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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芒种   标准、去国、认同、雷达


  中文打字机的制作始终萦绕于怀,有一次我在广告中看到了一个四十个字位的坐标绘图器(Ploter),我如获至宝。在我设计中文字库时就曾经想过,向量结构其实便是坐标位置,送到绘图器上,立刻就可以“写”出中文字来。当然,这种字并不好看,我又想到,只要重新设计一种笔,再用程控“笔法”,一定可以符合中文的书法艺术。
  最有利的是这种做法的成本低,大量生产时可以降到三十块美金以下。我想到就做,立刻叫林嘉勋用汉卡的结构,加一个键盘和绘图器,外壳我则用压克力版成型,不到一个星期,便做好了一台小巧精致的中文打字机。
  虽然是利用现成的组件拚凑而成,且写字的笔并不理想,但从各方面看上去,都令人爱不释手。每秒钟约可写五六个字,要加快速度也不难,但是当时还没有人打得那样快。至于写字笔也可以换,并且有多种颜色和粗细。
  这只是实验的样品,我打算设计各种不同宽度的笔,以便写出各种字体。现成的绘图器只有四十列,是正常信纸的一半。我找到生产厂商,他们已经有八十字列的机种。在微电脑的控制下,就是一套不折不扣的中文文书系统了。
  我拿给庄灵看,他特别为台视做了一次专题采访。后来工业局长找我去,并介绍交通银行投资五百万,与我们公司合作生产。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但这只是未来的远景。目前却因零壹公司的财务状况不佳,我又不愿借钱,各方面都要兼顾,吃力非常。
  一九八二年年底,资策会通知业者,召开一个中文编码会议。有二十多家厂商代表与会,我也忝属其中之一。新闻界则有经济日报及工商日报的记者。
  不料主持会议的竟是何宜慈,记得上次溪头会议时,他还很谦虚,自认为对信息这个新兴的行业一窍不通。没想到事隔几年,口气已经变了,彷佛是君临万邦,他为了解救中文计算机界,设计了一套中文码,要大家承认为中文交换码,共同采用。
  等他把细节一讲,原来就是那套拚凑不全的“溪头码”,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尚方宝剑!会场之中只有我与经济日报的记者是上次的劫后余生者。据何宜慈的说法,该码是国内的一流专家,在他的主持下规划出来的精心杰作!如果贵为“国家科学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居然也能掩耳盗铃、一手遮天,我真以做一个中国人为耻!
  溪头码只是一种儿戏式、大家搓圆仔汤的应酬结果。会中吵吵闹闹,根本没有结论,出席该会议的人士,也没有人背书。我是全程参与溪头会议者之一,从头至尾大家都反对制定不成熟的国家标准。因为彼此都有此一共识,所以也没有几个人把溪头码当作一回事。当然,除了别有居心的少数人以外!现在,何宜慈据之以为进军信息界之法宝,实在令人齿冷!
  我立刻表示反对,溪头码只有一万三千字,而仅仅当时国税局的人名用字就有一万八,更别说图书用字了。我认为中文交换码理应包括所有用字,至于各家要用多少,基于应用的范畴不同,应由计算机公司自行决定。
  何宜慈反驳说中文交换码的订定,是为了顾及业者的利益,字收不多是因技术上有困难。至于用字不足的问题,国家可以立法限制人民的用字范围。
  我听了心里一惊!这正是我最担心的结果,多年来我孤军奋战,何宜慈不知躲在哪里?今天中文市场成了气候,他就来个“锯箭法”,削足适履,美其名为使业者有“生意”可做,骨子里却是要斲断中国文化的命脉。
  一万三千字与八千字有多大的分别呢?不正是一百步与五十步之差吗?民国元年国民政府公布了八千字的“电报明码”,早已成为国际上中文之通讯标准,既现成又省事,为什么不就用电报明码作为交换码呢?我参与过国内多次重要的编码会议,深知其中原委。字数不够并非主因,实际上是有人希望表功,藉此争取一席权威的地位。
  早先的明码设计考虑不周,八千字不够用,才导致今天的各种困扰。而现在技术进步了,设备更新了,分明可以把六、七万个字同时纳入系统中,为什么不趁着目前规划之初,一次彻底解决?稍有大脑就可以看出来,一万多字绝对不够用,一旦大量资料建文件完成,再想修改标准,那就痛苦不堪了。
  不仅外行如此,连目前大多数从事中文计算机工作的人,都不曾涉及中文系统的规划,没有文字应用与功能效率等方面的认识。有人甚至以为在计算机中放几个中文,就算是中文计算机了。在这种前提下,对卖计算机的商人而言,用字越少成本越低,对设计的程序员也越是省事。那么为什么不用八千字呢?干脆些,用英文岂不更简单?
  有些“误人”专家还提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论,认为字数少可以节省传输的速度,兼顾与英文软件兼容的能力。这种理论相当于说:因为中国人口太多,如果人少一点,不仅交通方便些,国民生活水准也能提高,我们甚至可以与工业国家匹敌。这种理论百分之一百冠冕堂皇,但也百分之一百的与现实不符。我们怎能改变中国人口众多的事实呢?把少数民族忽略掉?再不然杀掉一半?
  这种话听起来十分荒谬,那为什么只承认一万三千字就不可笑呢?我们要使中国脱离贫穷、无知,要使中文计算机发挥文化上应有的效益,难道就没有其它的方法吗?时代虽然在进步,但是人性依然,无知、无能使得急功近利的人,总会想尽一切方法,为自己谋取巨利,再用堂而皇之的巧言掩饰他们的私心。
  真正的中文计算机应用者是户政、地政、财税机构以及图书馆,这些工作都需要完整的中文字集。这套内码如果不成功还倒罢了,只不过令市场上难以适从,迟早还会有改进的机会。万一真的由国家立法,限制人民用字,其结果必然是几代以后,中国人将无缘认识历史上所用的古字,也就与中华文化彻底分道扬镳了。(果然到了一九九五年,为了户政的计算机化,户政司又制定了一套5,5196字的字集。仅在北、高两市试用的结果,就不足六千余字,将来图书馆计算机化可能又要另订一套标准了。不幸的是,当年大言炎炎的专家们此时都功成身退了,我以一介归隐的老耄,犹要重做冯妇。)
  我毫不客气地当着各计算机公司代表及媒体记者,指责何宜慈说:
  “这样做是文化罪人!你说技术上有困难,那是你的能力不够!我已经证明,在汉卡中已有三万多字,此外宏碁的天龙、神通的汉通、诚洲的仓颉都有三万到四万个字。你不知道,不妨先问问他们!怎么能把头埋在沙中,硬说技术上不可能?反而要定一万多字的标准?”我越说越气,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修道人!
  “你是生意人,我一向不和生意人打交道!”何宜慈也火了。
  “你错了,我不是生意人!我从事中文是为了文化,国家要我可以送给国家!”
  何宜慈把手一摆,收起桌上的资料,说:
  “我不跟你胡扯,我下面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我先走了。”
  果芸一直想打圆场,但却插不上口。这时见何宜慈要离去,只得腼腼腆腆地陪他出去了。一时场面很僵,谁都不说话。
  会场上一片寂静,一会儿果芸回来了,问我:
  “朱先生,你说要送给国家可是真的?”
  “绝对不假,在场的有好几位可以作证,我只要求政府替我把零壹公司的问题解决,我可以全心全力把中文系统建立起来。”
  接着果芸征询在场各厂商的意见,大家都很支持一种共通而实用的方案。为了要证明确实可用,当场推派了三位工程师:宏碁的施崇堂,神通的刘大卫,还有一位是王安的,名字已经记不得了。由他们代表厂商共同评估,以定取舍。
  我的技术计有三大部分,一是中文字库,能在 64KB 的空间内,提供三、四万字(再多也能扩充)。而且有各种字形大小、字体种类的变化。其次是中文系统,为了与英文兼容,中文必须考虑内码的编排,以达到最高的效益。第三则是中文软件,我们已经在“北极星”系统上开发了一套综合文书、数据库与表格处理的程序。
  三位工程师评估后,一致认同,并建议资策会采用。十二月十五日,在资策会果芸执行长及黄为德副执行长的保证下,确定要在旧历过年后,正式作技术转移。
  这次我深信不会再有变化了,谁都知道资策会就是政府的计算机管理机构,两位负责的主管已向我保证过,难道还会错吗?零壹公司的部分同仁,初时对我的决定还有些不能谅解。我便向他们解释我的立场,在大我的面前,小我是不能顾及的。此外中文需要很多特别的技巧,未来他们的工作只有更形重要,而非就此解散。
  过了阴历年,所有的移转资料都准备好了,零壹已经停业,人人等待着。一天一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的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完全不像有任何人对我们的技术有兴趣的样子。为什么呢?我这一生永远像是生活在恶梦中!
  我打电话去资策会找黄为德,每次他都不在,果芸更不用说了。找不到上面的人,只好找几个经理或工程师,结果不是人不在,就是一问三不知。
  记得是四月三日左右,参加会议的经济日报记者打电话来问我中文技术移转的情况如何?我告以没有消息,他则说他打听的结果,有人指控我是共产党,所以转移的计划可能有问题。
  我听了不禁心灰意冷,我知道共产党的帽子一被戴上,再加上我曾有想回大陆的企图,先别谈文化,我很可能连小命都难保。
  我从事中文计算机工作本非为名求利,不过是为中国文化的救亡图存尽一份心力而已。如果社会肯定我,我便有义务为这个社会多作奉献,否则又何苦自取其辱?自己虽然对计算机软件及硬件还有很多构想,且都有巨大的商业利益。可是在一个义人稀少的地方,利多适为大害。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邦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夫子早有明见。既然有人视我为眼中钉,我何不退让几步呢?
  我想到袁守谦,他曾是父亲的部属,父亲在时曾嘱咐过我有重要事可以找他。他目前位居高官,且参与国事,说不定可以打听出一点消息。我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电话打过去,袁伯伯说正要找我,却不知道我的电话和住址。
  他证实确有此事,照理这种小事不可能提到国安会。不论如何,那天科技小组开会是由国安会主席亲自主持,会中讨论接不接受我的技术转移,主席手上还有一份指称我是共产党的报告,主席说:
  “这个人既然是共产党,如果共匪也用这一套,我们该怎么办?”
  会场上一阵沉默,过了一会,有一位委员(据说是沈君山先生)说:
  “我们要考虑的应该是这个人的技术有没有用,如果说因为共产党用了他的技术,我们就不要用。如果共产党决定采用三民主义,是不是我们也要放弃呢?”
  下文没有了,至于台下有什么动作,袁伯伯也不知道,他只是慎重地问我:
  “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袁伯伯,先父不要钱,我也不要钱,但我绝对不是共产党。”
  “这个问题很严重,我建议你离开台湾吧!”
  打字机也顾不得了,我立刻安排公司的后事,首先问有没有人自愿随我流亡,结果只有沉红莲愿意。这就够了,事实上,也只有她能够帮我。然后我把全部股权都转移给员工,这才发觉为了技术转移,公司财务已经快空了。
  我又忙着安排些生意,同时抽空去基隆天显宫,问最近运气如何。大帝公说:
  “快走吧!有小人害你,晚了就来不及了!”
  “可是公司没有收入,我还要做一点生意才行。”连神都这样说,我也急了。
  “不必,公司没有问题,你快走,越快越好!”
  “去哪里呢?”我心里想问的是,能不能去大陆,因为只有在大陆才能搞中文。
  “你自己清楚,快走!”
  “那我走了就不能回来了?”
  “谁说的?一定能回来,放心!”

  四月二十日我和沉红莲匆匆搭机离开了台湾,二十一日抵达美国洛杉矶,开始了八年的流放生涯。
  老孙来接机场我,要我们住他家,但因为我的妻儿也在洛城,我便婉拒了。
  老孙给我介绍了一位美国律师,他有个中国名字--万佩鼎,曾从学于赵元任。他非常风趣而热心,替我找合作对象,运筹帷幄。此外我又认识了一位蒋祥嘉先生,当时有五十多岁,四川人,曾经是国府驻美大使馆的武官,老孙说他是邓小平的表弟。
  组织公司不是小事,等了一个多月,各方面都没有进展,沉红莲决定回台湾去,我知道她回去不会有问题,但能否再出来则很难说。
  我能留她吗?连自己能否找到发展的机会都在未定之天,美国不比台湾,我一生已经毁了,怎能把她拖下水?我给她订了周六的班机,心里也作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她不能再出来,今后要靠我一个人努力了,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是天意。
  星期五上午,蒋先生与一位钱先生同来,说旧金山有一家美国公司,找我去设计中文雷达。我已经失去了信念,不相信一天之内能有什么奇迹。沉红莲一走,我一个人独撑大梁,恐怕力有未逮。钱先生认为反正还有一天,他自愿送我们去旧金山,万一不成,当天就可以赶回来。如果谈妥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于是,由钱先生驾车,我们立刻赶到旧金山,找到该公司。大家谈得还不错,我们两个人一个月薪水五千,是免税的,支票要由海外拨付。
  这间雷达公司透过蒋先生的关系,卖了很多导航系统给中共,当然前提是非用中文操作不可。我知道这项工作难度很高,但却咬紧牙关,先接下来再说。
  蒋先生也到旧金山来了,他说中国政府邀请他和我回国观光。我听了受宠若惊,但是目前工作还没有安定,我不能把沉红莲一个人丢在旧金山。蒋先生听了,慨然把他的机票让给沉红莲,叫我们一起回去看看。
  传言中,台湾政府一直在暗地监视中共大使馆,我怕去大陆的事曝光后,自己虽没有什么可惧的,却会危害沉红莲在台的亲友及零壹的同仁。在去签证时,我特别买了顶呢帽子,戴着黑眼镜,神神秘秘地溜了进去,沉红莲虽然心里也紧张,却坚持不肯伪装。当时的总领事是唐树备先生,他很客气,立刻给我们发了台胞证。
  去国三十多年了,真是乡音未改鬓毛催,回到过去逃离的故土,心头的滋味实在难以形容。七月二十六日我们坐飞机由旧金山动身,第二天晚上到达上海上空。我俯瞰地面,一片漆黑,偶而见到点点灯光,简直比汪洋中的船只还要稀少。
  飞机着陆后,我们走出机舱,经过空旷而不甚开阔的停机坪。大家鱼贯而行,来到一所矮小的两层楼楼房。昏暗的灯光、湿热的空气,使我无法相信这就是亚洲最大的都市--上海,更不愿相信脚下踩着的就是闻名已久的虹桥机场!
  我一向反对物质文明,但是,眼前所看到的让我不禁怀疑,这就是中国吗?显然,中国是贫穷的,但穷到这个地步,简直比巴西的圣路易市好不到哪里去!国家穷,人民必然生活困苦,虽然平常看到不少报导,但是总与亲身体验有一段距离。
  候机楼中有几个十七八岁、身着宽松绿色军服的姑娘,正在叽叽喳喳地说笑。我试着与她们搭讪:
  “请问你们是军人吗?”
  “不是,”她们笑了,一个人说:“我们是海关人员。”
  “啊,上海经常是这样热吗?”
  “一会儿就好了,空调刚刚打开。”大陆上把冷气叫空调。
  “空调刚刚打开?”我根本没动脑筋,顺口说着。
  “为了省电呀!哪能像你们?你是美国人吧?”一位姑娘神色不太愉快地说。
  “不,我是中国人,我在家也是一样,不用就把空调关起来。”我是想讨好她。
  “我可不一样,我家没有空调。”那位姑娘说完回头就走。
  这种情绪似乎到处可见,尤其是店里的售货小姐,那副晚娘脸远比五十年代我在台湾见到的公车小姐还要难看。
  有一次,沉红莲想要买本辞典,到北京王府大街的新华书局去找。那些服务的小姐一个个坐在柜台后,相互嘻笑,不论客人问什么,她们都不理不睬。最后沉红莲总算看中了一本,问一位小姐要多少钱,问了好几次,她可算开了金口了:
  “多少钱?你买得起吗?”
  这是什么道理呢?共产党的教育不是强调要为人民服务吗?如果说一年半载不能改变一个人,我可以相信。但是大陆实行共产主义已经三十多年了,多多少少应该有助于人态度的改善。更何况北京人一向以好客有礼著名,怎会变得如此乖戾?
  到了北京,统战部招待我们住在北京饭店,一个人一大间套房,非常阔气。我一向穷惯了,这般享受心有不安,加上囊中羞涩,什么送礼呀、小费的一概装作不知有此一说。而且一再声明,我最欣赏共产主义不送礼,不给小费的习俗!
  统战部也派了两位官员招待我们,一位姓林,一位姓王。在大陆半个多月的时间,他们一直陪伴着我们,从北到南,安排行程、接洽事务,非常辛苦。由很多细节上,让我不得不由衷地佩服他们的纪律以及服务的精神。
  在北京,我们参观了故宫、十三陵、香山、北海,吃过闻名的仿膳,也爬上了“是好汉”的长城。这些景物并没有激起我多大的冲击,因为要了解一个时代,必须从人下手。北京虽然到处是人,但是要看透人心,却不是件简单的事。
  在参观明孝陵时,看到地墓中挂着一个说明,后来每到一个地方,都没有例外。那些说明千篇一律地都是严词谴责封建君主的劳民伤财,浪费民脂民膏,建造了这些没有价值的建筑。是吗?如果没有这些古迹,每个人吃得肥肥胖胖的,死了以后还要历经千万年才能化成石油,这样的中国人有什么价值?中华文化的证据何在?今天的中国人,又能有什么值得自傲的?如果以贬谪先人为乐,不妨想想自己的将来吧!
  有个清晨,我和沉红莲走到故宫旁的原御花园(现已改为“工人劳动宫”),我打算了解一下人民的生活方式与想法。门票是二分钱人民币,进到里面,是个极大的花园。有假山假石,盆景花木以及各种雕梁画栋的建筑。但是一眼望去,黄土铺地,寸草不生,无法感受南国花园袭人的绿意。
  北京雨量不丰且多风沙,能有这么多花木已属难得。地上很干净,一定是常有人打扫,或是大家都有公德心。园中到处是人,多半是些老者,有的在练马步,有的打太极拳,还有人在树下或墙前半蹲半坐,双臂虚抱,彷佛怀中有个大缸。
  花丛之间有一些长条的座椅,三五成群的有不少人在休息。我特别想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因为这才是最真实的人生。
  我也找个空位坐了下来,身边有好几个老太太,大家多半是木然地呆望着前方,偶然回过头来,与旁边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上几声,也听不出什么主题来。
  这代表了什么呢?可能是人际关系淡薄,也可能是人与人之间没有信心。我知道,当人与人之间无话可谈的时候,就表示人已经被孤立了。对这些老年人而言,不论从哪一方面看,他们原本就所剩不多,如果连身旁的事都提不起兴趣,那又代表着什么呢?
  离开北京后,为了观赏祖国风光,我们要求搭火车南下。途经淮河平原,先到南京,再渡江去南通,探视沉红莲的奶奶。然后再去苏州、杭州,经上海回美国。
  我们坐的是“软卧”,四个人一间,倒颇为舒适。天一亮,我就注目窗外,连续几个钟头,尽目望去一片无涯的青葱,完全不是过去想象中荒凉残破的淮河平原。至少,我相信人民温饱应该不是神话了。
  在南京时,我们住进一所宁静的宾馆。参观拜会之余,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倒是南京市内大马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因为沈红莲是南通人,所以统战部特别在行程中安排了南通的拜访。南通在长江北岸,离开南京后,要坐渡轮过江。
  我们晚上八时离开宾馆,天气热得像是在火炉中一般(气象报告说是摄氏三十八度,实际上是四十二度,政府为了避免民众慌乱,特意少报),老林笑说南京正是长江三大火炉之一,我们来得不巧,正好挨烤。
  这真是世界奇观!只见南京大马路的路肩上,密密麻麻地睡满了民众,从宾馆到码头,汽车走了半个小时,我就没看到过一块空地。全世界大概也只有中国人有这种耐性,大家居然整整齐齐地,像是逃难,却又像露营,全城都露天而眠。
  一到码头更是人潮汹涌,看热闹的、等着上船的统统挤成一堆。谁都不知道谁要干什么,反正有人往这边来,也有人往那里去,大家挤来挤去。这时我早已汗流夹背,眼镜片上一层雾气,在人群中热得头昏脑胀。
  统战部南京的“部长”也来了,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以为部长一定是大官,他们告诉我,在编制上各地都称为部,头头都是部长。大概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之一吧,名义上不分阶级,但内部阶级分明。
  那位老部长在前开路,被挤得东倒西歪的,我见到有些人欺负他老,故意推他撞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尤其是沉红莲,她那份侠情又被激发了,一副火山即将爆发的模样。顾不得自己是客,我连忙挤到那位部长的前面,打算跟那些恶客讲理。
  老林紧跟着我,看我神情不对,忙把我拉住说:
  “今天实在太热了,别急别气。”
  “可是,他们为什么一点也不尊重年纪大的人呢?”
  “唉!没有办法!文化水平不够嘛,原谅他们吧!”
  在台湾让贵宾免于困扰的方法是利用特权,任何贵宾都有相当特殊的优待。据我所知,当时去大陆的“高科技专家”并不多,我算是顶重要的贵宾了。而对我唯一的优待就只有住宿,因为旅馆严重不足,经常得安排在一些特别的招待所里。
  我还有什么抱怨的呢?难道希望有警车开道?保镖护卫?
  沈红莲的家人很平实,生活算得上是小康,逗留了一天,转程苏州、杭州,参观了留园、西湖,最后到上海搭机,于八月八日返回美国。
  刚回到RDI 公司,蒋先生又带来一封邀请函,请我参加九月底在北京召开的国际中文信息会议。蒋先生认为我应该回中国服务,我也颇有同感。尤其是中文计算机的技术正在转折点上,如果没有掌握到正确的方向,未来要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小。
  由于蒋先生的关系,雷达公司没有刁难,只是比尔有个条件,如果大陆有意与我合作,他要分一半的权利,我很痛快地一口答应。不料比尔又提出一个条件,要我与他的律师同去,而且不管任何谈判,都要有律师在场!
  蒋先生悄悄对我说,不妨先答应他,大陆方面会为我安排。果然一到北京的机场,在行李通关处等行李时,突然有两个陌生人走到我们的面前。一位拦在那位律师前面,一位把我领到特别通行口,连行李都没有检查就出关了。美国律师只好傻傻地排着队,不知所措。到了北京,我住宿的旅馆也另行安排,一切对外保密。
  大陆称计算机为计算器,由四机部的计算器管理局掌管。我一去,就安排了一个星期的讲学,讲解我的中文系统观念。
  我将中文打字机的样品及蓝图送给计算器管理局,希望他们大量生产,以利中文之应用(不幸多年后我再去探询下文,该机竟然下落不明,不知所终)。我从他们的态度上发现到一些不正常的心理现象,他们一再强调在五○年代,其电子技术明显地优于日本。对于目前的落后,他们虽不否认,却流露出自卑与自傲夹杂的复杂情绪,我立刻警觉到,一不小心,就会戳破那急欲掩饰的怨恨。
  只要是重视技术的人就必然重利,因为技术就是利的结晶。急功近利的人如果能够做到“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就相当不错了。我不能怪他们,但又不能不表达我的看法,表达的结果与在台湾差不多。在台湾,有人打小报告说我是共产党,这里他们说得比较含蓄,只认为我上了国民党的当。
  我最关心的是他们的“国家标准码”,只收了六七六三个字。堂堂大中国的国家标准竟抄袭自日本的工业标准码(JIS Code)!如果说礼尚往来,过去日本自中原吸收了部分文化以及中文,如今物归原主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连日本人都知道,文化用字难以规范,为了工业上的需求,收取了七千多字只做为“工业标准”。中国人大概以为日本人智能较高,再不然认为现代中国只需要工业就够了。所以日本的工业标准,摇身一变竟成为中国的国家标准!
  我告诉他们没有必要这样屈就,即使是收两万四千字,也可以设法与英文系统兼容共存。但没有一个人听得下去,工程师的心态和我在台湾所见一般,咸认为六千字已经太多了,多得他们都认不得。最好象英文字母一样,二十六个,最容易处理。
  另外一个错误的观念是放着大量无所事事的软件工程师,不让他们彻底了解系统观念,也不自行开发系统程序。却发动了中国科学院软件研究所的第六所与四机部合作,大搞各种“汉化”程序。
  所谓汉化是将原程序所显示之英文字符改为中文,如此而已。在技术层次上还赶不上我们当年在零壹修改其它的计算机,使之能处理中文。这样的不思从头研究,在未来的发展上,绝对是一条“此路不通”的死胡衕。
  为什么呢?软件的价值即在于程序技巧的应用,如果工程师只看程序的外表,而不深究其结构内涵,就得不到技术的精髓。把程序中的字符改成中文太容易了,而自行开发软件则非常困难。没有人不愿意做容易的事,到最后除了依赖抄袭之外,第一流人才真正的本事都浪费了。
  本来我还抱着一丝希望,如果有人支持我的看法,我会留下来,死心塌地把平生所学,报效给知人善用者。不幸,这一点点卑微的奢望,从台湾到大陆都行不通。似乎所有搞技术的,都得自行扬名立万不可。“文人相轻,自古皆然”,只要略作修改,把“文人”改为“同行”就传神了。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旅馆休息时,服务台打电话上来,说楼下有位我的亲戚来找我,我请他代为拒绝。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我来此,更没有什么认识的亲戚。上次我到北京来时,曾经有位香港的商人冒充是我的表弟,到四机部大做生意。所以一碰到这些事,我宁愿得罪人也懒得答理。
  不料那位“亲戚”很坚持,竟然找到我的房间来,服务人员阻拦不住。我开门一看,服务员旁边站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和一位绅士。我遍搜枯肠,始终没有一点概念,不知是哪门子亲戚。那位妇人看我一脸神情茫然的德性,便说:
  “你是朱先生吧?我是先芙,蒋祥嘉的表姐。”
  听她满口的四川土音,我才恍然大悟,是邓小平的妹妹!我忙向服务员道了谢,解释说,的确是我的亲戚,同时将他们两位请进屋来。
  “蒋先生说你很爱国,很想回国为祖国效劳,所以我特别来看看你。”
  “不敢当,我是受到蒋先生的感召回来的。”
  “爱人在哪里?有几个娃娃?”倒底是女人,最关心的还是家事。
  “爱人在美国,有一个娃娃。”爱人两个字很不顺口,入境随俗吧。
  “娃娃多大了?”
  “十六岁,读高中了。”
  老实说,我不敢相信面前这位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居然就是中国头号强人邓小平的妹妹!她穿著一件灰色的短上装、黑布长裤,头上是清汤挂面似的齐耳短发,脚上穿著一双布鞋。由她说话的态度以及我们交谈的内容来看,她完全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而且执着于家庭、亲情,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传统妇女。
  她对我的生活垂询甚详,由于我的四川话还没忘掉,谈起往事时,真好象是亲人一般。我们谈到很晚她才离去。临走时还一再吩咐,有事可以找她。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告诉统战部的接待人员,他们听了,摇头不信,说一定是骗子。因为以邓小平的身份,他的妹妹不可能这样随随便便地出来。
  我不认为是骗子,但心底未尝不在怀疑,邓小平的妹妹怎么会这样平实?我过去所接触的任何人,只要有三分地位,就必然有七分排场。我相信物以类聚,人以气集,她果真是邓小平的妹妹,那邓小平不仅是个政军奇才,更是一位品德高尚、志节出群的伟人。
  统战部的人打听了一阵子,回来对我说,那位邓先芙真的是邓小平的妹妹。而且早年就加入共产党,参加长征,建立过不少汗马功劳。但是生性不喜欢拋头露面,所以外界知道得不多。言下还很有些遗憾,错过了见识这样一位大人物的机会。
  至于中文信息会议的过程,不外一些应酬文章,乏善可陈。我已事先讲好,把座位安排在大陆各界专家这边,上海科委的刘建民也在座,我们曾在美国见过。他大感詑异地问我,是什么单位接待我的。我告诉他是统战部,他立刻向大会抗议,因为他认为我是他邀请的客人。
  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我的邀请函果真是上海科委所发的。领事馆交给蒋先生,而蒋先生没弄清楚就通知统战部接待我。到了北京,统战部又认为我是计算机专家,便把我带到四机部的电子计算器局,成为局里的贵宾。
  原来不过是场误会,我答应再去上海,也讲学一个星期,这才把事情摆平。人生的机缘很难说,如果先去了上海,打字机可能付之生产了。缘在美国见面时,刘建民就看中了那部中文打字机,一听说我送给四机部,他失望得只是说:
  “可惜了!太可惜了!”
  “不会吧,我看他们也很重视。”
  “你等着看吧,北京都是些做官的人,绝对看不出打字机的价值!”

  我回到美国不久,突然有天半夜,电话声响起,那一端竟是联合报的记者!他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去了大陆,我承认是去开中文会议。他又问是否打算回大陆工作,我则老实告他,目前还没有计划。
  过了几天,台北公司的同仁寄来一份联合报,上面报导了我去大陆的越洋专访。同时又附上了一份旧的,那是在我离开台北的第二天,报上说我经营公司不当,欠了几百万的债务,最后只好一逃了之。我看了只觉得好笑,报纸的可信度不过如此,连当事人都搞不清楚,一般读者到底能知道几分真假是非呢?
  我开始在雷达公司上班,先把雷达的软硬件作了一番通盘的认识,然后再来研究应该如何动手。一研究之下,发现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操作时人所看到的讯息都在一个“雷达绘图装置”上,也就是一个专用的监视器,只要能将显示的讯息改为中文,就一切都解决了。
  难的是硬件及软件都要能配合得恰到好处,所幸我早就想过这类问题,我的潜意识随时随地都在设法把看到的英文改成中文。
  我先研究硬件,发现监视器中的英文字符是7*15大小,这样两个英文字的空间(15
  *15)刚好可以凑成一个中文。此外其英文字符贮存的方式,是以ASCII 顺位连续烧在一片只读存储器中。由于雷达专用术语不多,沉红莲负责将之译成中文,而且限制在九十六个字以下。我只要再重烧一片中文字形,再将程序中的英文改成所译的代码即可。
  但是为了找寻显示英文字符的程序,花的功夫可就大了。程序部的经理自诩他们的说明文件准备得极为充分,所以程序一看就能了解。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在美国,软件程序员流动性很大,那些程序早已换手多次。而几位现职程序员,花了三天的时间,一直搞不清在那成叠的文件中,什么是什么。
  我等不及了,决定从头找起,我写程序一向都要求精简,沉红莲戏称我为朱 3K 。这是第一次接触到美国人写的应用程序,其臭其长几乎叹为观止。当我告诉他们希望有一份打印出来的全部程序时,那位经理面有难色,问我说:
  “什么时候要?”
  “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为了争取时间,当然越快越好。”
  “快不起来,因为这个程序印一次要好几天,要好几箱打印纸。”
  “好几天?程序倒底有多大?”
  “大概有两三百万个字符?”
  “两三百万?不是用汇编语言写的吗?”因为汇编语言最精简,我写程序到今天,全部加起来还没有写到三万个字符。
  “那么只印控制监视器的那一段如何?”
  “怎么印?天知道那段程序在哪里!”他不禁恼羞成怒,一肚子怨气都倾了出来:“你们中国人为什么不用英文呢?我们做什么,你们用什么,省掉多少麻烦!”
  最后只好由沉红莲与我自行动手,幸亏上次她为神通改写中文字库时所用的系统就是眼前这一套。沈红莲一段一段有耐心地调出来,一段一段仔细地检查,找了一个多星期,只把有可能的几个档印了出来。结果印出来的程序,几乎有一个人高。
  我一面检查程序,一面感慨万分。这种程序可以说完全是垃圾,既无章法又无结构,大量利用一种美国人最骄傲的宏 (MACRO)形式,无限量地浪费宝贵的时空资源。宏形式原来是很好的构想,有些不断重复的手续写起来太繁琐,利用宏指令,程序员只要设计一次就可以随时取用。可是把宏用得恰当却不容易,因为工作的重复并不表示每次作法完全一样。懒人便用笨法,一次把要做的事都写在一处,要用时顺手就抓一个。
  这事好有一比,人每天要出门,便设计一个程序专写出门。但出门方向不一,没关系,程序先出门办完事,回来才发觉方向错了。方向错了又可以修正,于是又有一段修正程序……如此类推。程序员会说:
  “你看我多聪明!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到了!”
  只有一点他没有考虑到,真要出门的人不必先出去再修正,他的方向早就决定了!
  我提出了中文化的工作进度,认为两个人一个月可以完成。雷达公司内部开了一个协调会,没有人相信,因为不相信,就都认为我不是个骗子就是外行。可是没有中文不能交货,骗子也好,真功夫也好,反正损失不大,试试看有什么关系?
  关系在面子,因为硬件及软件部门的经理都坚持说天下不可能有这种技术,尤其中国人懂什么?找中国人做有损尊严!
  他们开了一天会,我则在场外备询。最后由于比尔的坚持(他的理由是中国对我那般重视,绝对不可能是骗子),又为了交货,不得不让我试试。
  硬件部门有位老技师,我曾经和他讨论过,他知道这计划行得通。公司很慷慨,连那老技师在内,三个人给了一个月的时间,一定要做出来。结果我们只用了十二天就完成,从此公司上上下下,人人对我们刮目相看。
  人生的得失往往不是一时可以认知的,我从小就喜欢硬件的电子、机械,如果不是当年那位程序员把我气得一佛出世,怎样都不会改玩软件。孰料软件正适合我的创造力,无限的时空全都在思维逻辑的控制下。多年来的经验证实我只要明确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只要我有机会动手,从来没有失败的例子。
  绝大多数的计算机从业者都只将计算机当作谋生的工具,我则不然,我一直在找寻一种理想的工具,以实现自己脑海中的构想。计算机之有价值就在于有了可以随意控制的软件,当然,计算机也有“遗传”上的机能,再透过一定的手续,新的设计就成为它的“经验”。这不正是人类进化的缩影吗?然而上帝造世界尚且要七天,人改变程序却只在须臾之间。
  为此,我完全站在“天”的立场,来看待“人”的替代品“计算机”。我必须敬重计算机的尊严,写程序要像艺术创作一般,精益求精!一旦精通了计算机的各种细节,不论要用计算机做什么,只要做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做不到的!
  比尔信心大增,表示要投资五十万美金和我们合作中文计算机。我便将林嘉勋找来,打算以 IBM PC 为基础,完全利用软件,将之设计成中文计算机。
  此外我看到雷达公司有一种船上用的卫星定位系统,可以改成汽车上用的地图系统。比尔一听,半响不吭一声,过了一会,他才说他认为应该先做中文计算机。那位老技师后来偷偷告诉我,说比尔在硬件部成立了一个小组,专门研究汽车导航。

  茜茜莉沉是Ether net 的设计人之一,与超大规模集成电路(VLSI)之父卡维米德过从甚密。她知道中文的潜在市场,很想把中文系统放进一片超大规模集成电路中,朋友介绍我与她见面,看看能不能够合作。
  这时,我正在与沉红莲两个人,利用下班后的时间做中文的概念结构。我在巴西教音乐学院的同学中文时,就发现中文文字结构中,有一种字义的“概念分类”。人只要熟悉了其分类特性,就很容易了解中文的意义。
  比如说,“车”是一种概念,由于车的用途很广,人在陆上的行动都必须用到车。久而久之,车便自成一类,在“车”字之前加上动力或功能种类者,有战车、火车、牛车、汽车等;在其后加上部件,则指属于车之部位或结构的车头、车轮、车轨、车厢等。从造字来说,把“车”字视作分类前缀,则所有从车衍生之字,如轮、軏、輎、轵等都可以组合出来。
  我在仓颉码的设计中,已经有了概略的分类,至于细部的定义则一直没有时间去做。现在正好利用时机,每天下了班回到公寓,便开始了分类的工作。
  我用四个字符分别定义为四种形式,再以八种特征做细部的描述。这样一来,每个中文都可以用四字符或者三十二个位来表达。
  再以“轮”为例,已知其属车部,是车之一种部件,第一字符定义其词性及用法;第二字符指其位置在下接触地面,能滚动,由轴与体接;第三字符定义其形状,圆形,有内外结构,充气;第四字符则说明其材料,性质等。
  当文字与文字组合成词组时,就根据一定的组合规律,查各字之间的交集,以得知所代表的涵意。如“一个车轮”指车之轮,因其交集为车及部件,但如“一轮明月”,其中轮与明无交集,但与月有交集,两者皆为“圆形”,月与明有交集为“光”。是以我们知道此轮已非车轮,而为一种有光的圆形物。
  我之所以要动手做概念结构,是受到日本“第五代计算机计划”的冲击。日本人是非常值得敬重的民族,因地缘的特性,日本人随时随地都心存危亡,力求自保。偏偏邻国是个大而无当松松散散的古老民族,强盛的时候固是不可一世,羸弱的时候却也亡不了。日本人永远在危险的边缘,所以必须随时保持警觉。
  一旦日本强大了,最安全之策自然是把中国大陆据为己有,才能一劳永逸,才有本钱效法中国人的大而化之。
  日本目前已经是超级经济大国,假如第五代计算机的计划能够成功,中国必亡!只要了解什么叫做第五代计算机,就知道为什么中国危在眉睫。
  在五○年代,当第一代计算器开始发展时,美国学者就提出“人工智能”的可行性。他们认为人的思维可以透过符号表达,而机器能应用符号,而且工作效率最高。只要能把人所了解的符号设计成为计算器能应用的形式,机器何尝不能有人的智能?
  一代一代的研究下去,虽然很多人失败了,但是计算器的功能却突飞猛进。每次当一批研究的人放弃了多年的心血时,就有另一批人借着新一代的计算器,又兴致勃勃地展开新的冒险。由第一代到第三代,一个一个希望幻灭了,他们并未绝望,只是认为当前计算器的容量及速度尚不够,必须再提高千倍以上,当量变产生质变时,问题将迎刃而解。
  日本在电子领域的成功全是靠美国人的发明,如果日本人创先开发出容量及速度都超过当前一千倍的集成电路,岂不是一种划时代的发明?更何况果真量变产生了质变,日本也就有了人工智能的技术。
  所谓人工智能的技术,是指将人的智能转移到非人的机械上的一种技术。其中包括观察、辨识、语言、记忆、思维、判断、控制等项目。
  以日本雄厚的生产实力,只要把人工智能的技术应用在军事上,在他们现代化的流水生产线的一端输入材料与能源,而输出端则是千千万万整齐划一、精神抖擞的“铁甲武士”。这些武士心狠手辣,打不死,累不坏,只要原料无缺,就可以生生不息!果真这种铁甲大军临境侵入,其后果不喻可知,人类文明亦将重写了。
  我不相信日本人能成功,但却知道人工智能之到临只是时间迟与早的问题。我由中国文字中已经看到了其可行性,难道别人就看不到吗?日本人的计划我详细分析过,在自然语言及常识库之间是一个大而无当不可能竟功的松散结构。除非自然语言即等于常识库!而这种可能只有中文具备,但日本也用汉字,万一日本人发现了呢?
  我做这种研究的心态之一,是想知道到底有无这种可能性?如果有的话,是不是能够釜底抽薪,以为人类留一点后路。
  由于茜茜莉沉与卡维米德对人工智能知之甚详,我时常向他们讨教,想多了解一点美国人的观念。米德身材瘦长,人很风趣,谈天说地颇有名士之风。但是他们所知的都只是硬件部分,我则认为硬件环境尚未成熟,未来变化的空间还很大。米德听了很不高兴:
  “你凭什么说 VLSI 还不够成熟?你知道在每一平方英吋上有多少晶体管吗?你知道晶圆最大的极限是多少吗?”我知道,他真把 VLSI 当作他的儿子。
  “这都是技术问题,当上游技术改进后,情况还会变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每一次硬件的设计,都是将当时已有的技术用到极限,包括真空管及晶体管的设计在内。但是只要有更新的物质材料出现,就会有新的改变。”
  “你认为硬件的进步永无止境吗?”
  “当然不是,但是目前显然还未到达极限。”
  美国人的度量很大,能容纳不同的意见,如果他是中国人,恐怕再也不会理我了。
  茜茜莉决定去大陆谈合作,邀我参加,这当然是件好事。她介绍我去见她们幕后的投资人,一位艾森豪时代的国防部助理。
  我一见他那种趾高气昂的态度,心中就有些不快,既然要合作,总得像个朋友才是。茜茜莉和他谈了一阵子,我很少开口,当然英语水准不够是主因。那位助理先生一直在观察我,突然他问道:
  “朱先生,你是美国人吗?”
  “不是。”
  “那你打算入美国籍了吗?”
  “没有这个打算。”我答得很干脆。
  “万一有必要呢?”
  “我只做我的工作,没有必要。”
  “怎么可以?茜茜莉,你怎么能让他参加我们的计划?”
  事后茜茜莉对我大表不满,她认为即使我不打算入美国籍也没有必要承认。而我也说明,要我提供中文技术不是问题,但我绝对不会参加他们的计划。后来,据我所知,他们的计划因为中国拒绝了而不了了之。

  这时IBM PC上市了,我用8088指令重新改写原来的字库。而且把字形放大缩小的技术也做了一番规划,打算分几个阶段来发展。第一个阶段只做两种大小,即15*16 与24*24 ,如果成功了,我就有把握使之放大及缩小成各种比例。再下去,我将知道有没有可能再加上字体、字形及其它各种变化。
  由于整天专心于文字与图形的转换,人间事常常难以顾及。
  我们住在旧金山,常须回洛杉矶办事,两地之间走五号高速公路比较快,但路上往往是连续数十公里没有一个转弯。因为我心中有事,经常不知不觉开起快车来。为了避免被公路警察逮个正着,只要看到有飚车族,我立刻踏下油门,前呼后随,风驰而去。飚车族都同病相怜,很能相互照应,在有警车巡逻之处,对面必有开来的同类,不停地闪着车灯,提出警告。
  从经验中我知道,夹杂在车队的中间最为保险,车队的头尾最容易被拦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车队经常变换队形,各人也须自求多福。
  有一次我要回洛城,开了一部1985年胜利牌的白色敞蓬小跑车。那部车只要一踩油门,十秒钟之内可以加速至七、八十哩。这部跑车是雷达公司的公产,因为目前没人开,所以借给我代步。
  车行在平坦而广阔的高速公路上,与人生何异?望天地之悠悠,前无古人,实在寂寞不过。偶而也会遇上一两部车子,相互角逐一番,但总是过不了多久就劳燕分飞。好在我的心中还有一条热线,随时随地可以与古今大师闲话家常,讨论人生。
  突然,前面出现一个黑点,与我相距约有数公里距离。我立即一踩油门,小跑车如腾云驾雾般,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哩的速度向前冲去。人在车中,车在云间,我见到了逍遥在云中的庄子,正拟分享这种铁鸟之梦,眼前的黑点渐渐长大…
  黑点变成了车子,车子的形状也越来越清楚,车顶上有个东西很耀眼,是警车的闪光灯!糟了!这叫马屁股上拍苍蝇!怎么办?还逃得掉吗?
  我保持冷静,下意识地继续前行,直到接近了,保持着安全距离,亦步亦趋。
  过了不久,那警车终于闪着灯号,叫我到路肩上停下。
  “你知不知道你开车的速度?”那警官走到我的车旁,拿出罚单。
  “不知道,我只看到你的车子就追过来了。”
  “你怎么可以追警车呢?”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路上实在太寂寞了,想找个伴。”
  一定是这句千古不变的真心话打动了他。他收起簿子,道声珍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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