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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鹿鸣


  在我的书房里,迎着门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只雄鹿头颅的标本。四十多年过去了,它一如当初在森林中、披着日光月华,闲步于绿茵上的那番潇洒。它昂着头,稍稍歪斜着,用天真。恬静而温柔的目光睥睨着这世界。一双曾经在山野上披荆斩棘的犄角,像是一顶高贵的皇冠。清晨,一缕晨光从窗外射进来,每一个角尖儿都像一颗珍珠,闪射着柔和的光芒。即使是在深夜,窗外微弱的星光也使它的眼睛和犄角的每一个角尖儿光亮起来。往往在我独坐书房闭目沉思的时候,会忽然听见它的叫声。等我睁开眼睛看的时候,它的嘴好像还没有完全合拢。所有的来客第一眼都以为它还活着,以为它的头是从墙那边伸过来的。都为它生气勃勃、妩媚而俊秀的神采感到惊奇,并且无一例外地发问:你是从哪儿把它弄来的?对于这样的发问,我一概不予回答。首先,这种大人类主义的语气,让人感到羞耻。弄来!这个轻蔑的“弄”字,我实在难以接受。而且要说明它的来历,就要讲述一个我亲眼目睹的往事。那个悲哀的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已经非常遥远了,可在感觉上又似乎就在昨天,就在我眼前……
  五十年代初。我坚信:一个文学工作者,只要带着“正确”的阶级观点到生活中去,什么都能“体验”得到。并不明白作为文学创作的准备,对于“生活”表象的所谓“体验”是远远不够的,而且人和人之间也不仅仅是阶级的关系。文学的对象主要是人的心灵。不同人的心灵,在不同时间和空间里的频率也是很不相同的。我在“体验生活”时,非常虔诚,甚至是带有很浓的苦行色彩。那时,我大部分时间在西南各个少数民族地区旅行。所以无论多么艰苦的条件,我都能适应。睡过傈僳人的石板床;睡过布朗人的竹编大通铺;睡过苦聪人吊在树枝上的荡床;也曾经在哈伲人的公房里打过地铺。公房是未婚年轻男女野合的场所,子夜以前必须回避,一直到天亮如醉如痴的情侣们纷纷散去,我才能回到狼藉满地的公房里入睡。但最难忘的还是在阳雀山谷的一段生活。那时,在边疆某些地区,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奴隶制还没改变。我到阳雀山谷的第一天,奴隶主古日古帕老爷就欢迎我在他石堡客房里下榻。我理所当然地婉言谢绝了,因为我的阶级立场鲜明,执意要住在他的下房里,和家生娃子们睡在一起。家生娃子就是奴隶主的家奴。相对来说,他们生活得比一般娃子稍稍宽松些,至少夜晚能在主子的石堡内歇息,而不用集体戴着木枷、躺在石堡外的牲口棚里。奴隶主锁娃子的木枷就是一棵树干,在树干上挖出一串比人头小一些的圆洞,再一劈两半。一张枷差不多可以夹住十个娃子的脖子,别说逃跑,就是想翻个身都不可能。晚上,同时躺下;清晨,同时起身。家生娃子像主子一样,也是世袭的。他们生下的子女仍然是主子的家生娃子,成年后,如果主子觉得你一贯驯服,就赏给你一个配偶。配偶当然也是家生娃子,因而,他们之间的婚配必然是近亲婚配。专制、封闭和别无选择的结果就是:制造了世世代代的白痴。细想想,也就明白了,这不正是奴隶主所需要的吗?通过遗传基因来实行愚民政策,实在是既原始、又具有现代色彩的聪明办法。白痴的愚昧,就像天才的智慧一样,是与生俱来的。万一不驯服,也有一条行之有效的措施,就是改变你的地位。已经是奴隶了,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呢?当然有。家生娃子可以降为普通娃子。再不驯服,枭首示众。枭首示众的政治效应是长期的。每次被砍下来的人头,先用七种神秘的草药包裹着在水里浸泡一个月,然后再送到雪山峭壁上冰冻一个月,风干了,就成了栩栩如生的标本。人头桩就排列在石堡大门的两旁。主子属下的奴隶和自耕农,每天都会在主子的石堡门前经过,谁都能指出哪个首级是哪个人,以及他生前如何胆大妄为,如何大逆不道,竟敢于违抗自己的衣食父母……等等。驯服?不驯服?与赏、罚成正比。这是历代奴隶主行统治之术的金科玉律,一切繁文得节都不需要,就这么简练!和我睡在一起的家生娃子,是古日古帕城堡马队的一个分队。在阳雀山谷四周其他民族的和平居民,只要在夜间惊闻风暴一般的马蹄声,就魂飞魄散、大哭小叫了。马队里的家生娃子都是没成家的年轻人,个子很小,精瘦,几乎没有语言,一脸永远睡不醒的倦容。他们惟一的智慧就是在主子的脸上察言观色,尽可能在第一时间之前,令行禁止,以保持自己的家生娃子地位。他们每人都配有一匹马,最主要的任务是“夜袭”。“夜袭”就是夤夜出击,到其他民族的寨子里去抢娃子。因为抢来的异族娃子都比他们文明程度高,所以必然具有强烈的敌意,而且足智多谋。对付文明程度高的俘虏,就要使用最野蛮的办法。先把穿惯了鞋袜的嫩脚板放在火焰上烤焦,让你不敢沾地。结了痂以后,再钉上脚镣,让你在坡地上种苞谷。特别舛骛不驯的俘虏,还要给他加上一条长长的铁链,像懒惰的放羊娃对付山羊那样。主子给奴隶的唯一出路就是:自觉地从有文化、有思想、有感情的人,退化为默默无声的牛马。处于非人生活的娃子,死亡率比出生率高十倍,“夜袭”就是为了保证主子拥有足够役使的奴隶。所以,马队实际上是奴隶主的近卫军。公正地说:自从我来到阳雀山谷以后,马队就没有执行过“夜袭”任务了。古日古帕老爷在言谈之间,一再暗示我:这支马队从来就是一个狩猎队。他还说,他从来都没养过一只猎狗,他认为家生娃子比猎狗好养、好使唤,而且节省肉类,因为娃子们有苞谷吃就很满意了。不给狗吃肉,狗就不给你奔跑,不给你爬山。娃子们赤着一双脚,既能上山,又能下河。古日古帕老爷让一个娃子躺倒在地上,用刀去划他的脚底板给我看,竟然划不开,他的脚底板硬得像沙砾一样粗糙和坚硬。我和他们住在一起,最不能忍受的并不是泥地的潮湿,而是地面上的跳蚤。跳蚤多得就像在地上撒了一层会跳跃的芝麻,夜里它们争先恐后地跳到我的身上吸血。必须说明:我并不是因为吝惜鲜血才诅咒它们,每个晚上顶多也不过捐献给它们10CC鲜血。我受不了的是痒,奇痒,让我翻来覆去不能成眠。我真佩服那些家生娃子,个个鼾声如雷,一觉睡到大天光。早上起来,我首先脱得精光,把每一件衣服抖一百遍之后再穿上。其实,并非只有娃子们的下房里有密集的跳蚤,在主子的正房里,也一样,每平方厘米绝不少于二十只。
  阳雀山谷的奴隶主古日古帕老爷,在少年时代曾经远渡重洋,到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留过学。在伦敦郊区一个叫圣·约瑟少年寄宿学校攻读过“阴沟流水”(ENGLISH)。他曾经从伦敦给双亲写过一封中外合璧的信,使有幸读过的人过目不忘。请允许我在这里抄录两句,以飨读友:
  “Father Mother:敬禀者,儿在英国读Book;a、b、c、d全认得,门门功课都Good……”实在是不可多得的锦绣华章!
  开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一个曾经在欧洲文明的阳光中沐浴过的孩子,怎么可能又背弃人类已经创造出的高度文明,毅然决然地回到被上帝遗忘了的跳蚤堆里来呢?是“迷你”小国的爱国主义情结作怪?和他第一次见面,我就婉转地问过他。他回答说:
  “Freedom!”
  “自由?”天啊!这里的自由比英国还要多吗?仔细一想,我明白了,随即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是对的,古日古帕老爷观念里的自由是帝王般的自由。在现代英国当然得不到,即使是当时的英皇乔治六世也得不到。在当代世界,他只有回到阳雀山谷这一小块地方来,才能得到“帝王般的自由”。在这里,他有五百多名和牛马、鹰犬、家畜一样可供杀戮、可供役使的娃子,以及一千多户在他统治下的自耕农;他有五十平方公里私家花园般四季如春、风调雨顺的土地和锦绣山河;他还有数不清的、可供消磨长夜的妙龄少女(一般都是马队“夜袭”掳掠来的战利品)。
  在古日古帕老爷空旷的大厅里,分布着四根粗大的圆柱。西南那根柱子上挂着一条铁链,铁链上系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孩子,衣衫褴褛,浑身泥土。在这间大厅里,他就像一只小狗一样,偶然也能得到主子一秒钟的宠爱,老爷会扔给他一块吃剩下的肥肉;而大部分时间像一个活动摆设,所有人对他都视而不见。古日古帕老爷面南而坐,他的宝座也是一张垫子,只不过稍高一些,垫子上铺的是一张虎皮。贵客通常坐在他右侧偏下位置的一张垫子上,垫子上铺的是一张羊皮。整个大厅最显著、最阔绰的陈设,是屋中央的一座方形镶铜框大火塘。火塘里日日夜夜燃烧着熊熊松明,香气和黑烟在没有窗户的大屋里弥漫。吱吱叫着的火焰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铁锅,我暗暗数了数,一共二十一只。锅里熬着的当然是各种可以延年益寿的肉汤和补药。他的座位旁,常年摆着一架喇叭高耸的旧式留声机,虽然每天都擦拭得精光锃亮,我却怀疑它的发条早就断了。听说,当年他从伦敦十万火急赶回阳雀山谷,为奄奄一息的父亲奔丧的时候,带来的唯一宝物就是这架留声机。在父亲的丧礼和自己继位的盛典上,阳雀山谷的臣民和奴隶可真是大饱了耳福。人人都清晰地听到了天神抑扬顿挫的训谕,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听不懂天神的声音是很正常的,因为站在地上的人,除了古日古帕老爷,谁都是凡人啊!何况还有似隐似现的仙乐伴奏,非常优美,也非常陌生,使得娃子们不由自主地心凉肉跳,颤栗不已。古日古帕在阳雀山谷不仅是地位最高的人,身材也最高大,大约有1.80米的样子。在传种接代的问题上,奴隶主们和奴隶一样,也有近亲结婚的问题。和奴隶一样,一代一代地孕育着白痴。当然,个别的例外也是有的。古日古帕就是他父亲强奸一个女俘的产物,女俘是一个汉族少女。少女生下古日古帕以后,企图掐死这个孽种,然后自杀;未遂,被主子活埋。刚刚会哭的古日古帕,由四个有丰富养育经验的女奴抚养成人。听说古日古帕很像他的父亲,清瘦狭长的面孔上有一对招风耳,鹰勾鼻子,猴狲嘴。由于终日在松烟里熏陶,皮肤像烤焦了的猪皮,每一条皱纹都是一道很深、很黑的壕沟。眼睛小而亮,眼珠时刻都在飞速地转动。看得出,他把所有面对他的人都当作对手,每时每刻都在揣摩着对手。我很好奇,请求他允许我看看堆在留声机旁边的一摞旧唱片。他把唱片递给我,我一看才知道那是一套英国演员Laurence Oliver(劳伦斯·奥利佛)的配乐朗诵,朗诵的是莎士比亚剧本的一些精彩片断。我自然而然地要猜想:娃子们当初在丧礼上听到的是哪一段呢?虽然毫无根据,我却顽固地认为一定是《李尔王》里的李尔王在终场的一段台词:
  “哀号吧,哀号吧,哀号吧!啊!你们都是石头一样的人;要是我有了你们的舌头和眼睛,我要用我的眼泪和哭声震撼穹苍……”
  多么奇妙啊!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你做梦怕也想不到,在二十世纪的东方群山中,有一个还停留在奴隶制的独立王国,好像是从岩壁里剥离出来的化石,可笑!可悲!“迷你”!就是这个王国的“王储”古日古帕,竟然还会到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去负笈漫游。就是这个古日古帕,不远万里,把你的声音带回自己的领地。创造性地妙用在大丧和继承大统的盛典上。
  古日古帕老爷为了随时提醒人们,特别是外来人,别忘了他有过西洋镀金的经历,在大厅东南角那根圆柱上挂着一个像框。像框里有一些古日古帕在英国时的照片,照片已经发黄模糊,但一眼就能认出他在身穿童子军服的白人小学生中间。少年时代的古日古帕就与众不同了,照相时,要么雄踞中央,要么高高在上,俨然一副“美猴王”的派头。多少年过去了,古日古帕老爷在他的语言里,仍然经常夹杂着几个英语单字。他曾经向我吹嘘说,他和乔治六世握过手,甚至还和当时的伊丽莎白公主——后来的伊丽莎白女皇说过话。对此,我只能半信半疑。但我绝不相信英皇陛下和公主殿下听得懂他那阳雀山谷腔调很重的英语。
  有一天,古日古帕老爷招待我吃酒,很坦率地问我:
  “您先生来阳雀山谷,是不是来Tabe over我的家业的呢?”
  “您误会了!古日古帕先生,我只是一个著书立说的人,Writer。是来体验生活的,怎么会来接替你的家业呢?你的地位和家业决定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的民族政策……”
  “将来你会怎么写我呢?……Cruel(残忍)!Utterly inhuman(灭绝人性)?”
  “你在乎吗?”
  “说实话,Not mind!”他的眼睛里暗含狡黠的笑意。
  “你很坦率。”
  “我在乎什么?谢天谢地!我的娃子没受过文字的毒害。在阳雀山谷只有我像个有瘾的鸦片鬼,偶尔还翻翻书。所以我知道,The weather is bound to change aoon,只是时间的问题。不瞒你说,我也读过一些苏俄边疆区的小说,娃子们对待他们的主子并不一律Behead……大不了,抢走我的家业,只给我留一只母羊……”他用试探的目光看着我。
  “母羊?为什么不是公羊……?”我只好跟他插科打浑,因为我没有权利向他做任何保证。“天已经变了,只是你的阳雀山谷还有一片云,应该坦率地说,那块云是你的阴影。我个人所能给你的忠告是:至少要立即停止‘夜袭’,停止斩首,最好也能停止给娃子们上枷、带铐、钉镣……那样,将来也许会给你留两只母羊。”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但他那阴郁的目光,已经把内心深重的忧虑和苦楚暴露无遗。在他刚刚拿起烟袋、塞进嘴里的时候,就有一个女奴从圆柱背后的阴影里飞快钻出来,伏在他的脚下,给他装烟、点火,并立即退下,再隐藏在圆柱的阴影里。他一连抽了五袋烟才重新和我说话。
  “我尊敬的贵客!正像你知道的那样,我很喜欢打猎,我有一个professionalhuntingyeam,你晓得他们最近狩猎的目标吗?”
  在我们谈话间,跳蚤一直都在向我大举进攻,使得我遍体鳞伤,实在忍无可忍。我回答说:
  “我认为,你的狩猎专业队的第一目标应该是跳蚤!第二目标也应该是跳蚤!第三目标还应该是跳蚤!”
  古日古帕老爷把手伸进自己肮脏的丝质衬衣里,一边搓着肚皮上的油泥,一边摸索着跳蚤,真是一举两得。他用从容而悠闲的语气对我说:
  “No!No!gentleman!跳蚤!flea!跳蚤是很温和的,身上没有跳蚤就没有意思了。我们最近的目标是a buck!”他兴奋得眉毛几乎飞了起来。“A buck!”
  我噗哧一声笑了。笑得他不得不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说:
  “雄鹿才是温和的动物,它只有一双角,除了用来自卫,就是向情人献殷勤,向情敌显示威风,从不进攻。人又不是鹿的情敌……
  “什么?Rival in love……不!你在说笑话。告诉你吧,贵客!我们阳雀山谷地方只剩下最后一只buck了,我的娃子们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雄鹿比比……”
  “你为什么那样恨雄鹿比比呢?”
  他沉闷地“哼”了一声,就不响了。好像我的提问根本就不屑于回答。我也不再问了,对话到此结束,不欢而散。
  家生娃子也像他们的主子一样,长得一个比一个丑陋,就像一堆罢园后剩在地里没人要的歪瓜。个子最小的那个家生娃子叫木嘎,是个豁嘴唇、塌鼻梁、赤豆眼,一双短而细的腿。如果用阳雀山谷的风景和阳雀山谷的人相比,反差极强,就像天堂里养着一群恶鬼。阳雀山谷美景如画!古日古帕家古老的石砌堡垒,坐落在古日古帕河边。为主子家春米、磨粉和供水的水车,日日夜夜“咯咯”响着缓缓转动不息。河两岸挺立着两排美女般的杨树,河水一年四季都清澈见底。你只要在河边蹲下来,就能看见河水里那些修长而窈窕的白鱼,像一把把柔韧、绵薄的柳叶刀,闪烁着银色的寒光。烧山野火一般的红杜鹃从河边向山坡上蔓延,穿过阔叶林,再往上,穿过针叶林,像是要去熔化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但我真正明白古日古柏老爷为什么那样仇恨雄鹿比比,是在一个傍晚,和古日古帕老爷一起欣赏云海的时候。那时,雄鹿比比突然出现在那座名叫箭竿的悬崖上,最后一线金色的夕阳投射在它那威武、美丽的犄角上,云海在它的四蹄之下翻滚,它像是一个腾云驾雾的神鹿。它缓缓扭动着光滑的脖颈,多叉的犄角随着缓缓移动。啊!每一个角度都是一尊雕像!它的头上哪里是犄角啊!那是皇冠!镶嵌着许多宝石的皇冠啊!它雍容华贵,亭亭玉立,在雄性的阳刚之美里又稍稍有些雌性的温柔,在某一个瞬间甚至还流露出一些羞涩来。蓦然,它连连叫了两声。我立即想起了《诗经》里的句子:“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声、情、景、色的绝妙融合,使我轻轻发出一声长叹。
  “听!”古日古帕老爷在我身后小声恨恨地说:“它在叫哩,它在打量我古日古帕家屋顶上的烟。我知道,它想祸害古日古帕家!Devil!”他的愤慨和猜疑真让人难以理解。在《淮南子》里有这样的话:“鹿鸣兴于兽而君子美之,取其食而相呼也。”呦呦鹿鸣是它们对与之共生共享的世界万物表示亲善的自然流露呀!
  我被古日古帕老爷称为“魔鬼”的雄鹿比比迷住了,它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出只有它才拥有的、与生俱来的骄矜。是的!与生俱来!而且它自己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同样,它对于自己与生俱来的美丽和敏捷也毫无所知。看得出,它随和,它真诚希望亲近周围的一切。它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自己能和眼前这一切相融合,构成一幅如此美不胜收的画卷。它在这幅画卷里,是山颠之颠,峰顶之峰。好像阳雀山谷的光之源并不来自太阳,而是来自它——俊美的雄鹿比比。他好像猜到了我在心灵深处对雄鹿比比的由衷赞美,按捺不住地向我斜了一眼。
  只一会儿,雄鹿比比就消失在一片紫罗兰色的晚霞中了。这时,我才发现,所有的家生娃子都隐蔽在草丛中、树林中,用弓箭和火枪瞄准着雄鹿比比。当雄鹿比比消失的时候,他们异口同声地发出失望的叹息,脸上都挂着一模一样的、傻乎乎的沮丧。可以想见,他们对雄鹿比比的窥测、侦察和追踪,已经很久了。我着实大吃一惊:森林在荫护着鹿的同时,也荫护着鹰犬。家生娃子们所以没有向它射击,是因为他们的火枪和弓箭射程有限,怕射不中,反而让它受惊而远走他乡。如果出现那样的后果,所有的家生娃子都要受到主子的严惩。古日古帕老爷太看重雄鹿比比了!把它当作自己命运的对头。而雄鹿比比就像不知道自己与生俱来的骄矜和与生俱来的美丽、敏捷一样,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在古日古帕老爷眼睛里会如此重要。它更不知道由于古日古帕老爷对它的重视,才使得它痴痴依恋着的美丽故园危机四伏。可怜!沉溺于挚爱就必然要既盲且瞽么?它竟然看不见、也听不见阳雀山谷以外还有无限广阔的天地。
  “It surreptitious in one's movements!
  真是冤哉枉也!没有置雄鹿比比于死地,是因为雄鹿比比的“行动诡秘”吗?不!正相反,它从来就没有警觉。它是由于愉快、舒心才四处奔走的。它饮水、觅食都没有固定的去处。因为,阳雀山谷处处有甘泉、树阴和宽阔的芳草地。它怎么可能知道草丛中、树林里有窥测它的眼睛,有瞄准它的箭矢和枪口呢?它完全是在无意中才躲过无数次致命的伏击。听说古日古帕老爷的猎队在凡是雄鹿比比走过的小径上,都挖掘了陷阱,摆布了卡簧。雄鹿比比不需要重复自己走过的路,因为山林中根本没有一条平坦的路。那些险恶的等待都落空了,陷阱和卡簧,一半都被看山的娃子踩上,夹伤了脚。古日古帕老爷由此更加仇恨雄鹿比比,从而也更加重视它的存在。古日古帕没有给我的答案,我自己得到了。是我在把雄鹿比比的形象和阳雀山谷人的形象,偶然叠印在一起的那一瞬间得到的。毫不奇怪!雄鹿比比在古日古帕和他奴才们的眼里当然是“可恶的魔鬼”。
  有一天晚上,我在跳蚤的围攻下失眠了。我的八个同屋在山林里伏击雄鹿比比,再一次落空归来。当木嘎躺下来的时候,我终于把一个我想了很久的问题向他提了出来:
  “我问你,你们为什么这么卖力,一定要把它打死呢?它的肉好吃?”
  他摇摇头。我知道他能听懂一点汉话,通紧了,也能结结巴巴地说些破碎的句子。
  “要它的皮?”
  他还是摇摇头。
  “要它的茸?它又不是新换的角,它的角已经硬了。”
  “绒?”显然他还不懂什么是鹿茸。
  “为什么?你们日日夜夜地伏击它,为什么?”
  “野!它是野的……老爷说……”
  “老爷说!老爷说你该死!”
  “老爷没说我……该……该死……老爷说我该死,我……死……”
  “去死呀!”
  “老爷没说……老爷说:野的……该打杀!”
  “打杀?!”我气得想大声喊:“野的,就该打杀,家的就不打杀……”
  “我们是家生……娃子……,不打杀……”
  “是吗?”我笑了。“家的不是不打杀,是养肥了慢慢打杀。家鸡,家鸭,家鹅,马、牛、羊、猪……家生娃子也一样……”
  木嘎浑浊的小眼珠在暗中盯着我,不住地旋转,不停地大声咽着唾沫。没回答,也没摇头。他不能否认,也不能承认。我心里很有点高兴,像是往死水潭里丢了一块大石头,总算听到一个响,看见一团水花。
  七天以后,是木嘎!偏偏是木嘎!那样美的雄鹿比比!那样丑的家生娃子木嘎!一次无意的遭遇,对于雄鹿比比,对于木嘎,对于我这个不幸的旁观者,都极其偶然!雄鹿比比完全可以从容走开。那个早晨,我在木嘎的背后走着,前面是山径的一个急拐弯。木嘎突然停住了,一只小雌鹿迎面穿出来,它已无法停住或回头了,只好冒险从木嘎的左边和我的右边冲了过去。紧接着,出现在木嘎面前的就是雄鹿比比。他在雄鹿比比兴奋、好奇、甚至还有一点羞涩的目光下,激动不已。如此完美!如此生气勃勃!看得出,雄鹿比比好像还陶醉在追求的愉悦之中,真是光彩照人!我受到的震撼极为强烈。木嘎的嘴里念念有词,双手哆哆嗦嗦,很艰难地装上铅弹,一直到他向雄鹿比比举枪的时候,我都不相信他能打得中。雄鹿比比一定会在他射击之前走开,像离弦之箭那样。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雄鹿比比不仅没有那箭矢般的一跃,反而向木嘎亲切地迈了半步。它高昂着稍稍歪斜的头,天真而温柔地看着这世界。我周身的血液立即都冷凝住了:现在,站在木嘎的位置,任何一个白痴都能击中它的要害,他手里握着的是喷射散弹的火枪啊!我想喊,却怎么都喊不出声来。在那一刻,我是地地道道的哑巴,地地道道的瘫子,地地道道的罪人!雄鹿比比在那致命一响之前的一瞬间,才意识到危险,它敏捷地扬起前蹄,顶戴着多叉犄角的头往下一低,人立了起来,以自己的整个身躯迎着火枪。唉!你为什么要采取自卫的方式,而没有逃跑呢!?枪猝然响了!雨点似的铅弹在一片火焰中扑向雄鹿比比,它重重地倒在泥地上……精心设计的千百次伏击全都落了空,却在一个极其偶然的遭遇中!构成了一个宿命的结局。
  从那声枪响以后,阳雀山谷的鲜花、山林、河流,在我眼里就永远暗淡无光了。
  木嘎把死了的雄鹿比比扛进主子的城堡,当然是邀功请赏。当他见到古日古帕老爷喜形于色的时候,竟轻狂起来,立即得意忘形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既不叩头,也不弯腰,直挺挺地站在主子面前,用他那结结巴巴的土话,手舞足蹈地讲述自己独自击中雄鹿比比的情景。说着说着竟然坐在我曾经坐过的那张垫子上,而且用嘴衔住主子的长烟袋,巴嗒巴嗒地抽起来。我发现古日古帕的嘴角首先抽动了一下,由不解而惊愕,渐渐变为震怒。木嘎却一点都不觉得,还咯咯地傻笑不已。我着实为他捏了一把冷汗。古日古帕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眼,把怒火隐忍了下来。等到木嘎笑够、说够、抽够,古日古帕老爷突然大喊了一声:
  “Behead!”
  木嘎这才如梦方醒,认识到自己的身份。立即丢了烟袋,从垫子上滚下来,跪在主子面前,连连叩头不已。他不知道是斩雄鹿比比的头?还是斩自己的头。他颤栗地等待着,许久,古日古帕才低沉地哼了一声:
  “滚!”
  木嘎这才如同欣逢大赦似的,扛着雄鹿比比的尸体,连滚带爬地逃出大厅。
  在木嘎走了以后,我无意中留在一根圆柱的阴影里,进退不得。古日古帕竟然没有发现我,我却一直在注视着他。他先是面向着木嘎走出的门,然后慢慢……慢慢转过身来,最初只是有些不可自持的眩晕。继之,我听见他在很轻地嘻嘻冷笑,接着,哈哈大笑,很快就变成恐怖的狂笑。他伸出一双痉挛的手,颤抖着,靠在圆柱上(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哑声抽搐着……然后又猛地转过身去,围着火塘不停地疾走,像疯牛一样喘着粗气,撕着自己身上的衣裳,逐一咬着自己的手指。挥动着双手,自言自语地大叫:
  “Absurd(荒唐)!他竟敢直着腰和他的主子讲话!一个家生娃子!打死了一只buck,竟敢坐在我的垫子上,抽着我的烟袋!Behead!在我心里指的是他和buck!一个奥娃子!他以为我指的只是buck!没有他。But,I be forced to give up(但是,我只好作罢)!Shameful(可耻)!Sad(可悲)!啊!”他疯狂地把木嘎斗胆抽过的烟袋杆儿折断,连同木嘎坐过的垫子,统统扔进熊熊燃烧着的火塘。我在一片烟雾中悄悄地退出了他的大厅。
  夜晚,我偷偷地尾随着手里捧着雄鹿比比头颅的木嘎。他一边走、一边掰着短小而又瘦骨嶙峋的手指,数着鹿角的每一个角尖儿:
  “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他就乱了。“七、六。九
  只好重来。“一、二、三……”他手忙脚乱地数着,怎么都数不清楚。他走进一间小泥屋。我知道:这里住着一对炮制人头的专业娃子。我躲在一棵树丛的背后,等木嘎出来、走远以后,我才走进去那间小泥屋。屋里一盏小油灯,照着一对蓬头散发的娃子,几乎分不清哪个是男,哪个是女。我咳嗽了一声,问:
  “懂点汉话不?”
  “何止懂得一丁点儿,我们原本就是四川盐源的汉人。十年前,古日古帕老爷的马队把我们掳到这儿来……”
  “啊!那就好说了。你贵姓?”
  “我姓刘,叫刘祥。她是我的内人,叫腊梅。”
  灯光太暗,我看不出她是个女人。
  “坐!请坐!”腊梅用袖子在一棵树墩上擦了又擦,擦好以后,伸出双手让我坐下。我坐下了,他们看着我,好像在等着我发问。我首先把目光转向靠墙的案板,案板上摆着雄鹿比比血淋淋的头颅。它的眼睛紧闭着,像是在沉痛地思考。它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懊悔?懊悔自己的失误?可你的失误在哪儿呢?如果能够再生,你的结局不仍然是这样么?在阳雀山谷,你是难以逃生的,古日古怕不仅残暴,而且狡猾。在奴隶主们当中,他是相当高明的。他从不豢养猪大,一只也不养。如果,你面对的是猜猜狂吠的猎犬,你就绝对不会有一秒钟的错觉和疏忽了……不幸的是:古日古帕驱使的不是四条腿的猎犬,而是一些时刻不能免于恐怖的两条腿的奴隶。他们的头顶上飘着毛毛雨似的一点点恩惠(应该说只是一点点宽容),于是,奴隶们的残忍就成为变了形的自我保护了。因为,苟活,是古日古帕给他们的、唯一可能指望的东西了。
  我问这一对夫妇:
  “你们本来就是夫妻吗?”
  “不,”刘祥回答说:“因为我有这点手艺,古日古帕老爷把她配给了我,我们是患难夫妻。”他说的手艺,想是指的制作人头标本的技术。我注意到他们的脚上没有钉镣,脸上也没有烙印。
  “我看……你们还是比较自由嘛?为什么?你们又不是家生娃子?”
  “我们是掳来的外族娃子……”腊梅的白牙齿亮了一下。
  “老爷不怕你们逃走?”
  “我们咋个敢跑嘛,”腊梅说:“抓回来的结果,就是砍脑壳示众。再说,我们八岁的娃儿一直扣押在主子的城堡里,拖着一条好长好长的铁链子。铁链子拴在娃儿的身上,不就是拴在我们俩的身上么?……”
  “啊!”我沉吟着,想起古日古帕老爷大厅里那个活动摆设,就不想再说什么了。我注视着微微摇摆的灯火,极力想着一个问题:我来这儿的初衷是什么呢?这时,腊梅惊叫了一声;
  “哎呀呀!灯草结了一朵小花儿嘛!”
  果然,灯草结了一朵花。刘祥苦楚的嘴角竟向上牵动了一下,大概这就算是他的欢笑吧!他抬起头看着我,用气音对我说:
  “先生!外面的事,我们也听说了些,说是团转的天都暗了,不晓得真还是不真……?我们还能不能活着看见天日呢?”
  “你说呢?”
  “我咋个说得好呢?只是觉得……古日古帕老爷也有了一点变化,我们有几个月都没接着活计了,今天木嘎送来一件活计,不是人头……是一颗鹿头。莫非是老爷也有了一点……感觉……”
  “你猜得对,连他都有了一点感觉,你们盼望的日子还会长吗?”
  “啊!”腊梅叹息着说:“怪不得灯草会开花!”
  “你先生……”刘祥吞吞吐吐地说:“你先生到我们家里来,好像是……?”
  “我是想跟你们打个商量,请你们把这个……”我指着鹿头。“……做得仔细些,能够永远保存。因为……我打算在离开阳雀山谷的时候,带起走。”
  “啊!”刘祥夫妇同时惊叫起来,一声惊叫之后又立即同时捂住了嘴。
  “怎么?不行吗?”我发现他们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在豆一般大的灯火下,他们的眉目反而显得更清楚了,刘祥和他的女人很相像,清秀而文弱。我立即意识到,我的要求把他们吓住了。
  “你先生!”刘祥的身子慢慢倾向我,用颤抖的声音乞求地说:“我们可没吃豹子胆啊!我要是准备把这颗鹿脑壳给你,就得把我们夫妇的两颗脑壳先送进城堡。只要那个人一天不死……即使他还有一分钟好活,都来得及把我们的脑壳砍下来……”
  “是的!我不是没想到的。刘祥!我只是没把意思说清楚。我当然首先要得到古日古柏老爷的同意,绝不会为难你们。”
  “啊!”他们夫妇俩的两颗心这才落下地。刘祥还故意用手摸摸自己的脖子。“我有数了,这就放心了,你先生也放心!我们会让它的眼睛睁开,耳朵竖起,像从来都没有死过一样。能叫所有第一眼看到它的人大吃一惊,脚步都不敢再往地上落,怕把它惊起跑了。我们要让它几百年都不会变形,不会招虫。活生生儿的挂在你先生客厅的墙上,它就像是从隔壁把脑袋伸过来一样。”
  我由衷地感到欣慰,虽然他并不明白我要带走它的本意。我绝不是想在自己的书房里增加一个装饰品。因为当时我没有书房,甚至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宿舍。我带走的是一个对美丽、鲜活生命的记忆,这个记忆里有一个戕害一切美好生命和智慧的生存空间,虽然它很小。很古老、很腐朽、简直是不可思议……而且它的崩溃指日可待。但,它存在一天……不!不!不!正像刘祥说的:即使是一分钟,都是不能容忍的。
  也可以说:我要带走的是一座纪念碑。
  在我向古日古帕正式提出要求的时候,他半晌没有回答。我问他:
  “你留着它还有什么用呢?”我特别把重音放在“还”字上。
  “是啊!有什么用啊!All(一切)……end(完了)……”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里透着悲凉。“送给你!可……你有什么用呢?能问吗?”
  “当然能,”我斟酌了一下,说:“我只想留个纪念。”
  “commemorate……?”他虽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内心无法掩饰的辛酸和悲凉。
  两个月之后,刘祥夫妇让雄鹿比比的眼睛睁开了,脖子上的皮毛又恢复了原来的色彩和光泽。他们夫妻俩还特意给我钉了一个装鹿头的木箱,木箱里垫着最柔软的丝茅草。我带着这个宝贵而神圣的纪念品走了。后来,随着世事沉浮,我曾经有数不清的迁徙,有时把它藏起来,有时把它挂出来。也曾失落过,幸而复得。不说了,那是另一部小说里的内容。在安居乐业的年月,我有了一间简陋的书房,雄鹿比比那颗顶着多叉犄角的头颅,就挂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那面墙上。
  去年秋天,一位年过花甲、裹着蓝布头巾的少数民族老头儿来访!我在门口迎接他的时候,竟认不出这个不远千里而来的老头是谁。他满脸全都是纵横交错的皱纹,豁嘴唇,塌鼻梁。个子奇矮,一双腿,短而胖,披着一件很沉重的、黑色的毡披风。西南少数民族的客人来找我,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毫无疑问都是我年轻时代的朋友。但,岁月无情,谁的脸上也经不住风霜一次又一次的重新篆刻,谁都不是往日的容颜了!我立即把老花眼镜带上,看了看他胸前戴着的卡片,才知道他是一个“少数民族退休老干部参观旅游团”的成员,姓名一栏里写着:木嘎。木嘎?木嘎是谁?啊!他不是阳雀山谷古日古帕老爷家的家生娃子木嘎吗?天啊!是木嘎!嗬!成了老干部了!可不!当然是老干部了!他应该是阳雀山谷第一代根子最硬的基本群众,奴隶主的家奴,受压迫最深的奴隶,真正的无产阶级。
  当我把他让进书房的时候,他用力拍了一下巴掌,惊叫了起来:
  “啊?……野鹿……养……在家……?”他目瞪口呆地看了又看,好像是看明白了。“哪儿来的?……城里……也打……野鹿?……”
  我没搭茬儿,他竟然没把雄鹿比比认出来!
  “请坐!”我把他牵到沙发跟前,他才试探着慢慢慢慢地坐下。我猜想:他一定在什么地方重重地坐进沙发,受到过惊吓。我给他端上一杯绿茶。“木嘎!说说阳雀山谷的事吧……”
  “你……不……不晓得?”
  “我怎么会知道,那年离开阳雀山谷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了,也没听到过你们那里的情况。古日古帕后来落到个什么下场?”
  “你……不……不晓得9”
  “不知道。”
  接着,木嘎就给我叙述了我离开阳雀山谷以后的故事。由于木嘎只能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夹杂着他们本民族的语言,以及从古日古帕那里听得来的英语单字,那些英语单字以讹传讹的音译最难听懂。如behead,到了木嘎的嘴里,就成了“比盖爹”了。我只好把他的语言称之为“鸡尾酒语言”。你在饮用鸡尾酒的时候,能品尝出其中有几种酒?都是些什么酒吗?我至少接触过二十几种民族语言,应该算得上是一个鉴赏“鸡尾酒语言”的专家了。尽管我倾听木嘎讲话的时候特别用心,“破译”起来,仍然非常吃力。当然,他讲得也很辛苦。写在下面的一段木嘎叙述,是经过我的破译。拼接、修补、整理之后的成果。
  “你走以后的第二年春天,古日古帕老爷……不!是阶级敌人!他知道在汉族地区早就实行了土地改革,阳雀山谷早晚也要进行改革,他怕戴高帽子游街,怕挨斗争,怕解放奴隶,怕丢掉了土地、牲口,最怕的还是‘比盖爹’。他就让我们扛起枪叛乱了,领着我们去攻打县城。后来解放大军来了,我们给打散了。古日古柏老爷,不!我说的是古日古帕坏蛋!他跑了。找不到他,任谁都找不到他,都说他已经死了……我们就敲锣,就打鼓,就解放了。说来也巧,又是我。那天,我在雪山上打白鹏。走着走着,一抬头,啊!那不是古日古帕老爷吗!他瘦得皮包着骨头,满脸脏兮兮的胡子。是人?还是鬼?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他居然还认得我,叫我:‘木嘎!给我一个苞谷饼子,我用我全部的家业跟你换!’我知道,他在跟我开玩笑。一个苞谷饼子,古日古帕家的家业。我能相信吗?不!不能!因为我在追白鹏鸟,火枪里装好了铁砂。我的双手抖得非常厉害,没想到,火枪抖落在地上,枪托砸在一块石头上,枪就响了!真的,我没碰扳机,只看见枪口冒了一股烟。一冒烟,他就窟嗵一声倒在地上了。天地良心,我原本不是想打他。说真的,我怎么敢把枪口对着他呀!我怕他,想把枪还给他。我的火枪本来就是他的,要是他从我手里把枪夺了去,就更糟,他肯定会打死我,再‘比盖爹’。当时,我慌,我怕,我急,我抖,我心里不是滋味……像闯见鬼似的,一松手,枪就落地了。枪一落地,就响了,他就倒下了。那样高大一个老爷,像天神似的。他只要朝我大吼一声,我的尿就会顺着两条裤腿往下流。老虎吼着向我扑过来,我都能把尿憋住,一滴也不让它流出来。老爷向我吼,我憋不住。他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倒了呢?我还有话想问问他,心平气和地问问他:当初我给你打死你做梦都想得到的雄鹿比比,你下令‘比盖爹’,你要的到底是雄鹿比比的头呢?还是我木嘎的头?他倒了!倒了我也想问,我要扶他起来,叫他:‘老爷!’他不响。我这才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他死了!我打死过豺狗,我知道,眼珠子不转,死了!咬紧牙关不吭声,死了!古日古帕阶级敌人的眼珠子不转了,牙关怎么都掰不开了,死了!死透了!主子死了!我摸摸自己的裤裆,还是发了大水!没出息呀!木嘎!老爷死在你手里,死在你面前,你还吓得尿裤子。一想到这儿,我就火了。我挺起腰杆子,学着古日古帕老爷活着时候的样子,大声咳嗽了几声。怕个鸟!死了的人,有啥可怕?我上前一拎就把他拎了起来,原来这么轻呀!又是这么软,像一堆烂泥,随我捏。我让他靠着一棵树跪在我面前,低着头。哈!他跪着,我站着!他低着头,我仰着头!你要是看见就好了,他在我的脚底下老老实实地跪着,我要他跪多久就跪多久……”
  “后来呢?”
  “后来,后来……后来,就给我戴上了大红花,说我是战斗英雄。我说:‘我哪儿是英雄呀,我的本意没想开枪,是走了火……’工作组当即很严厉地批评我:‘不是枪走了火,是你的嘴走了火。不许这么说!’‘那该咋说呀?’‘照我们写的稿子说。’‘我一个大字不识讶!’‘我们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你。’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学,学了三天三夜,在群众大会上还忘了一把黄豆那么多的字。他们说‘还好,没有原则错误,至少阶级斗争这四个字没说错,很不容易了……’我……就当了阳雀山谷的大官,是农会会长……当了大官,第一道命令就是:‘比盖爹’!斩的是古日古帕老爷的头……不!是阶级敌人的头。因为刘祥俩口儿解放以后回了盐源老家,没人会做风干人头的活计。我恨不能派一个马队把他俩抓回来!听说,解放了,不能这么干。要是能这么干,我一定把他俩抓回来,给我做风干人头的活计。没人干风干人头的活计,古日古帕的头很快就臭了,那么快,那么快就臭了!真想不到!烂了,那么快,那么快就烂了;过了夏天,就只剩下了一个白白净净的骷髅,瞅着一副大板儿牙。怎么会那么快就烂了呢?那么快就烂了!风把他那很深很深的眼窝和鼻孔当坝吹……我下令把古日古帕老爷生前挂在人头桩上的一排人头都埋了,他们都是阶级兄弟呀!木桩当然不能空着,重新又挂上了一排……可惜很快都变成了骷髅。那是古日古帕老爷和他的亲信、亲眷们的骷髅……不瞒你说,也有几个我自己的仇人,我先把他们统统划为阶级敌人,就可以理直气壮、痛痛快快地‘比盖爹’了。最可惜的是看不见他们的本来面目,也分不清谁是谁了。在对下一代进行阶级教育的时候,只能告诉他们:他们都是万恶的阶级敌人。”
  我听着,没有插断他的话,也没有再问任何问题。接着,他又讲了许许多多他在任时候的各种人事变动,我不熟悉,所以也记不住。最后,残留在我记忆中的印象,好像只是:花儿开了,花儿谢了;开了,谢了;又开了,又谢了……
  说完话,木嘎的眼睛一直都痴痴呆呆地凝视着雄鹿比比。四十多年了,它一如当初在森林中、披着日光月华,闲步于绿茵上的那香蕉洒。它昂着的头,稍稍歪斜着,用天真、恬静而温柔的目光睥睨着这世界。它那多叉的犄角像高贵的皇冠,璀璨!辉煌!
  我没有提醒木嘎,只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他。一直到木嘎向我告别,出门,我都没有点破。当木嘎已经走到大门外,正要上车的时候,完全出乎我之所料,他突然转身奔跑着折回到书房门前:
  “它……叫……叫了!我听见了呀!”木嘎走近雄鹿比比,久久地端详着它的头……
  我依然含笑不语。
  “瞎子!我真……是瞎子!”他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脑袋。我知道,他重新发现了“新大陆”。“比……比比……!”他终于结结巴巴地喊出了它的名字。木嘎在雄鹿比比的俯瞰下,掰着短短胖胖的手指,开始数着鹿角的角尖儿。“一、二、三……”数到三的时候他就乱了。“七、六、九……”只好重来。“一、二、三……”他想用手去摸摸它,总也够不着……他这才喃喃地指着雄鹿比比的头对我说:“它还……还……在叫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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