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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夏至   回归、深圳、学生、园区


  沉红莲虽然家在台湾,却也认为与其在这里给人增加麻烦,不如为苦难的中国人奉献一点力量。那时大陆还没有对外开放,此去东风萧萧,要去就不作重返的打算。刚买的房子、车子以及大批的各种书籍,加上那台钢琴,又到了要割舍的时候了。
  唯一的问题,是还有个需要我负责的家,我在美国混了几年,赚的钱不论多少,一概都给了内人。虽然银行里有些存款,但那都是沉红莲的,尽管我们从来不分彼此,我心中总是难安。现在要去大陆,安家费呢?以后的生活呢?
  话说回来,我又怎能只顾小义而忘大体?今天苦难的中国需要我,我却推说有家累。而只要有这个家在,家的责任就永远附骨随形,无法卸脱。我本不是个正常的人,做的又是不正常的事,还有什么好顾忌的?我与沉红莲商量,把最后的两万块都存入划拨的户头中,每个月按时汇一千五百块给内人(原为每月两千五),如此尚可维持一年多。
  沈红莲甫由大学毕业,参加我的工作起,就注定了她人间地狱的噩运。大帝公曾对她说:“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果没有她的奉献,日以继夜,一点一滴的将我的构想化为实际的技术,我无从想象会是怎样的后果。
  有时我感慨万分,无法不相信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操纵着人世的机遇。每一个人从生到死,都有着既定的方向,各种机缘之下,一步一步拖向无可避免的终点。如果没有沉红莲,我很可能早就改行了,出家?有可能,艺术家?也有可能,唯有留在计算机界继续奋斗是绝无可能。道理很简单,人的行为是相互的,看她认真的工作态度,我就觉得惭愧,不得不更加努力。再看到她奉献牺牲的精神,我还有退缩的余地吗?
  不过,目前我并不想知道太多的天机,因为我还怀着一点私心,我希望能有个机会发挥自己的能力,为社会多做点有价值的工作。万一我命中注定了连姜子牙都不如,到八十岁还没有机会,那我先知道自己的命运又有什么用?
  再一想,自己自命为得道了,还嘀咕些什么?既然早把人世的功名利禄放到一边,还和姜子牙比什么?我的目标已定,只要我还在努力,我就对了。至于结果如何,哪里是我该考虑的事呢?
  一九八七年十月,我们到达深圳,王之把他对面的一间公寓留给我们。深圳虽然高楼林立,设计却很草率,这栋十二层的大厦有如一管洞箫,仅在一侧留了几个小孔作为窗子。以至于室内通风不良,各处潮湿得水珠密布,墙上、地下没有一处是干的。
  我们能挑剔什么?王之以总经理的身份,也没有比我多享受一点特权。苦的只是沉红莲,她第一是怕厕所脏,其次则怕厨房脏。偏偏这两处不仅是脏,竟有一层黑黑的厚苔,她花了整整四天的时间,才使变了色的磁砖渐渐浮现出来。
  我的不幸是气管,潮湿的空气好象在胸口蒙上了一层沉重的布。每次呼吸就令我回忆起儿时所见的水烟壶,呼噜呼噜地,只听得肺管中打着泡儿。我一到就病了,好在这里打针很容易,楼下就有个医疗室,五毛钱就可以打一针青霉素。
  当时,大陆的微电脑刚刚起步,长城是全国规模最大的生产厂商。我到时,他们一栋六层楼的厂房中,正在装配由台湾转口来的生产线。据他们预估,到年底产量可达两万台,而当时全国的总需求量还不到一万台。
  王之是个有心人,很早就有这个眼光。一九八三年我初次赴大陆时见过他,我对他的印象不深。他那时已经有意组成一个班子,来发展中国的微电脑。
  王之家世显赫,父亲是王震,弟弟王军是中信集团的总经理。他想搞微电脑自然是水到渠成。可是在一九八三年,连台湾的微电脑市场都还刚刚起步,眼光太远的人,是很难获得他人赞同的。
  直到八四年底,他争取到一个机会,与科学院软件研究所第四所合作,成立了长城计算机公司。可是在北京懂的人少,管的人多,他觉得难以施展,便把公司迁到深圳来。就在这时,他到处找我,我也刚好离开了博爱,彼此错过了机会。
  目前长城的软件部门有工程师二十位,正在从事微软窗口的“汉化”工程。又是老问题了,我一听就大力反对,王之很支持我,但是软件部门的经理却不以为然。当时大陆上的软件工程师几乎异口同声地认为,要赶上美国就要先将他们的软件套件汉化。至于是否汉化以后中国人就会写程序了,则无人过问。甚至于连软件天天推陈出新,究竟要汉化到哪一天才算完成,也都没人去想。
  与他们争论了两个月,效果不大,我详细介绍了我的观念,他们也不相信行得通。我刚回国内,各方面都没有适应,加上住的公寓又闷又湿,我一连咳嗽了十几天,心情极为烦燥。我一直在问自己,是不是我又错了,为什么我永远和别人的看法不一样呢?
  我试着妥协,设法说服自己接受汉化的观念。但是我办不到,就算中国人能从汉化中学到程序技术,这也不是光明磊落的作为。投机取巧是种不正确的行为,虽能获得一时之利,却会造成永久之害。
  如果这个时代中人人急功近利,短视媚行,那是这个时代的错误,错误的代价则是观念的消亡。没有观念,技术不能生根,那就只能永远跟在别人后面。我把话说在前头,尽到了责任,至于别人能不能接受,则不是我能决定的。
  目前我该怎样自处呢?王之很支持我,但他已经有了非常不错的班底,我不能坚持己见而累及他与属下的互信。试着说服他们,那是做梦!连台湾那种环境,我都落得戴上了红帽子,在这里我又算哪一号?
  我想去四川,因为邓先芙对我说过,她先生在成都一个资料中心工作,只要我愿意去,要多少学生都可以。四川,那是我儿时寄居之所,也是我少年时期幻思徜徉遨翔的圣地。峨嵋、青城,直到如今在我心中仍然历久弥新!
  病情好转后,我先去科技工业园,找到张翼翼和王允实,告诉他们我的近况。他们知道我回国工作,非常高兴,带我参观园区,各处介绍了一下。
  长城公寓的潮湿,令我一想到就心有余悸。而科技园区位在市郊,各种建筑宽敞明亮,宿舍就在办公室旁,其间还有个篮球场,正是理想的工作环境。
  没想到国内已有这种条件,我看了羡慕不已。张翼翼很能察颜观色,他立刻把握机会,说他们虽然号称高科技园区,却还没有一家从事计算机软件的高科技事业。他希望我兼作园区的计算机顾问,指导他们一些基本观念,好开拓这方面的视野。
  我听了颇为动容,可是没有交通工具,两边跑很不方便,王总同意调派专车接送,约定每周三次。后来我征得王之的同意,干脆住进园区,变成每周去长城三次。最后由于无从施展,就把长城的工作辞了,只剩下对王之的盛情,至今还没有报答。
  园区为我成立了一个计算机研究室,调来一位姓丘的副理和一位叫杜涓的女孩帮我筹备。杜涓是我同乡湖北人,长得面貌清秀,身材匀称。人也精明强干,只是个性倔强,泼辣起来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真是道地的湖北姑娘。
  丘副理原来在中国科学院研究化学,后派来此地负责规划,他是典型的书生,对很多现象都不满,却又充满无奈感。一提到国家的落后,他就怪罪文化大革命,气愤不已,认为那种无知与愚昧的运动真是祸国殃民。也许是看得多了,后来事实证明,这样一个怨声载道的书生争权夺利起来,更胜于文化大革命的红卫兵。
  描述文化大革命的书籍很多,尤其是各种伤痕文学作品比比皆是。我也一直在力求了解,为什么这种畸型的运动会发生在中国?而且是这个时代?
  从各方面的观察中,我得到了一点结论,这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理解。
  一是时代的悲剧性:数百年来西风压倒东风,二十世纪的物质文明,挟着无比的优势席卷世界。共产主义揭起了反抗物欲的巨纛,中共则变本加厉,想借着这股政治力量,重振国家的尊严,令西方世界刮目相看。
  二是毛泽东个人的执着:毛成功地将极少数人的理想化为国家统一的力量,其成就在历史上尚无出其右者。他深悉权势必然使人腐败,想利用不断的革命,不断地激荡整个社会结构,使之永远保持动态,以免沉淀物产生。
  理想主义者最大的通病是本末倒置,他们不了解人性,不思改变“不理想的人”,却去塑造“理想的环境”。不错,沉淀物将变成渣滓,可是对绝大多数的人而言,渣滓才是看得见、摸得到的实际报酬。在没有人能得到报酬时,革命的动力就瓦解了。
  三是中国人的社会性:所谓社会性,这里指的是没有自己独特的思考模式。中国人长时期养成的习惯,就是做个高传真度的扩音器。当毛泽东以他绝对的权威登高一呼,全国热烈响应,然后盲目地集体行动。有人认为中国人是一盘散沙,那正是因为中国人太愿意相信别人,上当次数太多,才产生的疏离感。
  社会性的动物完全依赖群体生存,只是人是有“心”的社会动物,信赖与自利这两种心态,就像钟摆一般,在人心的两极端之间摆来晃去。中国人之不同于西方人,是因为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些圣贤,他们的能力与智能后人无法企及,他们的品格更是令人高山仰止。也就因为如此,人人期望别人成为圣贤,好减轻自己心灵的负担。
  法国的智者伏尔泰就深知个中三昧,他认为这世界上如果没有上帝,人也要设法创造一个。在中国,圣贤就是上帝。
  四是人性的私欲:私欲是生命的特征,原系维持生存的动力。人将之发扬光大,利要大利,存要永存。当这种观念酝酿于人心中,眼看就要实现之际,人心必然泛出火花,是为兴奋、激动。如果有一群人都被激励了,人心在共鸣之下,会一直挺向高潮。
  电磁波是变动不止的,各有各的频率。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如果令能量不断地激荡,其频率不断地修正,最后会变成频率一致的超高能量,即是激光光。人也有能量,在一个人口众多、诸心动荡的社会中,只要一个有利而响亮的口号,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认知去勾勒,等激荡到某一个程度,一股难以遏止的能量便涌现出来,遂成为群众运动。
  文化大革命就是典型的群众运动,毛泽东以群众运动起家,对自己的操纵能力很有信心。老子说:“勇于敢则杀”,善泳的人常溺于水,玩火的人总有被烧的一天。毛泽东这场火烧燃了全中国人的心,理想变成狂暴,狂暴聚成毁灭的力量。
  几十年内乱的结果,人心思安,干部们满足于沉淀的收获。只有人世不知的黄毛稚子,精力正待发泄。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将一切眼见手触的都焚为废墟。十年的时间,十亿的人口,千百年以来的文化浩劫,又何尝不是人性中隐藏的一个基因?
  我个人的感想是这种事迟早会在人类社会上发生,就如同阳光一般,生命需要它,把它捕捉后贮存在自己体内。生命体死亡了,能量开始转移,成为另一个生命的能源。能量一天一天地累积,由少而多,多到地面无法容纳时,便沉潜到地底成为石油。
  有一天,地底累积的能量被发现了,人们开始大量地应用,那种爆发的力量就是群体的贡献。人不知满足,却自认有能力控制。于是人们肆无忌惮地大肆浪费,认定经济的繁荣就是人生希望所系。这种认识与毛泽东的理想又有多少分别?人类建立的基业很脆弱,太阳累积的能量也有限,难道我们一定要看到不幸后果的发生吗?
  毛泽东的愚昧只是人性本质的警讯,人类文化巨流中的一段惨痛记录,其损失再大,也不过一两代中国人所背负的十字架。人只要继续贪婪下去,硬把自我的私欲当作理想,地球总有一天面临毁灭。今天我们责难毛泽东很容易,又有几个人反躬自省,想想有朝一日,当整个人类的生存环境崩溃的时候,究竟是谁的过失呢?
  这种巨变之后,所有的参与者都是受害者,其教训之深痛,在中国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但是在那一次强烈的爆发下,人际关系、制度信念、人生意义都已经崩裂四散。且其余震将会持续一段很长的时间,直到慢慢地弥合为止。
  我看到的正是这场灾变后的余烬,我也看到了置身事外幸灾乐祸者,在多方面的比较分析下,我不禁为人性之愚昧深感哀恸。就像路上有车祸发生时,伸出援手的人不多,围观的群众却深怕错过了精采的镜头。显然这些教训并不能使人多增一分宽容与慈悲,更免谈由此深思检讨。似乎人性中尚保存着亘古以来的兽性,那种舔吸牺牲者鲜血的滋味,油然从齿牙缝隙中溢出,一个一个馋吻大动!

  工业园给了我一间办公室,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没有计算机、没有员工,我们如何工作呢?我想到了在香港办电子杂志的陈金耀,他曾经卖了几万套汉卡,多数是卖到大陆内地。我相信他对国内环境很熟,便找他来商量。
  多年没见,他一点也没变,圆圆的脸庞,还是带着令人难以拒绝的笑容,啤酒肚子也依然挂在不成比例的腰下。他喜欢说话,一开动就煞不住车,每一句话他都要三、四次才能说清楚。可是,在这不惹眼甚至可笑的外表之下,却是精明的头脑,独到的眼光。
  当年我们正在推广汉卡,台湾的五家权利都卖了。一天,林维江领着一个人,说是海外的传播媒体,要来采访我。
  老陈操着广式国语,自我介绍后,问了我一些问题,突然说:
  “朱先生,你能不能把你的想法,投稿到我们杂志上?我是说你的看法很深刻,我能了解的不多,怕写不好,还是你自己写比较真实。因为我们的杂志程度很低,在香港大家只愿意看一些马上就懂的东西,像你这些理念大家都没有。”
  “既然如此,我的文章不可能受欢迎。”
  “朱先生,不要小看我们的杂志,我希望能有点教育性。我们有三本杂志,分别谈电子零件、计算机和电器。我们有很大的影响力,教育读者是很重要的。”
  他的话虽然没有条理,可是能从教育着手,表示这个人很有见识。我早就写了一些文章,也希望发表,当场便给了他。
  那时我认识了一位香港的银行小开,他对中文打字机兴趣极为浓厚,坚邀我去香港,与他父亲讨论合作生产的事。由于有董之英的前车之鉴,我特别声明,中国大陆的市场我没有把握。他说得很好,中文打字机是文化事业,市场并不重要。
  刚到的第一天,小开招待我去他家吃饭,我就看出市场问题的重要性,他父亲是成功的银行家,当然了解问题在哪里。他们父子一直用广东话争吵不休,小开后来告诉我,他一定要争取父亲投资,希望我能等一等。
  在香港待了两天,我被“招待”在湾仔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内,整天不见一个人影。所幸身上带有老陈的电话,我打个电话给他,老陈一到,气得直说:
  “这些衰仔!专门欺负人,他们为什么不请你住饭店?不要理他们,要谈合作,香港有钱人多得很。在这里住有危险,差馆会抓人的!办公室是不能住的。我可以帮你找投资人,香港有很多有钱人,钱多得不知道做什么好!我们走!”
  既然他们有心邀请我来,我怎能一走了之?后来证实计划失败了,我便搬到饭店去,与老陈在香港各处跑个遍。最后一天,老陈突然对我说:
  “朱先生,你们在香港有没有推广计划?我认为香港市场比台湾重要,因为中国人一定要用中文计算机。台湾人人懂英文,中国大陆没有人用英文。香港离中国很近,你相不相信我?我们合作。放心,台湾的市场我绝对不碰!”
  可能是为了避免他啰嗦不已战略吧!我也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我们就此协议合作,把汉卡的香港销售权交给他。
  这次,他一见到我,马上发连珠炮:
  “哎呀!你真难找!一下这里,一下那里,就是没有一个地方有你!我的杂志卖了,合伙人难找!上次卖汉卡,也没有赚到什么钱…”
  “我不是找你要钱,我问你,大陆你熟不熟?”
  “熟当然熟,你想知道什么?”出乎意料的,这句话相当精简。
  “我打算回国服务三年,三年以后再说。目前已经确定了,我将在深圳科技工业园建立基础,训练一些子弟兵,再求发展!”
  “好极了!你回国来才对!我早就想劝你这样做了!这样吧,香港方面的事交给我,我去登记一个公司,在香港登记公司不要多少钱,这些你不用操心。台湾我也可以帮你跑,你没有打算回台湾去吧?现在回去应该没有关系了…”
  他果然成立了一家“汉星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其实我需要的只是耳目,有了他的协助,其它的我根本一点也不操心。
  大陆现成的计算机工程师严重不足,加上养成教育上的差异,一定会与我的理念有别。我建议园区最好找些中学生来受训,我保证能化腐朽为神奇。
  园区以为我想节省成本,他们说在大陆学历高不见得薪资也高。其实我是想提供那些不能进大学的学子们一个良机,他们比较纯洁,比较容易知足。
  但是这样行不通,据当局的考量,设立深圳这个特区后,必须严格限制这个地区的户口,以免大量人口涌入,失去了引进技术橱窗的原始功能。我申请些高科技人才的名额,反而比要中学生来得容易。
  刚到园区,工作还没有开始,我便每天打打篮球,舒散一下筋骨。人老了自己还不知道,常常看到球在眼前,但是脚跨不及,手伸不到。直到被人称了一声“老师父”!这才如梦方觉。已经是半百的人了,当之无愧。
  陪我打球的都是些民工(园区正大兴土木),跳跳蹦蹦的和猴子一样,我经常被他们抓得全身是伤。其中有个小个子常常找我聊天,他说来自潮州,在这里做建筑工人。我顺口敷衍了两句,夸赞他普通话讲得很好,他不在意地说:
  “这算不了什么,我不到三天就学会了。”
  后来我发现他经常在我住的地方逛来逛去,我怕他拉我去打球,便设法躲开。有一天黄昏,我正在客厅看电视,这里与香港只不过一海之隔,广东话我不懂,所以常看无线的英语新闻。正在看时,听到门外有动静,我开门一看,原来是那小个子。
  “找我吗?”我看他扭扭捏捏之状,猜想大概是来借钱的。
  他老实不客气就走了进来,一见电视开着,便问:
  “你在看电视?”
  “看新闻。”
  他看了一会,又问我:
  “他在讲什么话?”
  “英语。”
  “啊!这就是英语吗?”
  “是的。”
  然后,他一句话也不说,全神贯注在屏幕上,像是中了邪般,一动也不动。
  沉红莲给他泡了茶,他没理会。请他坐下,他就一屁股黏在沙发边沿。这时但见他眼睛发直,瞪得老大,眉头深锁,不时轻轻叹上一口气。
  我莫明所以,只得自己顾自己,看我的电视。
  直到新闻播完了,广告出炉,小个子才如梦方醒,红着脸,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奇怪!怎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不久,丘副理临时借了几台 IBM PS50 来,又调来几位年轻人,其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计算机是什么。于是,我开始了连续三年,没有中断、没有休息的马拉松式教学。
  好在来了一位计算机工程师张达权,他是从中国科学院长沙软件所调来的。几年前他们就研究过我的汉卡,曾是国内颇着名声的重地。他的基础很深,正好充做我的助教,最基本的入门功夫,就全权交给他负责。
  有一位北大的高材生也要来学计算机,他领悟力不错,基本课目学完了,我就教他做动态数据库。当时所有的数据库都是以固定格式、固定长短,一条一条的装进去,要用时再一条一条地取出来。我颇不以为然,数据库应该是活的,人只要将资料输入,放资料的处所就谓之数据库。等到取用时,资料就应该变成人所需要的型式,才能方便应用。
  如何能使之实现呢?我利用了多层索引的观念,资料入库后,计算机中只留下索引信息。索引信息就是人与该笔资料记录的接口,根据资料的特征,索引可以设计成多种形式。要把数据库做好,使找资料的速度快而准而且适用于任何情况,其诀窍就在多层索引。
  这人姓李,为了让他能在实验中学习,我教他以英文的DB3 为例,先认识平面索引。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不论资料长短,统一平铺在固定长短的内存中。这种方法缺乏效率,但却是最常用的技俩,也是起码的程序常识。
  园区不断地送人进来,我不能一个一个重头再教,小李反应不错,我便叫他负责教另外两个人平面索引。
  过了些时,我发现新来的人彷佛什么都不懂,便问他:
  “小李不是在教你吗?有什么地方不懂?”
  “小李没教我,他说那是他花了功夫学的,哪能白教?”
  天下怎么有这种事!我叫小李来问,他理直气壮:
  “朱先生,这种高度技术的机密不能随便教人!”
  怎么会有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呢?我不容分说,立刻叫他走路,他却说:
  “你不能这样做!是国家派我来的!”
  多年没发脾气,这次几乎把我气炸。我亲自去找王总,留他不留我!
  王总是政府派到美国去,专修企业管理的,他当然了解这种文化差异。第二句话都不说,把小李连他的“配额”(事先向当局申请的人员编制数),都给了别家公司。
  这可是一件大事,不仅因为我违反了他们的制度,而且只是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是小事吗?人如果不能见微知着,再大的事都是小事!
  为什么社会主义下成长的样品,却连一点社会观念都没有?社会是大家的,大家都必须为大家奉献才是!问题出在哪里了?还是这只是个特例?只是小李个人的私心吗?我仔细地观察,追根究底地分析各种症兆,终于又让我上了一课!
  人在甫生之初,本是一张白纸,所以有人说什么样的环境,产生什么样的人格。这话其实只说了一半,而且是最能让人误解的一半。
  人初生时确实是张白纸,却有着表面极不光滑的平面,任何力量接触到它,都会留下各种痕迹。这些痕迹有的黑白分明,很容易判断其人格个性。这样的痕迹只是附着在纸面的物质,轻轻一挥即可去掉。了不起改变一下附着物质的特性,或把纸面掀去一层,污纸还是可以变成白纸,至少再要辨识痕迹已很困难。
  然而白纸上留下来的,还有一道表面变形的凹痕。如果压力再大一点,甚至在纸的结构中,也可能渗进一些物质。这些痕迹平常看不出来,只有在去掉表面的尘垢,再经过小心的处理后,才会看出那些凹痕中积累的物质,经常多得超乎人的想象。
  其实,人对任何事物的认知必然是两极化的,两极化就是对比,没有对比就没有认知!就以各种刺激为例,我们唯一的认知及表达方式,是先用性质或功能分类界定范畴,再以性质与相对条件做比较。
  “光影”是种性质,“看”则为眼睛的功能,“看到光影”表示人透过光的传播,得知物体的受光状态。至于看到的光影又如何?不外乎因强弱、明暗产生了对物体的认知;由物体的边沿得到远近、大小、高低、宽窄等空间的认知;再经由视线残影的空时对比,又有了快慢、猛缓等各种复杂而有迹可循的认知。而所谓的强弱、明暗、远近、大小、高低等,都是对比的观念。
  人对刺激先有了认知,再与自我的利害建立索引,索引调用经验数据库,以比较当前需求的利害、得失。说穿了,人的心性行为不过是一连串的经验反应,而这些经验的“认知资料”都是以两极的方式,层层组合堆砌而成。
  计算机正好是二进制,完全符合已知资料的结构。我在设计仓颉码时,就已经认识到这一点,把取码与中文字义的结构准备妥当。心中有了成竹,所以随时可以把眼前的现象,一一用作印证的资料。
  宇宙中没有“绝对”的观念,任何现象都是相对的,环境如此,人亦然。当人从小到大,耳目渲染的只是“为人民服务”时,便也产生了两极化的结果。兹用二进制的观念,一分为二时可知:有人身体力行,有人等待他人为自己服务。再以二分为四:身体力行者有得、有失,得者当然坚持下去,失者则开始怀疑。等待他人服务者如有所得,自然理所当然地继续接受别人奉献,如有所失,则满心愤懑,认为受到愚弄。
  如果以资本主义社会来作对比,前述四分法倒也相去无几,所不同的是得失的分别。得与失之差,在社会主义的社会里,假定为一倍。则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得失的比例至少要加大十倍!十倍的差别就产生了十倍的能量,十倍的喜怒!
  如果没有比较,一倍与十倍有什么差异?就算千倍万倍,其分别也未可知。所以,要谈制度的优劣,如果不让人亲身去体会,那只是政治家的戏法手段罢了。
  在资本社会中,大部分的人都深知痛苦为何物,在二分法的理论中,有人怕痛苦而自保,躲进碉堡中,也有人与痛苦对峙,全力抵抗。自保的人若成功了,他会极端吝啬,失败了,便会有所省思,从而协助他人。与痛苦对峙的人如果成功了,必然自大狂妄,若失败了,才知所珍惜,有了机会知道感恩,看他人痛苦知道同情。
  前面也说过,宇宙中没有绝对的事物,每个人都混杂了一些他人的际遇。但是在我长时期的观察下,这个模式相当正确。
  我发现大陆上年轻孩子们受到太严密的保护,缺乏一种“感激”的心态。任何人对他好都是“应该”的,万一有了一点微小的“不应该”,他们立刻翻脸不认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是另外一种心态,反正一切都要靠自己去争取,从来不愿去关心别人。人对他不好,那是理之当然,但是万一有人对他好,物以稀为贵,他怎不感激涕零?
  后来,就有一位女性工程师,因为见她表现不错,给她连升三级。想不到有一次我仅仅责备了她一句,她就恶言相向,自动求去。
  另外一个极端的例子,是一个美国青年,他在我那里学习了一段时间后,突然觉悟,发心上进,几乎抱着殉道者的精神,一直默默地努力奉献。
  在美国时,多蒙美国朋友万佩鼎的帮忙,一直无以回报。我到了园区后,特别告诉他我的下落,以便保持联络。不久,他的小儿子万华德决定到中国来做生意,万佩鼎阻止不住,便托我照顾他,顺便开导一番。
  我在美国时曾见过他,他不过二十一、二岁,毕业于柏克莱大学。身高约六呎,算得上相当魁梧,金红色的头发,稚气未脱的脸。到深圳来时,他背着一个大旅行包,见到我,把包里往地上一丢,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
  “爸爸一定要我来看看你,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
  “什么事?”
  “说声哈啰!”
  他完全是美国青年那副调儿郎当的德性,一边说话,一边摇头晃脑、东张西望。
  “啊,哈啰,那我今天住哪里?”
  “随你的方便,愿意住我家,当然欢迎。要去旅馆住,我可以帮你叫车子。”美国人最怕拘束,千万不能用中国人那一套,他们会嫌没有自由。
  他想了想,选择住在我家。晚上我们继续聊天,他说与朋友合伙,打算做美国汽车的代理生意。我问他:
  “你们有多少资金?”
  “啊,不多,但是只要能卖掉一部就行了!”
  “你认为在卖出第一部之前,你们能撑多久?”
  “不知道!一两年吧!但是我可以教英语,生活不成问题!”
  “有问题,我认为你真正的目的不是来做生意!”
  “咦?你怎么知道?”
  “我猜你是好奇,想来了解一下这个古老的国家!”我去巴西时又何尝不是?
  “是呀!”他马上有精神了,坐直了身体:“我没有对我爸爸说,他不会同意的。我去过南美洲,前年也曾经在北京外语学院学过中文…”他这才打开话匣子。
  和所有的外国人一样,他们都认为现在的中国就是他们在书籍中、在传说里描述的中国。这是天大的错误观念,就像我们想见识一个传奇的人物,不幸他已经死去多时,难道见到他的后人、他的遗物就等于见到本人了吗?
  今天的中国人与昨天的已经有了极大的区别,只有人性在过去、今天、未来永远不会改变。但有谁来体察人性呢?不论在世界上哪一个角落,人还不是都一样?不一样的是受地缘影响的行为,以及因为长时间而累积的传统文化思想。这些在中国大陆人民身上早已湮没无踪,至少在中国人找回民族自尊心之前,那些文化包袱是难见天日的。
  “你认为经过了一些地方,就可以了解中国?”
  “我会与老百姓一起生活,我想了解中国人。”他总算比一些观光客高明。
  “你了解你父亲吗?”
  “不!一点都不了解!”
  “你不是与父亲生活在一起吗?为什么凭住在一起你就能了解中国人?”
  “哦!老实说,我是想写本有关中国的小说,做东西方文化的桥梁。”
  “很好,你对中国文化了解多少呢?要知道我不是指说普通话。”
  “不多,但是我总可以学习吧!”
  “谁教你?老百姓?学校?你认为在今天这个社会中,有几个人真正了解中国文化?”我必须先把他打醒,否则他不可能知他自己在做什么。
  他茫然地摇摇头,睁大了眼睛望着我。我继续说:
  “先别谈大道理,就以你已经知道的事物说吧,你会用筷子,总知道为什么中国人吃饭要用筷子吧?”
  “筷子与文化有什么关系呢?”
  “那你认为什么才是文化呢?唱歌跳舞还是哲学艺术?人在生活中传留下来的风俗习惯统统是文化。但是要了解文化,绝非听听唱歌,看看跳舞就行了。”
  “那么中国人为什么用筷子呢?是不是人太多,国家太穷?”
  “穷就能发明筷子?有哪个民族不是由穷困开始?再说,用手不更经济吗?”
  “筷子能算发明吗?”
  “回纹针是发明吧?”
  他想了一会,又茫然地望着我,一脸无辜的样子,我说:
  “中国人以农立国,传统社会很重视团体的和谐,由于生活安定,很早就有了分工的制度。刀有刀的用途,只有几种人可以使用。为了避免在进餐时用刀,便预先在烹调时切细切碎,在吃的时候只要用简单的工具送进口中就够了。”
  “但是用筷子很不卫生。”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文化特性了,卫生与否是主观的成见。比如说,西方人一见到亲戚朋友就接吻,连对方的唾液都肯吃,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说接吻不卫生呢?”
  “那是爱情呀!为了爱情,人愿意牺牲的。”
  “对了,在中国人的文化观中,个人是团体的一部分,个人必须爱这个团体。如果有缘在一个桌上吃饭,却连彼此筷子上的口水都嫌,还能谈和谐相处吗?”
  他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
  “这样说,任何事情都有个原因的啰!”
  “是的,要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化,就必须认识前因后果。”
  “可是我能学习吗?”
  “我建议你先照你的计划做,如果生意可做也不是件坏事。如果做不成,你不妨回来这里,听听我讲的课。”
  “可是我对计算机没有兴趣!”
  “大概是你爸爸没有讲清楚,我不是计算机专家,我是研究文化的,计算机不过是我的工具。不幸因为没有中文计算机可用,所以只好自己动手做,如此而已。”
  他去北京跑了一趟,不到两个星期又回来了,说:
  “你说得不错,现在没有人对中国文化有兴趣,我来跟你学!”
  他是我的弟子中,对我的训诲真真正正一丝不苟的执行者。他拒绝了因外国人身份而有的特权,甘愿与其它人一同住在单身宿舍中。他的薪金也与大家一样,大约两百多人民币一个月。更可贵的是他除了香烟钱,剩余的全数捐给伙食团。
  人如果不能自我控制,能量就很难发挥,我教学的第一课,就是自我控制。我要求每个人每天做三件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以资练习。此外,我认为不论做什么事,必须有意识地去做,只凭本能和习惯,那和行尸走肉没有分别。
  有一次,我见到万华德的香烟只烧了一点,就丢到烟灰缸里,我问他:
  “为什么你的香烟没有抽完?”
  “因为我发现刚才抽时只是无意识地习惯动作,所以决定不抽。”
  他又指着烟灰缸里两排长长短短的香烟头,说:
  “这是有意识抽的,那是胡里胡涂抽的。”
  园区的宿舍分两种,一为四栋四层的公寓,就在办公室旁边,多为干部所住。另一为统舱式的单身宿舍,高达六层,每间约有二十到三十方公尺。
  我住在第一栋公寓的二楼,比起我在台湾的住家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有一点却令我难以忍受,公寓没有装设电铃,或许他们几十年来已习以为常,根本用不着电铃。要找人时,每个人就扯开天生的金嗓子,非喊到四山响应绝不休止。
  待人被喊了出来,山歌大赛于焉登场。宛如热带雨林的实况录音,但闻吼猴互吼,鸣禽乱鸣,虽百里犹可闻。有时在东家高西家低之余,又有第三部、第四部和音加入。那种传统“大杂院”的乐风,委实让我这山野俗夫难以领教。
  我们工作繁重,中午休息的时间极为宝贵,有好几次我忍无可忍,一声狮吼:
  “吵死人啦!”
  所幸我练过歌剧,也练过内功,一股丹田之气,往往震得整个园区回音荡漾,久久不歇。由于我的恶名昭彰,碰到大人还算管用。万一是几个初生之犊,那就不管有理无理,非得劳动我的大驾,找到家长不可。
  为此,我订下一诫,绝对不许我们部门的员工大呼大喊,要找人,上楼去!
  除了我以外,园区还有一霸,就是驾驶同志,据说他们的地位至尊,连总经理也不敢稍有冒犯。刚到园区来,我就领教过一次,那是园区派了一部专车送我回长城公司去。因为粥少僧多,派车不易,一下子就挤上了好几位搭便车的。
  车行到城内,有人要下车,司机同志很不情愿,口出恶言。又有人希望能绕点路,司机同志就火大了,车门一开,把那人赶了下去。
  我是要回长城的宿舍,司机同志没搞清楚任务,径往长城公司开去,我忙说:
  “我要去长城宿舍,请在这里转弯!”
  “去你的!我管你要去哪里!”
  我也火了:
  “那我不坐你的车可以吧!”为此我们自愿下车,足足走了半个钟头。
  我们的篮球场就在办公室的旁边,由于空间大,顺理成章地就成了停车场。司机同志们从来不认为有车让人的必要,不看有人没人,开着车就在场中横冲直闯。好几次正在专心打球的人,几乎变成轮下冤魂。
  没有人管,我便出面交涉,那些司机同志们其凶无比。有一次居然开车向我撞来,我站着文风不动,把马步一摆,丹田真气贯运全身,心想:“运功千日,用在一时”!且看我的气功到底练得如何?
  到底是我的气盛,司机胆怯了,打球的朋友也一拥而上,几乎要痛揍他一顿。
  我的凶狠出了名,人人侧目,却也让我增长了不少见识。俗话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如果没有经历过社会主义的环境,我的观念就不完整,不可能认识到人心的真实。只可惜毛泽东没有看到这些纯洁工人的真面目,所以才会有那些幻想。
  我看到园区垃圾遍地,便发起员工“见到就捡”,我在场时自毌庸说明。我不在场时,则只有万华德一个“傻真人”,不论什么时候,他总是见到就捡。
  由于年轻,万华德当然有不少毛病,他了不起的地方,是知错必改。比如说他每天早上都起不来,这是多年懒散积习所造成,一时非常难改。
  我在园区组织了一个篮球队,自任教练,每天六点半开始练习。万华德球打得不错,但早上起不来,经常缺席。我灵机一动,便叫他做教练。他很认真,把美国学校的那一套搬来,从基本动作半蹲走路教起,运动量非常大,队员们个个叫苦连天。
  最初,每次练球都要队员们三催四请,他不论多惭愧,就是起不来。最后我只好用苦肉计,亲自到他房门口去等,等了几次以后,他果然再也不迟到了。
  他的不修边幅也惊动了王总的大驾,王总夫妇很欣赏他,有时会邀他去打一餐牙祭。他那一身衣着不仅是不合体,而且是又破又脏又臭。那还不说,他足下一双球鞋已经穿破了底,他用些报纸垫在洞口,照穿不误。
  王总可下令了,摇着头,对他夫人说:
  “老赵(大陆的称呼法)!这太不象话了,你怎么看不见呢?”
  “哪里?我这还比不上你们文化大革命又红又专呢?”万华德很懂幽默。
  “什么文化大革命?我们已经实行社会主义经济制度了!”
  “可是我们老美才开始流行这样。”
  “别!别!老赵,别理他,赶紧给他全身上下重新包装一下吧!”
  衣服倒是好解决,麻烦出在他那双天字大脚,跑遍了深圳,没有他能穿的字号。最后还是麻烦陈金耀由香港进口一双,才得摆平。
  万华德为了帮助同事学习英语,每周六晚上有二个小时的课程,其中包括了电视新闻、小说以及人工智能的相关资料。有一个周末他母亲从美国到香港来玩,他便提前在星期五上课,他不知怎么的讲起马了,因为不会分公母雌雄,只听他“男马”、“男马”个不停,下面的同事也不好意思更正他。沉红莲正在里间工作,听了一会儿,忍不住走了出来,对万华德说:
  “你什么时候去香港看女马女马?”
  另外有位小何,他的父亲是暨南大学的教授,动用了不少关系才把他送到我这里来学习计算机。小何很喜欢踢足球,是园区的足球王。由于我们的工作、学习时间排得满满的,连星期天和假日都有学习的课程。(早上虽是运动时间,但无人踢足球。)
  为了平息他心中的欲念,我与他约法三章,要他三个月内不踢足球,过了这一关,我便教他写“表格处理”的软件。他很痛快地答应了,可是一个星期下来,每当他看到圆圆的东西,便心上脚上都痒痒地,痒得难搔。
  小何苦不堪言,有一天下班时间,刚吃完晚饭,我见到他在篮球场踢球。他也看到我了,但却神色自若,照踢不误。晚上上课时,我问他:
  “还是足球重要吧!表格处理没兴趣了?”
  “当然是表格处理重要!”
  “可是我今天看到你踢足球了呀!”
  “朱先生,您不是教我每天要做三件自己不愿做的事吗?我不愿意踢足球,所以才去踢足球。”

  到过大陆的人,一定都曾领教过一种奇观。不论是西装革履的白领绅士或是衣着时髦的窈窕淑女,每到吃饭时间,人人手中捧着一个大碗,在路上边走边吃!我当然能理解,在大锅饭时代,人多地方小,无处可坐,几十年下来就形成了这种特殊景观。
  大食堂就是社会的缩影,我不知道内地如何,这里的食堂却有如战场。首先是乱,乱哄哄,乱糟糟。其次是脏,脏兮兮,苍蝇满天飞。这些我都能原谅,国家穷有什么办法?可是穷归穷,社会的秩序及规律总该遵守吧!不!买菜的小窗口永远挤满了人,一个个凶神下凡似的,拼命往前钻。人若不插队,就只有买残羹剩饭的份!
  我看不惯这些,好几次与人冲突,大概是看我一把年纪,别人多少还让着点。万华德一来,就差一点打起群架来。我向园区反应,园区觉得我们这些“外人”大惊小怪。他们很有涵养,表示这里工人多,工人没文化,忍耐忍耐就过去了。
  对他人无心之失,忍耐是美德,但对这种恶劣的行为,忍耐就变成默认,默认变成习惯,习惯一养成便终身难改。这种工人至上的社会,岂不又回到洪荒丛林的时代?
  这时我们的部门已经有了十个人,为了表示我的抗议,也为了维护我们的权益,我便向丘副理提出,要求自办伙食。
  丘副理同意了,并建议我向园区争取一个人,以后办事就容易了。她就是王总经理的夫人,我们叫她赵阿姨。赵阿姨与王总都是东北人,块头大,心肠直,精明能干。她曾与王总在美国待了两年多,思想也很开通。
  园区明文规定,高级干部的眷属不可在本单位任职。这种立意甚佳的律法,总是在一些特权的蹂躏下,变成一纸公文。这次搞特权的是我,我错在为了解决自己的困难,认为自己特别重要,享受一点特权算什么?
  董事长张翼翼坚持不同意,我则不惜以离去作为要胁。争执了很久,他只好同意“暂时借调”。他把脚跷到书桌上,无奈地说:
  “你知道我今天同意你的代价是什么吗?”
  “我知道,是经济起飞!”我们平时很谈得来,这样说只是故意冲淡气氛。
  “可能吧,但是这种代价却是牺牲原则换来的。”张翼翼是留俄的,他主修化学,在国家科学院中地位甚高。为了支持国家建设,他衔命筹办深圳科学园区,居然能在没有经费的支持下,由无到有,建立了一个数十公顷规模的高科技工业园。
  “请原谅,是我的错。但是偶而变通一下应该没有多严重吧?”
  “严重当然谈不上,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来搞资本主义的那一套,难道不是变通吗?其实,我反对的真正原因是为了保护你!”
  姜是老的辣!赵阿姨是个强人,只可惜生就女身。她对我们的帮助极大,没有她,我的工作不会那样顺利。但也因为有了她,导致我与工业园的关系,最后几濒破裂。
  原先我住在园区的招待所内,很像临时作客,没有安定的感觉。办公则在园区管理处的三楼,三楼共有五间,我们已经占了两间。赵阿姨一上任,就为我争取到了一间二楼的宿舍,约有三十多坪,赵阿姨又为我们请来一个佣人,以便自行开伙。
  我以工作要求为由,希望员工集中住宿,另行开伙。赵阿姨果然神通广大,又设法弄到几间宿舍,一间作为我们的食堂,其余的则一一分配给员工。
  不到几个月,我们的人员一天一天增加,办公室一间一间地扩张,最后第三楼全被我们占用。最盛时员工有四十多人,计算机三十多台,而且全国知名。
  我知道要发挥人的潜能,首先要激起人的斗志,然后才是观念及技术的训练。斗志的培养最难,因为我所谓的斗志,并非指个人而是群体,也就是说,个人对群体共同努力的方向之坚持。因为每一个人生存在不同的环境中,有着不同的需求,对事物也有不同的认知。
  “国无外侮,必有内忧”,这句话说得透彻已极,人若没有外忧就很难调动积极性。我不能去制造外侮,其实也用不着制造,在信息时代,文化上的外侮只有与日俱增,只是这种文化的层次太高,一般人看不见而已。所以,利用现有的科技知识,换上文化新装,中文自然语言便成了我最理想的教材。
  从原始目的与方法来说,我所教的课题共分三类,一是积极性的调动,我以人工智能为课目,实际上是以国家兴衰与文化存亡为内容。一是品格见解的提升,以文学、艺术、音乐、电影等为媒介,寓陶冶于娱乐。最后才是技术的教育与工作的指导。
  不知是谁带回来了“三大件”,其中有一套录像器材,新奇归新奇,不会使用也是白费。我以要发展计算机绘图为由,把这套器材接收过来。我教学生们编导、表演,把全部员工分成三组,每周拍一部三分钟的影片。
  这样玩得还不够,我又组织了一个合唱团,自任指挥。员工们也不甘寂寞,一时吉他队、书法班、羽球队等纷纷成立,每天从早到晚,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有天不知道是谁提议,男生剃光头,女生留短发,当场人人同意,却无人去做。我不声不响,自去剃了个光头回来,万华德立刻响应。第二天,园区突然冒出八个光头来(其中有一位不是我们部门的)。一时间竟成了大新闻,张翼翼叫我去,问我:
  “朱先生,你是不是在传教?”
  “不是,这是训练课程的一部分,我要看这些学生中,有谁敢说敢做?”
  “朱先生,你是不知道,在我们这里,敢说敢做不是好事啊!”
  “果真如此,国家的希望在哪里?”
  张翼翼只是默笑以对,但是市里的公安部门却不这么想,来了好几批人,要调查园内的“光头党”。所幸张翼翼替我说项,才没有出问题。公安部刚走,深圳特区报的记者又来了,给我们几个光头做了篇专访,大概的内容是:“台湾来的计算机专家与科技园的工程师们,为了要让祖国的高科技冲出世界,特别剃了光头,以示决心…”
  我们的作息时间是这样的:早上六点半起,全体员工运动一个小时,内容有球类、内功等。七时半早餐,八时上班。中午休息两个小时,下午五时下班,晚上八时到十一时上课。周六照常,周日则上午上课,下午休息。
  这种特殊的工作方式成了园区中各公司争论的话题,最初很少有人给予正面的评价。即令不骂我作秀,也会说:
  “新开茅厕三天香,看他们能干多久?”
  谁都料不到,三年之中我们除了内容偶有调整外,工作时间从来没有缩水,甚至于过节过年都不例外,这才杜绝了悠悠众口。
  当然,光是苦练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心中早就有了计较,我向王总保证,每年会缴一张成绩单,而且每张成绩单也都能保证全世界第一。
  “不必全世界第一,只要拿得出去就够了。”王总显然没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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