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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纽约的途中,文华一直没有考虑过他的婚姻问题。虽然他对这桩婚事一向都不满意,可是他能够克制自己,使自己不去想它。他是一个在女人面前不知所措的人。他觉得跟女人打交道远比写论文难多了。结婚以前,他并没有清楚地识到婚姻对于一个人一生的重要性,可以说,他从来就没有弄清楚爱情是怎么回事。直到结婚,他都很少跟年轻的女人说话,更不用说去追女人了。现在生米早已煮成熟饭,不管菜是不是可口,也只能将就着把这熟饭吃下去。事业上,他虽然喜欢穷折腾,但是生活上,却有很强的惰性,是个得过且过的人。
  此刻,他倒是很为周宏明惋惜。本来周宏明有非常好的语言能力,他从小就在外语学校念书,到美国后,又拿过欧美文学的博士,不仅英语基础非常扎实,后来又学过德语和法语,对欧美文学非常有研究,如果能有机会搞一些欧美文学的研究和翻译,他一定能干出成果。可是在美国,首要的问题是要养活自己,那些象牙之塔里的纯文学的东西是不能当饭吃的,更何况一个东方人在美国研究欧美文学,人家老认为你是班门弄斧,根本不承认你的研究价值。没有办法,如今转行学计算机,好在他聪明,勤奋,每天在机房里苦熬到深夜两点,指望着能拿到硕士学位,也好找个饭碗。可是遇到这么一个心胸狭窄的导师,他可有麻烦了。
  这次的学术会议开得很成功。这是一次高水平的国际学术讨论会,除了一两个著名的专家请假外,几乎所有的力学方面的著名科学家都来了。有许多华裔和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也参加了会议。看来,在美国的科技领域,将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华裔科学家。会上宣读了一百多篇论文,在这个白种男人占统治地位的地方,文华的论文凭着他独到的见解和精密严谨的论证得到了普遍地好评。文华和导师都很高兴。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导师还特意邀请了几位著名的教授在法国餐馆晚宴,使他结识了许多名人。
  回家的路上,他意气风发。八百多英里路程,他连夜出发,计划第二天一早就到家。正值深秋时节,秋高气爽,晚风抚面,送来一阵阵凉意。随着汽车的南行,风也越来越暖和。当公路接近海边的时候,海腥味渗透秋日的燥热,夹杂在风里,象一个调皮的小孩子,飘来飘去,引诱得文华只想停下车子,跳进海中。黑暗中空旷的田野似乎变神秘了,时时出现几个卫士守候在路旁,张牙舞爪地吓唬着胆小的夜行者。每当文华把车开到跟前,看见那不过是一些树木在月光下的倒影,总是禁不住会心地一笑。后来天渐渐亮了,漫山遍野的红叶用晨露洗掉了昨夜的倦容,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微笑。他毫无倦意地开着车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上疾驶,途中虽然有时不太愉快地想起了最近妻子对母亲的抱怨,不过只有一会儿,并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
  文华怎么也没有料到,此刻,美国社会那犯罪的毒瘤已经渗到了他的家中。
  他家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幢两层楼的学生公寓里。邻居都是来自世界各国的留学生和家属。不管他们在各自的王国里,是帝王将相之子还是王公贵族,在这里他们一律平等,自己开车去买菜,自己动手做饭,看孩子。有一个来自东欧的前国防部长的女儿,为生计所迫,也不得不帮别人带孩子。
  如果有闲情逸致在公寓外散步,倒是很有趣,你仿佛走进了联合国,能够在很短的时间里,遇到世界各国的公民。
  文华住的这个门栋一共住着四家人,对面一家是个俄国人,男人的书面英语极好,可是听力和口语都不行。如果你跟他谈话,说不到两句,他就会找来纸和笔,用它来代替耳朵和嘴巴的功能了。他的妻子一句英语也不懂,成天关在家里,平时也不跟外人打招呼。楼上的两家来自非洲和南美。他们的英语都有很重的乡音,很难听懂。隔着几个门栋,住着周宏明和他的妻子,更远一些的门栋里,散居着几家中国人。由于语言不通,风俗习惯的差异,文华他们一家跟近邻几乎没有什么来往。
  此刻秀丽心情舒畅。这天夜里餐馆的生意很好,她得到了八十多元的小费,是她打工以来所得最多的一次。她高兴极了,当周宏明送她回家的时候,她一直在盘算着怎样花掉这笔钱。
  到了家以后,已经是十二点了,奶奶和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她边哼歌,边洗澡,洗完澡后,她觉得热得不得了,就把窗子和窗帘全部打开,又拿出一大堆葡萄,坐在电视机前,边吃边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放着《克莱墨夫妇之争》,她既听不懂又看不出个名堂,就把电视换到了MTV上。强烈的摇滚乐曲使她更加兴奋起来,她禁不住随着节拍扭动起来,那摇曳的身影随着灯光的折射,投到窗外的草地上。
  外边,一个黑人流浪汉正在发愣。当天下午,他拿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失业了,我的三个孩子都要饿死了,救救我们吧。”站在一家超级市场门口,一位好心的老太太给了他五十美元,嘱咐他一定要给孩子多买一些食物。他满口答应着,却拿着钱独自进了一家低档餐馆。他一向都是个酒量很浅却又嗜酒如命的人,手上有了钱,他自然绝不会放过喝酒的机会。五十元,虽然不多,却也足以使他走路东倒西歪了。不过,他的头脑还有一点清醒,他没有把钱用光,留下了十元,全部输给了VIDEO POKER。
  夜深了,他在街上走着,摇摇晃晃地哼着歌,惬意地打着嗝,不停地跟迎面而来流浪汉们打着招呼。他东张西望,准备找一个警察看不到的地方过夜。今天他看中了学生公寓旁的大垃圾箱。他知道这里住的是些什么人,也知道这些外国人一般都有点沟通不良,不会轻易找警察,更不会直接跟他找麻烦。所以他很心安地躺下了。可是他刚躺下不久,就被强烈的灯光照醒了。接着,他听见了歌声,看见了有人跳舞。他身上的血骚动起来,他虽然见过许多东方人,可他还从来没有尝过东方女人的滋味。他把这歌声,这舞蹈,这灯光,都看做了一种暗示,一种激励。然而他还是犹豫了半天。他不是那种天生具有犯罪倾向的人,他属于流浪汉中比较老实的那一种。他可以厚颜无耻地欺骗、乞求,可是却从没有干过抢劫和强奸,用警察的话来说,他没有犯罪前科,也没有蹲过监狱。可是,他实在是太久没有碰过女人了,他看见灯光下晃动的人影停下来,熄灯就寝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了,他站起来,轻轻地摸到了窗户边上。他屏住呼吸,非常轻易地就打开了没有任何设防的窗户,翻了进去。
  文华的妈妈早就醒了,当秀丽还在客厅里折腾的时候,她就醒了。老人容易惊醒。不过她躺在床上没有吭声。她已经习惯了秀丽和文华的迟归,能够心平气和地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很明白,为了支持儿子完成学业,她只能够容忍。
  后来,她听到秀丽熄了灯,走进她自己的房间睡下了,她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合上眼再睡,就听见客厅里传来椅子被踢倒的响声。
  “谁?”她厉声问道。
  没有人答应,只有风吹得窗户啪啪地响。
  她警惕地下了床,给两个孙子腋好被子,又拿过一把大椅子把姐妹俩挡住,刚走到客厅,就被人拦腰抱住了。
  “救命啊,秀丽,快救命啊!”老人一边撕打一边喊。
  秀丽在屋里吓得发抖。她急糊涂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不敢开灯,也没想到打电话报警,她颤抖着跳下床,“碰”地关上自己卧室的房门,用头把门死命地顶住,过了半天,才想起可以插上插销,她还不放心,又把床推过去堵住门,这才喊起救命来。
  她用中文喊了半天,见没人答应,想起整个门栋的人都不懂中文,就改成英语。她的英语发音也够呛,没有人能听得懂。楼上的那家非洲人倒是醒了,但他不明白楼下闹的什么,还以为是夫妻吵架,就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秀丽改成用中英文交替地喊。
  周宏明终于听见了,等他气喘嘘嘘地跑到文华家的时候,那黑人已经跑了,老人的衣服撕破了好几块,她无声地坐在地上,靠着墙淌着眼泪。
  文华知道了以后恨不得大哭一场。
  他愧对他的母亲。
  母亲一向是个很坚强的人。凭着她的支撑,他爸爸能够以国民党将军的身分,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活了过来,甚至是文革中那段血雨腥风的日子,在他们一家子的内心中,从未丧失过自信和做人的尊严。在他的一生中,每当他遇到困难,灰心丧气的时候,母亲总是站在他身后,鼓励他迈过难关。他恨自己,本该是自己承担的抚养子女的责任,却推给了母亲,让母亲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
  他的心头燃起了熊熊怒火,他突然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因为秀丽没有尽到一个女人在家中应尽的职责,使他不得不成年之后仍然依赖母亲。她是如此自私,在关键时刻为了保护自己,居然弃母亲与自己亲生的孩子而不顾!他开始憎恨起秀丽来。
  星期天,他一整天都没有跟秀丽说一句话,他压抑着,害怕自己会发作起来。秀丽好象也知错了,她努力地做着家务事,这是自从文华的妈妈来了之后她完全撒手的一些事情。她不断地寻找着机会跟文华和他母亲和解,文华的母亲总是淡淡地回答她,文华却什么也没有说,嫌恶地走到离她更远的地方。
  晚上,文华闷声不响地看电视,直到快一点了,他才停下来,关上灯,歪在沙发上想心事。这时候,他听到了妻子的脚步声。他厌恶地想,这个无耻的贱人,毁了他的整个生活,这会儿,又要用她的肉体和眼泪来维系他们之间的关系了。他突然明白了,她其实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她关心的只不过这种婚姻关系给她提供了在美国的机会罢了。白天在心中强压下来的怒火此刻在黑暗中越烧越旺了。
  妻子的脚步声近了,她走到沙发跟前,挨着文华坐下,抚摸着文华的脸。
  文华拨开她的手,翻身朝着里边躺着。
  “我这几天打工很辛苦,老板还把客人信用卡上给小费克扣掉,你去跟老板谈一谈吧?”秀丽知道,这是最容易引起文华同情的事情。
  “……”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难道我就好受吗?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就为了一个突然事故都毁了吗?”
  “你还好意思提什么夫妻感情,你拿我当踮脚石,拿我妈当女佣,你从不关心孩子,只关心你自己,你对我们一家人的关心,远远不如关心你的首饰!你走吧,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不然我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黄秀丽站起身来,她满面潮红,黑暗中,眼里射出一股怨恨的光。她慢慢地往后退,但是没有离开,而是走到墙边站住了。
  “你以为你很了不起,老娘要靠着你吗?你洒泡尿照一照,你象个人吗?你以为我得靠你拿绿卡吗?有多少中国人美国人追我你知道吗?我随便抓一个,哪一个都比你有钱,比你能耐,你一个穷光蛋,算什么东西!”她开始骂起来,一边骂,一边寻找更加难听的语言,句句话撩得文华火烧火辣,使他爆发出一阵阵强烈的破坏性的冲动。
  一种很久以来积聚在心底,又被压抑了的怨恨渐渐地在文华的心里膨涨起来。愤恨笼罩了他的全身。他克制着,快要被这种愤怒摧毁了。
  “你这个狗娘养的,老子嫁给你,是你的福气,你还不知好歹……”丧失了理智的女人,还在火上浇油。
  怒火腾地燃烧起来,他有生一来第一次产生了一股强烈地愿望,要发泄这股愤怒。
  他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冲到她跟前,狠狠地打了她几个耳光,又把她推倒在地上,狠狠地踢她,挥起拳头,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
  “杀人了,救命哪!”秀丽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
  喊声惊动了熟睡中的两个女儿,大女儿赤着脚跑出房间,拼命地抱住爸爸,边哭边哀求:“别打了,别打了……”
  小女儿不知所措,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母女三人的哭声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格外令人心惊。
  母亲从房里走了出来,喝住了张文华。
  “救救我吧,他要打死我……”秀丽一把抱住母亲,哭得更厉害了。
  母亲的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她竭力忍住,对文华说:“你就原谅了她吧。”
  文华象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坐在地上。他觉得他的心被掏空了,整个人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具冰凉冰凉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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