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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雀那样恣肆地飞鸣,都无法使沉睡的群山很快醒来。 淡青色的晨光首先画出山峰尖顶的轮廓,山脚下河水的波纹像深蓝色的绸被单在微风中飘起的皱褶一样。一只细长的梭子一般的小船,船头上蹲着一只被它的主人称为“小伙子”的苍老的渔鹰,船尾上蹲着“小伙子”的主人。他的膝头上横着一根和小船一般长的竹篙子,竹篙子两端新镶了铜箍。当小船滑过山峰与山峰之间的阴影中时,在斜射过来的晨光照射下,竹篙子的两端像挑着两颗金星。他说不出的得意,为此,他拿出自制的竹烟筒,呼噜呼噜地抽起烟来。火光照亮了他那黝黑如铁的瘦削的老脸,脸上的皱纹像是大雕刻家用熟练的刀法随意刻上去的,却刻出了他惊涛骇浪的一生。小船在浅滩上滑行,船身在石子上颤抖着,只有在这时,老人才站起来,用竹篙子撑几下。浅滩过后他便又蹲下来,把竹篱子横在膝头上,保持着船体的平衡。尖尖的船头冲击着水波,发着轻微的汩汩声。“小伙子”蹲在船头上的姿势很像它的主人,缩着脖子,偏着头注视着只有它才能看清的水底。这一段浅水当然不会有什么像样子的鱼……蓝色的河水渐渐由于晨光的升起而不纯了,渗进了绿色,叉渗进了淡红和橘黄。最后,阳光从东方山峰的空隙之间投射进来,又在河水里撒满了炫目的金片、银片。怪不得这条河的名字叫七彩河。它何止是七彩,即使在它身边生活了七十余年的常老黑,也每天都有新发现。不过他不会像色彩学教授那样,能讲出色彩与色彩、色彩与光影、原色与间色的关系。他讲不出来,他从来也没想到过要跟别人讲这些,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讲的……常老黑出身于驾渔鹰船的世家。正如一切活在人世间的凡人一样,悲哀与欢乐、兴盛与衰落不断在他的命运中交替出现,就像七彩河变幻不定的光影和色彩。而他自己,包括他的灵魂和肉体的自身,却像他的小船一样,不管是激流的冲击,还是缓流的抚摸,甚至被风浪倾覆,翻几个滚又漂浮在水面上,总是头尾翘着,傲岸!矜持!到了晚年,与其说性格变得难以理解的乖戾,不如说由于过分的自信变得很固执。漫长的驾驭渔鹰船的经历使他的固执坚如凝结了七十余年的冰山。对于一生中成功的驾驭,他时时历历在目;而对于一生中失败的驾驭,他就很健忘了。 河水越来越深了,“小伙子”伸长了脖子。常老黑突然站起来。晨风掀动着他那件黑色的旧夹袄,密密麻麻的蜈蚣脚似的布扣子从来没扣过,白粗布衬褂的扣子只扣了三分之一,粗石板似的胸膛袒露着。头上连一丝儿白发也没有,乌黑发亮的猪鬃似的头发直竖在黑布包头之上。一双粗糙的赤脚就像他的“小伙子”那双蹼一样黑,竹丝草鞋相形之下反而显得像绢丝一样柔软。 他有过许多儿女,大部分都夭亡了,剩下一个三十多岁的儿子和两个姑娘。为了减少麻烦,他把大女儿嫁到深山沟里,回一趟娘家要走十天山路。小女儿是他五十九岁那年才出生的,老伴那年也有五十二了,真是个奇迹。“宁愿要秋后的花,不要罢园的瓜。”这朵秋后的花是鲜艳的,也最得常老黑的欢心。但儿女的命运都得由他来安排,给他们吃什么他们就只能吃什么,给他们穿什么他们就只能穿什么。不许出门,不许赶集,不许吃酒,不许抽烟,不许上城。尤其是交朋结友、男女私情、婚姻嫁娶,更是森严的禁区。他经常说:“你们的老子什么都会给你们安排,什么都会给你们安排得妥妥当当,你们还小!慌什么!”儿女在他眼睛里永远是吃奶的婴儿。什么事也不让他们干,因为他们肯定干不了,加上他自己也从来没感到过有体力不足的时候。老婆子有时候用“观今以鉴古”的办法提醒他:“你下河驾鹰那时候,才多大!”“你跟我结亲那时候,才多大!”“你走亲戚喝醉酒差点摔死那时候,才多大!”“你有第一个儿子那时候,才多大!”“你背着老婆往半掩门里钻那时候,才多大!”起初,他还跺着脚回答,他的回答总是这么几句话:“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们这代人能跟我们那代人相比吗!”后来,对于老伴儿的唠叨,他一律不予理睬,就像对待屋檐下那窝蜜蜂一样,让它们去嗡嗡吧!管它们嗡嗡些什么!老婆子反过来对他也像对待木头柱子一样,管你听不听,我非得嗡嗡!常老黑的舒心事就是:眼看着在自己的操持下,新瓦房在七彩河边盖起来了;么姑娘身上又换了一件蓝布衫(他的眼睛只搁得下蓝颜色的衣裳,不穿蓝衣裳穿什么衣裳?!别样颜色的布能做衣裳?!别样颜色的布做出的衣裳能算衣裳?!他顶多还能容得下灰色,因为灰色和蓝色比较接近,可以迁就……),蓝布衫是他自己去扯的布,老婆子缝的;老母鸡领出了一窝嘤嘤叫的小鸡,鸡蛋是他自己拿鱼去换的;儿女看见他能躲就躲,他也从来都把恐惧当做尊敬。无论什么事,他绝不许妻子儿女给他出主意,因为主意是想出来的,他们会想吗?他们有什么好想的!他认为自己一个人想出的主意对于全家来说已经是有剩有余了,甚至他还希望有人向他求点主意、买点主意、借点主意哩!他真诚地自认为自己最爱自己的后代,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把他们放在眼皮底下(嫁出去了的例外),看不见可不行。哪怕一会儿看不见,你就不知道他们看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遇见了些什么,沾染了些什么……虽然实际上办不到,他还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从严要求。出门的时候和回家的时候都要叫一声:“大水!小荷!”他们答应了,走出来,看见了,他才放心。常老黑太强大了,太健康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一旦百年之后,儿女怎么过活,竟然不教他们驾船,不教他们驯养渔鹰,连打个下手帮帮忙的机会也不给他们。他只要求他们听从他,依赖他。他以为自己是金刚不朽之身,就像七彩河,走尽曲折的道路,依然是精力旺盛地奔流着,永不枯竭,永不衰老,永不停息,在峰回路转之中,充满自信地高唱着用自己前进的步伐谱写的歌曲……甚至他给自己这只苍老的雄渔鹰起名叫“小伙子”也是这个意思,他认为它永远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小伙子”沙哑地叫了一声,耸动了一下翅膀。常老黑用篙子的两端拨动了几下船舷两侧的水,船头立即冲起两朵小小的雪白的浪花。 老年人睡眠本来就不多,加上有点心事,就更难入睡了。常老黑昨夜通宵都未曾合眼。他并不觉得缺乏睡眠,因为他总算把竹篙子的两端包上了铜箍,虽然费了很多心思和体力。对于驾渔鹰船的把式来说,手里这根竹篙子的作用可是非同小可。平端在手里,它可以调节小船和人体的平衡;舞动起来,它又能代替双桨和舵,决定着小船的速度和方向;渔鹰下了水,它给渔鹰助威;渔鹰衔住了鱼,又要靠它把渔鹰挑起来;渔鹰躲懒,用它击水驱赶它们。竹篙子的梢头经常被河里的石头碰裂,一破裂就得截去一段,越截越短,几个月就得换一根新的。常老黑最恨使用新东西,一摸上去就使他心烦意乱,生疏,不趁手;轻了没力量,重了又觉得手酸。总之,新东西上手常常使他失去分寸感,又要花费很多时间才能习惯,刚刚习惯之后又得换新的!新的!为什么总是不得不使用新东西呢?数十年的懊恼,总算在昨晚上解决了:在竹篱子的两端包上铜箍,这样,就可以像他自己一样,经久耐用了。这样聪明的主意为什么那么多年没想出来呢?为什么现在一下就想到了呢?毕竟想到了!他由衷地得意起来,一翻身跳下了木床。可哪儿去找铜呢?因为想到铜而勾起一件遥远的往事。他端着小煤油灯慢慢走出房门,透过岁月在他记忆里布下的浓雾,看见了自己曾经有过的一小串铜钱,那还是小时候每逢大年三十为了讨吉利,向长辈们要的压岁钱。每一枚铜钱都有一个方孔,方孔的四周有四个神秘的字,据说有两个字是皇上的称号。那些薄薄的生铜片儿,曾经有过很权威的使用价值。他小时候经常看见人们用手数着穿成串的铜钱,哗哗啦啦地响着,反映出握着铜钱的主人内心里的快乐。他追索着自己那一小串铜钱的去向……他想起来了,是从一个少女的哭声开始想起来的。随着揪心的嘤嘤的哭泣声,他那被遗忘了多年的美丽的大表姐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粉红色的耳垂下的珠环晃动着,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大表姐是他整个青少年时代虔诚崇拜的观音菩萨。他搞不清这是为什么,他只知道,一想到她,心里就升起一种极为庄严肃穆的感觉,就像走进庙堂,半张着嘴仰望着金碧辉煌的神像,脚板心发麻,颤抖着迈不动步。 “小弟!”一双嫩藕般的手臂蓦地伸在常老黑面前,“这对玉镯好不好看?” 他紧紧地痉挛地抓住大表姐的手腕,像小傻瓜似地直勾勾地仰望着她,眼神那样可怕。大表姐以为他病了,连忙把自己的脸贴在他的额头上。 “还好,不烧!”——这是他一生最温馨的一段梦境。就是这位梦境里的菩萨,在哗啦哗啦响的铜钱串面前绝望地哭泣着,恸哭失声地跪在他始爹姑妈面前苦苦哀求。他的姑爹姑妈最后还是接受了那些沉甸甸的钱串子,让扛来钱串子的人把自己的女儿扛走了。当大表姐嘤嘤的哭泣声渐渐消失在山那边的时候,小表弟的哭声却突然在人群中高昂起来。使他终生难以理解的是:他的悲哀引起人们的不是同情和共鸣,而是一场哄堂大笑,甚至连刚刚和女儿生离的姑爹姑妈也和大家一起笑了,张着一个一个的大嘴……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笑的呢?不该哭么?难道……?从那时起,他就暗暗仇恨这些有方孔的铜钱了,同时暗暗发誓在世上找到一种东西,能使那些钱串子相形见细。他把在自己手心里攒得又光又亮的一小串铜钱埋葬在河边一棵小核桃树下,并且狠狠地跺了几脚。他又得意起来,因为他竟然还能清清楚楚地想起这件年深日久的事。他一生都不存钱,就凭着手里这根竹篙子,双脚在河上摇晃着小船,让它左倾右侧,用竹篱子拔起两团水花,用假声吆喝着渔鹰: “哦嗬——哦嗬——嗬!” 他终于认识到,能够驾驭小船、渔鹰和河流的竹篙子,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使钱串子相形见细的东西。虽然几经沉浮,曾经有许多年不能在河上舞动竹篱子,但毕竟靠它养了家,糊了口,并且靠这根竹篙子,在往日那棵小核桃树——今日的老核桃树旁边盖起了新瓦屋,修起了院墙,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毫不含糊的客观存在。现在自己正以一家之主的身份,顶天立地地生活在自己的四堵墙之中。 常老黑可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在自己的院子里,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只不过是他的无权出声的影子。他扛起一把锄头就出了大门,在老核桃树脚下,几锄头就把童年时以为埋了很深的一串铜钱掘了出来。还好,虽然穿铜钱的绳子已经烂成了泥,每一枚铜钱的边都烂出了许多缺口,但铜钱的大轮廓还在。回到院子里,他把小草棚里为了锻打船钉修起来的小泥炉子生上火,加了一把浮炭,拉起呼呼响的风箱,架上破坩涡,淡蓝色的火苗快乐地飘摇着,铜钱在坩埚里很快就熔化了。他去了渣滓,把纯铜倒在铁砧上,旁苦无人地叮叮当当锻打起来,好不容易才打成两个合适的钢圈儿,紧紧地套在竹篙上。大功告成之后,已是更残漏尽之时了。他捧着小油灯走进自己独自居住的那间西屋里。“小伙子”就栖息在他的床前。一见他进屋,“小伙子”就伸了伸脖子,扇了一下大翅膀,用放着蓝光的眼睛温柔地看看主人。主人从一个盖了一块方砖的碗里抓了两颗田螺肉扔给它,“小伙子”张开带钩的长嘴把田螺肉准确地接住,吞进咽喉。但两颗田螺肉无论如何也填不满空空如也的嗉囊,‘小伙子”的喉管蠕动了几下。它也很清楚,临战前,主人是绝不会让它吃饱的,吃饱了的渔鹰哪来的战斗力呢?哪来的勇气潜入水底去捕捉以命相拼的刀鱼呢?饥饿可以转化为勇敢,饥饿可以转化为驯服的力量。有几十年驾驭经验的常者黑更清楚:给你一点田螺肉,正是为了使你更加饥饿,田螺肉的腥味会加剧你对吞噬活鱼的强烈欲望;向鱼群冲刺就是你简单的生理的必需!常老黑本来有八只和“小伙子”同辈的渔鹰,六只雄的,两只雌的。五只雄渔鹰——强盗。拐子、老板、堂倌、赌鬼和雌渔鹰老姑娘,都是经过了多次拼搏后积劳成疾,日渐瘦弱而死。老姑娘死后,常老黑给它开了膛,割开脖颈才发现是由于那种头上生刺——常老黑把它们称为“皮匠锥子”的黄色无鳞鱼划破喉管,不能进食疼痛而死的。剩下一只叫做骚婆娘的雌渔鹰还算有始有终,生前耗尽了自己的体温,把十只蛋孵出了五只小渔鹰,孵出小渔鹰以后,它就精疲力竭地无疾而终了,像睡着了似地伏在窝里。五只小渔鹰已经超过了半岁,长得都很像个样子了。但常老黑不信任它们,就像不信任自己的儿女一样。“它们还小哩!它们会干什么!只会吃!我不放心,让它们的嘴再长硬些吧!”他只信任自己和“小伙子”。“小伙子”的确值得他信任,一天可以捉三十斤鲜鱼,足够了!所以五只小渔鹰一直被关在廊下铁丝笼子里,一只小渔鹰每天只能吃六颗田螺肉,整天都处于半饥饿状态,见人就张着又大又深的嘴。 常老黑今儿出征特别早,左肩扛着“小伙子”,右肩扛着新包了铜头的竹篙子,兴致勃勃地走向院门。当他伸手去拉门栓的时候,发现院门的腰杠竖在门边,门栓被拉开了。奇怪!难道昨晚上忘了加腰杠?忘了插门栓?不可能呀!掘了铜钱回来,明明是加了杠、上了栓呀!而且还用油灯照着看过、摸过。这些事,他数十年如一日,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拉开门冲了出去,他听见门外路边竹丛里有响声。他端起竹篙子,像古代武士端起长矛一样向竹丛刺去。竹丛里像有一条活泼泼的大鱼似的,一摆尾就飞快地游到竹丛深处了。就在这一瞬之间,常老黑看见是一个女人,一个熟悉的女人,小寡妇阿桃!这个小骚货!是她!常老黑这时充分地意识到自己眼光的锐利,虽然只在一瞬之间,那水蛇似的腰一扭,裸露着的胳膊一摆,还有那一股子说不明白的气味,都逃不脱常老黑的眼睛和鼻子。她到我家来干什么呢?找我儿子大水?她敢!大水也没吃豹子胆!他才三十岁,会瞒着老子干这种风流事?他会有他老子一小就有了的心机和本事?不可能!绝不可能!八成是来找我的老伴儿?老伴儿会跟她结交?再说她也不会找老婆子闲嗑牙。许是来找我的女儿小荷。小荷逗人喜欢,女人家爱在一起吱吱咕咕,谈描花呀、绣朵呀,东家长呀、西家短呀!怕我发火,偷着来,偷着去!是的,就是那么回事。——想到这儿,常老黑的心才算定下来。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背后有一个人像影子似地一晃就溜进了院门。他凭自己灵敏的听觉就能很有把握地知道,这是他的小荷。刚刚定下来的心又跳了起来。小荷怎么从外面溜回来,而不是从里面走出去呢?今儿早上是怎么了?唯独今儿早上没叫他们,怪事就一个接一个往外冒。他把竹篙子靠在院墙上,气冲冲地奔回院子,先走到南屋儿子的房门外,很远就听见儿子如雷的鼾声,他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冒冒失失地捶门。接着他又轻轻走到东屋女儿的窗前。他的耳朵是很听使唤的,他听见女儿很轻很轻的均匀的、沉睡中的呼吸。他贴着窗玻璃,隐隐约约看见女儿盖着被子的身子,安详而宁静……——假装的?她不敢!这一点常老黑很有把握,他的心才算又定了下来,为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和思维的健全感到非常满意。但刚才自己的所见、所闻又是怎么回事呢?是我的幻觉吗?见鬼!我老了!?不!我是不会老的!他心里油然而生的一丝悲哀使他很烦恼。尽管结论是互相矛盾的,他也只好先怀着满肚子的狐疑走出大门。当他解开河边的船缆,跳上小船,小河上黎明前的凉风又使他精神抖擞起来,他暂时把刚才碰到的两起梦魔般的怪事挂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了。他用竹篙子轻轻点了一下铺着鹅卵石的河底,小船像箭似地顺流而下。习惯性的、搏斗的渴望像河上的风一样扇动着他…… 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了,河水反而越来越蓝,因为河水越来越深。河底里又长又密的水草,在水中缓缓地摆动着,像千万条绿色水蛇的尾巴。“小伙子”沙哑的叫声频繁起来,这是它在向主人发出进入战区的信号。常老黑从船尾走到船头,一把抓住“小伙子”的脖颈,从裤带上扯下一根常备的毅草,扎在“小伙子”长脖颈靠近嗉囊的地方,随手把它扔进河水。他用竹篙子拍打着河水,用双脚晃动着船身,尖声叫着: “哦嗬——哦嗬——嗬!” 恐惧加上饥饿转化为英勇。“小伙子”拍拍翅膀,甩了甩头上的水,在水面上游了一个S形的线就潜入水底了。它的翅膀夹着,尽量减少自身的阻力,有节奏地快速摆动着一双黑蹼,优美地在水中追逐着一条一尺半长的白鱼。白鱼像一把落进水里的薄薄的银刀,在水中灵活地滑翔着,戏滤地缓缓地摇着尾巴。它太轻视“小伙子”的敏捷了,有意放慢速度等待着它的追逐者。“小伙子”尾随在白鱼的身后,距离越来越逼近,一公尺,八十公分,七十公分,六十公分,“小伙子”一挺脖颈,猛蹬几下它那乌黑的双蹼,把距离突然缩短到了三十公分,白鱼这才意识到迫近的威胁,顿时严肃起来,翻了翻白眼,迅速以最高的频率摆着尾巴,划动着短鳍。但已经来不及了,它立即来了个向上跃起的动作。它以为正在全速疾进的“小伙子”无法蓦然改变方向,尤其是向上。但“小伙子”从白鱼翻白眼的动作里就看出了它的企图。“小伙子”把尾巴向下一压,收回双蹼,再向下一蹬,一下就把自己的身子浮了上来。一张嘴,正好咬住白鱼的尾巴。白鱼惊慌地挣扎着扭动着身子,怎奈“小伙子”带钩的长嘴像铁钳一样使它无法脱身。白鱼绝望地软瘫了下来,只有两腮还在鼓动。“小伙子”乘此机会张开嘴,伸了一下脖子,白鱼的半个身子被装进喉管。“小伙子”浮出水面,高高地举着银色的鱼头绕船一周,白鱼的眼睛呆痴了。常老黑伸出竹篙,把“小伙子”搭上船来,用手抓着“小伙子”的脖颈一挤,那条吓得半死的白鱼落进盛着水的船舱里。白鱼以为得救了,立即在船舱里冲撞了几下。当它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从一张狭小的嘴里跳到一个宽阔的“嘴”里而已时,它老实了。“小伙子”耸着湿淋淋的肩,喉管艰难地蠕动着,想把落在口腔里的几片鱼鳞吞进嗉囊;同时,偏着头看着在船舱里跳跃着的、自己捕获到而不能自己享用的捕获物。它必须忍受这种痛苦,虽然它多年都难以忍受。无论它有多么充沛的精力,无论它有多么机智,无论它有多么勇敢!在水里、在鱼的面前,雄姿英发,所向披靡;它却不能也不敢挣开主人给它扎在脖颈上的那根毅草。毅草是那样细、那样脆,那样一文不值。常老黑用手在‘小伙子”颤抖着的身上抹了一把,算是对它今天初战告捷的奖赏。常老黑回到船尾,用胳肢窝斜夹着竹篙,竹篙的一头插在水里,起着舵的作用。他从腰里解下一个小巧的细腰葫芦,拔开塞子,“吱”地一声抿了一口酒,紧接着张开嘴“哈”了一声,然后其味无穷地吧嗒了几下嘴,眼睛立即就泛红光了。他重新系好酒葫芦,慢条斯理地拿起竹烟筒,按了一锅烟,有滋有味地呼噜起来,眯着一双眼睛应接不暇地欣赏着夹江的奇峰怪石。世上在哪儿能找到这样浓郁的清香呢!两岸都是刚刚开放的兰花。世上在哪儿能找到这样耀眼的繁花呢!花朵不是满树,而是满山。一条玉兰花带就有几十里路长。杜鹃花开得像火烧山林那样让人触目惊心。谁也没有常老黑这样的福气,这条七彩河和两岸的群山,就像他自己的私家花园里的假山假水一样,归他独自享用。他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世界再大对于无知者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是的,这里很偏僻很闭塞,不正因为这里偏僻闭塞才使他拥有这里的一切吗!也正因为偏僻闭塞才使他显得万能、富足、智慧和具有无尚的权威。偏僻和闭塞的最大优越性就是使人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 此时,河山寂静,只有一只啄木鸟像和尚敲木鱼一样,有节奏地啄着空洞的树干,群山不厌其烦地为它不折不扣地回应着……常老黑从这单调的啄木声联想到自己的妻子,而且一下就想到她那如花似玉的年华。那时的山茶姐正像现在河右岸那朵躲在茅草丛中的红山茶一样,默默地开放着,谁也没注意。年轻的常老黑在七彩河边发现了她。一个大雷雨的白天,为了避雨,他一根竹篙挑了十只渔鹰,在山腰间找到了一个看甘蔗田的草棚子。山茶姐正缩在草棚里抱着膝头欣赏着自己的光脚丫上。十一个不速之客的来临,吓得她像一只麂子一样,一下从草棚里窜到雨地里。常老黑也不客气,坐在唯一的一张小板凳上,来一个公然的喧宾夺主。在热灰里扒出山茶姐烧熟的两块木薯,一口气吱吱咕咕吃个净光。山茶姐淋得浑身透湿,才不得不又挤进自己的棚子。满脸怒容的山茶姐特别美。常老黑对着女主人只是笑。因为山茶姐正在像他那些渔鹰一样,浑身不停地滴水,不停地颤抖。 “喂!”好像是呼唤一个自己的使唤丫头那样。“给根甘蔗啃啃。”山茶姐鼓着腮帮子,半晌才用气音说了一个字: “不!” “不?我可是要自己动手了!” “敢!” “敢?别说是你的甘蔗,就是你!”他那样近地看着她。“我也敢啃!” 她用估量和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他在吓唬人。 “还要从头啃,一节一节地啃,越啃越甜!” 可能是常老黑说得太形象了,山茶姐一下就喷出笑来,一笑就不能遏止,笑得十只渔鹰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你以为我不敢?” 山茶姐笑得更欢了。 “你可别大意!” 山茶姐笑得满脸都是眼泪。 “这儿可只有你自个儿,我们有十一个……” 山茶姐笑得前伏后仰。 “你就是叫破了喉咙,鬼也听不见,你听听!”他指着雷鸣电闪的天空说,“老天爷发多大的脾气!” 山茶姐笑得用手捶地。 常老黑“呼”地一声站起来,像渔鹰抓鱼那样,出其不意地把湿淋淋的山茶姐抱在湿淋淋的怀里。他真的“啃”了她,不管她愿意不愿意。 风雨停息了,雷声渐渐远了,渔鹰的羽毛也干了,太阳从云彩缝里钻出来了,山茶姐不笑了……一只啄木鸟像和尚敲木鱼一样,有节奏地啄着空洞的树干,群山不厌其烦地为它不折不扣地回应着…… 山茶姐的眼睛里滑出了两行泪水,常老黑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结亲以后的头几年,山茶姐不言不语,常老黑认为沉默就是顺从。等到第一个孩子下地,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变得终日唠叨个没完了。常老黑对老婆的哲学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当打骂也无济于事的时候,他就只当她是一盘水磨,反正磨不磨粉它都要咕咕噜噜响个不停,让她咕噜去。 “唉!”常老黑放下竹烟筒,叹息着说,“山茶姐呀!你的变化该有多大啊!一眨眼,你就从一朵山茶花骨朵变成一棵迎着风嗡嗡响的枯茅草杆了!我可是一点也没变,我的牙照样还能啃甘蔗……”“小伙子”叫了一声,常老黑的眼睛才从遥远的往昔转回到今天的水面。这么快,他们被小船送到了一个过去很少来过的地方。他的心悸动了一下,这么黑的水,该有多深呢?两岸的青石崖头像墙壁一样陡。小船自动在原地旋转起来,旋涡!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强大的水下旋涡,虽然水面上一点波纹也没有。太阳快要当顶了,船舱里还是那条白鱼,小嘴一张一合地深呼吸。常老黑站起来,用竹篙拨正了船头,晃动着双脚,吆喝着命令“小伙子”下水。“小伙子”战栗着伏身在船板上,回头看着主人。怎么?害怕了!“小伙子”!你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不体面的样子呀!常老黑把竹篙子从“小伙子”两腿中间穿进去,一挑就把它挑进水里了。“小伙子”仰着头围着小船转,就是不肯潜进水底,常老黑舞动着竹篙,尖声喊着: “哦嗬——哦嗬——嗬!” 悬崖峭壁也跟着喧哗起来,好像在助威。“小伙子”还是不肯潜水。常老黑火了,用竹篙子在“小伙子”左右前后的水面上敲打着,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可怜的“小伙子”,闪躲着主人的竹篱子,竹篙子离它的头越来越近,实在是无法躲了,它只好潜入水底。“小伙子”很快像一块黑石头沉入墨水池里一样,不见了。小船旋转着,无论常老黑的眼睛睁多么大,都找不到“小伙子”的踪影,水太深了。他习惯地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当他数到一百下的时候,他的心紧缩起来,他有一点后悔。他从来都认为后悔是软弱的表现,现在却有了一点后悔,连他自己也糊涂了。他甚至暗暗许下了诺言:“‘小伙子’,只要你活着浮起来,我就随你,你愿意在哪里下就在哪里下,不愿下就不下。”话虽然说出来了,他又怀疑这个诺言能否付诸实行,因为他从来都没对渔鹰有过这种宽容。 蓦地一声水响,“小伙子”浮到水面上来了。它首先甩了甩头上的水,张着嘴大口喘气。常老黑连忙用竹篙把它挑上船头。“小伙子”在船头打了几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前甲板上,用一双像是已经折断了的翅膀支撑着才算站稳。常老黑立即把小船撑到岸边,在一棵大榕树下系了船,把“小伙子”抱到一块干沙上,拾了几根干树枝,烧起一堆黄火。“小伙子”恨在常老黑的身边,像得了疟疾的小孩似地,全身摇晃着打寒颤。他们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在得利的情况下,他们之间相互的暗示完全可以代替必要的对话;而现在,失利了,他们之间就失去了默契和共同的无声的语言。“小伙子”在水下的遭遇只能凭想象去猜测了。常老黑睥睨着“小伙子”,无意中发现它的蹼上挂着一根水草。他想:也许是“小伙子”在水下被水草缠住了,经过了长时间绝望的挣扎才脱险?该死的蛇一样的水草,那么多!生长在那么深的水下。常老黑正要伸手帮它扯去那根水草,“小伙子”用自己的长嘴轻轻把水草从蹼趾上啄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把草甩了很远……也许是“小伙子”害怕竹篙子,又不愿去捉鱼,故意在水下邀游,尽量拖长时间,搞得精疲力竭,好引起主人的怜悯!? “杂种!”常老黑咒骂着说,“这么多年,你也该对我有点数了!我什么时候可怜过谁?我从来也没叫谁可怜过我,我也不会可怜谁!挨饿的年月,连泥巴都想吞进肚里,挺过来了。不能驾渔鹰船那些日子,我压根都不敢往河边走动,怕自己会扑到水里!谁可怜过我!我可怜过谁!”常老黑大声吼叫着,“小伙子”摇着尾巴,常老黑才发现它的尾巴上折断了一根羽毛。莫非“小伙子”在水下遇到了水獭?只有浑身光溜溜的水獭才能够伤害“小伙子”,无论多么深的水,对水獭的纵跳和浮游好像连一点阻力也没有。“‘小伙子’太孤单了。难道说我不孤单吗?这么累,没有帮手,儿子年幼无知,姑娘就更不用提了,唉!”他马上意识到这种想法是可耻的,顿时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厌恶和不满,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老黑!你老了吗!没出息的杂种!你不是干得很好吗!哪儿累了?手?脚?眼睛?耳朵?嘴?都不累,一点都不累!你不是正在大喊大叫吗!杂种!”群山发出嗡嗡的回响,他又得意起来:“‘小伙子’!吃点什么吧!吃点鱼,一条鱼也行呀!你吃头,我吃中段,再给你留条尾巴,歇了晌午咱们再抓它百儿八十斤!河里有的是鱼,咱们身上有的是力气!”他说着从屁股后头吊着的皮鞘里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先挑断“小伙子”脖颈上的榖草,再从船舱里抓出那条还活蹦乱跳、抗拒被无辜杀害的白鱼,切下的鱼头扔给“小伙子”,切下的鱼尾,扔回船舱。“小伙子”一口就吞了翻着白眼的鱼头,鱼头在“小伙子”的喉管里鼓了一个包。它用力吞着、吞着,一会儿就把一只完整的鱼头吞进嗉囊。常老黑可没有“小伙子”那么简便,先要把鱼中段儿放在河水里,用匕首刮去鳞片,再剖开膛,取出肚肠,扔给“小伙子”,算是“小伙子”饭后的点心。常老黑把鱼中段洗了又洗,再用匕首修了一根长竹签,把鱼中段穿在竹签上,放在文火上慢慢地烘烤着。不一会儿,银色的鱼皮吱吱叫着冒出油来。他很有技巧地转动着竹签,不让鱼皮上的油滴进火里,冒着泡的鱼油循环地流着、煎着雪白的鱼肉,喷出一股浓烈的鱼香。常老黑高兴得不住地蹬着自己的双脚,不住地吸着气。他抓了一辈子鱼,吃了一辈子鱼,却从没感到过腻。每一次都像第一次尝到稀世佳肴一样。当银色的鱼皮有一点点儿发黄的时候,他从腰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往热鱼皮上撒了薄薄一层精盐,好了!这是所有鱼的烹调术中最简便、最高明、最美味的一种,但它的先决条件就是新鲜的活鱼,而且又必须是在捕鱼的河边、蓝天下。常老黑抓起滚烫的鱼中段儿,大口大口地咬着,干干净净的鱼刺从右嘴角里冒出来,一眨眼功夫就吃完了,他的外衣前襟上挂了一串亮晶晶的鱼刺。不管他自己承不承认,他真的有点困倦了,头刚刚枕上树根,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鼾声……“小伙子”架着一双翅膀走到主人身边,用长嘴小心翼翼地把主人前襟上的鱼刺伤得一根也不剩…… 常老黑的觉很沉,但很短,几分钟就醒了,几分钟就又精神抖擞起来。他哼哼着在地上连连伸展着四肢,猛然睁开的眼睛还承受不了白云反射出的强光。他用手肘遮住眼睛,先看看“小伙子”。“小伙子”正在像他那样,连连伸展着它那双长长的翅膀,全身的羽毛又蓬松起来,发着乌黑的光泽,一副供人驾驭的勇士的样子。常老黑高兴了!他没有立即起身,虽然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往日那么麻利了。他先眯着眼睛,慢慢调整了瞳仁对壮丽天空的焦距和适应度。他看见,透明的云朵像洁白的丝棉沉浸在静止的蔚蓝色的水里。河对岸的灌木丛中传来那种有着火把一样冠毛的水鸟的叫声,像初生婴儿娇嫩的啼哭。他想起自己头生子出生的情景。也是一个像这样晴朗的午后,他一听见婴儿的哭声就冲进妻子的产房,冒着那个以风流而闻名遐迩的接生婆的乱抓乱打,把刚刚剪断脐带的婴儿搁在又脏又黑的胳膊上: “噢哟!是个小老头儿吗!”他太意外了,儿子粉红色的额头上竟会有几道皱纹。他夺门而出,一口气把号哭着的婴儿抱到河边,像扔渔鹰似地把儿子扔进浅蓝色的河水。他也跟着和衣跳进水里,抱起儿子。婴儿忽然不哭了,浑身颤栗着,像离了水的鱼似地,小嘴不停地一张一合,扭动着头,紧握着小小的拳头,皮肤渐渐由红变紫。他这才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儿。他抱着婴儿从河里走上岸来,一身湿衣服紧贴在身上,水从头发梢流到脚后跟。他急急地说: “真不中用!真不中用!一出世就是个软胚子!”好像他自己一生下来就是个不避水火、不忌生冷、不畏寒暑的哪吒,而且还记得他自己一出娘胎的样子。 当他把冰冷僵硬的婴儿交还给接生婆的时候,接生婆那张两鬓都贴了美人膏药的脸歪斜了,奇丑无比——特别是他曾经把她当做美女亲近过,尤其感到可怕。接生婆把死了的婴儿递给年轻的产妇。产妇突然——在一瞬间就从一只温柔的小母鸽变成了一只凶狠的老母狼,她跳起来一头撞在丈夫的怀里。常老黑当然不会示弱,他从来没有示过弱,轻轻一推就把妻子推回到床上,大吼着: “他不是我的!他不是我的!连只水老鸹也不如!” 他的妻子一口气没回过来就昏厥了。风流接生婆吓得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汤,好一阵忙乱。常老黑却像没事人似地一甩手走了,驾着渔鹰船下了七彩河。很走运,小半天就抓了五十多斤鱼,比儿子差不多重十倍。他一高兴就把刚刚发生的、曾经使他有点惶惑和不愉快的一切都淡忘了。从此以后,妻子生儿育女的时候,他都在河上。对于那些初出生的婴儿,他一律不予理睬。他早就下定了结论:都是软胚子!什么都不能指望他们! “软胚子!”他一个鱼跃站起来,在“小伙子”的脖颈上重新扎了毅草,把“小伙子”扔进河水,解开缆绳,跳上船,一篙子就把小船撑到河心。“小伙子”心慌意乱地哑声叫着,浮游在水面上。常老黑一面用篙子稳住在险恶的旋涡上摆动的小船,一面狠狠地敲击着“小伙子”身边的水,几次都几乎击中它的身子。“小伙子”无可奈何地钻进水底,只一分钟就又浮了出来。常老黑气冲冲地用竹篙子戳了一下“小伙子”的背。“小伙子”从船舷左侧钻进去,一转眼,又从船舷右侧漂浮出来……常老黑怒不可遏地挺着竹篙向‘小伙子”猛力冲去。“小伙子”完全看得出主人已经疯狂了,它一侧身急忙潜入水下。常老黑连数也不数了,让小船在水面上自由旋转,只在心里不住地念叨着:“看你能在水下躲多久!” 很久,“小伙子”才在小船的左舷边浮出水面,翅膀支撑在水面上,张着空空如也的嘴哑声哀鸣着,蓝色的眼睛乞怜地看着主人。常老黑双手举起竹篙以全身的力量向“小伙子”猛地一击,“小伙子”又迅速潜入水底。常老黑手里的竹篙打了个空,溅了一个很高的水花。“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张着大嘴从水里浮上来!我把你娇惯坏了!鱼头把你的嗉子塞饱了!是的,你抓过不计其数的鱼,可都是在我的竹篙子底下抓到的!你应当记住这一点,你要是忘了这一点,忘了我手里的竹篙子,我手里的竹篙子可不会忘了你,你要吃苦头的!忘恩负义的东西!哪一回我不吆喝,你会有精神去抓鱼呀!哪一回我不在你脖子上扎根毅草,你会接二连三地去抓那么多鱼呀!要是由着你,你早就变懒了!你早就胖得不能潜水了!你早就没有上进心了!你早就没羞没臊了!你早就死了!你是我的竹篙子教训出来的好汉!你离了我手里的竹篙子就一文不值。”说到这儿,他连忙补一句:“竹篙子离了我,它也照样一文不值,它就是一根烂竹根!” 首先漂上来的是一堆断了的水草。停了很久,“小伙子”才随着一团气泡漂上来,虽然它仍然张着大嘴,却很神气地拍打着翅膀,大模大样地向主人游来。 “你还很得意啊!孬种!”常老黑大叫着:“哦嗬——哦嗬——嗬!”同时舞动着竹篙,用竹篙的两端溅起一团团的水花。但“小伙子”像没看见、没听见一样,扇动着翅膀,哑声叫着,一副天真无邪的高兴样儿。常老黑气得两眼冒金星,把竹篙子向后一缩,迅速向‘小伙子”高昂着的头戳去,只一下,只是轻轻的一下,“小伙子”就躺在水面上了,每一根羽毛都像是溶解在水里,任凭水波冲撞。一缕红色的血在蓝色的水中向四周扩大,像一束被水波打散的红色的丝线……常老黑浑身的血像是凝固了,他木然地站在船头。小船在水面上缓缓旋转。他在船头上向逆船头的方向缓缓旋转着身子,因为他身不由己地不愿意把目光从“小伙子”身上移开。“小伙子”的尸体随波逐流漂向下游,渐渐变小了。 常老黑睁着空洞的眼睛,缓缓转动着双脚,惊骇地目送着那个小黑点,任它由大变小……当小黑点快要消失在水波的反光中的时候,他醒悟了,震惊了,立即用竹篙拨着船舷两侧的水,追上去。这时,他忽然奇迹般地发现“小伙子”高昂着头在水面浮游,甚至还听见它那沙哑的叫声。常老黑蹲在船尾,定睛看着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的“小伙子”,把竹篙平放在水面上拍打着,大声吆喝: “哦嗬——哦嗬——嗬!” 一眨眼,“小伙子”又像一块黑色的破布漂浮在水面上。常老黑突然发现自己从额头到脚跟像水洗了一样。他意识到这是冷汗——恐慌了?害怕了?怕什么?他还理不清自己此时的思路。但他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慌,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害怕。恐慌什么?害怕什么?他还来不及去寻找答案。但答案是清楚的:失去了“小伙子”,包着铜头的、可以经久耐用的竹篙子也就失去了神奇的威力;灵活的小船也就失去了追逐的方向和速度;无论他怎么晃动船身,都唤不起他拼搏的激情;无论他怎么吆喝,他都得不到驱使渔鹰为自己的意志去效命的快感。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或许自己的灵敏。果敢和用之不竭的力量依然如故,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反过来都会变成使人疯狂的烦躁……“难道我除了耍竹篙子就一无所能了么?”——太可怕了!驾驭者的生命就是有所驾驭!常老黑扑到水里,紧张地抱起“小伙子”摇晃着。“小伙子”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像一根煮熟了的丝瓜。他用粗糙的手指扳开“小伙子”紧闭着的眼皮,“小伙子”的眼珠还是那样蓝,但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光泽。常老黑希望能从“小伙子”的眼睛里得到点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既没有抱怨,也没有惭愧;没有恨,也没有爱;没有希望,也没有留恋;只有玻璃片的冷漠……这就是死么?它真的死了么?死就是这样么?过去他曾多次看见过生命的死亡,他都没在意,甚至没想到那些就是死亡本身,一点真切感也没有。今天,他已经衰老了!只有衰老而又不愿承认已经衰老的人,才能恐惧而真切地认识到死亡,因为不管他承认不承认,死亡和生命相阻隔的、坚而厚的墙壁已经很薄了,他的骨头,而不是皮肉,已经可以感觉到从墙缝里透过来的阴冷的风。 常老黑把“小伙子”放在船尾上,他把自己浸在水里,推着小船向岸边游去。他不知道是冷还是热,他的脚机械地踩着水,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向岸边,向绿草如茵的岸边;向岸边,向阳光灿烂的岸边,到了那里,也许一切都可以复原。升起一堆簧火,“小伙子”烤干了羽毛,又虎视眈眈地面向河水,哑声叫着发出战斗的信号。小船靠岸了,船头撞在岸边发出了一下空洞的响声,像棺材落进土穴。常老黑艰难地爬上岸,双手抠着船头,倒退着叉开腿,用光脚的后跟蹬着泥土,一分一分地拖着小船。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把船留在水里,他不放心,好像河水里隐藏着死亡,好像小船也有个害怕死亡的生命。他没有选择一个斜坡,在峭岸边拉船是那样吃力。开始,他大声咒骂,骂粗糙的峭岸,骂紧紧吸住船底不放的河水,骂哗笑着飞过头顶的大嘴鹳……后来,他骂不动了,只能大声哼哼……渐渐由大声哼哼变成了小声呻吟。小船终于离开了河水,平搁在岸边。常老黑摔倒在地上,精疲力竭,全身成“大”字仰卧在草地上喘息不止。停了很久,他忽然听见河水发出一阵沸腾的声音。他跳起来,抓起竹篙子拄着走到河边。他看见蓝色的河水翻着粉红色的浪花,接着一条和成年人差不多的大鱼浮上来。他认识这种鱼,通常称它为杆鱼,窄长的身子,只有骨架而没有细刺。长而失的嘴里长着密密的牙齿,牙齿很细,但很尖利,是一种很残忍的以同类为食的恶鱼。常老黑跳进河水,用竹篱子去试探这条恶鱼的力量。杆鱼像一段空腹的树桩,它身上的鳍和腹内的鳔都已经失效了。竹篙子一戳,它就在水里翻一个身,银白的鱼肚露出水面,这证明它完完全全死了。常老黑放心大胆地游向杆鱼,用手伸进它那大张着的嘴里,拉着它游回岸边,再一次用尽自己的力量,把杆鱼拖上岸来,摆在小船的左侧。这时,他才发现,杆鱼的一对眼窝是一对血红的空洞,不断地滴着血水。很显然,它的眼珠是不久前才被摘掉的,它曾经经历过多么大的痛苦啊!可以在水下看到一切物体和色彩的眼睛,借以捕食、借以航行、借以进攻、借以表达情感的眼睛突然被摘去了,这和视力慢慢减弱到双目失明完全不同。后者完全可以在无边的长夜里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前者——像这条杆鱼,一个水下的霸主,突然成为一个有眼无珠的怪物。有眼无珠,那可是太可怕了!连一条小泥鳅就敢用它那尖尖的软嘴去戳杆鱼的痛处,连一只臭螺蛳都敢在杆鱼的背上占山为王。为了寻找一星一点可以咀嚼的食物,不得不吞进大量的泥沙。它当然不愿意这样活着拖死,它宁肯立即死去,它绝不信奉人类“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哲学。杆鱼死了!睁着一对血红的可怕的眼眶。 它的眼珠呢?啊!常老黑顿时恍然大悟,这不是“小伙子”……这不是“小伙子”干的吗!干得真漂亮,真有心计!真有才干!只有这么干!对待这样一个庞大的武装到牙齿的敌人,不摘掉它的一对眼珠绝不能致它于死命!“小伙子”真棒!“小伙子”呢?常老黑的眼睛四下去寻找他麾下的英雄。“小伙子”像杆鱼一样,僵卧在草坡上。蓦然,常老黑呻吟了一声,悔恨像一百把尖刀插进了他的心窝。他把“小伙子”抱在怀里,用手扳开“小伙子”的嘴。他看见“小伙子”的咽喉深处有两颗黑白分明的鱼眼睛,鱼眼睛在暗处讥笑地看着常老黑。常老黑叹息着说: “‘小伙子’!“你怎么不把这两颗贼眼睛吞下去呢?还让它们活在你的嘴里!”马上他觉察到自己的方寸已经乱了,明明是自己在“小伙子”的脖颈上扎了一根毅草,使它只能捕捉而不能吞食,他却忘得干干净净。他立即用刀挑断了我草,但已经晚了,这根很有力量的喉管再也不会蠕动了,它再也无法把任何东西咽进嗉囊了。常老黑像一块石碑似地摔倒在草地上,挣扎着用手摸索“小伙子”湿淋淋的羽毛,把它移放在杆鱼的左侧,自己恰好平躺在‘小伙子”的左侧,他再把竹篙子放在自己的左侧。他无可奈何地注视着蓝天…… 他哪里知道,他哪里知道“小伙子”第一次下水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条大杆鱼呢!大杆鱼像一座青石小山那样横伏在水草里,一身银光闪亮的甲胄,威风凛凛地从两腮里往外喷水。一开始,“小伙子”被惊呆住了,立即放慢了速度,慢慢、慢慢向杆鱼接近。杆鱼虽然庞大,它毕竟是鱼;“小伙子”虽然瘦小,它毕竟是渔鹰。鱼类是它的天敌和传统的被征服者。渔鹰征服鱼类首先是生存的必需,其次才是兴趣、喜好和征服欲。杆鱼也发现了“小伙子”,但杆鱼巍然不动,连尾巴也不摆一摆,只用嘲弄的眼睛仰望着其貌不扬的渔鹰,好像在说:怎么,你想来试试?“小伙子”围着巨大的杆鱼转了两圈,就像一个灵敏的侦察兵面对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一样,完全无从下手、杆鱼把眼珠转向身后,沉着地等待着……“小伙子”在杆鱼的身后猛地扑向杆鱼的头顶,试探地把嘴一下插进杆鱼一张一合着的右腮。杆鱼不动声色地紧紧地合上了紧硬的腮壳。“小伙子”拼命地用双蹼蹬着杆鱼的脊背,用力拔自己的嘴,但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把嘴拔出来。杆鱼的目光里闪烁着笑意,缓缓地向前游动,带着“小伙子”像带着一把烂草。“小伙子”思考了一下(它当然会思考),采取了以进为退的战术,突然改变了力量的方向,把嘴向杆鱼的腮内猛插,一下就插疼了杆鱼腮内接近脑髓的软骨。杆鱼不得不立即把腮壳松开。“小伙子”拔出嘴来就向水面逃走。杆鱼一抬头,险些咬住了“小伙子”的尾巴。杆鱼并没追赶,它认为对这样的袭击者根本用不着一本正经地迎战和追击,追击反而提高了对方的身价。杆鱼缓缓地沉入水底,把自己的沉重身躯搁在柔软的水草上,张着嘴等待着从自己面前游过的进死的幼鱼群…… 常老黑叹息着,捶打着自己疼痛得麻木了的脑袋。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在竹篙子的两头包上钢箍呢!老东西!为什么……” “小伙子”再一次被迫下水以后,采取了闪电式的冲击,以最快的速度,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日本空军神风队员那样,直线冲向杆鱼的头部。它试图在鱼头上那两个通气的地方敲破杆鱼的脑壳。真的得手了!当它用嘴敲响杆鱼的头顶的时候,杆鱼才发觉“小伙子”已经临头。大杆鱼的脑壳是敲不破的,反而激怒了它,它的眼珠飞快地转动起来,猛然来了一个大翻身,向“小伙子”张开了大嘴。“小伙子”见势不妙,虚晃一枪滑到杆鱼的身后。杆鱼轻轻摆了一下尾巴,把“小伙子”打得翻了一个跟头。“小伙子”挣扎着浮上水面。杆鱼摆正了自己的身子,把眼珠翻向上,仇视着天空…… 常老黑把手移到“小伙子”的身上,温柔地抚摸着,既后悔又怜悯地说: “你怎么会这么娇嫩呢?‘小伙子’ “小伙子”第三次下水已是破釜沉舟了,它首先看到的是那对可恶的眼珠。这条大笨鱼要是没有这对灵活的眼珠该有多好!但眼珠——就是这对险恶的眼珠给了‘小伙子”一个决定性的启示:只有攻击眼珠,只有攻击眼珠才有可能致杆鱼于死命!‘小伙子”一扇翅膀,直奔杆鱼大张着的嘴,好像要自投虎口。杆鱼轻轻吐了一口水,以漫不经心的外貌掩饰着严阵以待的内心,眼珠在慢慢地转动,放射着阴沉的寒光。“小伙子”猛一转身,插向杆鱼的右侧,想用双蹼蹬住杆鱼的上颚,然后再去啄它的右眼。但杆鱼的上颚光滑得无处可抓,而杆鱼的右眼已经看见了显得特别巨大的带钩的鹰嘴。杆鱼警觉起来,轻轻一摆头就把“小伙子”甩掉了,大张着嘴猛吸了一口。“小伙子”觉得好像有一股激流迎面涌来似的,把它推向身后那张血盆大口,“小伙子”以全身的力量挣脱了这股紧紧拉它后退的吸力。“小伙子”很想立即浮上水面,告诉主人,它无法俘获这个庞大的敌人。但是,它知道,这样的语言主人是不懂的。主人只懂得渔鹰衔着银色的鱼头或鱼尾所表达的意思,只懂得渔鹰吐出嘴里的鱼之后立即潜入水底所表达的意思。“小伙子”在水下绕了一个圈子,又扑向杆鱼。杆鱼已经知道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东西不能等闲视之了。它游动起来迎着“小伙子”冲去。“小伙子”急忙转身奔逃。杆鱼摆动起全身“划水”,很轻捷地就追上了“小伙子”。“小伙子”的双蹼蹬不动了,尾巴尖儿被杆鱼的嘴一口咬住。“小伙子”绝望了,懵了!但仅仅只有一秒钟它就清醒了,急中生智,回转身来,用双蹼抓住杆鱼的头盖骨,被咬住的尾巴正好是一个支点,沉着而不失时机地把嘴伸向杆鱼的右眼,用力把带钩的尖嘴插进杆鱼的右眼窝。使它惊喜过望的是:那样强大的一个敌人的眼珠却是那么容易摘取,好像只是随意摆在眼眶里的一只小球儿。杆鱼的感觉却完全不同,挖眼的疼痛超过开膛、超过挖出所有的内脏,杆鱼的嘴立即就松开了。它不得不松开。“小伙子”得救了!它不仅得救,而且偶然的小小的成功激起了它更大的战斗热情。虽然它已经很累了,而且特别需要空气,需要浮出水面,张着嘴尽情地呼吸一阵子,最好把那只剩下来的白鱼尾巴吃掉,然后再回来和杆鱼决一死战。但它不敢,它既怕水面上的主人的竹篙子,又怕它的死敌凭借仅存的一只眼睛逃跑。失去一只眼睛的杆鱼,全身失去了平衡,它疯狂地摆动着庞大的身子,盲目地乱咬,咬断了很多水草,在水底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旋涡。“小伙子”依附在杆鱼的右侧,随着它游动。“小伙子”想重新找到一个支点,它也懂得力学,虽然它说不出,但它会把力学原理用于搏斗。杆鱼那只瞎了的眼窝流着血,它正好贪婪地喝着那股甘美的血水,它又有力量了,而且残酷起来。它用一只带钩的蹼一下抠进杆鱼的瞎眼窝,杆鱼疼痛得连连翻滚起来。无论杆鱼怎么滚,“小伙子”牢牢地抓住它,只要抓紧,任它跳跃、摇摆,任它翻滚、扭动,对于“小伙子”,全都无所谓了,关键是如何摘掉它的第二颗眼珠。杆鱼明明知道它的死敌就骑在自己的头上,它大张着嘴死命地不停地咬,它咬到嘴里来的全是被它搅浑了的水。如果这时有一块石头被它咬住,也会被它咬得粉碎。“小伙子”尽力把自己的长脖颈往鱼头的左侧伸,但那根神圣的毅草妨碍了它的伸展。它只好展开双翅,用双翅支撑着把身子转向鱼头的左侧,终于成功了。杆鱼的左眼看见了煞神,眼珠立即飞快地转动起来。但“小伙子”并没有马上下手,只是不怀好意地看着它,把长嘴的钩几乎伸到它的眼角膜上。杆鱼剩下的那只唯一的眼珠不转了,乞怜地看着“小伙子”,而它看见的正是“小伙子”的轻蔑的目光,毫不留情的目光,毫无通融余地的目光。“小伙子”只需要轻轻动弹一下就可以摘掉它的左眼,但“小伙子”要停顿一下,要享受一下一个庞大的敌人被骑在自己身下的快感,要欣赏一下一个曾经那样骄横自大的强者灭亡前的可怜相。杆鱼知道无论怎么动作都逃不脱迫在眉睫的厄运,它不动了,小心翼翼地摆动着尾巴。它期待什么呢?奇迹?灭亡?应该说都有,而且还有一种茫然的不安。“小伙子”下手了,长嘴一伸就摘下了杆鱼的左眼珠,然后松开杆鱼,急速地升到水面上来了。它当然很神气,它当然要拍打着翅膀,它当然要哑声喊叫,它当然是一副天真无邪的高兴样儿……“小伙子”呀!“小伙子”!(这当然不是它主子的话)你为什么不同时把那条和成人差不多大的杆鱼举出水面献给你的主子呢?却只衔了一对鱼的眼珠!而且是含在嘴里!唉! 常老黑挣扎着侧过头来,看着杆鱼身上一片一片碟子那么大的银鳞,空洞的变黑了的眼窝。这是他驾渔鹰船以来捕捉到的最大的一条鱼,应该骄傲,应该高兴,应该非常得意。但他骄傲不起来,反而觉得自己很卑微;也高兴不起来,沉重的悲哀像群山在自己面前将倒未倒那样,威胁着自己的血肉之躯;心里连一丝一毫得意的情绪也没有,反而充满了空虚的失意……为什么呢?小船不是还在么?竹篙子不是还在么?自己不是还在么?不是还可以东山再起吗?他梳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不是梳理不清,而是不能由他去梳理了,像一团被水冲到远方的乱丝,他已经抓不到了。是太累了吗?他曾经有过很劳累的经历和体验,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己的躯体像一堆被水溶坍了的泥巴,而灵魂就像夜间坟地上的一团飘忽不定的磷火……死!!难道这就是死吗?像,很像是!虽然自己的死对自己是绝对陌生的,但他已经意识到这就是死……有什么值得遗憾的事吗?有!是什么?是……他知道了,是那条白鱼的尾巴,没有把那条白鱼的尾巴给“小伙子”吃掉,一条很新鲜的白鱼尾巴,割下来以后还在颤动……我自己的腿现在还会颤动吗? 平躺在岸边的有小船、渔鹰、杆鱼、竹篙和常老黑。常老黑躺在已经死了的小船、渔鹰、杆鱼和竹篙中间,和它们一样,对自己的地位完全无能为力了……太阳光渐渐弱了,他冷得发抖,衣裳在滴水,水珠轻声滴在草地上。他好像又清醒了一点,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吧!他想起了自己的小荷,小荷是他最喜欢的孩子。那是一个夜晚,刚刚入夜不久,月亮隔着一层薄薄的灰色的云彩向大地撒下濛濛的青光,很像是黎明已经到来。常老黑明知道还是深夜,但他睡不着,他宁愿驾着小船和渔鹰到河上去。他照例在院子里大声吆喝着: “大水!小荷!天快亮了,老子要下河了!” 小荷支起她的小窗,她并不看老天,只看她老爹。她看见常老黑兴致勃勃地握着竹篙子,她就娇滴滴地说: “爹爹!哪里是天快亮了哟,天都大亮了!去吧!爹爹!” 大水揉着眼睛走出来,不看他老爹,只看老天。他隐隐看见隔着云层的月亮的影子,低声咕哝着说: “早哩!明明是月亮!” “放狗屁!”常老黑给了他一竹篙子,亲热地扯扯小荷伸在窗外的大辫子就走了。“小荷尽说实话。” 今天再咀嚼这些甜蜜而愉快的往事的时候,他尝到了一种相反的滋味。小荷的讨好其实就是哄哄我,和顺着毛摸者叫驴的脊梁不就是一个意思吗?可恶!我在你眼里就是一头老叫驴!对付我的办法就是“顺毛摸”! 大水也不是个好东西!当我的面还不敢说瞎话,可总是戗着我,就像河水总戗着船头一样,纯洁无邪,透明得像玻璃,而且无角无棱,又柔软得像绫罗绸缎;但他很执拗。很有效地戗着我,到头来我还不觉得就是他在戗我。想到这里,常老黑眼前像某些时髦电影里的闪回镜头一样,挂在记忆中某个角落里的那些一鳞半爪的图像,又闪现了:早上门外竹丛中阿桃扭动着的水蛇腰;似乎是小荷溜进院门的脚步声——就是她!没错!可她为什么竟敢……竟敢装睡着,大水还鼾声如雷!他们能够夜不归家,溜进溜出,还有什么事不敢干呢?什么都敢!真不能再深想……常老黑浑身发冷。他又想起有时候刚跨出院门,大水和小荷的欢声笑语就像油锅里落了水星似地爆发起来3有时候刚跨进院门,大水和小荷的欢声笑语就像被快刀切了似地猝然中断,但他们的喘息和脸上的红晕是无法掩盖得住的。他们哪来那么多高兴呢?他们的高兴不就是来自他们的胆大妄为吗!他们什么都敢!原来如此!那……我呢?我不是白活了?!——这句无声的思索对于他自己无异于一声在头顶上炸开的雷鸣。他知道这才是致命的一击,接着他失去了知觉。 很久,很久,他又苏醒了,他不甘心就此撒手西去。 常老黑倾听着湿衣服滴水的声音。他产生了一个错觉,正在滴着的不是衣服上的水,而是自己血管里的血,头在眩晕…… 碧蓝碧蓝的河水,郁郁葱葱的青山,流云像古人的一条衣带,飘飘然缠绕着重叠的山峰,一对雪白的鹤站立在青山蓝水之间,连它们那顶上的一点鲜红都是清晰的。难道这画一样的景致就要和我一起死去?不!我不能合上眼睛!不能!再累我也要撑着。他用手摸了一根草杆儿,掐了两段,像放牛孩子怕睡着以后跑了牛要挨打那样,用草杆儿把眼皮撑起来。对了!这样,天底下这些山、水、花、鸟,就不会跟着我一起下到黑漆漆的地狱里去了……草杆儿撑得眼皮还有些酸哩!是的,我不能闭眼睛,我要是闭了眼睛,老婆孩子就活不成了。这时他眼前出现了老太婆,一个永远在柴烟和蒸气中唠叨着的女人,驼背,花白的头发蓬了一头,一张麻袋片围在腰里。她的嘴还在不停地动,但没有声音。常老黑竖着耳朵也听不见她在唠叨什么。听不见,一个音也听不见。是我的耳朵不灵了?还是她的嘴不灵了?当然是她的嘴不灵了!一旦我不在了,她的嘴就是发出声来又有什么用呢?她向谁唠叨呢?我都说不出话来,她就更难得出声了。多可怜的女人!我死之后她就是这副样子,一张老嘴还像以往那样不停地喷白沫,就是发不出声来。 草杆儿撑着的眼皮有点疼了!他定睛看着天空,白云都变成了鲜红色的晚霞,那么好看!为什么以往就没有留意过哩?像第一次见到山茶姐的脸那样好看。不!比当年山茶姐的脸还要好看,更像小荷的脸蛋儿。想起小荷她就更凄凉了。他看见他死以后的小荷,脸上的红晕消失了,蓬头垢面,没人给她扯蓝布衫,没人用慈爱的手去扯她的辫子了。她穿得像集上那个疯女人一样,一条条的露着肉,总是微笑着的脸变得总是哭丧着脸。谁还会娶她呢!八里岗那个嘴角流着涎水放猪的傻子也不会娶她。谁都可以勾引她,谁都可以欺侮她,谁也不会养活她。常老黑恨得牙根痒!花骨朵似的姑娘任人凌辱!常老黑预见到小荷倒毙在七彩河边的样子,像一堆烂草,任凭波浪的冲打,那些朽了的衣裳被水撕得更碎了。年轻轻的姑娘,赤身露体飘在水里,他想用几根带叶子的树枝盖一盖女儿的身子,但他的手是麻木的,抬不起来。鱼!小白鱼秧子!竟然那样凶狠地用它们那小小的尖嘴去啄食小荷的嫩肉。常老黑心疼得哭泣起来,抓了一辈子鱼,那样大的杆鱼都抓住了,到头来,人一死,小白鱼秧子都敢来撕自己女儿的皮肉。他不忍再看了,他想闭上眼睛,但闭不上,草杆儿撑住了眼皮。 天空,红彤彤的天空,绊红色的晚霞又变了,像阳光下的金子放射的光亮。常老黑没见过真金子,他只见过金箔。这时的天空可比金箔好看,比金箔亮一万倍。他极其困难地转动着眼珠。他看见山峰也是金子的,树干、树叶、花朵都是金子的,七彩河里的金水在奔流,金子的波浪,无论多么巧的金匠都锻打不出这些玲珑剔透的物件来。连小草杆儿、小草叶和那米粒一样大的小花朵,都是薄薄的透明的金子,竟是一个黄金的世界!可我还得用草杆儿撑着眼皮,不这样,我的眼睛就要闭了,一闭眼,这黄金的世界就毁了!我的儿子!三十岁的小儿子,什么都不会,连赶集朵米都不会,只能讨饭,儿子只有这条路好走!他预见到大水在沿街乞讨,拄着个打狗棍。打狗棍原来就是他用来驾驭渔鹰的竹篙子,被截成了两半!这个败家子!怎么可以把竹篙子弄断呢!同样的东西,到了下一代手里什么都变了。曾经那样威风凛凛地在河上拨动小船、指挥渔鹰的竹篙子,竟被他的预言说中了:成了一根又脏又丑的打狗棍,让狗的脏牙去咬那曾是精光发亮的铜箍。披着麻包片儿的大水,皮包着骨头,连一只一尺长的癫皮狗都害怕,吓得嘴皮子哆嗦,两腿发软。尤其是当他看见别人端着饭碗的时候,他捧着那个喂小渔鹰的瓦钵子,涎水从嘴角流到肚皮上。丢人呀!丢你老子的人!——他几乎喊出声来。 不能闭眼!不能闭眼!常老黑借助草杆儿的力量——他从来也没想到,他还会借助于最没力量的草杆儿的力量!力量极为微弱的草杆儿使他得以继续和黄金的世界同在,使世界不致于沉沦!黄金的天空、黄金的晚霞、黄金的山峦、黄金的流水渐渐又都变成了灰暗的青铜色了。常老黑发抖了,他曾经无数次讥笑过从水里浮上来冻饿疲累得发抖的渔鹰,现在轮到自己了。一只翘尾巴小山雀站在近旁一根草杆儿的梢儿上叫着,它在讥笑常老黑,有什么法子呢!常老黑的确是在发抖,而且他也没有力量把小山雀赶走,虽然只要举举手就能把小山雀吓得魂飞魄散。他从小山雀想到自己的五只小渔鹰,五只可怜虫!啄破蛋壳见到天日之后从来没见过河流和湖泊,它们见到最大的水就是碗里的水。也没看见过可以称之为鱼的鱼,它们看见的鱼是那些用簸箕在浅水里撮来喂小渔鹰的沙狗子,只有半寸长、只会钻沙子,那算什么鱼!老渔鹰连看也不看。他想:穷困潦倒的大水完全可能把五只小渔鹰赶到七彩河里,让它们去抓鱼。小渔鹰会淹死吗?这样想太过分了。常老黑预见到五只小渔鹰初次下水的情景,无论你怎么吆喝,无论竹篙子把水打得多么响,它们只会傻头傻脑地在水面上转,打急了,也会像家鸭那样撅着屁股把头伸进浅水里,摸一只螺蛳,或者啄一条“沙狗子”,能把人气昏过去。一条大杯鱼挑衅地冲出水面,吓得五只小渔鹰像听见火枪响的野鸭子,大喊大叫往岸上爬,宁肯在岸上吃蚯蚓,再也不敢下水了……常老黑为身后万物的无能为力而痛苦万分!他极为懊恼,生前那样劳累,那样有心计,为未来做了那么多事,结果如何呢?未来仍然是悲惨的。他所能来得及做到的就是:在青草岸边把自己与“小伙子”的身体摆得和小船、竹篙以及杆鱼一样直,一样体面。但究竟这种整齐划一的队形能保持多久呢?他感到很寒心。他希望老天能再重新给他一辈子,那样或许能为未来安排得更妥贴些。老天会给吗?…… 常老黑突然看见了自己刚刚盖好的新瓦房,寿字瓦檐,雕花隔扇,雪白粉墙……以后谁来检漏?谁来上漆?谁来抹粉?谁来平整院子里的泥地?谁来剪果木的枝?谁来治白蚂蚁?谁来堵老鼠洞?谁来……顷刻之间,一座新瓦房连同院落变成坍塌在地上的一堆瓦砾,蒿草丛生,野狐出没…… 涉临死亡的常老黑像初生的婴儿那样,每一颗细胞都充满了贪婪的渴望。婴儿贪婪的渴望是纯洁而动人的,并且将会从逐渐扩大的光明得到满足,从逐渐丰富的色彩得到满足,从逐渐繁多的食物和逐渐意识到的强烈的爱得到满足。而一个贪婪的垂死者却恰恰相反,对干久远的未来,他是双目失明的瞎子,他是两耳聩黯的聋子,他是唇呆舌木的哑子。但他却贪婪地渴望着拥有未来,哪怕是未来为他的影子留一个立锥之地,哪怕是未来为他的吆喝留一段延长的回声。他极为严肃地为幻觉中的未来的沉沦而忧心忡忡。因而,他那贪婪的渴望是丑陋可笑的,只能延续他在生死边境上挣扎的痛苦。是的,人类历史上有不少哲人可以预见到未来,但他们都不渴望拥有未来,哪怕是一分一秒,越是淡泊,越是认识到未来不属于自己的人,他的预见才越准确。因为只有这个明智的认识本身才是预见的坚实可靠的基础。有一分拥有未来的渴望就会多一分愚蠢。当然,谁会责备常老黑呢!他只不过是一个穷乡僻壤的捕鱼人,甚至还不能算是捕鱼人,因为鱼并不是他捕捉到的,而是他驱使那些脖颈上扎了根榖草的渔鹰去捕捉的。他自己不会撒网,不会抛鱼叉,也不会用手在石头缝里去摸。他本来就是个不见经传的人,一个粗人,一个知识有限的人,一个大约只有方圆几十里闻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提起他来,也只不过说一句:“常老黑!一个驾渔鹰船的渔把式!”这个称呼的全衔可以说很显赫,因为它的含意包括了他的身份、智慧、能量和经济进项……等等;这个称呼的全衔也可以说很轻蔑,因为说穿了,它的含意也只不过仅限于捕鱼的行家这个范畴,尤其是在“渔把式”前面冠以“驾渔鹰船的”这几个字,他的全部分量也就一目了然都包括在内了。说到底,还是那句话:七彩河太偏僻了!偏僻的地方往往会生出很大的树来,生出很大的老虎来,也会生出很大的人物来。无论多么大的大树、大老虎、大人物,归根结底,它们和他们都是偏僻地方的大树,偏僻地方的大老虎,偏僻地方的大人物……所幸的是:当今之世,偏僻的地方越来越少了。 常老黑看见眼前的世界渐渐在暗淡,他听见身边的七彩河渐渐在断流。曾经是那样多彩多姿的山峰、河流、森林,以及细密芬芳的小草,忽然飞速地转动着搅成一团五颜六色的模糊的光的旋流,继而又化为一块微弱的、静止的斑痕,良久良久之后,好像什么人吹了一口气,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它颤抖了一下就泯灭了,随即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深的惋惜和悲哀之情像一颗枪弹猝然击中了他的心脏,他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迷惘感托着失重了的自身和广阔的大地,浮游在永远的沉寂之中…… 可惜常老黑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了。七彩河从没静止过哪怕一分钟,依然如昔,浩浩荡荡地从山峰的隘口奔向更辽阔的天地。天空的色彩从没暗淡过哪怕一分钟,夜空同样是鲜明的。壮丽的银河系有那么多星辰,没有一颗是呆板的,因为它们正在转动并闪闪发光。岸边草地上,有一种名叫“夜公主”的白色花朵(白天它们都收缩在粉红色的花苞里)在悄悄地开放,它们只向人间散播清香,不炫耀自己的洁白和娇柔,故意躲避人们的欣赏和赞美,真像是一些贞洁、高傲、只愿在夜间出现的美丽公主一样,在夜色笼罩着的芳草丛中凝视伫立。成群的小鱼游到岸边,热情地,反复地亲吻着临水的嫩草,它们弄水的声音就像一阵阵小雨落在河面上。千百只水鸟把自己的头藏在翅膀里,静静地浮在轻柔的涟漪上,随水漂流,像无数个泡沫。当这些水鸟在宁静的清梦中醒来的时候,怕已是身在百里之外了。河是静的,而山岭却充满了丰富的音响。在夜风中,山脚下的竹林像银笛的长鸣,山腰间的阔叶林像巴松管的呜咽,山顶上的针叶林像无数弦乐器的齐奏,而这一切又像隔着一层天鹅绒的帷幕,和谐而动听。如果你贴近草地,你还会听见小草因向上伸展而发出的细小的“啵啵”声,它们在兴高采烈地生长,孕育花朵。夜是有声有色的,夜也是短暂的……当大地醒来的时候,常老黑还在大睁着眼睛沉睡,这是他七十多年以来未曾有过的例外。他从来都醒在万物之先,他喜欢骄傲地看着睡意朦胧的太阳。从此他再也看不到了。一颗金盏花弯着腰,伏身在他的脸上,伤感地看着他那双用草杆儿撑开的暗淡无光的眼睛。“小伙子”扑卧在草地上,伸着长长的脖子,带钩的嘴紧紧地闭着,一双黑蹼直挺挺地向后蹬,好像要从水底冲出水面。大杆鱼空眼窝里的血凝结成黑色的浓泡,尾巴稍稍有点向右歪,好像还在游动。小船翘着头,像是在往草坡上冲击。竹篙子的两端在最初的阳光里闪射着金光,还显得很有点生气,很有点威严…… 一群哼哼着的小猪仔儿,浑身沾着泥巴和它们自己的粪便,顶着新鲜悦目的阳光,沿着七彩河摇着大耳朵,翘着卷成卷儿的小尾巴一边奔跑,一边用嘴拾着红玛瑙般的野草莓,在河岸边潮湿的河滩上留下一行行小巧的足迹。八里岗的傻子跟在猪群后面,嘴里衔着一根赶猪的竹根,双手抱着左膝头,用右脚蹦跳着奔来…… “咦!”竟是他——常老黑生前最瞧不起的八里岗的傻子最先看见常老黑的窘态。傻子尖叫着放下抱着的那条腿。他和他的猪仔儿围着这个小小的死了的队列。他数着:“一、二、三、四、五……正好!一、二、三、四、五,王八敲铜补(鼓)……咦啼!还不起床!还不起床!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别以为你们抓了一条大鱼就该睡懒觉,渔把式大爷!渔把式大爷!别哄我了!你的眼睛没闭,你装睡!渔把式大爷!” “……”渔把式大爷一声不响。傻子竟然伸出他那双沾着猪粪的右脚大脚趾去挠常老黑的耳朵。挠一下就跑开,他怕常老黑醒过来用竹篙子敲他的脑壳。挠了好几下都没把常老黑弄醒,他不怕了,蹲下来用手摸摸杆鱼,再摸摸渔鹰:“你也睡着了,你也睡着了,可别咬我的手鸡(指)头……”他一边用袖子擦着嘴角的涎水一边说:“手鸡(指)头要吃饭,脚鸡(趾)头要跑路……”他又转向常老黑,像青蛙似地慢慢地向常老黑跳去。他想把常老黑伸得笔直的手拉起来,但他拉不动。常老黑的四肢已经僵硬了。傻子发现常老黑的眼睛是用小草杆撑开的,他轻轻地把草杆儿拿掉。常老黑的眼睛也就闭上了。“你还在装!你……你再要装……我可是要往你嘴里料料(尿尿)了!”他一跃而起,说干就要干。这时,他突然听到一声喊叫,身不由己地打了一个寒噤,尿立即就憋回去了。他哭丧着脸抬头一看:常老婆子来了!傻子提起裤腰朝一只猪仔屁股上狠揍了一竹根,一群猪仔都尖叫着疯狂地逃走了。傻子快乐地跟着跑起来,一直跑得裤子落在脚脖子上,绊倒在草地上…… 常老黑的未亡人一看就全明白了,她的头也昂起来了,腰也挺起来了,两手又腰,不是唠叨,而是大喊大叫了! “老头子!你总算吆喝不动了,你总算把竹蒿子放下了!你活着的时候,什么时候把我当过活人待呀!——年轻时候不算!我连一只水老鸹都不如,水老鸹叫一声你还会看一眼!我唠叨一千句你也不抬头呀!你那颗黑心眼儿里都想了些什么?你给我回个话,你给我说个子午卯酉,说清楚!我是不是你的结发正房妻?大水、小荷是不是你的亲骨血?说!我是人还是蜜蜂?我是人还是水磨?”老头子直挺着脖子,坚决不回答。“老头子,我跟你说,你听着,听清楚!我是个能说能笑、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的大活人!活人!活人!哈哈……”老婆子仰天大笑,笑得那么舒心,那么痛快,那么清脆,惊得河上的水鸟飞了满天,惊得傻子站在远处扎不起裤腰带……她笑着、笑着,声音变了,变成了凄厉的哭泣。她一屁股坐在常老黑耳边,眼泪鼻涕一把撒,像唱歌似地大哭起来:“我的天呀!我的地呀!我的爹呀!我的娘呀!我的……老头子啊!我的死对头呀!我的心肝肺呀!我的黑煞星呀!我的同床共枕人呀!我的阎王爷呀!我的老寿星呀!我的眼中钉呀!我的心头肉呀……” 傻子听得入了神,手一松,裤子又滑落到脚脖子上。 老婆子笑了个够,哭了个够,爬起来把杆鱼扛到小船上,拿起眼中钉和心头肉的竹篙子,把船推下七彩河。岸上只丢下常老黑和‘小伙子”,这一对难兄难弟还保持着队形。她撑着吃水很深的小船回家了。虽然是逆水行舟,她撑得很有力,避开河水的主流,航向很直,航速很快,船身也很平稳…… 八里岗的傻子总算扎上了裤带,蹒跚地走近常老黑,坐在地上,庄严肃穆地注视着常老黑变得白了一些的老脸,不住地说: “希(死)了!希(死)了!希(死)了……” 老婆子把杆鱼运回家的时候,大水和小荷赶集还没回来——常老黑生前从来不知道他们还会赶集。老婆子卸了杆鱼,第二次才把小船放回来收尸。老婆子对傻子说: “傻子!帮帮忙!” “呃!”傻子伏身在草地上,钻进常老黑的身下,腰杆子一挺就把常老黑扛起来了。扛到河边,像扔粮食口袋似地把常老黑扔到船上。老婆子心疼了,给了傻子一竹篙子。傻子喊叫着不住地揉着自己的脑袋,很委屈地说: “他不疼,我疼……” “你知道他不疼?” “我鸡(知)道……他希(死)了……” 老婆子叹了一口气,提起硬挺挺的“小伙子”,也扔在船上。 “它也不疼,我疼……” 老婆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水萝卜丢在傻子脚下,撑起小船走了,在船上还不停地唠叨着…… 傻子啃着水萝卜,把红皮吐给小猪仔儿。他和小猪仔儿都在有滋有味地大声咀嚼着,头也不疼了。无论对山、水、树、花,还是水萝卜,他都觉得很满意,满意极了,满意得和小猪仔一起直哼哼…… 常老黑的丧事办得很体面、很热闹。他的丧事是和儿子、女儿的喜事一起办的。老婆子说:这叫三真临门。因为常老黑已经年过古稀了,当然也是大喜事。三件喜事一起办,毫无冲突,而且是相辅相成。常老黑如果不死,三件喜事一件也不能办,这就叫因祸得福。新儿媳妇正是那个曾经让常老黑起过疑的小寡妇阿桃。正因为阿桃是个二婚头,才样样都会做,曾经夭折了的幸福使她对生活的欲望更炽热、更执着,更珍惜很不容易才重新得到的一切。她希望第二次做媳妇,从第一天起就要像个样子,要认认真真地生活,要体体面面地生活,就像嚼橄榄果一样,每一口都要咂出滋味儿来。她自告奋勇下厨房,把一条大杆鱼当一头肥猪来派用场,办了一大桌鱼宴,煎、炸、卤、烩、蒸、煮、烧。馏,椒盐、糖醋、麻辣。爆炒,花样繁多。又美味,又省钱。酒席上人人啧啧称赞。杯盏交错,划拳行令,人声鼎沸。木匠师傅做棺材的时候按照未亡人的要求,一改乡俗,特别把棺材盖改成平的,正好像一张长方形的大餐桌。必须说明:常大奶奶并没出过国,也没吃过西餐,她所以打破了非方即圆的传统,纯属巧合。而且一举两得,喜宴就摆在棺材盖上。人从本质上讲是极为乐观的动物,是力求面向生而背离死的动物。此时,谁能想到,这张“大餐桌”桌面底下就躺着一个死人哩!一个曾经活着的人,一个曾经是一家之主的人,而且尸骨未寒。烧酒起着优质能源的作用,而每一个喧哗的高潮都是阿桃上菜引起的。只要她端着菜盘子一进堂屋门,客人们就开始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射向她那挽起的白皙、滚圆的胳膊,调门很自然地都提高了八度。再说,闹新娘子这是天经地义的庄严举动,新婚三天无大小,所以包括那些高龄而且德高望重的长辈也可以有点过火行为。喝得半醉的木匠师傅在阿桃每一次上菜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都按捺不住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摸一摸阿桃手指节上那些可爱的小窝。木匠是很有准头儿的,但这会儿他就很没准头儿了,目标在左边,他的羊却伸到了右边。阿桃可没喝醉,她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卑不亢,装聋作哑,笑容满面,必要时一闪身,娇滴滴地叫着说: “油!”话刚出口,不多不少,一小滴滚烫的汤水落在木匠师傅穿草鞋的赤脚上。木匠师傅那变得很长了的眼睛顿时圆睁起来,喊了一声抱起自己的脚趾头,拼命用嘴吹,但没有一口气能吹在脚趾头上。 “多包涵!多包涵!”阿桃轻声道着歉,鞠着躬绕席一周。一双双泛着红光的醉眼把她送出堂屋,才渐渐恢复分组划拳行令的竞赛,纠缠不清的争执,毫无廉耻的耍赖,鬼才知道谁胜谁负。越到后来,罚酒的方式越野蛮:提着耳朵灌,撬开牙关灌,蒙上眼睛灌,抬起手脚灌。一个老泥瓦匠被灌得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不求饶还好说,一求饶就更不留情了,真是墙倒才会众人推,所有的人都恶狠狠地对他进行围攻,酒杯排成了队。还是阿桃贤惠,挺身而出: “我来帮泥巴公公喝一盅,可要得?” “要得!”群情激动,一个个醉眼圆睁,盯着阿桃红彤彤的小嘴。一连三大杯,面不发红,气不发喘,才算把那位矮了半截的长辈救起来。 另一个新娘子就不一样了,她怕吵闹。好在有新嫂嫂在第一线,她躲在自己房里独自长时间地照镜子。只恨没有一架穿衣镜,照见了头脸,照不见身上,照见了身上,照不见脚下。她总想对自己有一个总体印象,因为她知道走到人前的是她的总体,而不是一张脸,一个上身或是一双脚。那些喝喜酒的客人是很贪心的,对新娘子从不留情,总是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放过,耳朵根儿都得洗干净,才能对付得了那些灌了一肚子“猫尿”的客人。小荷头天晚上请阿桃嫂嫂铰了自己的大辫子,用烧热的火钳卷起了短发的边,很有点像城里人的电烫。这些事都是明火执仗干的,大声说,大声笑,大声敲着烧红了的火钳,因为她们家那个拿竹篙子的人已经躺在棺材里了,而且是她们动手装进去的,连同他生前最宠爱的“小伙子”。他们亲眼看见木匠钉上钉子,还都是些八寸长的钉子。小荷的嫁衣是自己早就做好了的,平时在爹爹下河以后,有的是时间。她是比着自己的身材、曲线做的,连自己也说不出它叫什么样子,是自己随心所欲想出来的,自己觉得好看,因为它合身,穿着舒服。上衣的颜色像野罂粟那样红,裙子就像芒果那样绿中带点儿黄。居然胆大包天,公然穿了一双后跟有一寸半高的皮底布鞋。这都是她今天的新郎,昨天的相好,一个镇上小学的老师黄俊预先比着她的脚画好样子,(多轻狂!)托人在城里买回来的。今天能堂而皇之地、脚踏实地地穿上,当然也应该归功于那些八寸长的大钉子。穿上新鞋她觉得前胸很自然就挺起来了,(是有点不够含蓄!)头也很自然就昂起来了,(还了得!)衣裳也很自然就显出腰身来了。(不害臊!)她欢喜得无声地拍着小手,在屋里转过来、转过去地顾影自怜…… 黄俊却没有她那么自在,正坐在熏人头痛的酒气和那些喝得面红耳赤的客人中间,他们唾沫四溅地说着黄俊还听不懂的粗话。客人们缠着他要他喝酒,要按着头灌他,都被他的大舅子——今天的另一个新郎大水解救了。大水酒量很大,(谁知道他在哪儿、在什么时候学会的!)真是如鱼得水,不仅喝自己分内的,妹夫该喝的他都包干儿了。他什么粗话都听得懂,跟着客人咧着大嘴笑,互相搂着唱戏…… 老婆子今天连唠叨的工夫也没有了,穿得干干净净坐在灶前,老老实实地帮阿桃烧火,灶膛里的火光把她的脸烤得发烧。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很想哭,很想痛痛快快地搂着大水和阿桃,搂着小荷和黄俊大哭一场,然后,眼睛一闭就死掉,到了另一个世界上,在老头子面前翘着鼻子对他说: “我比你多活了几天!老东西!还比你死得干脆!” 同一天晚上,这个家里有两个洞房。夜已经很深了,据一个恶习未改去听房的农民赵老二说,两个洞房各不相同,而且都不一般。大水和阿桃在洞房里有这样一段对话: “你是喝醉了吧!专拣好日子醉……” “没醉!” “没醉,你连鞋也不脱!” “嘻!今儿起,有人给脱!” “啪!”——皮肉的声音。接着就是两声鞋落地的响声。 “轻点打!” “你们家那个拿竹篙子的听不见了……” “有听房的!” “叫他听好了!” “听好了,说出去多难为情呀!” “哟!现在你反倒难为情了!多正经!” “小声点……” “我非要大喊大叫,这个家门朝哪儿,锁怎么开,堂屋几步宽,房屋几步长,一年前头我都摸清了。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人!还叫我偷偷摸摸,憋着不敢出大气,光着脚摸进摸出!不敢喊,不敢叫,不敢哭,不敢笑,像个贼似的。傻瓜!喜酒一喝,我就是常家的长儿媳妇了,常大水的老婆,小荷的嫂子,常家门上半个家主婆。就是退一万步,喜酒喝不成,也是!你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可谁家新娘子有这么大嗓门呀!” “新娘子又不是个戏子,捏着嗓子吱吱吱,成亲又不是同台做戏,做给人家看,唱给人家听!那你去卖票嘛!” “你的嘴真厉害!” “才知道!你胳膊上的牙印儿平了?” “哪能呀!才几天儿……” “算你有记性!” “下一步该让我妈抱孙子了吧?” “那还不容易!现成!” “哪年?” “今年八月!” “什么?……今年八月?” “还嫌晚……” “我是说……太早了,不够月,别人怎么看?” “别人怎么看?孩子是我们自己的,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只要自己看着顺眼就行了!” “你呀!” “还我呢?还不都是你!” “唉!别掐嘛!” 阿桃笑了,大水也笑了,笑成了一团。 赵老二溜到小荷窗外的时候,小荷房里的灯已经熄了,他听到的对话很少: “喂!”黄俊惊惊乍乍地小声说,“你都睡着了?” “怎么睡不着?在自己家里,又不是在你那个狗窝里!” “我睡不着。你看,天快亮了吧?” “早哩!”小荷撒娇地咕哝着说,“明明那是月亮!”她既不看老天,也不看丈夫的脸色。 不出十天,大水家媳妇阿桃扛着公公留下的那根竹篱子,一大早挑着五只小渔鹰下了七彩河。大水坐在船头上,有些不踏实地说: “你到底会不会?别翻了船,把我们一家三口喂了鱼!” “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见过猪走!”说着一竹篙子就把小船拨到了河心。 这时候,七彩河的水在大水眼里就像绿莹莹的酒,雨后的青山在乳白色的雾帐里半隐半现。大水忽然觉得小船左右剧烈摇摆起来,阿桃舞着竹篙子,用双脚晃动着小船,吆喝着——连腔调都有点像常老黑,只是声音没有那么大,气没有那么长。 “哦嗬——哦嗬——嗬!” “你疯了!”大水双手抓着船板,惊慌地喊叫起来。 “哦嗬——哦嗬——嗬!”阿桃好像没听见,很有节奏地晃动着,四肢配合得非常和谐。 五只脖颈上扎了毅草的小渔鹰一只接一只,争先恐后地跳到河水里,先是有些不知所措、呆头呆脑,接着很快又有些惊喜过望。河水原来有这么大的浮力!多清的水啊!它们把头伸进水里,撩起水来洗涮着一身的尘土,扑打着翅膀快活地叫起来。阿机用竹篙子的两端溅击着河水,小渔鹰们乍惊乍疑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就参差不齐地先后潜入水底了。不一会儿,最勇敢的一只小渔鹰行了一条三寸长的小鲫鱼,献宝似地用嘴举着走向大水,大水把它捧上船来,挤出它喉管里的鱼,再把它抛进河水。第二只和第三只小渔鹰合作抬了一条一尺多长的鳜鱼上来,一只衔头,一只衔尾。大水高兴地鼓起掌来。阿桃用竹篙子把它们搭上船,向大水瞟了一眼……五只小渔鹰把七彩河闹得个波浪翻滚,半天时光,捕了小半舱鱼。休息的时候,五只小渔鹰蹲在船头上,大水两口子挤在狭窄的船尾里(哪儿窄往哪儿挤)。大水抱着他爹留下的水烟筒,呼噜呼噜地抽着。他问阿桃: “喂!你说说,这些小仔子,连脸盆大一片水也没见过,下了河就能凫水,能凫水就敢抓鱼,你说怪不怪?” “有什么怪!它们想吃鱼!” 啊!——大水恍然大悟。可不是,就像一出娘胎的娃娃就会哭。就会找奶头一样。大水又呼噜呼噜抽了一会儿烟筒,很近很近地看着阿桃的脸。阿桃说: “怎么?不认得了?” “真有点不认得了,你,一个年轻轻的女人,一上手就会驾渔船,可真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跟它们一样。”说着用下巴颏指着船头上的小渔鹰。“人比它们只高那么一蓖片儿,会用毅草在它们脖子上挂个扣儿。” “跟你过日子,真长学问。”大水在阿桃鼻子底下竖起大拇指。 “可不!”阿桃晃了晃插了满头鲜花的脑袋。 可借常老黑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了。老婆子一个人在家里真的上房揭起瓦来了——坐在屋脊上检漏。八里岗放猪的傻子在房下给她当义务小工,嘴角流着涎水给她往房上传瓦,一摞瓦平平稳稳飞上房顶,又稳稳当当落在老婆子手里。 “大奶奶!”傻子仰着脸很认真地说,“你可得小心点,别摔希(死)了,摔希(死)了,老母猪的又(肉)不香!” 老婆子抬手给了他一小块碎瓦片,算是对他的回答。 可惜常老黑已经看不见听不见了。黄俊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小荷,小两口儿去赶集。小荷紧紧地抱着黄俊的腰,还把脸温柔地贴在男人的背上。(太有点那个了!)这在农村公路上可的的确确有点戳眼。正好被公路边水田里插秧的十二个妇女看见,立即凑在一起吱吱咕咕地议论起来,就像一群天文学家发现了一颗突然闯入太阳系的陌生的星球一样,说话成多角交叉,神情紧张,表情严峻。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十二个女人正好四台戏,那股热闹劲就别提了。偷听过洞房的赵老二拖着个开沟的铁锨走过来问: “喂!你们唱的什么戏呀?” 一个妇女设好气地回答说: “我们唱的什么戏!你不会看,戏在那儿!在那儿!”十二个女人的胳膊都指着同一个目标——公路上飞驰而去的黄俊和小荷。 “那有什么!”赵老二脖子一仰。“大惊小怪!” “大惊小怪?”十二个妇女义愤填鹰地扯着嗓子叫起来。 赵老二把自己的光脑袋伸到十二个妇女的脑袋中间,故作神秘地用手捂着半边嘴说: “他们俩……晚上还睡在一张床上哩!” “哎唷——!”十二个女人一齐尖声怪叫,二十四只拳头像擂鼓一样捶着赵老二的背。 太阳头天晚上落山,第二天早上又高高升腾在空中。即使是阴天,太阳也还会在云层之上喷射着炽热的光芒——据坐过飞机的人证实,这是千真万确的。 七彩河一路不断接受着新鲜的泉水,精力旺盛地奔流着,永不枯竭、永不衰老、永不停息,在峰回路转之中,充满自信地高唱着用自己前进的步伐谱写的歌曲…… 真可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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