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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我国有许多并不边远的山区比边远的山区还要冷僻,那里的人和在那里发生的事让人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远远地眺望高山峻岭,它们的颜色一年四季都没有变化,在变化万千的雾霭中它们总是黑色的。当你深入到蔽日的大森林之内,才能看到丰富的色彩以及树木之间的千差万别,叱咤风云的松树,老成持重的橡树,喧哗笑闹的栋材,袅娜多姿的藤萝……走着走着,忽然出现一小块明媚的阳光,在你眼前铺着一小块惊人美丽的山谷平地。当地人把它叫做平贩是很准确的,因为那些有限的小平地每一块都是极好的稻田,每一块平贩的北沿紧贴山脚都有一座向阳的小村庄,一般只有十户人家,有的村庄旁边还有一座地主的别墅。 三十年代初的刘家畈是一个只有七户农民的村庄,它的右侧山梁上,坐北朝南有一座农民称之为“皇宫”的地主别墅。别以为农民叫它为“皇宫”,它就是一座真的皇宫,或者有皇宫那样的规模。完全不是,因为刘家畈的农民除了给地主家抬过轿子的年轻人进过县城之外,很多人都是老死不出山的,他们想象中的皇宫也不过就是这座叫“霞屋”的别墅的样子。那时的“皇宫”有一道像荷叶边那样蜿蜒的围墙,围着两千多平方米绿草如茵的山坡,清澈见底的小荷塘,荷塘的源流是一条淙淙发响的山泉。荷塘上有一道九曲石桥,通向住宅的内院。房屋分三进,第一进是有着宽阔外廊的厅堂,两侧各有一个小小的天井院,小到只栽种着一棵桂花树。第二进正屋是主人的家祠,供奉着无数块代表已经死去的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东西厢各有三间住房。最后一进是一座号为“金屋”的两层小楼,这一进最精致,外表看来是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内里却是硬木拼花地板,油漆板壁,每间卧室都有西式卫生设备。夜晚汽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无怪天黑只好钻被窝的农民把它称为“皇宫”。刘姓地主为了万一在官场上遭了灾——那是经常会遇到的事情,好有个退隐的所在。刘家太太老爷活着的时候,特地从苏州请来了几个名匠,花了三年的功夫,不惜工本修了这座别墅。这是清末半官半绅的两栖地主的一种风尚。 往日的“皇宫”早已荡然无存了,今天只能从若断若续的基石上看出它的轮廓来。在第三进的废墟上重又盖起了五间茅屋,沿着往日的内院栽了一圈当地人叫“老虎巴掌”、每片叶子都有五根刺儿的小灌木丛,形成一道绿色围墙。年深日久,“皇宫”旧主人的去向,其说不一,一说逃往海外,一说死于战乱。总之,无从查考了。我要讲的是今天“皇宫”的主人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忠厚老实的农民(有些人一听说农民就觉得兴趣索然了),平平稳稳地度过了他一生中的大部分光阴。因此,故事平淡无奇。对于那些做了充分思想准备来和主人公一起浮沉于幸福和爱情的波涛之中,或者和主人公翱翔于丰功伟业的云雾之上的读者,我只能深表歉意。 一 今天“皇宫”的主人叫任之初。怎么会有这么个名字呢?话还得从他父亲任福堂讲起。任福堂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贫农,没念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但经常有机会骑着水牛打从村塾门前经过,总听见启蒙娃娃扯着脖子背书,最容易记的两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他觉得这肯定属于文雅词儿,所以自己的儿子大毛一满周岁,就给他起了个带书香气的学名:任之初。任之初从出生到老,很少有机会使用学名,二十岁前人们都叫他任大毛,二十岁晋升为任大哥,三十岁晋升为任大叔,四十岁开外就被晋升为任大爷。今天,任之初已经进入任大爷的时代十年了。 任之初在任大毛的时代看见过“皇宫”的全盛时期,他经常和一些半糙娃娃们一起,在荷叶边围墙外边听话匣子(当地对留声机的高称)里的京戏和“洋人大笑”。遇上月明风清的夏夜,年轻的太太和小姐们弹着风琴唱歌,碰巧还能看见半长袖这不住的胳膊和穿着长统袜的秀足。到了“任大哥”的时代他已经可以进入“皇宫”的围墙了。那还得感激“老日”(当地人把日本侵略军叫“老日”)的入侵,开初,风传“老日”只占领铁路线和繁华的城市,所以乡间的抗日英雄辈出,有一根独子儿土炮就自称抗日游击司令。“皇宫”的少主人刘霞生有一套笔挺的军服,有十杆捷克式步枪和一支德国造的二十响手枪,围墙四角又修了四座炮楼,当然更有资格称为抗日游击司令。于是他就雇佣了十名本村年轻佃农,组建了“中国南山抗日独立游击支队”,自任司令。任大哥就是这支大军中的十分之一。在任大哥进入“皇宫”当兵的前一个晚上,任大伯当着全家老小庄严肃穆地告诫了他三句话。第一句是“见官莫在前”;第二句是“做客莫在后”;第三句是“露头的椽子先烂”。接着任大伯向任大哥进行了一番解释和发挥:为什么“见官莫在前”呢?因为官者管也,既要管就得有威;既要威就得用刑,因此,见官在前掉脑袋、挨板子的可能比在后的人大得多。为什么“做客莫在后”呢?乡里请客不像城里那样一道道的菜慢慢上,而是十大碗在客人到来之前已经摆好了。再说,烩鸡块。红烧肉、狮子头、粉蒸排骨的下面照例都是青菜垫底;在后的人很可能只吃得到十碗相同的”底”,实在太不值得。“露头的椽子先烂”这句话不用解释,任大伯用长长的竹根烟袋往房檐上那根出头的椽子一戳,烂椽子头就掉下来了,这样形象化教育省略了很多语言。任大伯为了表示其重要性,这时出乎全家意料地叫了一声任大哥的学名: “之初呀!要记住,这几句话够你受用一生一世的了!”任大伯自己也深为感动,他没想到,自己能把当时生活课本里经常读的三句格言解释得如此深刻。 “是!爹!”任大哥感激涕零地趴在地上向任大伯叩了一个响头,就进“皇宫”当兵去了。 二 荷塘边的草地变成了练兵场,司令自兼教官,他全副武装在杂乱无章的队伍面前讲了一通操练的必要性和抗战的伟大而光荣的意义。“虽然我们只有十个人,‘楚虽三户必亡秦’……”但是第一堂操练就闹得司令官哭笑不得,事情就出在任大哥身上。当十个人排成纵队的时候,任大哥个头最高却非要排在最后,可一喊向后转,任大哥又成了“出头”“在前”的第一名,他立即惊慌失措地往后奔,排在最后。司令官问他: “任之初!你怎么了?” “俺……俺不能在头里!” 司令官大喊一声: “向后——转!” 任大哥又立即向后奔。司令官连续喊了几声向后转,把任大哥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司令官气得脸都涨红了,真想当场把他除名。但国难当头,理应精诚团结,且兵源奇缺,只好委屈求全,把任大哥塞进队伍的正中间,这样一来再喊向后转也没事了。但一喊向左向右转,纵队变成横队,任大哥和其余九名兵丁全都“在前”了,任大哥为了防止“出头”,总是缩得比别人错后一些,使得这支十人大军始终没有一个整齐的队形。 步兵操典的第一页还没进行完,这支大军就遇上了一场战争,可惜敌人不是“老日”,只是一些溃散的国民党川军的乌合之众。使得这场战争的性质变得模糊不清,溃兵们的目的只是为了金银细软和大姑娘,因此把这支伟大的抗日游击部队降低为看家护院的家丁了。四个炮楼每个炮楼上分配两名兵丁,司令官随身带一名卫士,这是非常必要的,因此,战略总预备队只剩了一名,任大哥自告奋勇承担这一光荣任务。 在打响之前,任大哥用步子丈量着找到了四座炮楼之间的等距离中心——一棵枫树下一块搁花盆的长石板。枪一响他就钻进石板底下岿然不动了,从头至尾没有抬头。这场战争留给他的印象只是一片奇特的音响效果,没有画面。枪声一开始就很猛烈,像一千挂千子鞭炮同时在爆炸,夹杂着手榴弹在房顶上的轰鸣,破瓦片飞溅,使玻璃窗发出刺耳的“哗啦”声,以后就是太太。小姐的尖叫和嘤嘤的抽泣。 “任大哥——!”东南角炮楼要求支援:“麻大哥挂花了!” “任大哥——!”西北角要求支援:“子弹!” “任大哥——!”西南角要求支援:“擦枪布!” “任大哥——!造你妈!”东北角吃紧得骂开了。 “任之初!”司令官愤怒的喊声,很近,就像在头顶上。但任大哥坚决不予理睬,任凭你叫骂、跺脚、叹气,他都置若罔闻。 东南角上的枪声、爆炸声越来越密集,简直都分不出点儿来。 “上来了!抢犯上来了!” 太太、小姐们的哭叫和司令官的喝骂混成一片。 “天啊!”太太的声音,“这怎么得了啊!” “哎呀!”小姐的声音,“等一下,我的鞋,鞋……” “小箱子提着!”司令官的声音。 “别忘了观音老母!”太太的声音。 “她不保佑你,你还管她!”司令官的怒吼声中混杂着一个细瓷器被摔碎的巨响。 “快逃!少奶奶!西北角!”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东南角传来绝望的求饶声: “官长!官长!饶命,俺是……戳牛腿的佃……佃户!啊!——” 随后就是乱糟糟的脚步声和四川人的叫骂: “龟儿子!大姑娘都给老子溜了!” “搜!” “值钱的货还是不少嘛!背得动就背!” “快!快!” 门窗劈裂声,撬地板声,丝绸撕裂声,银元滚动声,夹杂着溃兵们的互相恶骂: “格老子你好蛮啊!” “你还想刮老子的油,老子揍死你!”为了证明说话算话,话没落音就听见一个人呻吟倒地的响声。 “着火了——!走啊!” “着火了——!走啊!” 叫骂声和枪声渐渐远了……只剩下火在风中呼啸。当任大哥感到空气有些烫的时候才慢慢抬起头来,他看见整个天地间是一片火海,吓得他扔了步枪爬起来就跑,一直跑到完全看不到一点火光,完全听不见一点响声的密林深处才止步。 三 自那以后,“霞屋”成为一片废墟,“霞屋”的主人们再也没回来过,下落不明。不管他们的下落如何,农民和土地随时都不缺合法的主人,新主人是集上的暴发户、卖肉的梁大肚子。一场战火,殃及池鱼,荷塘里被炸死、烤死的鱼供全村老少人等当饭吃了三天。不久,任大伯也去世了,是在一个鸡鸣狗吠的黎明死去的,瞑目前才指点着任大哥在土墙和房檐之间找出一个包了三层油纸。五层包袱皮的包袱,算是他的遗产。至于这个包袱里包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到了任大哥手里就不知去向了。任大伯弥留的时候还断断续续留了几句遗言: “虽说……皇上在辛亥年就……就逊了位,民国不……不是又出了个洪宪皇帝袁世凯吗!……真命天子在咱们这个国土上是断不了根儿的,早晚……还得出世……要不信,你还能看得见 在任大哥过渡到任大叔的十年间,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分到“皇宫”的残垣断壁间漫步。据他自己赌咒发誓说:他好多次又听到话匣子里的京戏、“洋人大笑”和太太、小姐弹琴唱歌的声音。也听到那场结束了很久的壮烈的保卫战的音响。虽然这只是他怀旧的幻觉,经他一讲不要紧,“皇宫”废墟成了一块谁都不敢挨近的凶地,比烂尸岗还要让人感到阴森。无论谁看见他深夜抱着竹根烟袋走向“皇宫”,都毛骨悚然地摇头。久而久之,人们把他看成似乎有与鬼神可以相通的“半仙”之体了。遇有疑难:如失物、婚姻、疾病……特别是政局变化,人们自然而然地都走到他的灶屋里来。 一九四七年冬天,刘家畈下了一场多年罕见的大雪。一个雪夜,全村的男人都趟着齐膝的积雪走进任大哥的灶屋。山里人冬天吃晚饭的时间很晚,灶膛里火很旺,无需点灯。任大嫂在灶前烧饭,敞着怀喂着一个半岁的男孩。八岁的姑娘黑妞儿和娘并排坐着,默然地眨巴着大眼睛轮番看着全村的老少爷们儿。今天真是非同小可,村塾里的冬烘先生靳文轩也挟着小儿子来了。灶屋里很暖和,没有出路的炊烟在屋子里转游,加上十几杆烟袋锅子的吞云吐雾,熏得个个眼泪汪汪,显得气氛更加严肃紧张。人们带来的新闻是:抗日战争时期在这一带活动过一阵的新四军又来了,现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前几天有几十杆枪进了双河集,没久留,演讲了一次,贴了不少盖着大红关防的“告示”,赶集的人偷着揭回了一张。现在由靳老先生给乡亲们宣读,靳文轩用读纲鉴的声调摇头晃脑地把“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朗读了一遍。并热情地肯定这个文告文字上十分流畅,用词准确有力,内容具有雄辩性。联系新四军往日的所做所为,这个宣言里的话是可以说到做到的,结论是:解放军仁义之师也!赶集的人还带回另一则新闻,集上杂货店老板的儿子,一个青年学生在解放军演讲以后就宣称与家庭断绝关系,跟解放军一起入伙吃大锅饭去了。本村有些年轻人也有些动心,怎么办?问题提出之后,大家,当然也包括靳老先生在内,都直勾勾地看着一直“吧嗒吧嗒”吸烟的任大哥。二十七岁的任大哥已经蓄着两撇很有点派头的胡子了,一家之主嘛,留胡子是必须的。静场了很久,任大哥才磕了磕烟袋锅子,咳嗽了几声,开腔了。他首先认为靳老先生的看法很对,到底是饱学未中的老童生,看起来完全够得上秀才甚至举人的水准。未中不能怪老先生,完全是因为在同盟一统皇上以后,真命天子没有降生,袁大头又不争气,否则靳老先生完全有可能进士及第。谁也不能说,真命天子就此永不出世了。言下之意,靳老先生还有皇榜题名的一线希望。——这段话是对靳老先生居然屈尊求教的一段很得体的恭维。随后对大家迫切等待回答的问题作了简洁的、富有哲理性的回答: “共产党、解放军能不能站得住?……”他像车轴对辐条那样环视着大家,大家又像辐条对车轴那样盯着他。有威望的人总喜欢自问自答,他说:“共产党二十年前来过,没站住;十年前又来过,没站住;这一回……难说……”一个长时间的停顿。“他们要是能站住,给老百姓好处,只要你是良民,你怕还得不到应得的一份?他们要是站不住,国民党回来,咱还是良民百姓。就拿俺那年抗日当兵操演队形来做比方吧,排头站不得,排尾也站不得,站排尾,万一来个向后转,你不又成了排头了。头尾不站站中间,即使纵队一下子变成横队,大家都在前,你也得稍微往后缩一点。集上那个学生娃子出头冒尖,往前站……哼!等着瞧吧!”话快说完的时候他就开始往烟锅子里揉烟末,话一说完就吹着纸煤子抽开烟了。大家都知道这位“半仙”也就只能讲到这儿,虽说有些具体问题还是半明半暗、似是而非,但其原则指导性已是再明白不过了。天机并非完全不可泄漏,如果完全泄漏又有遭雷击的危险,适可而止,老少爷们儿心领神会也就够了。靳文轩老先生点头叹服,有些年轻人将信将疑,对于集上那个年轻学生打心眼里艳羡不已,跃跃欲试……一个还穿着单裤子的十六岁的男孩子咕噜着说: “早年那些跟着红军、新四军走了的不是都好了么?” “好了?”任大哥一个大转身转向他:“有些事不是十年二十年就能看得出因果来的……” 再也没人问什么了。 还没开春,山梁上的路刚刚踩出条印儿来,村里几个又穷又激进的青年每人打了好几双麻鞋,正准备进四方山找“同志们”的时候,赶集的人带回了使人们嘴巴张着半天合不拢的惊人新闻。那个参加了解放军的年轻学生回来找保安队搞策反被抓住了。国民党的镇长就是梁大肚子,跟那个学生娃子还沾点亲,是个拐了三个弯的表姨夫。“勘乱”期间,小小的镇长就有生杀手夺的大权。大义灭亲,亲手枪决了这个乱党,并枭首示众,人头悬挂在集东头灵官庙的旗杆上。这个新闻的直接效果是;任大哥的威望直线上升,二十八岁就提前进入任大叔的时代。他的灶屋里每天晚上的烟雾更浓了,全村挨户轮流自带一盏有三根灯草的油灯。 四 一九四九年春天,映山红耀花眼的时候,刘家畈解放了。区工作队队长一心一意想在刘家畈搞农会试点,无论怎么说服动员都搞不起来,硬是没人报名,直到全区有一半自然村都加入了农会,刘家畈全体贫雇农、中农才同时报名参加。区工作队队长感到非常奇怪,却不知道其中的奥妙。 村里有人故意问任大叔: “你咋也参加了?” “是呀!世人要是有一半都当了抢犯,俺也敢当土匪;都当了同志们,俺做啥不敢当?” 成立互助组,剿匪反霸、土改这几个历史环节,整个刘家畈的表现都是不前不后在中间。果然不错,刘家畈的农民分到的土地、浮财并不比那些先进村少。在分配房屋的时候,任大叔出人意外地请求把谁都不会要、谁也不敢要的“皇宫”废墟分给他。这在当时是很容易的,农民们求之不得,工作队一研究就同意了,还多分给他一些现款,做为修屋补助费,这就是他成为“皇宫”新主人的历史原因。土改之后农村热闹起来,建党呀!建政呀!劳动竞赛呀!扫盲呀!爱国卫生运动呀!选拔积极分子进训练班、干校呀!农民们打心眼里兴奋、欢快,像一股强大的暖流突然冲入阴冷的山谷,山也变了,水也变了,树也变了,草也变了;刘家畈的生活不再是几千年以来那种停滞、保守、冷清、凄凉、愚昧的调子了,他们连走路的节奏、说话的节奏、劳动的节奏都变轻快了。歌声,日夜都有歌声。过去当然也有歌声,那是胸前挂着一双干瘪乳房的母亲哄孩子入睡的悲吟,那是将要嫁到地狱般的婆家去的姑娘在林中的哭诉。现在不同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唱,虽然唱得音调不准,嗓门儿可是很大。这股强大的不可抗拒的暖流终于把人们从任大叔的灶屋里连同熏得眼睛流泪的烟雾一起给吹出来了。任大叔在心里暗暗地说: “山里人都选了,疯了,醉了,昏了……” 他自己一点儿都不动心,也不感到冷清,按捺着自己和家人不受影响,保持着他多年严格遵守的原则:纵队不站排头排尾,横队稍稍往后偎。参加互助组如此,参加初级社如此,连孩子进学校都是如此。这股暖流持续了很久,好像永远不会停息似的。 到了一九五七年春夏之交,中国知识界在党的号召下展开的兴致勃勃的议论波及到全国各个阶级和阶层。连本来就在暖流中的刘家畈也感到又增加了一阵热风,而带来这股热风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任大叔在集上小学里教书的女儿黑妞儿。她从集上回来了,一回来没在“皇宫”落脚就到田贩里去了。哟!这是谁呀?是任大叔家黑妞儿吗?不!人家都十八岁了,早就不叫黑妞儿了,学名叫任薏。任薏一点也不黑,就像春风中一树碧桃花,把整个刘家畈都照亮了。抿着嘴,抿呀抿的都抿不住的笑容,头上围着透影儿的绿纱巾,山风吹得纱巾梢飞呀飞的像两只绿蝴蝶,自己做的带绊儿的黑绒布鞋就像皮鞋那样平整,又漂亮,又文雅。眼睛眯着,她自己完全知道自己在乡亲们眼里的地位,一看便知,连那些过去把自己看成黄毛丫头不值一顾的老辈人都眉开眼笑、肃然起敬。山里人爱打听新闻,任薏就用乡亲们听着不大习惯又觉着好听的普通话说开了。一说不要紧,吓了山里人一跳,搞得刘家畈十几户人家都惊惊诧诧、半信半疑。什么鸣呀!放呀!给党提意见呀!帮助党整风呀!反对官僚主义呀!发扬民主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呀!顾虑越少说明你对党越诚实呀……半天就搞得全村沸沸扬扬。等任大叔知道的时候,天已经傍黑了。一听非同小可,大惊失色,晚饭以后二话没讲就把花骨朵似的女儿反锁在她的小房子里了。父女二人隔着门有一番激烈的争论: “爹!”捶门的声音伴奏着任薏娇嗔的喊叫,“你这是干什么?这是什么时代?老封建!老顽固!” “俺一点也不糊涂,鸣放叫人家去鸣放!你吗个啥?你又不是百灵鸟!放个啥?放屁!向谁提意见?” “向党,帮助党整风,为了我们的党更正确,更光荣,更伟大,这是党的号召!” “新词儿不少,俺不懂,也不要懂,俺只问你,党是谁?” “党是无产阶级先锋队!” “俺看不见啥队,只看见党支部书记,区委书记,县委书记,地委书记,他们都是人,是官,咱们的官够清的了!再说,盘古开天辟地到如今,没听说官能听得进不顺耳的话。哪一朝哪一代有一个认真的监察御史大人有好下场?不是下天牢就是灭九族!” “爹——!”任薏用很长的一声尖叫表示对这种极端腐朽的观点不能容忍。“你!你怎么可以把新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同封建社会完全等同起来哩!怎么拿党和党的干部去跟封建皇帝、官僚比呢?让我出去!” “你就不怕掉脑袋?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小小的大耳朵百姓!” “我不怕!我用不着怕!我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宪法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宗教信仰等等自由!毛主席说:‘我们的这个社会主义的民主是任何资产阶级国家所不可能有的最广大的民主!’毛主席还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不要怕向我们共产党人提批评建议,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任薏为自己竟能说出一篇大义凛然的话感动了,一串泪珠落在胸前。 “你不怕剐,俺当爹的还怕收尸哩!” “爹!”任薏声泪俱下地说,“党是我们的慈母,只会给我们温暖、开导和教育,即使她的儿女说错了,她也知道儿女是爱她的,她会感到高兴……” “咔嚓”一声,又加了一把锁,这就是父亲给女儿的最后回答;任薏号啕痛哭起来。 任大婶,一个一辈子都在灶前灶后转的女人,心疼得在锅前落泪,小声埋怨着丈夫: “咋能忍心让花骨朵似的姑娘这么哭哩!” 任大叔冷冷地说: “哭累了就不哭了。” 当晚,任大叔隔着绿色围墙对络绎不绝来找女儿的男女青年说: “任薏回集上了!回学校里去了!” 任薏在小屋里,叫爹叫娘,大哭大闹,但毫无反响。她下狠心出去以后和老封建父亲断绝一切关系。在新社会不靠爹娘照样有温暖;我们的空气都是温暖的,这种温暖来自党的阳光。过去老红军就是在党的阳光照耀下爬雪山,过草地,完成了两万五千里长征,老八路就是在党的阳光照耀下坚持了八年抗战,我怕什么?她真的哭累了,躺在床上渐渐睡着了,她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她又回到了集上,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师生们的脸红彤彤的,集上为了鸣放架设了长长的大字报栏,五光十色的大字报,醒目的标题: 我们的太阳不应该有黑子! 官僚主义是我们前进的绊脚石。 破坏社会主义民主就是给党抹黑! 还有一幅幅机智辛辣的漫画。任薏觉得自己的脚步都轻了,在大字报栏前遇见了她最要好的朋友柳畅生。当然应该在这里见到他,这个矜持的青年教师,为了向党提意见,他和任薏在一起读了很多马列主义经典著作,研究了我国民主运动的历史和当前制度中需要改进的缺陷。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感情和他们之间早就萌芽了的玫瑰色的爱慕溶合在一起,显得特别高尚和甜蜜。她挽着柳畅生慢慢走过大字报栏,夸赞着那些切中时弊的善意批评和揭发,在那些有趣而深刻的漫画前会心微笑,走着,谈着,商讨着他们将要合作的大字报的内容。一种飞腾的感觉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和柳畅生像一对比翼双飞的鸟一样,双脚离地了,尽情地上升着,上升着,飞上碧蓝碧蓝的天空。她和他在空中那样真诚地相扶飞行,甚至在云雾飞过的一瞬间,柳畅生竟吻了她一下,从来没有过的第一次……初吻就是这样的么?湿润、匆忙。模糊、神秘,她觉得羞涩,又很遗憾。初吻就是这样么?一瞬间的吻却使心脏怦怦跳跃了很久很久……她更加厌恶自己的父亲了!离开了父亲,有温暖的社会,还有畅生温暖的怀抱哩!她闭上眼睛,温暖的阳光隔着眼帘变成一片朦胧的鲜红,她让心脏渐渐平静下来,等待着畅生的第二个吻,她希望这第二个会比第一个更热烈、更清晰、更长一些……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她等了很久,眼睛睁开了。原来自己不在天上,而是躺在那间上了两把锁的小屋里,只有一条狭长的晨光射进小窗,落在床上。小桌上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稀饭和一块她从小就喜欢吃的软面饼。任薏爬起来,看看小镜子中的自己,一夜之间竟会瘦了这么许多,眼睛肿得像机儿似的,她越想越痛苦,“有翅膀却不能冲天飞去,畅生怎么想呢?一个人在孤军作战,他会以为我怯阵,说不定把我看成只会说漂亮话而没有行动的人!多么可怕!他会由于误会瞧不起我,当然也就更谈不上爱了……学校党支部怎么看?一定会认为我借故溜了,认为我思想不开展,和党不能同心同德,有思想顾虑。也许会想到父亲——保守的老农民拉了我的后腿。同学们怎么看呢?他们的任薏老师怎么失踪了呢?在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怎么没有她呢?怎么能少了她呢?活跃、激进、有口才又有文采……”她又喊叫起来,哭着不停地捶着门……但谁也不来应一声,爹下地了,娘捡柴去了,弟弟上学去了,只有一群鸡在窗外惊得唱唱乱叫……任大叔硬是把女儿禁闭了半个月。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有线广播喇叭比哪一天都要响,山谷里发着回声,像是正在广播着一个重要社论,起先任薏只当是在评论一个叫《文汇报》的报纸工作,她并没有注意听;但越听越觉得不对,广播员的语气特别严厉,发生什么事了?她才打开小窗仔细地听着,她听见: “……资产阶级右派就是……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反动派……这是一小撮人,民主党派、知识分子、资本家。青年学生里都有,共产党、青年团也有,在这次大风浪中表现出来了……这种人不但有言论,而且有行动,他们是有罪的,‘言者无罪’对他们不适用……”她感到吃惊、不理解、害怕……本来留在眼眶里的泪水被发烫的脸烤干了。这时,她听见“咔嚓”一声,父亲把门打开了,手里没端饭,只用两个指头夹着一张报纸。他把报纸丢给女儿,冷冷地说: “你以为当爹的真不疼自己的姑娘门” 任薏没有声响,用发抖的手轻轻地把报纸拿起来。 五 任薏失神落魄,一脚高一脚低地赶回集上,集上果真是架设了长长的大字报栏,新大字报覆盖着旧大字报,但已经一点美感和兴奋感也没有了。人名上画着红色的“×”,满纸都是巨大的惊叹号和问号。任薏懵了,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再走近些,她看见柳畅生的名字也打着红色的“×”,而且也在她的这个亲爱的名字,这个每天要轻轻喊上一百遍的名字前面冠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称号。她眼前的白纸一刹那间却变成了闪亮的黑色,而黑色的字却变成了暗淡的白色。任薏跌跌撞撞地走进小学校的校园,那些鲜艳夺目的大理菊的花朵也都成了一个个乌黑发亮的圆球在眼前摇晃着……在草径上,她遇见了柳畅生。她迎过去,柳畅生像一个陌生人似的,脸消瘦了,苍白,眼窝发青。他神情恍惚,不断左顾右盼地说: “要划清界限……” “?”任薏的长睫毛痛楚地高高地扬起来。 “——和我……你很幸运……” “我……”任薏急切地解释说:“我是被迫……父亲把我锁在屋里,我哭,我闹,我叫,他都不听……” “不!”柳畅生用俊秀的眼睛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你是自觉地认识到这是一场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的进攻,因为你对党有深厚的感情……虽然没有挺身而出保卫党,但是你……” “不!不是这样……” “我想过很久,为你,你一定要这样说……我自己已经什么都完了……” “你教我说谎!” “我?不!不!我没有这么大的力量!”他把眼睛紧紧地闭了一下,只有经受过最深沉痛苦的人才会那样凄惨地闭合自己的眼睛,很快又睁开,把目光转向满园满墙、重叠繁复。无穷无尽的大字报…… 任薏很清楚,在畅生苦痛的心灵里的确还爱着她,为她编了些保护自己的必要的谎言。任薏迷惘了,面前的畅生不就是半个月前那个自信、矜持、敢想、敢说的畅生么?不是梦中比翼飞升的畅生么?还有那生活里确实没给过,在梦中又确实给过的初吻……她情不自禁地向柳畅生伸出双手,柳畅生一扭头就转身走了。任薏把手缩回来,托着下巴颏儿目送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一直到任薏发觉有几滴水落在自己手背上,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秋天,柳畅生被送到一个遥远的劳改林场劳动改造去了。从此,任薏除了在课堂上照本宣科以外,不说任何多余的话,没有笑容,没有歌声。原先在她的形象和精神里闪耀着的光彩完全熄灭了。变成为一个平庸的、没有光泽、没有进取、没有追求和渴望的人。那年寒假,任大叔事先不和女儿商量,当着女儿的面收下了农业合作社会计黄有财的定亲彩礼。黄有财比任薏大十五岁,个子只有任薏那么高。任薏冷淡地斜视着他,他戴着山里人那种蒙头盖脸只露着眼睛、像蒙面大盗似的青线帽,他用红肿的眼睛贪婪地死盯着任薏,直截了当地说: “啥时候拜堂呀?老丈人!” 任大叔为了打发他走,回答说: “二月二,龙抬头。你就赶忙回去吧!晌午太阳当顶一化雪就不好走了!” “啊!”黄有财再使劲儿盯任薏一眼,才和帮他挑担子的表弟告辞走了。 “黑妞儿!”任大叔问女儿:“爹收的对不?” “对!”任薏麻木地点点头。 娘打了一个寒噤,揉揉眼睛仔细地看看女儿,女儿的眼睛里没有快乐,也没有悲戚,没有光亮,也没有眼泪。 阴历二月二,一个阴沉的天气。黄家竟能租到一顶小花轿,一支唢呐、一面锣就迎娶来了。任薏这个新派人物,小学教师,毫无抗拒地就让人给戴上了红盖头。特别为喜事请来的任薏的舅舅把外甥女儿背上了花轿,新娘子一声也没哭,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村里的老年妇女都为她捏了一把汗:不哭是不吉利的。为了这件事,妇女们交头接耳议论了好久,不过议论久了也就淡忘了。好像春天在林间泉边开过一朵叫人疼爱的茶花,开过了,谢了,也就没了……花瓣呢?落在泥里看不见了…… 六 中国告别了诚实被污辱的一九五七年,紧接着,一九五八年在知识分子被剥夺了科学思考、坦率发言的权利之后来到了。一九五七年开的花,一九五八年就开始结果了:基层干部在恐惧和邀功的双重心理支配下展开了夸大产量的竞赛。宣告共产主义伟业已经在本地区取得胜利的省委书记、县委书记成了报纸和电台上的明星。新闻记者和诗人闭着眼睛为堆积在云端里的钢铁和粮食数字大唱赞歌。“吃饭不要钱”的指示下达了,村村都得办放开肚皮吃饭的大食堂。共产主义的人民公社纷纷成立,其特点是一大二公,大到一个公社方圆三十余里,公到层层领导都可以随便平调一切物资,对于那些可以随便平调的人来说,优越性当然是无穷的。要粮有粮,要木材有木材,要鱼有鱼,要肉有肉,实行了自上而下的共产。老年男人编为黄忠队,老年女人编为佘太君队,青年男人编为罗成队,青年妇女编为穆桂英队,分别集中居住。孩子们进快乐园,老弱病残进幸福院。无限制地砍伐山林,把成材的大树锯成段往土高炉里送,家家户户的生铁锅被砸碎扔进火炉里冶炼,炼出一些无法确定名称的黑疙瘩。 任大叔沉默了,对一切都冷眼旁观,严格保持着他的中间位置。只有在每天早、中、晚三顿开饭的时候,他都提着桶准时排在第一名。 年轻人每天都向他报告各地亩产万斤的放卫星喜讯,他既不表示激动,又不表示怀疑,不加可否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在咱们中国的地面上都还使着老祖先几千年前的犁,犁铧只有尺把宽……” 从吃饭不要钱那天起,他就悄悄地像秋天的蚂蚁那样开始收集一切能收藏的食物。那时候是很容易的,多打的米饭和面饼可以晒干;在被伐倒的栗子树上去采栗子;堆在田里供参观的稻谷,参观完了以后没有人去收,他在夜里一口袋一口袋地扛回来……等到一九五九年底,有些人像春梦才醒的蝴蝶,想到要储存点食物的时候,不但什么也收集不到,连翅膀也摆不动了。共产主义大食堂里的稀饭已经照见了又黄又瘦的脸。家里有储藏的人是隐瞒不住的,脸上的气色泄露了任大叔的秘密。不少人有意上他家去刺探真情,但怎么也发现不了他储存食物的地方。任大叔把所有的坛坛罐罐都搬到院子里,敞开口……任大叔张着嘴,默默地接待一批又一批别有用心的来访者,他就像他的坛坛罐罐那样一无所有和“坦率”。怀孕七个月的女儿走娘家来了,这个时候走娘家!一枝鲜花似的任薏变成一张枯叶,脸上布满了皱纹和褐色的斑块,嘴翘着,像总在生气和埋怨谁;脖子细得像一根野葱。肚子已经很重了,走起路来两只手用力划动着。娘和兄弟搀着她走进院里。任大叔叹着气说: “这时候来走娘家……” 任薏像中了一箭似地,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她觉得像是讨饭讨到一个陌生人家门前那样,一下冷汗就渗透了衬衣,眼睛像两个空洞似地茫然地看着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 娘和兄弟用哀求的目光仰望着一家之主。 任大叔说:“把今儿晌午从食堂里打来的三份饭都给她吃了,咱们勒勒裤带。” 娘和兄弟一听都傻了,那是什么样的三份饭呢?一大盒叫做饭的稀汤,任薏捧在手里呆痴地看着可以数得清的米粒儿沉在盆底,几片青菜叶子飘浮在面上。她贪婪地猛喝了几口,渐渐喘着气把速度放慢下来,断断续续地把三个人的定量一点不剩地喝完了。她心里很清楚,娘家储存食物有的是,但挺着大肚子回娘家的姑娘却吃不到一小块硬一点、稠一点的东西,喝了这么多还是觉得胃里空荡荡的。人在伤心到了顶点的时候就是愤怒,她想立刻把饭盒摔碎在爹娘面前。当她抬起头把恶狠狠的目光投向父亲的时候,任大叔正在慈爱地俯视着她,他完全明白女儿的目光所说明的意思,他不紧不慢地说: “当爹的要疼自己的姑娘,当姑娘的也要疼自己的爹娘和兄弟,吃完了就回去……” 任薏这才看见绿色围墙外面,尽是让人心凉胆颤的、冒着饥饿之火的眼睛,任薏眼睛里的怒火才碎然熄灭了,用袖子擦擦嘴拍拍屁股站起来。母亲看着女儿灌了一肚子稀汤,挺着肚子艰难地划动着双手走了,想着她还要走二十里山路,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 当天夜里,睡在床上的任薏听见院子里“咚”地响了一声。黄有财以为有贼,爬起来提着根栋木棒子就奔到院子里,发现地上倒着个口袋,借着星光解开口袋一看,口袋里装着大约有二十多斤晒干的饭粒儿和一只风干的狗腿。黄有财喜出望外,就像捧着一口袋珍珠那样把口袋捧进屋里,捧到老婆面前,抓起饭粒儿哭泣着说: “准是老丈人怜见我们……” 任薏坐起来,平静地说: “不!他哪儿有东西接济咱们呀!连想也别那么想;作兴是菩萨?” “菩萨?”黄有财咧着嘴笑了。“你这个洋学堂的教习,还信菩萨?” “信……”任薏重又把身子放平,沉重的头倒在枕头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七 任大叔四十岁一过就进入任大爷时代了。任大爷也遇到过措手不及的时候,那是一九六六年早稻育秧的春天,“四清”运动最后阶段,原来的生产队长被作为四类干部打倒了,新的生产队长人选还没有诞生。在刘家畈蹲点的“四清”工作队队长是省委秘书长申锦,一个勤勤恳恳、忠于经典的读书人,在个别证求社员意见的时候,全队社员众口一词要选一个从没当过干部、又不是党员、历史上当过几天反动地主家丁的任之初。申锦起初很犹豫,将近半年的相处,刘家畈二十几户人家对他都摸透了,他以为他把二十几户人家也摸透了。那时候《毛主席语录》本刚刚随着“四清”工作队下达到农村,社员们翻着语录本对他说: “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任大爷根子正!当过几天连二尺半都没穿过的兵算啥!” “对!”申锦表示同意。 “毛主席说:‘党外存在着很多人才,共产党不能把他们置之度外。’任大爷历次运动都没出过一点问题……” “对!” “毛主席说:‘干就是学习。’任大爷没有当过干部不会学?干部又不是天生的。” “对!”申锦越想越对。“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说明任之初是堪当重任的。有人说他有点‘半仙’气,可能是农民对聪明才智的另一种说法。对!对极了!我这么定了!选任之初为刘家畈生产队队长!” 任大爷从来没想到,也没料到,自己总往后缩,怎么会又变得突出了呢?大概是最近缩得太后了,纵队突然向后转,把他这个排尾变成了排头。他让老婆连夜跑到申锦那里告了一个病假。任大爷从来没有告过假,可见如果不是真病了,就是他把情况看得实在非常严重。 任大爷三天没出工,对于刘家畈生产队的“内阁危机”简直是火上加油。全队社员根据历来对任大爷的了解,都不相信他是真的病了。有人说:大凡有本事的人都不会轻易出山,刘备三顾茅庐才请出个诸葛亮。去请! 申锦和二十几位一家之主以及一个劳动日记九分以上的重要成员,纷纷到“皇宫”去看望任大爷,一方面探病,一方面劝说。 任大爷躺在床上,脑袋埋在稻糠枕头里,头上还勒着条黑带子,不断地呻吟着。任大奶奶依在床边呜呜地哭。老实巴巴的任大奶奶的哭最有说服力,说明真病了,病情还很重。床头凳子上摆着一碗干在碗里的面条,同样具有说服力,说明连饭也吃不进了。 社员们当然不敢全信,而且也不死心,七嘴八舌地劝说他: “任大爷!这可是全队社员对你的信任呀!” 任大爷喃喃地说: “孩子他娘!去把黑妞叫回来……” “任大爷!俺们绝不指望你带领俺们冒尖儿,俺们指望你能领着俺们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孩子他娘,把小宝从学校里叫回来……” “任大爷,你不能只管自家呀……” “叫孩子们回来跟俺见一面吧!” “任大爷!俺们求求你!” 任大爷的声音更微弱了: “把外孙子领来……” “任大爷!全队没有一个不同意你当队长的!” “黑妞儿,宝儿!来吧,晚了就见不到爹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的话里就出现了哀音。首先把申锦给感动了,主动对社员们说: “社员同志们!都请回去吧!再商量,再考虑!任之初同志的病看来的确很重,让他歇着……” “唉——!俺也没想到,俺的阳寿这么短,才四十六周岁零一个月三天……” 申锦严厉地命令大家: “社员同志们,都请回去吧!到场上集合开社员大会!” 社员们鱼贯退出“皇宫”。 “任之初同志,安心养病吧!队里不能一天没有队长,我们一定会再一次慎重考虑。我走了……” 任大爷这才睁开眼睛,微微地点点头,把冰冷的手伸给申锦。 申锦蹑手蹑足地走了。 全队社员在打谷场上,通宵挑灯讨论队里出现的越来越严重的“内阁危机”。大部分社员都还坚持等任大爷病好之后出任队长,小部分社员根本就不相信任大爷是真病,不断有年轻人自动偷越绿色围墙侦察任大爷的秘密,但带回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让人失望,并确信任大爷的病情真的严重了。 第一个“探马”回报是: “任大奶奶把装老的衣服从箱底里翻出来,摆在任大爷的身边了。” 第二个“探马”回报道: “任大奶奶把放寿材的小屋打开了,在漆过十二道的寿村里铺上了稻草——对,不能叫稻草,应该叫黄金条。” 第三个“探马”回报是: “灯灭了……任大爷像抽丝那样大喘气;任大奶奶像打牌寒那样颤抖着干号……” 三报之后,全体社员都妥协了,其他合适人选又没有,只好讨论被定为四类干部的原任队长能否复职了。好在申锦有理论,把原任队长的材料重新做了分析,有些错误情有可原,有些贪污实际上是浪费,可以从四类干部降为三类干部。但三类干部仍然属于犯了严重错误,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重新复职还是不够条件。好在申锦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把原任队长的材料又做了一次分析,认为问题最严重的是他和富农分子的关系不清,拉拉扯扯,吃吃喝喝,但这个富农分子没有破坏活动,队长是有责任对四类分子进行教育的,不来往怎么进行教育呢?吃吃喝喝是错误,立场错误。但本着党的批判从严、处理从宽的一贯方针,可以作二类干部处理,责成党支部今后对他加强教育。先恢复队长的工作,再上报大队和公社批准认可——省委秘书长都这么说了,批准认可只是一道补办的手续而已。惟一的遗憾是“四清”运动在刘家畈的成果好像不那么伟大,不大够劲儿,除了重批重斗了一下四类分子之外,党内揪出的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又不算了。也只好如此,一个生产队不能没有一个队长呀!这是春耕大忙季节的当务之急。 第二天,天朦朦亮,复职小队长在打谷场上派工的时候,特别留了几个粗壮的全劳力,准备一旦任大爷咽了气好帮忙办理后事。就像任大爷已经死了一样,人们怀着遗憾而又悲痛的心情,回忆任大爷一生的沉着、稳重和富有哲理意味的遗训,走向秧田的队伍是沉默的,像是在低头致哀…… “那是谁?”一个妇女大惊小怪地指着秧田边晨雾中站着的人叫起来。 “啊!”使大家同声惊叫的是:他就是奄奄一息的任大爷,怀里抱着个秧马,一本正经地说: “‘四清’运动一收场,上边就要看咱们的新气象,虽说俺生了病,也不能缺勤拖大家的后腿……” 社员们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任大爷呀!任大爷!你呀!” “俺咋了?”他好像不明白大家的意思,木然地看着大家。 “算了!你呀!你……” 任大爷把秧马放在秧田里,并已开始拔起秧来,一双灵活的手拔得水响,像鲫鱼尾巴一样。他半自语地说了一句谁也不理解的话: “俺还想落个善终呀!” 八 “俺还想落个善终呀!”——生活终于使刘家畈的全体社员懂得了这句含混不清的话。 初夏时分,山区刚刚脱了棉衣,震惊世界的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无论多么高峻的山峰也阻挡不住这场空前猛烈的风暴。刘家畈这个小小的山谷也失去了固有的平衡,足见这场运动的彻底性。复职不久的生产队长成了省里走资派搞假“四清”包庇下来的坏人,被不断地批斗、戴高帽、挂黑牌、罚苦工、背语录,搞得痛苦不堪,无路可走,一根麻绳吊死在林子里。死后还做为自绝于党和人民的坏典型挨了一次狠狠的现场批斗,全村社员都看见了队长伸着舌头的恐怖形象。等到中共中央关于农村基层干部不应受到冲击的指示下达的时候,死者坟头上已经长出了柔韧的青草。人们更加钦佩任大爷的远见卓识了。但并不是说任大爷在文化大革命中也能像过去历次运动那样平稳。安全。不!如果真是那样,文化大革命就失去了“空前的”这个含意了。他——任大爷这个“半仙”之体也没有例外,他像一只固守在洞口的老兔子那样,终日转动着眼睛看着、听着、想着,以防不测…… 事情还得从他十九岁的儿子任宝说起。任宝那年正赶上高中毕业。中央“五一六”通知一下达,学生们首先热血沸腾,乡村看城市,城市看首都,红卫兵运动好像是一夜之间在全县城乡兴起了。双河集中学的学生们毫不落后,像雨后春笋般成立了战斗组织,组织的名称一个比一个激进、革命。任宝由干世代贫农,根子正,被选为校文化革命小组组长,成了最大的革命权威。在一开头的“破四旧”、“立四新”热潮中,他首先把自己的名字给破了,立了个非常革命的名字:任风浪。取“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之意。任风浪穿着旧军装,腰束皮带,军帽的帽沿翘着,斜背着军挂包,胸前一排毛主席像章,手臂上带着红卫兵袖章,手里捏着本《毛主席语录》。就是他这么个个子不高的任风浪,在全公社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红色风浪,百分之九十五的城镇居民——包括理发匠在内都沾着个“资”字,一律横扫批斗之后押送农村监督劳动。至高无上的权威和成功以及狂热的信念,使他自己也失去了平衡,怎样才能使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激进些、更革命些、更左些、更彻底些呢?他虔诚地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了,想起自己的父亲,曾经是慈爱、老实、本分、平庸的父亲的形象,顿时在他脑子里变成另一个样子:一个充满自私自利思想和集腐朽陈旧观念于一身的封建典型,终生靠与党离心离德的盾牌进行自卫。儿子太了解父亲了,不仅了解他的思想。言论,还了解他的秘密。破!批!斗!任风浪亲自率领一哨人马,乘着月色,直奔刘家畈“皇宫”而来。五十余名闯将闯进绿色围墙就分兵搜索,在任风浪的指挥下,一下就找到了一座秘密的夹墙。任风浪记得五九年藏过食物的夹墙里有一包祖父的神秘遗物,肯定是“四旧”中最陈旧的东西!但今天打开夹墙一看,空空如也,一无所有。任风浪的眉头皱起来了:“老家伙,连儿子也信不过,瞒着我,转移了!”儿子讨伐老子这种新鲜事一传开,全村社员不招自来,任风浪正好借此机会召开一个批判大会。红卫兵押着任大爷,弯腰低头站在众人面前。任风浪领着大家读了几条语录,发表了一篇激昂慷慨、措辞激烈的演讲,对任大爷进行彻底的揭发,无情的批判,宣布和任之初划清界限,断绝父子关系!任风浪属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属于永远鲜红的社会主义祖国,属于全体革命人民。讲话经常为狂热的掌声和口号声打断。最后,任风浪向任之初发出最后通碟:交出那包肯定是“四旧”的东西! 任大爷从头至尾都没听见他的儿子说些什么,人们喊些什么,他集中精力思考着一个问题:宝儿咋会疯了呢?他百思而不可解,这样一个好儿子,不多言不多语、守口如瓶的儿子,可以共患难的儿子,人人都夸奖他识字多的儿子,怎么会中邪了呢?可见读书不是好事,黑妞儿已经是前车之鉴了。社员们头一回看到任大爷会这么紧张,额头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到了下半夜,任大爷忽然苏醒了,突然进行反击,一举而反败为胜,结束了这场雷声很大的批斗会,使刘家畈的老少人等又一次对任大爷五体投地。 谁能想得到他还能从怀里摸出本红宝书来呢?谁能想得到一个文盲还能背出一条语录来呢?谁能想得到这条语录选得那么恰当呢?像是被围困的神箭手那样,一箭射中围城大军主将的咽喉,围城大军不战而逃…… 任大爷并没有打开语录本,但他直起了腰,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他读着: “最高指示:第二百一十三页:‘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背到这儿,忽然忘了。靳文轩老先生的孙子,九岁的靳健飞在他身后眨动着亮晶晶的眼睛,提词儿说: “若否认他们……” 任大爷马上振作起来了: “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 任风浪和他的伙伴们面面相觑。根本问题在于什么也没搜出来,还侵犯了贫农的利益,犯了方向性的错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任风浪一挥手: “撤!” 撤?那么容易?任大爷追出绿色围墙,一把抓住儿子。任风浪一甩肩膀,不甘示弱地说: “怎么?要武斗?” 任大爷既不吵,也不叫,柔声说: “宝儿!你要是没饭吃,没衣穿了,随便啥时候,你只要回来,你爹娘收留你……” 这几句话使任风浪在他的部下面前大为丢脸,革命小将的司令,怎么变成了“宝儿”呢?任风浪的脸上立即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为发起这次失败的远征后悔不已。 事后人们问任大爷: “任大爷!你咋能记得住那么长一条语录来呢?” “你去问问蜗牛,那么柔弱的身子,咋能驮得动那么重一个壳呢?俺有耳朵,听得出这条贫农语录对俺最关紧要,拜小健飞为师,跟着读了几百遍,才八九不离十地记住,你们以为容易呀!你们……” 九 任风浪领着红卫兵要搜的那包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连他自己也没有见过,虽然他肯定那包东西旧。一九六七年春天,层层党委布置下来,要革命群众献忠心,据说有的地方创造了忠字舞,不久上级将派人来传授;还有的地方大绣忠字旗,可这忠字旗是什么样呢?谁也没见过,全村人都非常着急,表示忠心是迫不及待的。不想,第二天,“皇宫”门前挂出来了,忠字旗!红底金字,忠字下边还有几朵黄色的葵花簇拥着,鲜艳簇新,刘家畈和附近各村的人们都来参观描样儿。这一回任大爷可是冒了个尖儿,站了个纵队的排头。他并不是没有想过,他认为这个排头并不危险,只要他一挂出来,不出一天,家家户户就都准得挂出来,到时候,他也就不显得突出,马上就成为横队中的一员了。人们都夸赞任大爷对领袖对党的忠心,心灵手巧,人老心红,这么大年纪眼睛还能看得见绣花儿。其实,完全是个误会,他的那面忠字旗看起来簇新,实际上是整整一百年前的东西。这面旗子就是老任大爷留下的那包遗产中两件宝物中的一件,因为不见天日,包了三层油纸、五层包袱皮,年深日久,并不显旧。这面旗原本不可能是农民家的东西,他听老爹说,那是辛亥年冬天从“皇宫”里扔出来的,旗还是光绪皇帝登基那年,刘家太太老爷为了表达臣民对皇上的忠心特别精心制作的。老爹捡到之后就珍藏起来,觉得这东西不能扔,总有一天还会有用,哪朝哪代也少不了民心的忠顺。果然今天又用上了。任大爷不能不敬服他死去的老爹比自己更有远见,自己顶多不过是一脉相承了那么一点点末梢……他不由得对旗感叹: “爹呀!你的英灵可真是未死啊!”接着暗暗地骂着自己那已经远走高飞,全国串联去了的宝儿:“小杂种!你想得到吗?你要破的旧,恰恰是最最最最最的新呀……” 开始,山里人听说公社书记被揪出来的消息就大吃一惊,后来听到省委书记被揪出来,中央首长也挂黑牌子、被革命群众打得头破血流,不仅听到,而且看到小报上的照片,也就不觉得奇怪了,但还是有些寒心。任大爷感慨万千地仰天长叹: “你看看!俺在二十年前就说过:有些事不是十年二十年就能看得出因果来的!这些书记、部长、副总理不都是多年前站纵队排头的人吗!应了……应了……” 一九六九年,任风浪经过一番风吹浪打,饱饱地喝了一肚子水沉下去了,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关在县城的监狱里。消息传到刘家畈,到底还是父子情深,任大爷马上就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和五斤饼子去县里探监去了。 隔着一根一根的铁栅栏,戴着脚燎的儿子一看见父亲就羞惭地低下了头。他长高了,由本来的圆脸变成了瘦长脸,嘴唇上出现了胡子,手上尽是一道道的伤痕。任大爷慢慢移动着脚步走近他,父子俩都能听见各自的呼吸,谁也不喊叫,谁也不说话。看守催促着说: “最高指示:‘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任大爷出人意外地大声问儿子: “你!你叫啥?” 任风浪先是一愣,一下还没搞明白,想了一想,小声回答说: “我叫宝儿……” “拿去!”任大爷把那包衣服和饼子塞进铁栅,放在儿子斑斑伤痕的手里。“出来以后,爹管你住,娘管你穿,锄把子管你吃!” 一九七一年任宝出狱了,回到村里务农。村里不少人都用赞美的口气说: “看任大爷的宝儿,越来越像他爹了,长相、走路、穿着打扮儿、说话语气,也抱着根竹烟袋,哪像个酸溜溜的读书人呀,活脱脱一个任大爷!” 十 任大爷的老爹留下那包遗产的另一件东西是什么呢? 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评法批儒的宣传运动搞得非常热火。深入。双河集这条几十步长的街上贴满了江青钦定为法家人物的彩色画像,正中间一个最大的画像就是珠冕龙袍的女皇武则天。乡村画家可能是依据不够,也可能是为了攀龙附凤,武则天的脸画得酷似江青。可惜江青不到这个穷乡僻壤来巡幸,否则这个画家完全可能破格提拔到文化部当一名专管美术事业的副部长。可见机会之重要,无怪有那么多人以千奇百怪的形式去投机,因为在机遇不可多得的时候,主动去投,投上的机会毕竟多些。 任大爷轻易不赶集,赶一次集就有一次收获,虽然一把蒜苗晒蔫了还没有卖出去。他不算经济账,只算政治账。因为那时候整个国家都不算经济账,只算政治账。算经济账总免不了和钱财打交道,钱财和资本、资产阶级就靠得比较近了,只好把政治账留给无产阶级精打细算。任大爷久久地在女天子武则天的画像前伫立,他想起老爹弥留人间的最后几句话: “虽说皇上在辛亥年就逊了位,民国不是又出了个洪宪皇帝袁世凯吗!真命天子在咱们这个国土上是断不了根儿的,早晚……还得出世……要不信,你还能看得见……” 任大爷流泪了,集上来来去去的人都猜不透这个老头儿有什么伤心事:也不害臊,在街心里哭鼻子抹泪儿的。他深深地感到老爹太……太……用一个现代词来说,太伟大了。这不是!这不是皇上吗?不但是皇上,还是个母皇上。蒜苗也不卖了,装起来走。不!也不装了,去它娘!扔!任大爷兴奋不已地赶回到刘家畈。当天夜里他摸到老爹的坟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回家就给任宝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训: “都说你爹有远见,俺比起俺爹来可就差远了!人的远见从哪儿来呢?往后看多远,就能往前看多远;就像一棵树,树梢儿有多高,树根就有多深。啥叫旧?啥叫新?大唐朝离如今听说有一千多年,武则天皇上是够旧的了吧!不是又活灵活现地出来了?大唐时候的连衣裙算是够旧的了吧!不是又翻出来定成了国服?集上裁缝的橱窗里就挂着两件,可以分期付款。街西头那个二十五岁的女造反派头头儿,不是已经穿着在街上扭东扭西了吗?如今这就是顶顶新式的东西啰!告诉你!儿子!千真万确,板上钉钉,不几天,江青就要登上金銮宝殿了!” 任宝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浑身发抖,嘴唇发白。任大爷把老爹留下的另一件宝物从屋檐底下取出来拿给儿子看: “看!宝儿!这不是又要用上了吗?你是个读书识字的人,给我念念!认得不?” 怎么不认识呢?六个很浅显的字,任宝用舌头舔舔突然发干的嘴唇念着: “天、地、君、亲、师位。” 原来是个有座子的乌木牌子,一尺多高,三寸多宽。对于任宝这一代人来说可是太陌生了,打从他记事那天起,这个家家户户都有的东西就已经荡然无存了;现在他看见它心里产生一种神秘感,一股凉气顺脊椎骨通到头顶心。任大爷不是个冒失人,好多个夜里都把这个牌位摆在桌上行三拜九叩礼,可就是还没敢在白天拿出来,这不比忠字旗,不能造次,不改年号是不能拿出来的,洪宪皇帝改了元也没坐几天金銮殿,皇上也有命长的,也有命短的。这件事虽然看准了,也不能“在前”、“出头”,还得严格按照他自己的原则办事…… 一九七六年十月有一天,一直在大吵大叫的江青一伙忽然被抓起来了。乡下的反应没有城里那么热闹,可能乡下人比较冷静,城里人比较热情,容易激动。那几天,各公社都往城里调运鞭炮和各类烧酒,听说城里的酒库连库存都喝光了,鞭炮也放完了。乡下人可舍不得那么放,鞭炮又不能报销,农民手里可没闲钱。双河集最明显的表示就是把那张多年翻新的、很像江青的武则天画像打上了黑色的“×”。干这件事的是公社医院一个年轻医生,他的这个行动使公社书记很恼怒,因为公社党委并没有接到上级党委的指示:停止批林批孔和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江青一伙虽然抓起来了,武则天还是个法家大人物。这种破坏宣传画的行为完全是反动行为,停职反省!鉴于病人较多,改为戴罪立功,继续在门诊看病。 任大爷不动声色地又把那两件很有生命力的宝贝遗产藏匿到任大奶奶和任宝都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十一 十年,整整十年间,就那么几个想在二十世纪继承中国皇位的人,以革命的名义,挑动亿万同胞互相告密、互相陷害、互相火并、互相枪杀……总算停下来了!几乎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血迹,自己的或别人的血迹。那么,今天都醒过来了吗?不知道!但至少都能看见,我们本来就很有限的锅碗瓢勺被打碎得差不多了。于是才懂得要有一点认真的思考,因为即使是负伤的狗也懂得喘喘气、舔舔伤…… 从一九七八年春天起,在全国各阶层人民中间热烈地讨论着一个重大的问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到了那年冬天,这个讨论就扩展到大山背后的刘家畈“皇宫”的灶屋里了。既非党支部组织的政治学习讨论会,又非生产队召集的社员大会,反正全村老少爷们儿都自动地聚集在这儿,坐在原木做的长凳上。几十杆竹根烟袋喷出的烟,在房子里联成一道一道的烟幕。一个土改时候的积极分子,在大队供销社当过主任,前年因为膝关节炎退休回来,这老头儿满嘴牙已经缺了一半,他使劲地敲着烟袋锅子咳嗽着说: “实践是……检验的标准?这个说法可是够毒的了!那就是说……没真理了!再说,把领袖往哪儿摆?” 这几句话把大家问得哑口无言。半晌,在油灯后面站起来一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大家一看,原来是靳文轩的孙子靳健飞,全村唯一的一个在省城读大学的青年。他站起来当然是有些分量:因为他是凭真本事考进大学的,没走后门,可能有点真才实学。圆圆的俊秀的脸,两眼眯着,就像云缝里透出来的一对晨星,长头发梢耷在鼻子尖上,右手握着一卷报纸,左手插在裤兜里,他有些激动,红润的嘴唇抖了几下,他说: “领袖不也是人吗?” “人?”至少有五个上年纪的人迎上去,“人和人能相比吗?领袖几百年才能出一个!那能是凡人吗?” 靳健飞冷笑了一下说: “那是林彪说过的话!” 民兵排长不服气地说: “林彪说过的话就全错了?林彪说过,‘不说假话办不了大事’,错了没有?” “错了!” “那就听听你说点真话吧!”几乎是一大半人的声音。“即使到了现如今,你的真话敢说到几成呢?” “那就让我说几句十成的真话吧!同志们!”靳健飞挥动着手里的报纸说,“‘四人帮’被粉碎了,我们难道不应该痛定思痛,总结一下我们三十年来的经验教训吗?” “谁?”一个老头儿几乎把烟袋锅子伸到靳健飞的脸上。 “我们!”靳健飞用劲地拍着自己的胸膛,“我们是国家的主人!” 老头儿笑了,笑声又尖、又细、又长。他的笑像雷管,“轰”地引爆了一阵哄堂大笑。有人的笑声像破锣,有人的笑声像咳嗽,有人的笑声像哭泣,有人拍着屁股笑,有人笑得两只手捶别人,有人笑得流眼泪……立刻使任大爷想起四十年前话匣子里的“洋人大笑”,足足笑了一刻钟。退休的供销社主任举起烟袋锅子,止住大家的笑,他问靳健飞: “狗娃!(靳健飞的小名,此时这么叫,显而易见是带有轻蔑之意。)你在唱文明戏吧!四十年前俺在集上看过……哈哈……” “不是!人家要给咱们读报了!” “不是!他以为他是大学生,把咱们当土鳖……” “没事儿,只当听听相声,大家乐喝乐喝。” “笑一笑,一年少。” “讲,讲下去!” “同志们!”靳健飞按捺住自己,“三十年了,世界上三十年相对的和平时期被我们白白地放过了,比起先进国家来,我们落后了!我们不应该落后,我们走了很多弯路,我们不应该走这么多弯路! “狗娃儿!你还没挣薪水吧!” 靳健飞没有回答,挑战地看着那些捧着烟袋锅子的人们。 “吃一份口粮,你能管得了那么多事?” “同志们!”靳健飞甩了一下自己的长头发,沉痛地说:“要是都像你们这种态度,我们还有什么指望?人民要真正当家做主,民主不是口号,不是保育员导演的幼儿园游戏!三十年的实践已经做了结论,这不是谁愿意不愿意的事情,八亿人民要吃饭,要穿衣!过去我们用我们的血肉铺一百里的路,却只能前进几步,有的时候还要像鬼打墙脚那样,转一圈又回到原来起步的地方。不斗争,不冲,不喊,行吗?我并不后悔在我最好的青春年华,刚刚懂事的年纪碰上了十年文革,十年浩劫,这十年让我看到了过去一百年都看不到的事情,十年,是中国几千年历史的缩影!” 任大爷已是白发苍苍了,只有他没有笑,他斜眼看看自己的儿子,任宝半张着嘴,木然地看着靳健飞。任大爷再看看回娘家做客的姑娘,任薏正在用乳头逗自己的小女儿玩哩,好像这一屋子男人,是一圈儿吵吵嚷嚷的大叶子杨树。 靳健飞继续说: “没有真正的改革,没有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是不行的!我们的航道大古老了!必须从河床底部彻底清除暗礁、沉船和淤积得很深的污泥。仅仅在河道两岸不断地花样翻新,插点红红绿绿的旗帜,其作用只能是让装有现代化高速引擎的新式航船,误认为是新航道而不断触礁、搁浅和沉没。那些陈旧的、早就应该淘汰的破船,按照几千年的旧航线,却十分安全地畅通无阻!多么奇怪的现象啊!同志们!”他的眼睛湿润了,显得更明亮。 一个还没到有资格抽烟的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蹲在角落里胆怯地问: “那咱们现如今该咋办呢?” 靳健飞用力连连挥动着手里的报纸卷儿: “现如今,我们需要的是千千万万觉醒的先行者!千千万万闯将,千千万万!不是一个两个,十个八个,几百几千,是千千万万!我们的先行者们打破了坚冰,给我们开辟了通往未来的航道;但还是那句话:我们的航道太古老了,没有来得及彻底疏浚它的河床!三十年的改变太少了,我们前进的速度大缓慢了!为什么呢?因为今天敢于承认并指出我们古老的航道需要彻底疏浚的人太少了,排头兵太少了,冒尖的人太少了!中间站的人太多了!沉默观望的人太多了!而且还有随时准备给新皇帝登基山呼万岁、逆来顺受的人!” 在座的人都隐隐约约地知道这篇讲话的矛头所向,所有的人都把脸转向任大爷。任大爷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不需要激动,因为他平平稳稳地度过了一生的大部分光阴,用现代名词来说,他也有一条坚定的政治路线,实践……对,他很讲求实践,实践证明在今天之前的这段历史中他是胜利者。他,是连连获胜的胜利者?! 任大爷走到屋檐下,用自己手里长长的竹根烟袋“嗒”地一声,朝着一根露出屋檐的椽子头猛地一击,在经年风雨中首当其冲的椽子头跌落了下来。 响声并不大,但却使得满屋子人哑然失色。 靳健飞年轻的胸膛不停地起伏着,他用牙咬着嘴唇环视一个个目瞪口呆的人,用手梳拢了一下又滑到额前的长发,眯着眼睛痛心地说: “先烂就先烂吧!……”他从油灯后面走到油灯前面,他的身影把在座的大部分人都淹没在黑暗中了。 啊!古老的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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