庄附近出过一桩沸沸扬扬了很久的奇闻。这桩奇闻由于太奇特,成为当时人人都在猜测的谜。
  那是一九三八年的一个冬天的黎明。离冯家庄不远的一个名叫小冲的山村,可以说它是方圆五十里最小的山村。它埋藏在一个林木簇拥着的小山谷里,通向它的一段路很小,是名副其实的羊肠小道。村里只有两户人家,都住在石板搭盖的楼房里,一家姓秦,一家姓晋。正好应了春秋战国时秦晋相好的故事。两家门当户对,都是自耕农。各家都是四世同堂,样样互通有无。秦家的女人善于织布、制茶、晒酱、腌肉。晋家的男人善于做田、榨油、蔑编、打鱼和木匠活。他们很少上街赶集,周围的人经常都不记得他们的存在。在兵荒马乱的年景,自己的生死都难以预测,谁去关心一个素无来往的小小村庄呢?一个冬天的夜里,周围的人听见小冲有很稠密的枪声、女人的哭叫声、鸡飞狗跳声,无论你有多么大的好奇心,都不敢哪怕去偷偷地看上一眼。后来又看见了冲天的火光……人们也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在当时最常见的故事:又一个村庄变成了废墟。日本兵绝不会留下一张到处去诉说他们残暴行径的嘴。所以谁也没有想看看的欲望。去了,你是个活着的人,你掩埋不掩埋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掩埋吧,没有精力,许多人连自己亲人的尸骨都来不及掩埋。不掩埋吧,于心不忍。后来也没有看见过一个从小冲爬出来的活人,人们也就自然而然地认为,秦晋二家已经绝了!而且日军的骑兵,经常还三天两头光顾冯家庄附近的一些被烧光杀光的村庄。为什么?鬼才知道。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是家家户户灶老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要是和平年景,家家户户都要祭灶,买一块麦糖,往灶老爷的嘴上粘,让他甜甜嘴,惟恐灶老爷上天以后向玉皇大帝说小老百姓的坏话。一年到头,谁家没有件把两件不可外扬的家丑呢?现在,有灶台的人家已经很少了,即使有,谁希望他上天言好事呢?有什么好事可言呢?灶老爷怕是也没脸上天言事了,因为他根本就没保住下界的平安。那一夜出奇的黑!出奇的冷!躲在山林枯草堆里的人们,不断听见日本骑兵急雨般的马蹄声,时远时近。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从小冲突然奔出一个马队和一群狼狗。最后的那骑人马拖着一条绳索,绳索的另一头套在一个日本兵的脖子上,拖在地上的那个日本兵,用两只手抓住绳索,以一种非人的声音喊叫着,像一把划破天空的尖刀。那喊声之凄惨。之尖锐,简直是闻所未闻。这还不算奇特,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得出:这是老日在惩罚他们自己的逃兵。奇就奇在,不多一会儿,又从小冲里奔出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妞儿来。她尖叫着、飞跑着追赶那些转瞬即逝的人马和那个被拖走的日本兵。等她从小冲追出来的时候,那条沿着小溪的小路已是一条血路了!她先是两条腿在路上奔跑,跌倒以后,她就只能用四肢在路上爬了。她当然追不上,只沾了一身血。这个面无人色的小妞儿越爬越慢,最后,她瘫倒在路上。被人们抬到山上的时候,她的喉咙已经失声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多月之后,她才被一些好心的难民用米汤调养好。可是,即使在她能说话的时候,她也拒绝把自己的事当“古”来说,让那些既有喇叭耳朵、又有喇叭嘴巴的人听了好去满世界传播。一年以后,她才开口说话。人们才知道,她不仅是小冲秦家唯一幸存的一根独苗,也是小冲秦晋两家唯一幸存的一根独苗了,两家人死得干干净净。人们才从她的嘴里听到那年腊月二十三,她为什么拼了命爬那条血路的原委。但她讲的始终是一些破碎。模糊和扑朔迷离的片段,仍然是个不解之谜。她只能说她自己的事和她自己看到、听到和猜想到的事。一直到抗战胜利,县报的记者闵先生,从敌人的档案里发现了几封署名高桥敏夫的书信。闵先生花了一笔钱,请了一位懂日文的老先生,把那些书信翻译了出来。选了一些他觉得有意思的部分,打算在县报上公开发表,而且已经打出了几份小样。结果始终未能如愿,原因是当局顾虑到这些书信的内容与战后中国民众的情绪相抵触。由于我当时作为中学生的活跃分子,受聘担任县报副刊《学生笔》的业余编辑,和他是忘年之交,求他把小样给了我一份。拿回家一看,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冯家庄小冲那个秦家小妞儿说了、却没法说完整的故事的另外一半吗!多年来,我一直都想把这两部分合在一起,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可是,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机械的阶级论在中国占绝对统治的时期。在阶级和民族问题上,非黑即白,非白即黑。日本兵个个都是野兽,都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他们一开口必然是“八嘎牙鲁”。固然,我也是个战争受害者,按我国古训: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而我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理性思考,认识到:人类在回顾一个历史现象的时候,至少应该站在比自己稍稍高一些的水平线上,因而,我一直都非常踌躇,顾虑重重,没能下笔。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已经有半个世纪了!我已经从一个儿童成为一个老人,老,不是也意味着成熟吗?老,不是也意味着沉静吗?老,不是也意味着宽容吗?老,不是也意味着通达吗?老,不是也意味着坚定(有人称之为顽固)吗?因为再向前跨进一步就是死亡了!
  言归正传
  秦菱芬说
  俺叫秦菱芬,是小冲秦家的幺姑娘。俺前面的三个姐姐都出嫁了。俺奶奶是个四世同堂的全福老太太,能上桌子吃饭的亲人就有十八口,还不算那些抱着桌子腿、张着嘴讨饭吃的孩子。俺奶奶说俺是秦家的人尖子,生得最水灵、最粉嫩。俺奶奶说俺就像她出阁那年一模一样,她出阁那年,正好也是十七岁。十七岁的俺,无论咋想都想不出奶奶十七岁是啥样儿。俺只觉得,要是俺活到八十几,有奶奶这么气派、这么扎实就好了!老日来咱冯家庄,小冲的人都知道。开枪、杀人、烧房子、糟践女人,俺们都知道。虽说俺娘为了防备个未然,给俺剪了个男孩子的平顶头,可俺也和小冲的所有人一样,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人人都说小冲既是财神爷忘了的地方,又是瘟神爷忘了的地方,只有观音菩萨始终照看着俺们小冲。同治二年闹长毛,左近杀得血流成河,掉了那么多脑袋。俺小冲平平安安,没祸没灾。长毛也好,清兵也好,都长着豹子似的大环眼,都也没看见紧挨着冯家庄还有个小冲,你说怪不怪!这回也是,从八月中秋,老日清乡,左近的庄子都烧光了,就俺小冲平平安安,没祸没灾。没想到冬月二十那天夜里,观音菩萨打了一个盹儿,兴许就打了一个盹,可把俺们小冲害苦了!一大群老日进了俺们小冲,见人杀人,见牛杀牛。俺正在机房里木机子上织布,把俺吓的得得得得得地浑身发抖,害得俺撒了一裤裆尿。赶紧打翻了油灯,趴在地上,不住地念佛。奶奶叫,姑姑哭,婶婶骂,大爷哼,孩子们号……俺听得一清二楚。后来,一阵轰隆隆响,就像天塌地陷了一样。小冲里秦晋二家几百年的老花岗石垒的楼房全都塌了!菩萨保佑!俺脚下的地窖给砸开了,俺落进地窖里,顶上又被几根方子撑住,落下来的只是一些碎石头块。俺一下就晕死过去了,醒来的时候,看见头上有了亮光。俺摸摸自己,全身都是好好的,只有右脚生生地给砸掉了一块皮,流了好多的血。俺爬出来一看,妈呀!小冲的那么多活人都在哪儿呀?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全都给杀死了!连我们家的那只老黄狗都没饶过,肠子流了一地。到处都是血泊。他们一个个都死得好惨啊!菩萨!俺是个最好哭的妞儿了!不知道为啥,这时候一声也哭不出来!俺想哭啊!俺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可就是哭不出。愣了整整三天,俺才清醒过来,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俺拖着一只跛脚,先把秦晋两家亲人的尸体,一个一个背到山坡上一个叫天生洞的洞里,给他们铺上毡。盖上席。拖一个,俺哭晕死一回。都是天天见面的亲人啊!他们每一个人生前走路的样子、手势和笑容,都还在我的眼面前。有时候俺一天只能拖一个,不是他们的身子太沉,是我的心太沉了。幸亏奶奶是个有心的当家人,地窖里积攒着好几大缸粮食。有米有面,可俺咋敢举火煮饭呀,要是老日看见,那还得了!再说,全村的火都已经熄了,到哪儿去找火种呢?俺只能天天啃生红薯。俺知道老日不是长毛,长毛看不见小冲,老日能看得见小冲。说不定老日还会来,观音菩萨保护不了俺,俺死去的亲人也保护不了俺,只有自己救自己。俺在地窖的一团转都挂上了瓶瓶罐罐,一有人往俺藏身的地窑走来,就会有响动。地窖上,只剩了一个门框。俺把那柄铡刀用根细线绳吊在门框上,只要有人来,线绳一绊就断,铡刀落下来,就把他劈成两半儿了。俺还把砍刀、菜刀、镰刀、剪刀、扬叉、冲担。烧火棍、劈柴斧,全都拣到地窖里,当做防身的家伙。俺不知道村外是个啥局面,只听见枪声不断,夜里四处起火。俺白天像老鼠一样躲在地窖里,夜晚才敢爬出来透透气。小冲,一个活物都没有了!要是有个活物陪陪我该有多好啊!就是没有呀!连一只老鼠都没有。奶奶治家有方,月月灭鼠,天天灭虫。她的办法真多!挖、毒、熏、淹、夹、堵、钓……都被奶奶给斩尽杀绝了!奶奶您也太歹毒了!您做梦也没想到报应会落在您的后人身上。俺真孤单!孤单得哭,又不敢大哭。孤单得叫,又不敢大叫。没人跟俺说话,俺只能对着一块半拉镜子跟自己对答。没事干,数米粒儿,数包谷粒儿,数红豆粒儿……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有一天早晨,天才蒙蒙亮。俺悄悄、悄悄、悄悄地把头从地窖里伸出来。想听听早晨的鸟叫,平常年月,俺小冲的早晨,雀叫得那个欢啊!一早就让你的心花开得大大的,你就再也不忍心赖在被窝里睡懒觉了。可现在,连一只大惊小怪的麻雀都没有。小冲死了!小冲真的死了!死绝了!死透了!就在这会儿,俺听见晋家那堆断墙烂瓦里有了一点儿轻轻的声响。俺那双好久好久没听见过人声的耳朵,比起终天在吵吵嚷嚷中过日子的时候,也不知道要灵几十倍!俺一开始就想到:有人!谁?俺把身子缩进地窖,抓了一个破筛子盖住头,屏住气,一动也不动,只用眼睛从筛子眼儿里看出去。一个人!是一个人!从晋家的地窖里慢慢慢慢探出头来,先是一个留着光朗头的男人脑袋,还戴着眼镜。又过了一会儿,——是个兵!——又不像是中国兵!——是一个老日!穿着黄颜色的帆布军装。俺身不由己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那老日的耳朵比俺还灵,一下就缩了下去。一整天再也没露过头……真怪呀!一个老日,为啥像俺一样躲在地窖里?他怕谁?他准是昨儿个夜里摸进来的。俺明白了,你是专门来找俺的?非要把俺小冲的人斩尽杀绝不可?你们也太狠心了!可……他要是来找俺、杀俺的,听见声音就该来呀!为啥又躲起来了呢?是了!俺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俺有了准备,也一定知道俺要跟他拼命……可……俺,一个乡下小妞儿,还要费他们那么大的事吗?说不定……他以为藏在小冲里的人不止俺一个……这咋办呀!在俺偷偷瞄他的时候,他一定也在瞄着俺。这咋办?……
  高桥敏夫书信之一美智子小姐:
  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到一封从充满了血腥味的战场上给你寄来的信。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请务必原谅一个远在前线的士兵的冒昧。此情此景,我不能向你描绘我此时此刻所看到的一切。而且连我都只能视而不见。我心目中至今都是去年今日(也就是昭和十二年十二月十八日)京都的一片阳光,虽然同样也是冬天,那时我感到特别温暖,让人想到春天,想到樱花。你记得吗?当我和你经过平安神宫门前的时候,你牵着你的小弟兵卫,兵卫大概是个刚刚入学的中学生吧,也许是为了表示他已经有了很大的学识吧,他喋喋不休地告诉我:“这宫殿是明治二十八年,为了纪念一千多年前桓武天皇在京都奠都才修建的,大门和我们看得到的前殿,就是当年平安京的应天门和太极殿的老样子。在近卫府有很多樱花树。您来的真不是时候,您要是十月来京都,还可以看到二十二日的‘时代祭’,今年的祭祀因为皇军正在讨伐上海而特别隆重,抬神舆的游行队伍过了好久好久啊!……在神位前结婚的人,据说是历年最多的一次。”兵卫说到这里,看看我和你,补了一句:“单是将要出征的军人新郎都有好几个哩!”你微微笑了,笑得特别美,面颊上立即浮起一片红晕。我感觉到,兵卫不时地偷偷摸我的军大衣,表现出非常羡慕的样子。我必须向你坦白承认,当时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你的身上,所以我对他的情绪一点儿也无暇顾及。我也能感觉到,不止是兵卫一人是这样;满街的孩子,也可以说所有京都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既神圣又兴奋的情绪,一片喜气洋洋。我当然知道,这是因为南京的顺利陷落。从十三日的下午起,日本就举国欢腾了!人们一见面就说:“恭喜呀!没想到,真是太让人高兴了!那么快就攻进了南京!皇军将士英勇善战啊!”今天的每一家晨报,都用了很大的显著篇幅,详细报导了昨天皇军在南京的入城式。还刊登了司令官松本石根大将、朝香宫中将殿下、柳川中将和长谷川海军司令官的照片。报道中说:松本大将在支那中央国民政府的前庭举行了大日本国国旗的升旗仪式,在他率众三呼“大元帅陛下万岁”的时候,由于百感交集,喊到第二声就哽咽失声了。但大将还是鼓足勇气喊出了第三声。参加仪式的队以上军官,还畅饮了天皇赐予的御酒……可惜这些历史性的时刻,我都没能赶上。当然,我这个刚刚去名古屋参加过实弹演习的新兵,即使在南京,哪里会有参加这种盛典的机会呢?街上的陌生人没有一个不向我们行注目礼的,你对我说:“高桥君!跟你走在一起,既让我感到荣耀,又让我很难为情,你看,人们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你。”我对你说:“他们一定是在看你哩!美智子小姐!冬季,在一群群深色衣着的人们中间,一身淡雅的和服,显得多么亮丽!你的腰间束着用金线锈出枫叶图案的腰带,更让人觉得高贵。特别是你本人这么美!说真的,你现在比在东京和我一起、就读于早稻田大学的时候还要美!那时候你已经是我们的枝花了,可见你现在多么让人仰慕!我走在你的身边,真是沾光啊!”你娇羞地说:“高桥君!你是什么时候学会阿谀奉承的呢!”我连忙对你说:“不!美智子小姐!也难怪,这一点你并不了解我。我从来都把你看得比我重要一千倍,只不过我总也没说出口来罢了。这次如果不是我即将投入圣战,我绝对没有勇气利用远征前短短的探亲假,到京都来看你……”你半晌没说出话来,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木屐。木屐是非常轻盈的那一种,可这时却显得好像十分沉重似的。我当然知道,我的话中含义再明白不过了,可你一时又不好回答。我止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我当然是最幸福了,在你身边……可明日一别,此生再次相见,恐怕是万难的了!对于一个士兵来说,最终必然会抽象为一个简单的问题,那就是生与死。”我注意到,你的眼圈儿一下就红了,低低地说:“高桥君!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我理解一个年轻学者的心灵……不可避免的柔弱,同时,你现在的心情正说明你对天皇陛下的忠心……你会凯旋归来的,高桥君……”说到这儿,你停顿了很久,在兵卫的注意力完全转向一队欢送参军者的行列时,你用最小的声音对我说:“你希望我……的是什么呢?”我说:“美智子小姐!我希望……但我没勇气希望……”你默然了。这时兵卫大叫起来:“真棒!可惜我赶不上这场圣战。”晚上,非常意外的是你单独来看我,我感到特别荣幸。我住的是一个完全古典家庭情调的民宿。老板娘很热情,要把有炭火的客厅让给我们谈话。你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表示愿意陪我在附近的小巷里散步。老板娘只好主随客便,说她会给我等门。出了门我才注意到你的肩上多了一条很厚的绒绵方巾,想是俄国货。在和服上加一条西式方巾,只有新派知识女性才会这样做。路灯的光很弱。小巷里特别寂静。我们所能听到的就是你的木屣和我的士兵皮鞋合拍而又缓慢地敲击着石板路的响声。很清晰,也显得很响,迫使我们不得不尽量地轻些、再轻些。你说:“高桥君!你现在来京都,真是不巧。好像只是几天前,在夜间,到处可以闻到桂花的清香。再晚些,就是春天了,春夜,连树叶的芽儿都是香甜的。那些小酒馆儿里的三弦,声声都带着醉意。”我只能告诉你:“美智子小姐!士兵啊!我是士兵啊!身不由己呀……”你说:“战后,战后吧!”我只能说:“是的,战后吧……也许会很快。”当我们无意之中走到八坂神社门前的时候,我对你说:“进去看看吧?”你点了点头。神社里仍然是树木葱宠,灯光黯淡,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气氛。越往里走越昏暗,背阴的地方还积着残雪。我不由得想起了死亡,不知道为什么,我从生下来就把神佛和死亡联系在一起,而从不把他们和活着的人联系在一起。他们在人间的塑像、画像和住所,对于活人,只是一种警戒的象征和严峻的启示。我想进来的动机,也许只是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和死亡相接近的感觉吧!你像是清晰地猜到了我膝陇的意愿,突然止住了脚步,对我说:“高桥君!这里……冷……”我立即就懂了:“那,我们就回去吧!”我为了表示我并不特别忧伤,压低嗓门,轻轻戏滤地学着我们联队长的腔调,在你耳边喊着:“立正!向后转!”你似乎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低低地笑了,笑得很苦涩、很吃力。之后,就再也没有讲话了。我像一条没有舵的船,傍着你,又走了好几条幽静的胡同。整整一个夜晚,只遇到一个年迈的醉汉,他摇摇晃晃,嘴里吟诵着一首诗,好像是江户前期某一位诗人写的。大意是:云雀嘹亮的幸福之歌,唱出的正是人类的黯淡和不幸。你似乎一直在思索着什么,我一直在猜测着你的思索。星光。灯光在你清秀的脸庞上,缓缓转着不同的角度,每一个角度对于我来说,都是完美的。“到我家了,高桥君!”——这时我才发现我们已经站在你家的门外了。你家门内小院落里,在松树下立着的那盏西洋灯的灯光还没有熄灭,这说明你的家人正在等待你。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就像绸缎和土布那样不同。我是在中部一个古老的山间小城歧阜乡下出生长大的,那里遇到下雨天,用的还是油布伞。山里的邮递员还穿着草鞋,背着背囊,拄着手杖行路。上小学的时候,写字使用的还是手工制造的美浓纸。我们高桥家能够出一个在东京读书的大学生,成为一年四季都在乡下到处谈论的新鲜事。山里人一谈到我,就唏嘘赞叹不已。我知道,你出身名门,你的父亲现在还是京都大学的教授。你们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镰仓时代。是你告诉我的,你们现在的住宅,就是在往日先祖府第的遗址上修建的。在我正想得出神的时候,你很礼貌地问我:“要不要进去坐坐?高桥君!”我马上醒悟了,低低地说:“不打搅了!我在黎明前就要去搭车返回营地了,明天是最后的期限。”你连忙说:“让我送送你吧,高桥君?”我断然谢绝了你:“谢谢你!美智子小姐!开车的时间太早了!再说,我对你和府上的打搅,已经太多太多了!实在是对不起。请代我向令尊、令堂大人和兵卫君致谢……”我发觉我的声音里有些硬咽,立即深深地弯下腰去给你鞠躬。今天想起来,我仍然不知道我的拒绝是明智、还是愚蠢的决定。你也深深地弯下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叹了一口气,小声对我说:“高桥君!你的情感大柔弱了,和军队、和征战也许不太协调吧……”我没有回答你,因为我怕哭出来,让你看不起。在今天,全民族都在亢奋的求战热潮之中,我在一位小姐面前的表现已经够没出息的了。我像逃跑似的转身走了,走到小巷尽头,在必须转弯的地方,我才站住。回头一看,劳驾你还在门前目送着我,只不过你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方巾,把身子裹得更紧些。加上距离远了,你显得更加娇小。我真想奔回去,站在你的身边,一直到必须离开的最后一分钟……但我没敢这样做,转身就离去了。
  高桥敏夫
  昭和十三年十二月十八日于支那中原战场某地
  (军中严格规定:通信不许注明地点)
  秦菱苏说
  整整一个白天,我都在筛子眼儿里盯着老日藏身的那个地窖,什么也没看见。俺好慌啊!俺以为他会随时跳出来把俺杀死。想想,又觉得也没那么容易!俺吊在门框上的铡刀会先把他劈成两半。他就是躲过了铡刀,俺的地窖里还有菜刀、还有斧头、还有冲担……俺会跟他一命拼一命。想着想着,一下想到他要是不杀俺,他要是来糟蹋俺,咋办?那比杀了俺还要惨!是的,俺是个小妞儿,俺咋没想到俺是个小妞儿呢?想到这儿,俺就更慌了。俺只好自己宽慰自己,他是一个单独的人,一个对一个,还说不定谁死谁活呢!可他要是一个探子咋办?他会招来好多老日……这咋办啊!俺不是在地窖里等死、等着让他们来糟蹋吗?不!俺没等他们靠近俺就自己把自己杀了。夜里,俺抱着刀枕着斧头睡下了,无论咋着都睡不沉。又坐起来,像洞子里的兔子似的,竖着一对耳朵听,连一根枯枝落地的声音俺也不放过。他要是去喊他的老日伙计,他前脚走,俺后脚就跑了。可跑到哪儿去呢?到处都在烧杀,到处都在糟践女人。除了老日,听说还有号称游击队的土匪。我长了十七岁都没出过小冲的村口,东南西北方,哪一方有俺的活路啊!一天一夜,我只悄悄地啃了一块生红薯。他……也在啃生红薯?晋家地窖里的粮食,除了红薯,别的粮食不点火也是吃不成的……
  高桥敏夫书信之二美智子小姐:
  我真的快要累死了!在我离开你的那个夜晚,我曾经在(朝日新闻》上读过一个大评论家的文章,他在文章里分析说:“南京陷落以后,天皇考虑的应该是从支那局部撤军。”当时,这篇文章让我产生了一个幻想:也许我会很快被准许脱掉一级乙类军装,从军需官手里领回自己的便服和私人用品,又成为一个有个人存在意识的个人,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中问。每每想到这一点,就兴奋得发抖。因为我会同时想到你和你那让我心魄荡漾的声音:“你希望我的……是什么呢?”你是这样说的吧?是这样说的,我没有记错吧?我听懂了你的意思,但我有希望,又不敢希望,所以我的希望就成了说也无益的幻想了。我是个乙种合格体检通过入伍的士兵,可能会比甲种合格体检通过入伍的士兵遣散早。谁知道,事情的发展,和那位大评论家的智慧以及我的幻想相反,朝野上下,战争的呼声与日俱增:将大东亚圣战进行到底!巩固与扩大日本军人用鲜血换来的土地。于是,不断征兵,不断向支那增兵。我这个千千万万个战争蚂蚁中的一个,从日本过海到了关东,从关东到华北,再向南挺进。目的:合围大武汉。我没有一天不思念你,美智子小姐!按照今天日本人的时尚,我的想法是可耻的,恐怕连你都要鄙视我,但这是因为你没有在支那战场的缘故,这场战争非常丑恶,并不是我在日本时所想象的那种神圣,可以说和神圣毫不相干。而且非常非常可怕,我指的不只是对于支那人。而且它的后果尤其可怕,既不是兴高采烈的日本人,也不是心惊胆战的支那人现在就能够看得出来的。我不是预言家,这只是我的一种直感。我思念你,非常痛苦地思念着你。这秘密大概就是我在阵中所能有的唯一自由和愉快了!但必须非常隐蔽,连做梦都不能暴露出来。即使和我的唯一好友山田一郎在一起有限的密谈,我都不敢有丝毫流露。幸亏我没有和他说得太多!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今天,他出事了,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过失——掉队。山田君和我的处境差不多,也是个大学生,也是个一年兵。他比我的身体还要弱些,深度近视眼,要是一分钟不戴眼镜,这一分钟就不能行动。他常常向我抱怨自己的命运,但我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他真正抱怨的是让他参加这场战争的人,但他不敢抱怨。小队到了宿营地以后半小时,山田君才一跛一瘸地赶来,样子非常狼狈。皮带松松垮垮,子弹盒坠在屁股上。一杆三八式步枪把右肩压得比左肩低了三寸。一个累垮了的人哪里会看得见自己的形象呢!当他看见佐藤小队长就站在面前的时候,他惊慌失措地向小队长敬了一个举手礼。佐藤小队长笑嘻嘻地说“山田君!我们在恭候您哩!”山田君结结巴巴地说:“很抱歉!佐藤小队长!我……”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老兵把早已准备好的水桶提了起来,劈头盖脸向山田君泼去。泼得山田君昏天黑地,摇晃了几下,支撑着总算是没有倒在地上。几个老兵围住他笑成了一团,山田君开始发抖,打喷嚏。一个来自福冈的老兵抓住他的领子问他:“你是什么人?”山田君尽量大声回答说:“报告上等兵阁下!我是皇军士兵山田一郎!”上等兵上前给了山田君一记响亮的耳光:“你是皇军士兵?不是!你是婊子!表演一个婊子接客的样子给我们看看!”山田君没有回答,那老兵又是一记耳光。“你是婊子!”“嗨!”“表演!”“报告上等兵阁下!我没有见过婊子……”“你没见过婊子?你就是婊子!表演!你这个混蛋!”可怜的山田君只好痛苦地咧着嘴,拙笨地扭着腰肢走向佐藤小队长,一只手托着自己的后脑勺,一只手搭在佐藤小队长的肩膀上。佐藤小队长呲着牙,用手摸了一下山田君的脸,反掌就是一耳光。“快滚!”同时指着我:“你,高桥!你和他不是莫逆之交吗?你们一起去征集粮株!要快!要征集些精品!”我当然知道佐藤小队长说的征集是什么意思,粮袜包括什么,精品又是什么。我立即拉了山田君走进我们小队入住的民房,放下背囊,提着枪就出去了。我和山田君只好努力地去征集,也就是凶狠地去抢、去偷支那人的粮食和鸡。鱼、肉。蛋。在征集中,山田君告诉我,他对战争,对军中卑鄙的人际关系,已经容忍到了极限,他认为受侮辱比死都难以忍受。我没有表态,因为我不敢表态。我怕他万一作出什么事情被逮捕审讯的时候,他会供出我来。虽然他是个正直的朋友,但他懦弱,懦弱的朋友有时候比敌人都要可怕。在严刑拷打之下,很难说他会不会把我咬出来。而且,佐藤小队长和老兵们已经把我俩看成莫逆之交了。由于我们的狩猎成绩还不错,这一次,山田君算是得到了宽恕。美智子小姐!你一定觉得厌烦了吧,我向你说一些军中丑恶的事情,请原谅!我觉得我的一切(包括身边发生的事情)都应该告诉你……想念你!美智子小姐!祝愿你青春永驻!
  高桥敏夫
  昭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于中原战场某地
  秦菱芬说
  我一连三天三夜都不敢睡,第四天夜里俺像死人似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吓了俺一大跳:妈呀!俺咋睡着了呢?晋家地窖里的那个老日呢?约莫是走了吧?俺连忙伸出头看。妈呀!俺太冒失了!他就站在地窖里,露着一颗没戴帽子的脑袋。同时,他也看见了俺。俺吓得不知道该咋办,愣在那儿不敢动。他先是一惊,缩了一下脑袋,很快就又伸了出来,戴着眼镜直愣愣地盯着俺看。想是他看见的俺,像个吓掉了魂儿的小男孩儿,他挤了一下眼睛。他这一挤眼睛,就把俺给挤糊涂了!老日不就是鬼子吗!鬼子不是人呀!可他咋会挤眼睛呢?只是人才会向人挤眼睛的呀!俺看见的也只是一个人的脑袋,他一挤眼睛就让俺把鬼当成人了。俺看着他,身不由己地也挤了一下眼睛。他笑了,一下就跳出了地窖。他这一跳就跳出个鬼子来了!一身黄军装,腰里扎着皮带,脚下是落地很响的牛皮鞋……俺急忙就缩进了地窖。俺听见瓶瓶罐罐一阵叮叮当当响,他正向俺的地窖奔过来,等他一步跨进门框的时候,绊断了绳子,铡刀呼地一声就落了下来!他好机灵啊!一闪身,差一点没削掉他的脑壳。他再想靠近的时候,俺尖叫着从下往上捅了他一冲担。俺们山里人担柴用的冲担,两头都是又硬又利的铁尖。只要捅进他的肚子,一下就能穿个过儿。俺心里慌,手里没准头,捅到了他的腿上。他啊了一声滚开了,一跛一瘸地回到晋家的地窖里,把半截身子露在外面,傻乎乎地看着俺。我又糊涂了,老日不是有枪吗?他可以拿枪来打死俺呀!他们还有炸弹,一个炸弹就能把俺的地窖炸平。俺看着他,他把那条伤腿搁在地窖沿上,解开绑腿,用一条小手绢擦干了血迹,再把绑腿缠好。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一会看看俺,一会看看俺。就这样足足有烧一顿饭的功夫,他才缩下身去。俺又重新把瓶瓶罐罐都挂起来,再把铡刀吊上门框,躲进地窖。妈耶!咋办啊!幸亏我女扮男装,他要是知道俺是个小妞儿,那还了得!越想越害怕,俺又哭了。还不敢哭出声,只能用棉袄袖子捂着脸哭……
  高桥敏夫书信之三美智子小姐:
  你好吗?无时不在念中。上一封信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有一个比较谈得来的战友山田君。山田君对于这场战争,比我还要厌倦。我一直暗暗为他担心,不幸的是,我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出现了。他在我们联队血洗并焚毁一个乡村小镇以后突然失踪。在屠杀支那人的时候,佐藤小队长从一个茅屋里抱出一个不到两岁的婴儿,那婴儿在魔鬼的手里还在笑,啊啊地和佐藤逗着玩儿。佐藤看见山田君抱着枪像抱着一根烧火棍一样,他叫住山田君:“你!我说的是你!挺枪!怎么?你听不懂?我要你两手握枪,刺刀向上!对了!就这样。握紧!”佐藤的话还没落音,就把手里的婴儿抛出去了,婴儿在空中划了一条短短的弧线,我注意到婴儿以为是佐藤在和他戏耍,咯地笑了一声。在第二声还没笑出来的时候,他那小小的身躯,非常准确地落在山田君的枪刺上。鲜血溅了山田君一脸,山田君举着枪上的婴儿,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趔趄了几步就跌倒在地了!佐藤大笑着羞辱山田君:“你真是个婊子!告诉你!山田杂种!回到宿营地你要在整个大队面前表演娼妓拉客!还不站起来!”山田君从地上爬了起来,但他没有拿起枪。“婊子!你真是个婊子!枪都不要了?”山田君只好蹲下来,战战兢兢地从婴儿的尸体上抽出自己的枪刺,婴儿脸上的肌肉还在颤动。“高桥!”佐藤大声喊我。我立即就地立正应着:“嗨!”“你为什么发抖?”“报告长官!我在出发的时候就不舒服,有些冷……”“啊?这么说我还要给你请功啊?带病出征的英雄。”“不!长官!军人必须以尽忠尽节为本分!”慌乱之中,我竟会背出明治天皇“军人敕谕”中的一句。佐藤哼了一声,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就在我们集合回城列队的时候,全小队都注意到山田君不见了。佐藤小队长咆哮着命令:“下士官青野!高桥!你们两个留下来,搜查!一定要把他活捉了带回来!抓不到,你们也别想活!”我和青野立即在小镇的废墟里到处搜寻,不见,就逐步向四周搜索。青野知道我和山田君的关系比较接近,让我呼叫山田,告诉山田:逃跑没有出路的!支那人会一刀一刀把你剐死!你只要回来,就会得到宽恕。我当然知道,我在说谎,这一次,山田君是绝对得不到宽恕的了!山田君自己比我还要清楚。但我必须说谎,这是下士官的命令。呼叫当然没有回音,青野命令我向那些可疑的灌木丛开枪。枪声在夜晚的山林里非常响,而且还有回声。我总是稍稍把枪口抬得高些,尽可能不伤害到山田君。开了几十枪以后,青野下士官在我耳边说:“停止!”他接着大声说:“找不到这个混蛋了!回去!不找了!”其实他只是把我按在地上,假装着已经走了。果然,下士官的计策很成功。二十分钟以后,不远处有一蓬灌木轻轻地响了一下。下士官告诉我:“是他!”我的心里特别矛盾,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自己,我都希望找到他。因为他在充满仇恨的支那人的山林里,肯定没有好结果。抓回去也没有好结果,而且是我把他抓回去的。最为难堪的是,我要亲眼看着他被惩罚致死。我不由得说了一句:“也许是个野鸟吧……”下士官用枪托砸了一下我的腰眼儿:“野鸟?野鸟早就飞走了!去!把他拎出来!”他是那样有把握。我只好跑步过去,果然是他。我厉声喝道:“山田!出来!不出来我要开枪了!”我故意搬动了一下枪栓。山田这才从灌木丛中举着双手站起来。“你的枪呢?”“不知道丢在哪儿去了……”下士官马上跑过来,首先噼哩啪啦就是一阵耳光,山田君想用双手去挡,下士官大声叫骂着:“混蛋!立正!”接下来又是打耳光。一直到下士官自己觉得累了,才停止。他从腰间抽出一根绳子交给我,下令:“把他捆起来!捆紧!”我只好用最大的力量捆绑他,我从来都没有用过这么大的力量捆绑过什么东西,人,或者是什么小动物。我在心里说:“抱歉了!山田君!我只能这样……”我牵着他,下士官跟在他的背后。一路上我都觉得别扭:为什么是我牵着他呢?我把他牵到哪儿呢?我和他,以及下士官都很清楚:他正在走向死路!夜间,山田君被捆得就像即将去宰杀的猪一样,扔在一间空屋里。他们将怎么处置他?换一句话来说,也就是:他们让他怎么死?这个问题整整折磨了我一夜。我的脑子里为他想象了很多个可能处死他的形式,结论是:最好的死法是枪毙。一声枪响就倒下了,地上流一滩血,只不过明年这块地方的草比周围的草要绿一些。美智子小姐!这些事不仅丑恶,而且残酷。我想到过,应该告诉你一些战场上让人兴奋的事,可战场上只有丑恶和残酷的事。你根本不知道,我所能够写在纸面上给你看的,只是极少极少一部分呀!美智子小姐!到此为止吧,在喊集合了!祝愿你快乐!虽然我再也不指望有什么快乐了……
  高桥敏夫
  昭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于支那中原某地
  秦菱芬说
  俺日日夜夜都在等着和那个老日拼了,不就是条命吗!不拼是个死,死以前还得受他的糟践。拼也是个死,死以前没准儿还能在他身上划上一刀。怪就怪在他再也没来过,俺原以为他走了,为了收拾俺,去叫他的伙计们去了。可俺只要隔着筛子眼儿往外看,就能看见他,就能听见他。有一天一大早,我伸出头来,装着不看他,可我能用眼角看,我见他坐在地窖沿儿上轻轻地说话,他向谁说话呢?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他总戴着洋眼镜,俺就给他起了个诨名,叫:四眼狗。俺真是弄不明白,四眼狗为啥要像俺一样,也躲在地窖里呢?就为了俺这个没斩尽杀绝的一条独根儿?俺正在想的时候,他忽然吹了一声口哨,就像一只耗子似的,往下一溜就不见了。俺紧接着就觉得老天爷像是突然变了脸,瓢泼大雨似的马蹄声,铺天盖地落下来似的,老日的马队一眨眼就到了俺小冲。俺在地窖里一边吓得发抖,一边还要竖着耳朵听地面上的响动。心想:这回俺这条小命是活不成了!只有四眼狗知道这个死了的村子里还有个活人,说不定马队就是他招来的。马队在小冲的砖头瓦块上绕了三圈儿,有一回马蹄子就跺在俺的头顶上,差一点踩塌了俺搭在地窖上的板。他们闹腾了好一阵子才走,等马蹄声完全听不见以后好久好久,俺才露出头来。第一眼就看见四眼狗,他为啥没跟他的伙计们回去哩?看样子他也是刚刚才露出头来,更叫俺搞不懂的是,他好像在学我:轻松地叹了一口气,还冲着俺抿着嘴笑了一下,俺可不能给他好颜色,随即狠狠盯了他一眼。你看怪不怪!这么说四眼狗也怕老日?老日也会怕老日?……四眼狗该不是个逃兵吧!这么一想,俺就有点明白了。四眼狗要不是一个老日的逃兵,他的一举一动就让人看不懂了。老日也会有逃兵?四眼狗为啥要逃呢?这些杀人放火的人还会有啥不如意事儿吗?他逃,逃到哪儿呢?一个鬼子,也不懂咱们的人话……你看俺这个人,上个时辰不知道下个时辰能不能活得下去,俺倒要替别人担心了!再说四眼狗也不是个人呀!他是个老日,老日就是鬼子。就算四眼狗跟俺一样,憋屈着见不得天日,他也是俺中国人的仇人,血海深仇啊!他会饶了俺?俺会饶了他?不!不!不!俺不会饶了他!就小冲一个两户人家的小村,他们杀光了我们秦晋二家几十口子亲人,只剩了俺一根独苗。俺还不能杀了他一个!?可俺咋能把他杀了呢?要是俺还没有杀死他,他把俺杀了,咋办呢?四眼狗是个精壮的大男人,俺是个柔弱的小妞儿呀!唉!
  高桥敏夫书信之四美智子小姐:
  军中生活的紧张程度,在和平生活里的人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全大队在清晨五点钟就紧急集合了!只有六分钟杂乱的脚步擦地声,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声响了。大队的队形就像四块人造幼林,静静地站在无风的雾霭中。足足有半个小时没有命令,绝大多数官兵都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都能感觉到出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我听见我身后有一个一年兵酒井的上下牙情不自禁地在磕碰。我曾经为他在第一次战斗就能残酷地对待支那人,感到十分不解。我不明白,在他身上我看不见从一个中学生到刽子手的过程。他用战刀砍杀第一个支那人的时候,就像一个天生的恶魔。他的力量不够,他可以一刀、两刀、三刀、四刀地去砍一个挺着的脖颈,血水和肉屑溅满了自己的脸。而现在他的牙关却屏不住!这同样让我感到十分不解。他也许是担心一个意想不到的战刀会意想不到地落在自己的头上?为什么把灾难强加给别人的时候,会那样亢奋和痛快,而一旦灾难有可能(这种可能只是在恐怖下的臆想)降临在自己的身上的时候,却是如此惊慌和怯懦呢?一声“立正”的口令声撕破晨空中的寂静,大队长成田少佐出现在我们队列的正中间,开始了他语调严厉的训话。从“士兵要觉悟到:义重于山岳,死轻于鸿毛!”讲到:东条英机大将的“战阵训”。什么“皇军军纪的精髓,存在于对大元帅陛下绝对服从的崇高精神之中!”接着就是他个人的尽情地发挥,成田的发挥是声色俱厉的,而且挥着手、跺着脚。这样的训话姿态,在皇军长官中是很少见的:“天皇陛下是‘现人神’!皇军士兵最光辉的最后就是冲锋!冲锋!举世无双的帝国陆军最信任的是什么?是刺刀!是自己手里紧握着的刺刀!”他在这里突然停顿了三分钟,这是我生平经历过的最长的三分钟。虽然没有声音,他的目光比雷电都要让人心悸。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士兵,好像每一个士兵都是违背大元帅陛下的败类。他蓦地用脚跟着地,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大声喊道“带山田一郎!”接着就看见两个宪兵,从禁闭室里把山田拖了出来。面无人色的山田君没有戴帽子,想是不许他戴了,因为军帽是神圣皇军的象征。他被拖到队列前的时候才停住,他摇摇晃晃地站住。成田少佐用极慢极慢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山田。在走到山田的身边的时候,他围绕着山田转了三圈。像愤怒的狗似的发了好一阵低低地呜声。然后像耳语似的对山田君说:“你就是山田君?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多么特别的日本人吗?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多么特别的皇军士兵吗?自从进军支那以来,还没有出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懦夫!害群之马。”接着成田少佐突然以最大的喊声叫道:“你!不仅让我惊奇,让联队长惊奇,还让旅团长惊奇!旅团长佐佐木少将阁下在向师团长报告的时候,只能说:一个疯人山田一郎失踪了!你是疯人吗?不!你根本就不是人!更不是日本人!尤其不是日本军人!如果把你的行为在本土的报纸上公布出来,每一个日本人都会唾弃你!人人得而诛之!连你的家属都要成为人人侧目而视的国贼家属!为了皇军的荣誉,为了你在本土的家属的名誉,今天本大队只能把你当做疯人对待。疯人在西方军队中违犯了军纪,可以得到无罪赦免,但在皇军建制之内,也必须受到严厉的惩罚!”这时,佐藤小队长拿出一根浸了水的马鞭来,他先在空中抖了一抖,让大家看看它的弹性。成田少佐喊道:“我命令:每一个忠于大元帅陛下的皇军士兵!都来执行我的命令!每一个人都要给他一马鞭!本人持刀监督执行!哪一个人的手软,我就要砍断哪一个人的手!”两个宪兵抬来一块门板,用两条板凳支住,迅速脱了山田君的衣服,把他按在门板上。我看不清山田君此刻的面部表情,但我以为:山田君已经死去了,虽然他浑身都在颤动。那只是肉体的本能反应,灵魂已经飞往天外。此时,我的眼睛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不是由于泪水涌出的缘故,因为我来不及悲哀,只有惊恐与不解。鞭声!第一下非常响,像一声枪响。“啊!”我完全分不清是人叫还是鬼叫。鞭声——“啪!”惨叫声——“啊!”鞭声——“啪!”惨叫声——“啊!”后来我已经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了,只觉得这两种完全不同的声音配合得很有节奏。我跟着别人向前缓缓移动,但我忘了我正在走向何处?渐渐那一声声的“啊”弱了下来,很快就完全消逝了。只剩下那一声声皮鞭‘啪!啪!啪!……”显得既单调而又毫无意义。等我离得近些的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我们在集体屠杀一个自己的兄弟,而且已经把他杀死。在差不多第二十个人以后,就不是在行刑,而是在鞭尸了。受惩的已经是我们大家,而不是山田君了。我正在走向那具不知疼痛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为什么不到此为止、饶了我们呢?我看见成田少佐右手举着刀,瞪着两只牯牛般的眼睛,监督着每一个士兵是否认真在执行他的命令。当我身前的那个士兵,转身把马鞭递在我手里的时候,我看着那已经没有人形的一堆肉酱,觉得再要打下去好像没有必要,也打不下去。我要是用力往下抽打一鞭,血水和肉酱势必会溅我一身一脸。我迟疑了,也只是一秒钟。这时,我突然注意到成田少佐握刀的手颤动了一下,我立即清醒了过来,急忙高高扬起马鞭,闭着眼睛竭尽全力向下抽了一鞭。我感觉到血水和肉酱溅了我一头一脸。我很快把马鞭交给了下一个。在我转身的时候,发现成田少佐的全身都已经被血染红了。他到底是嗜血?还是冷血?在队伍解散以后,我跳进公共浴室的大桶里,用肥皂洗了很久……但山田君的血腥味儿,一直都渗透在我的皮肤里和思维里。使我永远都沉浸在血腥味之中,而且随时都能看到那堆肉酱,那肉酱就是曾经和我经常说悄悄话的山田君吗?!美智子小姐!我实在不应该把这些血淋淋的图画,描绘给一位我敬慕和深爱着的小姐看。可我按捺不住,我真诚希望你能知道战争的真象,从而对我的想法哪怕有些许的理解,我就十分满足了!你一定想象不到,我现在写一封信是多么的艰难。战场上是不许有任何灯光的,却可以在任何一个村庄点起冲天大火。我现在正在一座将要燃尽了的山村里。别人都借助村庄余烬的温暖躺在废墟上沉睡了!我靠着一扇断墙假装在休息,借助一根还在燃烧的柱子给你写信。这根柱子就像一根巨大的蜡烛,它那最后的光焰正在挣扎,我不得不到此为止了。祝你快乐!
  高桥敏夫
  昭和十三年十二月三十日于支那中原战场某地
  秦菱英说
  又是一夜没有睡着,在天快要亮的时候只打了个盹儿。醒来抬头一看,盖地窖的筛子上多了一个小布包。立刻吓得俺一身冷汗,俺一下就想到他来过了。那是啥呀?俺像猫儿似的一伸爪子,就取下了那包。热的!很热!打开一看,是烤熟了的红薯。俺马上就闻到一股香喷喷的热气,好多天都不知道熟食是啥滋味!俺任啥都顾不得了!捧起来就要吃。想想又觉得不对劲,能吃不?——俺自己问自己。是他送来的么?他为啥要给俺送东西呢?他是从哪儿来的火种呢?俺慢慢爬上去隔着筛子眼儿往外看,我以为他在他那边。谁知道他就蹲在俺的地窖沿上,有滋有味地吃着红薯。对着我笑着说:“好西!”恍惚是咱们中国话的“好吃”。冷不防吓了俺一跳,俺拼了命地大叫了一声:“滚!滚!”随即拿了冲担向他拥去。他跳起来跑了,回到他自己的地窖沿儿上蹲着,向俺和和气气地说了好长一阵子他们的话,俺一句也听不懂。看得出,不像有啥恶意。可他来的时候,为啥没有弄响那些瓶瓶罐罐呢?铡刀也还挂在门框上。这么说,俺无论咋防都防不住他了呀!既是这样,俺也不防了,可俺也不能让你近身。从此往后,只要听不见动静,俺也敢在大白天从地窖里爬出来透透气了。他向俺说话,打手势,俺只当没看见。
  高桥敏夫书信之五美智子小姐:
  天已经很寒冷了,我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你那条很厚的羊毛披肩,那是件俄国货吧?和服的外面披上一条俄式披肩,真是太美了!这里是支那中原的南缘,山林很多,针叶林遍布在山坡上和小河边,显得依然郁郁葱葱。气候和日本中部地区很相像。枯草被野火烧尽了,庄稼全部收割一空,落叶乔木只剩下在寒风中颤抖的枝干了,这正是派遣军司令部下令加紧扫荡的理由。我们一进入豫南地区,不仅占领城镇,也分兵下乡清剿各种支那游击队。所有的支那游击队都避免和皇军正面作战,我们清剿的实际对象,是没有武器。也没有力气逃命的城市难民和农村里的老弱妇孺。今天,我们血洗了一个小镇。回营以后,我的身心都疲惫到了顶点。沮丧、痛苦、百思不得其解。很想灌一肚子清酒,浑浑噩噩地睡到死。不巧又被派去值子夜后的第一班岗,而且是营房外的游动哨,要从营房大门岗哨到侧门岗哨不停地游动。对于一个皇军士兵来说,令(“军队内务令”)、典(“步兵操典”)、范(“射击教范”)就是时时刻刻箍在头上的三道紧箍咒,稍有疏忽就要遭殃。值星上等兵随时都会在你身上挑出毛病来,即使你能把今、典、范背得滚瓜烂熟也不行。游动哨必须枪上肩,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整个地像是散了架似的,连站都站不直。我的样子可想而知,有多么狼狈了!好在老兵和长官们也和我一样疲惫,他们的疲惫是由于狂暴的兴奋,是由于肆虐的发泄。遇到他们的可能性比较小,但绝不能掉以轻心。尽量支撑着每一个疼痛的关节,保持着军容仪态和步伐的起码标准。心里却在暗暗地整理着在白天那场杀戮中,我的窘迫,那是找不到任何观念意义上的依托的窘迫。我的愤怒,那是不敢形于色、动于情的愤怒。当我进入一间只有半个屋顶的民房时,民房里堆满了干稻草。我习惯地喊了一声:“有人吗!有人就给我出来!”我在喊出以后的第一秒钟就后悔了。我要是不喊就好了,我要是不喊就好了!我为什么要喊呢!我是可以不喊的。看一看,没有人,出去就好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但是,我喊了。可这不是不可避免的,我为什么要喊那么一声呢?这声喊,使得躲在草堆里的那个姑娘和男孩儿受了惊吓,在草堆里颤抖着喊出声来。我喊的是:有人吗?说明我不知道有人。你们可以不动、不理呀!当然,他们听不懂日本话。我的口气又特别凶狠。即使他们喊了,我也应该听得出他们是妇女,是孩子。可我,为什么又要去掀开稻草去看呢!听见了,也可以走呀!我掀开稻草看见的竟是一个和美智子——你非常相像的姑娘,与她抱在一起的是一个和兵卫非常相像的男孩儿。他们一定也是两姐弟吧?在这里,在战场上,会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看见你和兵卫!我是多么地惊奇和震撼啊!也许是由于我日日夜夜对你的思念,把年龄相似的姑娘重合在一起了。但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只不过她的眼睛里是你从来都没有过的极度的惊恐,你总是那样含情脉脉,总是那样自信,总是那样宁静。我把你当做最信任的亲人,从今以后,我什么话都要对你讲,用最真诚的兄弟的态度对你讲。应该承认,我和其他日本兵一样,在一个被占领土地上,也有那种放任的企图。你知道我指的放任绝不是顽童的放任。是发育健全的年轻人,又由于失去任何约束而向兽性倾斜的那种放任。因为那是很容易的,而且不仅得到上级的允许,他们甚至是鼓励的态度,越是对被占领土地上的民众残暴,好像越是对大元帅忠诚似的。但我和战友们所不同的正是你了解的懦弱,我不可能在支那女子面前产生性欲冲动,她们都像是哀叫着引颈就戮的羊羔儿。我的许多同伴都可以,甚至当着众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剥光她们的衣服。有些还要在奸淫以后,剖开她们的肚子。写到这儿,我知道你是万万不会相信的。你也许认为我这个日本人,在诬蔑日本皇军。我敢对着遥远的富士山发誓,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亲眼目睹。美智子!请想一想,我见到的是你和兵卫,或者说是很像你和兵卫的一对支那姐弟。我会有邪念吗?美智子!你是我心中最圣洁的仙女!我的本意是要他们不要响,他们不懂,反而跪在我的面前大哭着乞求我的宽恕。他们的哭声招来了佐藤小队长和一年兵酒井,我情不自禁地对佐藤小队长叫道:“报告小队长!他们不是游击队,是难民!是没有抵抗力的女孩儿和男孩儿。”佐藤小队长向我作着怪相:“想不到呀!高桥!你想独占?我会给你留足够的时间的,不过,你应该是第二,不!第三!第二是酒井。你先给我帮帮忙吧!”美智子!我真想当着他们的面哭出来。但我忍住了!此时此刻我只能向你承认:我是个懦夫!我急急忙忙地从屋里退了出来。以后的事,可想而知。不要说我想到而无法用笔墨写在纸上,即使是听到暴虐者和受害者的声音,我也写不出,也不能写,特别是写在给你的信上。我相信佐藤小队长和酒井在日本的时候,很可能也是他们父母的孩子,是他们弟弟妹妹的好哥哥。听他们说他们都有了未婚妻,他们在未婚妻的面前都一定表现得彬彬有礼,甚至连说话都不敢带脏字儿。可他们在一个被占领国,就自然而然地从人变成了兽!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毫无人性。而且只要我愿意,稍稍地放松一下,我完全可能像他们一样。这太可怕了,也大可耻了!为什么?因为……说一句该处死刑的话,是大元帅陛下给我们的权利太大了!在圣战的旗帜下,把对被占领国的民众的迫害,把最残酷、最丑恶的暴行,在大部分皇军官兵的观念中,都变成了最合理、最荣耀的功业。我在游动哨上,想了很多。首先,我对山田君的铤而走险有了理解。现在我也想立即丢掉手里的步枪,逃离战场。我宁愿在山洞里当一个野人,也不愿意充当兽群里的一个野兽,在人群中肆虐。可是,当我一想到弃枪逃跑的时候,山田君的形象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当然不是那个和我头靠着头、窃窃私语的山田君,而是在灌木丛中站起来高举着双手的山田君,是被我用绳子牵着的山田君,是将要被宰杀的猪似的山田君,是在全大队的队列前面无人色的山田君,是血肉模糊的山田君。而在我的耳边则是不断的鞭挞声,和山田君的惨叫声。啪!——啊!——啪!——啊!——啪……一声、一声,接连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重。就像是打在我的身上,就像是我自己由于疼痛在厉声惨叫。一直到带班换岗的下士官和下一班哨兵就要到来的时候,我才咬紧牙关作出了一个真正的亡命的决定!我实在不能忍受,那一对酷似你和兵卫的支那姐弟的受辱和死亡。我一想到,时时刻刻都要和侮辱和杀害那一对和你酷似的支那姐弟的凶杀手为伍的时候,我宁肯立即死去。所以我义无反顾地把大元帅陛下赐给我的三八式步枪,轻轻地平放在围墙边的草丛里,飞快地钻进了黑夜。我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我只想独自一人过哪怕一天人的生活,我不侵犯别人,别人也不侵犯我。即使一天以后被支那人发现,不管青红皂白,把我杀死(不会比被自己人鞭挞致死更难堪)——作为人去死,不是比活在野兽中间要好吗?在我奔跑于黑暗的田野中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你的不理解,你会把我当做国贼,你会因为有一个国贼朋友而感到羞耻。你知道我唯一重视的就是你的看法,你的想法,和你的快乐和痛苦。但我即使想转身走回去,已经不可能了。我是有过转身走回去的念头来着,仅仅是一个念头,也被准确的哨兵换岗时间完全给打消了。我已经听见下士官青野大惊小怪的吼声,而且他还向夜空中开了两枪,枪声非常之响,因为夜实在太静了,枪声又是那样突然。我知道他们不会追赶,在夜间,他们怀疑这是支那游击队的圈套。我只有跑,盲目地跑,不停地跑,气喘吁吁地跑,拼命地跑。等我钻进山林以后才想到,山林是支那游击队的营房。我遇到第一个支那游击队员的时候,他会立即不问青红皂白地把我打死。当我想到:天下之大,竟没有我一尺藏身之地的时候,我又被一种沉重的悲哀压得欲哭无泪,像一只走投无路的狼,咬着自己的爪子呜咽起来。依稀的晨光,使我看到了一线生路。那就是深深埋藏在树林里的一座小村庄的废墟。显然,皇军已经光顾过了。好就好在皇军已经光顾过,因此皇军就再也不会光顾了。这里的房屋原来都是用石头修砌的,焚烧和倒塌以后,像是一群有站、有坐、有卧的古代士兵。我在沓无人迹的废墟里找到了一个被石板半掩盖着的地窖,而且藏着粮食。我真有点儿喜出望外,仅此,我的处境就比鲁滨逊要好得多。早上,一缕阳光正射在我的怀里,我可以给你写信,我口袋里还有几支铅笔。我当然知道,以后给你写的信几乎没有可能被你收到。但我已经习惯了。因为我在给你写信的时候,你就坐在我的身边,宽容地听着我的倾诉。我甚至能闻到你芬芳的气息……
  高桥敏夫
  昭和十四年一月十一日于支那中原战场某地
  秦菱芬说
  俺知道他好像不会糟害我,可俺就是不让他走过来。他要是知道我不是个男孩儿,是个女孩儿,咋办?说起来也怪有意思,俺跟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话,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商量过了似的。我睡着了的时候,他醒着,把头伸到地窖外头,给俺把风。一有动静,他就给俺扔一块石头。他睡着了的时候,俺也这样做。这样一来,他和俺都松快多了。可以放心大胆地睡,也能烧些熟食吃了。火种和柴火是他给俺送来的,俺特别奇怪的是他在哪儿找到的火种?是他带着洋火?对了,他准带着洋火。所以他总有火种,天天给俺送到地窖边上。日子长了,他走到地窖沿儿上,俺也敢看他一眼了。他是个文文静静的年轻人,眉头总是皱得紧紧的。俺实实在在地猜不透,他为了啥,躲在地窖里,像俺一样,过耗子一般惊惊乍乍的日子?有一回,俺还听见他轻轻地唱歌,咿咿呀呀的听不懂,有点儿悲,怪好听的。俺听了他的歌,不由得想到:都说老日没有人性,耳听是虚,眼见是实。俺亲眼看见俺小冲秦晋两家的劫难,每一具尸首都是俺拖进山洞里掩埋起来的。血海深仇啊!俺咋能再相信老日会有人性呢?可……这个老日,这个人,俺不得不把他叫做人呀!这个人又是咋回事儿呢?
  高桥敏夫书信之六亲爱的美智子小姐:
  请原谅!我第一次这样称呼你。即使你不能接受我对你这样的称呼,我还是这样写了!但愿你会为了这样的称呼而愤怒,因为你能够愤怒,就说明你收到并且看到了我的这封信。历史将出现怎样的奇迹,你才真的能收到我在这个地窖里写的信呢?我实在是不敢妄想!我必须给你写信,除了给你写信以外我没有讲话的对象,这个村庄的农人真有本事,地窖里清洁得连一只老鼠都没有。我在地窖里藏着,说话连回音都得不到。我即使偶尔把头伸到地面上看看,也不敢发出一点点声响。我原以为在这个村庄的废墟里,除了我以外,一个生物都没有。真没想到,在第一个早晨,我第一次向地面上伸出头的时候,就被躲在另一个地窖里的人发现了。他当然是一个支那人,他的故事,可想而知。一定是皇军血洗这个村庄以后的一个可怜的幸存者。他一定正在恐惧万分地为我编故事,我的故事,任何一个支那人都是很难编圆的。我很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很想告诉他,我和他,用支那一句古老的诗句来表达,就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可我说了,他也听不懂呀!我虽然读过许多支那古代优美的诗歌,最最遗憾的是,我不能用支那的语言读出来。我和他整整三个昼夜都不敢露头,他当然是害怕我,我是怕吓着了他。第四天清晨,我刚刚伸出头来不久,他也伸出头来了。他原来是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儿,一副很清秀,也很倔强的样子。我向他挤了挤眼儿,他到底还是个孩子,竟学着我的样儿,也挤了挤眼儿。人!我们都毕竟是人!尽管是敌人,不是也能够沟通吗?而且只是挤了一下眼睛,他就知道了。他就知道了我没有恶意,我绝不会伤害他。他的善意的回应等于是对我的鼓励,我跳出地窖就向他奔去。谁知道这个有心计的孩子,在他的周围张挂了许多能发出警告声响的障碍物——瓶瓶罐罐。我在一阵热闹的音乐声中,冲到他的地窖前。就在那一瞬间,我好后侮啊!但已经晚了。“呼”地一声,门框上落下一把巨大的铡刀,如果不是我受过军事训练,闪跳及时;我的脑袋已经被劈成两半了!真险!他突然从一个小孩儿变成一只凶狠的小豹子,用当地农人担柴草的、两头有锋利铁尖的扁担刺向我的胸膛。幸亏我的脚下踩上一块瓦片,滑了一跤。由于目标的意外移动,他刺中了我的右腿。我连忙瘸着腿连滚带爬地逃回我的洞口。我坐在地窖上,从容地包扎着我的伤口。伤不太重,流了不少血,所幸我身上还有几个急救包。我想,这样也好,让他知道我没有恶意,受了伤,我也不会报复。他没有伸出头来,但并不是说他不在看我,他一定正在透过那个筛子的孔,偷偷地看着我。这时候我才明白,他刚才的善意表示是偶然的假象。仇视、格斗才是他对我的正常反应。自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走进他的地窖了。我感觉到,他在我没露面的时候,修复了他的全部防御体系。他在等待着和我拼个你死我活。唉!他哪里知道,我是绝对不会伤害他的呀!是的,我们之间有一道民族的墙,还有一道语言的墙,再加上一道仇恨的墙!最厚、最高的一道墙是仇恨的墙,这完全是大日本皇军用残酷的杀戮修筑起来的,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可以拆除的。我苦苦地思索着,应该怎么办?我们对峙了几天,当我们都把头伸出地客之外的时候,我故意轻轻地自言自语。而他的脸一直是铁青的,背着我,或是侧着身子,手里还握着一把支那菜刀。骤然之间!我听见一阵异常的声音,不到两秒钟,我就听出是马蹄声,是一支马队的马蹄声。我立即吹了一声口哨,缩进地窖。我知道这是皇军宪兵的马队,很可能和我的失踪有关系。马队的搜索是粗糙的,他们的力量主要在于恐吓。我担心的倒是那个支那男孩儿的安全,我一直专注地倾听着地面上的声音。从骑兵们的对话里,可以听出他们的确是日本宪兵,搜索的对象是支那游击队,似乎也提到了一句通敌的国贼之类的话。在他们搜索了三圈以后,一个口气像小队长的人说了一句:“不必下马了,这地方连个死狗也不会有!走吧!”接着马蹄声就渐渐远了。在我伸出头来的时候,那支那男孩儿也伸出了头。我们不约而同轻松地叹了一口气,但当我笑着向他打招呼的时候,他用女孩似的娇嗔斜了我一眼。我以为他应该明白了,看来他仍然对我有不可动摇的戒心。起先,我只能吃生的红薯,没有火种,也轻易不敢点火。同时我很自然地想到他,他一定也只能吃生红薯。美智子!你当然不知道,长期吃生冷的食物,胃很疼。因此我很懊恼我不会抽烟。如果我会抽烟,口袋里一定会装有一盒火柴。由此我立刻想到人类的祖先在寻找火种的原始目的,绝不是作为攻击同类的武器,而一定是发现火烤的食物很香、很可口。现在我渴望找到火种,可是为了找一个火种去冒生命的危险,到达在燃烧着的地方,太不值得了!正在这个时候,一股冷风旋转着吹进地窖,我打了一个寒噤之后就是一个喷嚏!这个喷嚏使我想起了我的爷爷。小小的我第一次冬日和他上山去拾柴,一阵寒风吹过,我打了一个很急、很响的喷嚏,他笑了,告诉我:“敏夫呀!找个背风的山窝窝向向火吧?”“好呀!爷爷!可是哪儿来的火种呢?”“火种还不好办吗!爷爷有的是办法。跟着我,拉住我的腰带。我知道有个背风的山窝窝,就像老佛爷打坐的神仙洞。”果然,他把我带到一个背风向阳的、浅浅的岩洞里。“去!敏夫!去扯些枯草来。”在我扯来一抱枯草的时候,爷爷正在用两块准备夹柴火的木板搓着一件东西,越搓越快,不一会儿就闻见糊味了。拿开木板一看,原来是一小条棉花卷儿。他扯开棉花卷儿,我就看见暗火了。他再一吹,就出现明火了。我把燃着的棉花卷儿放在枯草中间,火苗儿就快快活活地蔓延开了。“爷爷!您真聪明!”“这是我从一个来自北海道的逃犯那里学来的。”“可棉花从哪儿变出来的呢?”他把自己的棉袄袖子伸给我看,袖口有一个破洞,看样子是他自己故意扯开的。于是,我就按照往日爷爷的办法,如法炮制了。棉花加上滚的压力,就诞生了火种。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爬出地窖,在山边上抬了些枯草和枯枝,挖了一个土灶,烘了几块红薯。在红薯熟了的时候,我想到了和我敌对着的邻人。我应该让他也能吃到熟食。为了给他送一块热红薯,我找来很多破布,裹了又裹,想尽量保持一点温热。怎么送过去呢?他在他的外围阵地上,布置了许多一触即响的“地雷”,一旦把那些“地雷”触响,他就会和我拼命,他在地窖里一定藏了各式各样的冷兵器。我在新兵训练时学到的排雷技术,有了用处。我非常非常小心地把他设置的警报障碍物,一个、一个地先用衣服包住,再轻轻地摘掉。主要是我在白天都用目光侦察得很仔细,所以没有发出一声哪怕最轻微的响声。而且我凭着感觉,慢慢慢慢绕过他吊铡刀的细线,把用布包着的热红薯,丢在他为了掩护瞭望才篷在地窖上的筛子上。我一直在注视着那个布包,但就在我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那时,天才刚刚发亮,他的手真快!这一下我的心里特别舒坦,特别得意:你应该知道了吧!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我悄悄走到他的地窖边上,我以为他看见我会变得温和些,谁知道,他一发现我正蹲在地窖沿上,立即拿起他那带铁尖的长扁担,大叫着向我刺来。险些又把我刺中,我只好跳开,回到自己的阵地上。看来,我们要永远为敌了。后来,我就放弃了和他靠近的希望。但我仍然把他当做共患难的邻居,在我感觉到他支持不住沉沉入睡的时候,我就坚持醒着,有一次我听到一个人在向我们接近的脚步声,我就往他的地窖上丢一块石子。看样子,那是一个受惊吓而疯疯癫癫的人从我们这里过路。只一次,他就懂了。等到我坚持不住沉沉入睡的时候,他也像我一样,醒着,为我把风。我为了不惊扰他,就再也不向他靠近了。美智子!我没想到在危难之中的生活还会这么有趣!你相信吗?有时候,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我还小声唱我家乡歧阜的民歌,唱着唱着,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家乡此刻有多么的远啊!今生今世再也回不去了!这……也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你了!美智子!我的绝望天空上唯一的星!
  高桥敏夫
  昭和十四年一月十七日于支那中原战场某地
  秦菱芬说
  傍黑儿的时候,天就开始落雪了。老人们常说:年下,年下。该是年下了!在俺们小冲,只有在年下热闹。进入腊月,村里人,个个脸上都挂着喜滋滋的笑容。人人心里都像是在巴望着点儿啥,都像是在等点啥似的。乡下人巴望的不就是年成嘛,乡下人等的不就是一年到头天天有三顿饭,过节的时候有顿肉吃嘛。老人们指望喝它半个月酒,一年到头出大力的汉子,最最稀罕的是供了祖宗的大碗肥膘肉。男孩子们瞎闹,为了正月里可以赌钱,赌劈甘蔗,赌摔跤。女孩子们巴望的就是一套新衣裳,一朵红绒花。还有啥?还有自己觉着自己已经长大了,常常会无端地笑了,无端地羞了,无端地哭了。心里头酸甜苦辣样样有,够俺小妞儿们受用的了。谁能想得到,今年过年会这么惨呢?小冲里只有两个人,那人到底是不是人?还不知道。好在相安无事,多少还有个照应。下雪天,俺的胆子大些,找了一个小铁锅,做了一锅糯米饭。给他分了一半,用干荷叶包了,送到他的地窖边上。俺咳嗽了一声,就跑回来,跳进自己的地窖。俺听见他把头伸出地面,对着俺这一方,叽叽哇哇说了一大堆者日的话,听不懂,俺猜想他说的一定是些客气话。俺才不理他哩!可心里还是怪高兴的。他给过我烤红薯,俺还给他糯米饭。人跟人,不就是这样吗!相帮,相护,相信,相爱……俺跟他当然不能相信,更不能相爱。能够相帮、相护俺压根儿就没想到过。其实,俺指望的只是别自相残杀就万幸了。雪越下越大,俺总是错把远处的枪声当成了年下的爆竹……雪越厚,越暖和。暖和、安静就容易睡着。睡着了,还容易做梦,俺梦见秦晋两家人都在,一个也不缺,个个都穿着崭新的衣裳。俺真傻!以为这不是梦,是刚刚苏醒过来,在这以前的所有悲惨事都是刚刚做完的梦。这一颠倒,颠倒得让俺好轻松,好高兴啊!正在这个时候,祸事来了!俺这才知道啥叫乐极生悲。当俺冷不防觉得有人压在俺身上的时候,俺的三魂一下就少了二魂。睁开眼睛一看,压在俺身上的不是人,是个嘴里流着馋涎的熊瞎子!这时候,俺啥都不在乎了,拼命地尖叫起来……
  高桥敏夫书信之七亲爱的美智子:
  我原以为,在一个隐蔽在山林中的小村里,两个关系奇特。又互相照应的落难者,只要没有外人的闯入……这里既没有战争,也没有戏剧。当然,我们各自的前途也很渺茫。昨夜,落了好大的雪啊!和我们家乡歧阜山林里的暴风雪一模一样。没有强烈的声音,但你会感到它那压倒一切的气势。想不到他会像我送他烤红薯一样,悄悄地送给我很大一包糯米饭。他和我不同的是,他及时用一声咳嗽告诉了我,我得到的时候,糯米饭还很烫。真好吃呀!我向他说了很多道谢的话。我当然知道他听不懂,可我必须感谢他。他一定会猜得到我的主要意思,这样,就很满足了。那一顿吃得很饱,我为了让他好好睡一觉,我不能睡。你也知道,下雪天,宁静,安详,很容易入睡,我就用草秆儿撑着眼皮。为了他,我不能睡。虽然这样大的雪,皇军和游击队一般都不会出动。可是,我要以防万一呀!没想到,果然出事了!子夜以后,我好像听见了一个女孩儿的呼救声!刚刚听到第一声的时候,我的直感就告诉我:女声!但好像很遥远。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在地窖里,又加上我完全没想到他是女孩儿。等我意识到这可能是我的邻居的喊声,我不顾一切地从地窖里跳出来,抓起一根削了尖儿竹长的杆,差不多三秒钟就跳到他的地窖上。这时我除了听见他的呼叫声,同时听到的是几声熊的吼叫。我反而比较宽心些了,因为真正的野兽,比人退化成的野兽要好对付得多。我毫不犹豫地先以最大的力气向地窖里喝叫了一声:“呀——!”那熊立即把头转向了我吼叫起来,我乘势把竹杆插进熊的血盆大口里。我是想全力捅进它的口腔,一直插下去,插透它的内脏。谁知道,它一甩头,一口就咬碎了竹杆。呼地一声跳到地面上来,非常准确地扑向我。我首先扼住了它的颈子,幸好它是一头一岁多的小熊,要是一只大熊,用它的重量就能把我压倒。它像是相扑那样用两只熊掌抓住我的肩头,我没有办法抽出手来摸自己腰里的匕首。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及时爬出了地窖,大喊一声,用一把支那菜刀劈向熊的后背。他竭尽全力,刀劈在熊的脊背上,也只能让熊受到一瞬间的干扰。熊只是转过头去,看了他一下,这就够了!我腾出一只手来,从腰间摸出匕首,对准它的咽喉刺进去!那匕首是我爷爷遗留给我的猎刀。你也许知道,远在日本的战国时期,我的故乡就以生产削铁如泥的钢刀而闻名日本列岛。那熊喉咙咕噜咕噜地喷着血,轰地一声就倒下了。它挣扎着想再爬起来,但试了三次都没爬起来。当我确切知道它已经断了气,这才把脸转向惊魂未定的他。我第一次离他这么近,雪地的反光又比较亮。我看见他的棉袄的前大襟被熊撕得几乎掉了下来,露出一只女孩儿的左乳,乳房下的腹部显然被熊抓了一把,正在滴血。我双重吃惊地指着她,这时我才知道她是姑娘。我指着她的伤口,她才发现自己裸露着一只乳房。她立即尖叫一声,连忙用块破烂的前襟捂住了自己的胸。我飞跑着回到自己的地窖,拿了一个军用急救包,再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跳进了地窖。我顾不得了!美智子!我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我不管她会不会用刀杀我,我跳进了地窖。她住的地窖很小,我一跳进去几乎就和她近得脸对着脸。我拿出急救包要为她包扎伤口,她可能以为我要冒犯她。我只好把我包着急救包的腿伸出来给她看,她当然知道这是她刺伤的,也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小声喘着气,紧紧地抱着她的乳房,只把伤口露出来。我给她包扎了伤口,虽然很小心,我的冰冷的手还是碰了一下她的后腰,她嗷地小声叫了一声。我连忙向她道歉,用手比划着告诉她,要她休息。在我告别时给她鞠躬的时候,我的头碰了她的头。我怕把她的头碰疼了,伸手要给她揉揉。她惊叫着双手抱住自己的头,转过身去。我只好连声道歉着跳出她的地窖,回到自己的地窖。亲爱的美智子!我在此之前就对你说过,无论我有什么事,包括想法,我都要告诉你,绝不隐瞒。我回到自己的地窖以后,觉着气温比上半夜要冷,应该蒙头大睡,我的地窄里有好几床棉被,我刚来的时候,就收集了好多必需的用品。爷爷说我:你呀!你一出生就怕冷,像只赖灶猫似的。但是,当我真的盖上被子蒙上头的时候,很快就清醒了!燥热、干渴。因为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她的那只乳房。对不起!美智子!我向你说这样的话。如果在日本,在和平的时期,当着你的面,打死我,我也说不出口。这大概就是男人的性冲动吧!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话说:当兵一年,见了母猪也眼馋。如果没有自我约束,如果把她当做一个雌性动物的肉体,一个一吓唬就匍匐在地的女奴,我也会向她施暴吗?——我在自问自答:会!我是多么让自己失望啊!也一定让你更为失望。这时我对那个曾经使我十分困惑的问题,有点明白了。曾经是我的战友的那些皇军官兵,大概就是这样从人变成野兽的。我也会变成野兽?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是的,我甚至想放任一次,很想!我即使是睁着眼睛也能看见她的白净的乳房,甚至我没有看到过的、她的全部身体,而且是赤裸裸的。我是个没有见到过异性裸体的一个青年男子,看到异性裸体的一部分,从而就朦胧地想到她的全部。这是很自然的,也觉得很美。——如果仅仅是停留在想象中,不是吗?美智子!我此时更愿意想象到你的裸体。请别生气,美智子!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你看不到这封信。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很生气,气得狠狠地当众不停地打我的耳光,该有多好!说明我已经生还日本,而且见到了你。因为这封信只能是我才能交到你的手里,别的日本人即使得到这封信,也完全不知道我的美智子在哪儿?绝对无法传递给你。是的,美智子!我已经想象到了你的裸体,真美。当然这都是幻觉,我相信你会允许我有幻觉,对不?幻觉是约束不住的,只能约束行动。我约束住了我的任何使你感到羞耻的行动,我做到了。美智子!那一夜我没有走出去,没有向她走近一步。也许正因为她已经允许我作为一个人,进入过她的地窖——她的小小的世界,她的狭窄的领土,她的薄薄的蛋壳,我才羞于以一个野兽的面目出现在她的眼前。早上我反而睡着了,睡得特别沉。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看见了天空,雪已停了。盖在地窖上的石板被掀开了!这一意识使我大吃一惊!一跃而起!抬头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孩儿,洁净的脸,短头发,是个很陌生的女孩儿。但她像是没有什么恶意,她向我丢了一个荷叶包,我接住,打开一看,是一包热腾腾的烤熊肉。这我才悟到她不就是我的邻居——昨天的那个男孩儿吗!我情不自禁地向她说了一声谢谢!她微微一笑,脸蛋儿红了。我招手让她下来一起吃,她摇摇头,转身就跑回去了。
  高桥敏夫
  昭和十四年一月二十二日于支那中原战场某地
  秦菱芬说
  这咋说哩?他是老日,又是俺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就不是俺吃熊瞎子的肉,就是熊瞎子吃俺的肉。他还给俺裹伤,就是怪不好意思的,他看见了俺的女儿身。熊瞎子撕烂了俺的棉袄,俺都不知道。要是平常日子,俺真要羞死。俺再也瞒不住了,露出了真身。他给俺上的药还真灵,一裹,血也止了,疼也止了,俺也放下心来了。他是个还有人心的老日,俺也不用怕他了。可俺还是不敢近他的身,那天一早,俺割了一条熊腿,架在火上烧熟了,加上盐,给他送了一大块。他招手要俺下去跟他一起吃。俺跑了。那咋行呀!地窖那么窄狭,脸儿对着脸儿,呼口气都能喷在俺脸上。夜里他跳进俺的地窖,可把俺窘死了。还好,他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实人,是真心诚意为俺裹伤的。在他向俺弯腰鞠躬的时候,又磕碰了俺的头。接着他想给俺揉揉,俺吓得直叫唤,反倒把他吓跑了。俺从来都没有跟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站得那么近,俺这回才算把他看清楚,跟咱中国人一个样。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可那人是谁呀?俺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啊!对了,他就像年前从县里逃出来、在小冲过路的那个年轻教员。文质彬彬的,时不时地用手指头顶一顶往下掉的眼镜。就是讲的话呜哩哇啦,跟咱中国人不一样。看起来,老日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有血有肉,有心有肝……他那玻璃片后头的眼睛不只是温和,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那是对他自己落到这一步的忧愁,还是对俺这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的怜见?他到底是咋回事呢?是狼变成的人?还是他本来就是人,让狼群给裹走了,他又从狼群里跑出来?老日的队伍里到底有多少是人变成的狼?到底有多少让狼裹走的人?狼能变成人?人能变成狼么?
  高桥敏夫日记之八亲爱的美智子:
  我将永远永世感谢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是我心目中不可代替的爱人——甚至爱妻。正因为这样,我的信念里才有忠贞,才抵御了性骚动的非非之想。那女孩儿对我已经解除了戒备,她已经敢于跳进我栖身的地窖了。我们不能交谈,可她愿意听我唱歌,我几乎把我记得的故乡民歌和用和歌改编的古曲都给她唱遍了,她从来都没听厌过。有一天晚上,在我的地窖里,她和我一起吃了饭,我要给她在伤口上扎上一个新的急救包。她把衣裳撩起来,让我给她解开旧的,换上新的。说真的,我很感动,我们像一对兄妹。换了急救包,她没有马上回去。因为我们语言不通,常常是相向注视着默默无语。美智子!你知道,美丽、聪明的女孩儿的眼睛是会说话的,就像你的眼睛。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的话,比我听到的要多十倍。我知道,她已经不但是不戒备我了,还有点儿依恋我。我指着我自己告诉他:“敏夫!敏夫!……”她很聪明,知道敏夫是我的名字。她指着自己对我说:“菱芬!菱芬!……”于是我知道了她的名字。我为了练习,不断地叫着:“菱芬!菱芬!……”她也可能是为了练习,小声地念着:“敏夫!敏夫!……”后来,我没有向她要求过,她的嘴忽然张开了。轻轻地唱起歌来,我当然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好听。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日本执意要征服的一个国家的歌曲,歌手是这个国家的柔弱而又坚强的女孩儿。歌声像是面对岩石阻挠的流水,它总是要冲过去,总是要漫过去,总是要舒展地奔流……她的歌声被远处的一声犬吠声打断了!在战争中求生的人,他们的耳朵绝对超乎常人的灵敏,我和她都能听出这不是乡下人圈养的家犬。她情不自禁地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只一下就又像抓住火炭似的松开了。她指了指上面,我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她敏捷地跳出了我的地窖,在我的地窖上,为我做好伪装才回到自己的地窖里。我有一种预感,好像危险已经迫在眉睫。我打开一直不舍得使用的军用电筒,我要记下刚刚发生的事……不!不!可以说,不是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一段优美的声音,一团幽谷绿阴中百合花般的色彩,一个久久环绕着我的。温馨的氛围……又是一声犬吠,更近了些。看样子我只好暂时停笔了,等可能的凶险过去了以后,再慢慢地写,就像小时候得到一块我最喜欢的糖果一样,生怕把它一下就在嘴里融化完了。想要记住的,一定不会忘记。此时我听见了皇军骑兵的马蹄声……
  高桥敏夫
  昭和十四年一月匆草……
  秦菱芬说
  那天夜里,老日的马队又来了。后来才听人说,他们笔直笔直地就开进了俺小冲。是因为俺们保里从前的保长张秃子,向城里老日的司令部告了密。头一天早上张秃子来小冲,说想看看还有没有活人(找活人是假,来小冲摸点死人的财物是真),他还没走出林子,就看见一个孤零零的老日逃兵,正在点火烧东西吃。他朝自己的光脑袋上打了一巴掌:“去!向皇军领赏!”(后来,他真的领了一份重赏,皇军给了他五颗“花生米”。老日咋能让一个中国人知道皇军的丑事呢!这是张秃子死也想不到的)他领来了老日的马队。老日要一寸一寸地搜,要掘地七尺地搜。他……在地窖里听见了,一下就跳出了地窖,从那些树林子般密的马腿里冲了出去。他大喊大叫地向前跑,他咋会不知道人腿跑不过马腿呢!再说,他们还带着一群汪汪叫着的狼狗。俺知道!俺当时就知道,他是怕把俺也搜了出来……等俺爬出地窖的时候,老日的马队已经都走远了。俺一直追到大路上,看见他的双手捆着,马拖着他在地上飞跑。他在地上像滚麻花似的,大声喊着:“菱芬!菱芬……!”俺知道他是在喊俺,俺像中了魔似的奔过去,喊着他的名字,一直追到大路上。俺追不上,跑死也追不上。后来,俺跌倒了,俺就爬,俺的棉袄大襟上全都染上了血,那是一条血路啊!一条血路……!
  尾声
  前年,我回了一次家乡。当我伫立在那座有名的大水库岸边的时候,时光在我的眼前重又倒流了五十多年。蓦地,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叫我:“爷爷!爷爷!坐船不?坐船可好玩啊!不贵,算便宜点!爷爷!爷爷!……”我这才看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一手牵着她的船缆绳,一手扯着我的衣裳角。我问她:‘你知道冯家庄不?”“知道!”她连忙说:“冯家庄早就淹在水底下!你老是多年没回过老家了吧?你老是冯家庄的人?想去看看?坐俺的船,俺能让你老看得清清楚楚。不但能看见街道房屋,还能看见赶集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的,可好看了!”人越老就越小,我竟然听信了她的怂恿,上了她的船。那是条船尾加了汽油机的木船,在水面上驶行了一个多小时。她告诉我说:“到了!爷爷你往水底下看!看见了不?那不是山?那不是山里的路?那不是镇上的街道?那不是来来往往的人?那个卖糊辣汤的小妞儿,还穿着早就不时兴了的棉袄,看见了不?爷爷!俺没哄你吧?”可说良心话,我什么也没看见,水下全都被水草给遮住了。只看见几十条人一般长的大青鱼,在水草里穿来穿去。我的眼睛虽然老花,那只是在看书和使用电脑的时候才要带眼镜。往远处看,我还是一双机枪手的眼睛,照样准头十分好,杀伤力非常之强!我相信任何人都看不见她看到的东西。可她那咄咄逼人的态度和语气非常有说服力,不由得你对她眼中的景象有任何怀疑,要怀疑,你只能怀疑你自己。“看见了吧?爷爷?”我只能说:“看见了!看见了……”但我看见的和她看见的绝对不是同一幅风景,绝不是!“是呀!我看见了!”我能觉察到,她偷偷地捂着嘴笑了:“爷爷!既然是看见了,你老就多给点船钱,啊?!”“好,多给点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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