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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立冬   国难、家难、灾难、逃难


  一九四七年,林彪接手东北八十万大军,东北失守。父亲一到家,我们立刻马不停蹄地搬到汉口,住在郊区一个已经停工的酒精厂宿舍中。书房中摆满了父亲的藏书,四壁是从地面上接天花板的书架,一进门,扑面就是阵阵书香。
  父亲为了方便,将他喜欢的书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而我最有兴趣的是“万有文库”中的小说类,父亲从来不看,都统一放在书架最底下一排。我干脆睡在地上,不必起身,顺手就可摸到一本。不到半年的时间,古今中外名著,任我看了个饱。
  那种沉浸在书香气息中,神游九洲八方,不沾人间尘泥的境界,实在令人留连徘徊,舍不得返来。常常看书看得呆了,现实与虚幻交错,一时间分不出真假,也闹了不少笑话。有一次,我正看到有位年轻人求济公活佛助他成仙,济公毫不考虑,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说:“你真要成仙?把这口痰吃了就行”!那位青年一看,恶心乍舌,掉头而去。不料一只黄狗恰巧经过,把痰吃了,果然立刻升天!
  我很不解,为什么要吃了浓痰才能成仙?如果是我,又该如何?假如真能升天倒还值得,万一升不了天呢?我一时胡思乱想,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天,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看,是个要饭的老头。母亲经常备有剩饭,我立刻去取了来。这时,赫然在目的,竟是地上一滩又浓又稠又白的痰。
  不记得老头是怎么走的,我却对着那口痰发了呆性,该不该吃呢?能不能吃呢?不错,我想升天做神仙,可是升天以后又如何呢?我能带着母亲升天吗?再要说浓痰,母亲成天一口接一口,我为什么没想到要吃呢?我咳嗽时,不也是一口把痰吞下去吗?想来想去,突然感觉到,地上的这堆痰看来竟是无比的可怕!
  总之,我没有吃,而且想到就恶心,为了这点分辨心,我没有升天,也不想升天。我隐隐约约地认为,如果吃了痰才能升天,那升天也没多大意义。
  我已经不记得换了多少学校了,这次读书的学校,简直像庙会一样。最初我们的教室是在楼梯上,那还算是好的,至少老师只有一个。后来全班搬到一间教室里,与另一班同时上课,学生们并排而坐,却各自面向教室的一端。
  两个老师一在前,一在后,同时讲课,那种混乱的场面,也就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了。最有趣的一次,是有人偷偷带了一只猫来,它喜欢蹲在人的肩膀上,尾巴常蹭到同座而反向同学的脖子上。那位同学很专心,他以为有人开玩笑,一直忍着不加理会。后来他气急了,拼命把那毛茸茸的玩意一拉。这一来,那只猫痛得发狂,乱叫乱抓,同学们都吓得东奔西逃,闹得整个教室骚然,彷佛是一颗炸弹爆炸了。
  父亲又为国事奔走去了,这一年,我见识到了大自然展示的威力。长江决堤,武汉三镇尽成泽国,淹水有一个人深,我临时学会游泳,丝毫不以为苦。倒是一场大火却使我吓破了胆,闻火心惊。酒精工厂外有处堆栈,有一天黄昏时,突然冒出了火舌,天上一片橘红。宿舍里家家大小忙着抢救细软,在阵阵骚乱声中,不时有人大呼:
  “酒精槽要爆炸了!快逃呀!”
  可是,在我的眼前,只看到母亲拉着我和妹妹的手,神情肃穆地站在窗前。母亲脸上身上敷着一片淡淡的橘红,她稳如泰山,口中不断念着: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我把头伸出窗外,触目皆是赤焰处处,在飞舞的火苗边缘上,衬着一股股暗橙色的烟雾,呼啸着冲向天空。火焰的中心是一堆亮得炫目的屋架子,每当倒塌时,就轰然一声,溅起漫天银白的星星。火光越来越盛,脸也越烤越烫,浑身热汗蒸腾……渐渐地我彷佛不存在了,只有劈劈啪啪的木材爆裂声以及火星满天飞舞。
  我想到被烧死的惨状,一个劲要逃,偏偏四肢发软,丝毫都动弹不得。母亲镇定如常,好象观音菩萨就在身边,于是我也高声地念着: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不知过了多久,火势逐渐平息,只剩下浓浓的黑烟,弥漫在空中。我们母子三人,每人都浑身发烫,流了一身汗。事后,母亲从容地给我们洗澡,平静地说:
  “对菩萨要有信心,只要自己心诚意正,不断地念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菩萨一定会保佑的。”
  这件事对我一生影响之深远,难以言喻,由无而有,由有而无,在在如同一团迷雾。我由一个信念的极端,荡到另一个极端,不断地往复,不断地修正,以迄于今。人如果成长在没有矛盾冲突的环境中,他没有必要去怀疑所遭遇的一切。没有怀疑,就不需要否定自己,更别说不顾一切地去追索最终的真相。
  火灾后,我们又搬到武昌的“紫湖新村”。不久,父亲也出现了,有一阵子,他没有再出门,只是督促我们读书、做功课。父亲的朋友姚德安先生一家,也和我们住在一起,他有个女儿叫爱珠,比我小两岁,立刻成为我和妹妹的玩伴。
  父亲天天练字,也逼着我们写。每次写完,父亲对爱珠的字总是赞不绝口,而我的则被批评得一无是处。我横着看,直着看,始终看不出爱珠的字好在哪里,心中不禁怀疑父亲偏心,但又不敢辩驳。一天,我骗着爱珠替我写了一篇,父亲竟没看出是爱珠的笔迹,把我叫去狠狠地痛骂了一番,说:
  “这是什么鬼画符?字不成字,形不成形!亏你好意思拿来给我看!”
  父亲越骂,我越得意,我说:
  “这是爱珠写的。”
  父亲不懂我的用心,诧问:
  “那么你写的呢?”
  “您老说她写得比我好,”我振振有词地说:“所以我……”
  父亲大怒,一巴掌打过来,我立刻晕头转向。姚妈妈把我拉到一边,说:
  “爱珠是客人,所以你爸爸对她客气些,你懂吧?”
  我不懂,为什么明明我的字写得比客人好,就应该“骗”我说不好。父亲常说他最讲理,难道说他的话就是“理”?
  在武昌城里,父亲有个朋友开了家电影院,母亲常带我们去看“霸王戏”,记得在看“天亮前后”和“一江春水向东流”时,由于片中情节大家都亲身经历过,创痛犹新,全场一片哭泣声。母亲不用说,早已哭得不成人形,连我和爱珠也被卷入情感的风暴,莫名其妙地从头奉陪到尾,泪流满襟。
  这时我已稍懂世事,至少可以在大人日常的谈话及神色中,知道又要准备逃难了。每天家里的来客不断,他们问的几乎千篇一律:
  “怀公呀!我们该怎么办呢?”
  父亲则是唉声连连,摇头不语。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九四八年末,徐蚌会战中,国军一败涂地。共军随时可能渡江,不仅大局无法收拾,甚至要逃也无地可容。
  未几,父亲调到鄂西行辕,先去了恩施,母亲则带我和妹妹溯江而上。到了宜昌,母亲病情转剧,需要休养,便把我寄在一个朋友开的皮鞋店里。不幸这时我也得了痢疾,肚痛腹泻,每日与奇臭无比的毛坑为伍,痛苦不堪。我一再吵着要看母亲,但是,店里上上下下谁都不理睬我。
  那是种脱离现实的特殊感受,皮鞋店中各种皮革、橡胶以及化学药品的气味,已令我丧失了习惯的认知能力。再加上生了病不能出去玩,更是烦躁难安。平常还有母亲做避风港,虽然她一直病着,但每当我需要她的时候,她总在身边。这次却完全不一样了,陌生的环境,人们奇怪的态度,为什么我一直见不到母亲呢?
  第一个闪入我心中的念头是,母亲把我丢掉了,因为我太淘气,母亲实在受不了。可是母亲从来没有抱怨过呀!怎会突然把我丢掉呢?我不相信!那么,还有什么原因呢?莫非……莫非她和峨姐一样?我以后永远不能再见到她了?
  想到这里,我立刻大哭大闹,说什么也要找母亲去。
  鞋店的主人劝我,说我母亲命很苦,难得有点快乐的日子,我应该乖乖地待在这里。我听了更是不依,如果母亲不要我了,那该怎么办?
  那人被我折腾不过,只好千嘱咐、万拜托,叫我见到母亲时不要吵闹,然后带我到了一个戏院。在后台化妆室里,我看到了母亲,她神采奕奕的,正与一个身着戏装的少女谈话。我几乎认不出那就是终年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的母亲,一时间竟然看呆了。
  母亲见到我,只说了声:“还乖吧”?又继续和那个少女说笑起来。
  我当时百感交集,安慰的是母亲还健在,而且显然没有拋弃我的意思。但是,看看她与别人亲热的样子,反而更加难过起来。她是我的母亲,她应该最喜欢我,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陌生人家中?
  多年后由母亲口中得知,那少女是当时的“汉戏”红伶,身世凄凉,与母亲一见即视同知己。早年生活的贫苦,嫁给父亲后家庭的折磨,母亲从来没享受过须臾的幸福。一旦有了精神的慰藉,她的病情顿时好转,俩人每天形影不离。
  在传统的中国社会中,道德虽是人立命立身的基础,但人性并未因之净化,故产生了在道德规范容许下的各种发泄行为。“捧戏子”可以说是其中的代表,自古以来,士大夫视之为风雅韵事,文人骚客也常将戏子当作灵感的化身。
  戏子所扮演的角色是虚幻的、经过蓄意美化的剪影,在时间上可古可今,性别上可男可女。对一般人说来,戏子所提供的是娱乐,能够远远欣赏就满足了。而对有能力、有钱势的人而言,戏子则是理想的玩物,既能表示自己的身价,又可避免很多无谓的纠纷。
  此外,还有一种心理补偿的成分,由于戏中人有时男扮女,有时女扮男。因而不论是男是女,人人都可以“道貌岸然”地公开表示其由衷的欣赏之情,不致有悖于中国社会上异性间的诸多禁忌。
  六十年代因为一部梁祝艳史,台湾曾掀起了一阵“凌波热”。上至大学教授,下至贩夫走卒,无不为凌波倾倒。她虽是女性,但扮演英俊的梁兄哥,男士们爱她,声称她将梁山伯演活了;女性们爱“他”,只缘“他”是女性,无须顾忌。
  我生平中仅有这一次,见到了母亲那种愉悦的神情。现在想来不仅能理解,且更为同情。父亲长年在外,母亲身为一个旧社会中的妇女,很可能藉此稍解寂寞。更何况痼疾缠身,自知行将就木,也许就在回光返照下,燃起人生的余烬。
  然而在当时,我想到的只是自己,天经地义,母亲只是属于我。在我需要时,她应该在身边,当我生病时,她应该安慰我。这次她把我丢在皮鞋店里,不仅对我不加闻问,甚至于见到我时也漠不关心,难道“母亲”不是“我的”吗?
  后来父亲来电催我们上路,母亲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宜昌。
  船到巴东,那是个山城,其实也称不上是城,总共只有一条街,沿着山势,挂在长江边上。那里的人民生活很苦,唯一的土产是一种略带透明、颗粒很小的红樱桃。我从来没有用过钱,更不知道怎样买东西,母亲见我垂涎欲滴,给了我几个银角子,我走到一个小贩面前,说要买樱桃。
  他挑着一个担子,问我要买多少,我把角子全给他,说:
  “这么多。”其实我压根儿不知道能买多少。
  他听了,眼睛睁得老大,忙说:
  “您老人家(湖北人的口头语,意指您)住在哪里?我给您老人家挑去!”
  原来我竟然把他整担的樱桃都买下来了,害得我只好拼命吃,吃得满嘴红汁,成了不折不扣的樱桃小口。
  住了一天,父亲率人来接,我们过了江,改乘木炭车,直趋恩施。
  木炭车顾名思义是以木炭做燃料,以水蒸气为动力的交通工具。由于火力不足,走平地尚可,一到上坡,大家就得下车。木炭车每每咆哮着、吐出大片浓烟,向前冲了一段后,又往下滑。司机的两个助手各拿了一个三角形木块,在车下滑时便忙将木块塞在后轮下,挡住退势,待车喘息够了,再向上爬。
  有时候路太陡了,车实在冲不上去,司机便满面愧容的,请大伙来推。随车的都是当时鄂西行辕的高级官员,闻言莫不面面相觑。父亲见了,首先卷起袖子,动手便推。大家这才七手八脚地一拥而上,车子又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
  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人世间一切大事,都是由这些小事堆砌起来的。人总是把自己看得很特殊,享受时不可少了他的一份,否则便是不公、不平。到了发生问题、应该设法解决时,这些人便叉着双手,远远地站着,认为那是别人的责任,与他无关。父亲之所以为人所敬重,与他的身体力行不无关系。
  可能是路上太过劳累,也可能是在宜昌时心力透支,母亲在车上咯血不止。从此以后,身体情况一天比一天衰弱,连脸上的笑容也显得疲惫不堪。
  国事也比母亲的病好不了多少,先总统下野,南北议和。人人都知道大势已去,常有人来劝父亲“识时务者为俊杰”,父亲立刻暴跳大骂,声震屋瓦。
  我们住在行辕的后面,院子很大,还种了一些玉米。虽然父亲严厉禁止,我还是一有机会便到院中摘了玉米到厨房烤来吃。有一天,父亲吩咐我做功课,随后就上班去了。等他出门的声音传来,我立刻高高兴兴地跑到厨房去吃烤玉米。
  正吃得有劲,突然听到一声狮吼:
  “邦复呢?”
  我吓得将玉米顺手一丢,连忙跑出来,恰与父亲撞个正着。父亲手中拄着一支“文明棍”,棍端包着铜套子,见到我,不由分说,举起棍子就往我身上抽。我还来不及逃,身上已狠狠地挨了几下,顿时痛入心肺。恍惚中,远处好象传来母亲微弱的呼声:
  “别把他打死了!”我听了,下意识地就往地上一倒,装起死来。
  那晓得父亲不吃这一套,只听得一声:
  “打死你这个没有出息的狗东西!”接着我左耳后面突然一阵剧痛,连装都来不及装,立时人事不知地昏了过去。
  事后人人说我命大,父亲那一棒就像打高尔夫球一般,棒尖正击中我的后脑勺,棒子断成了两截。而我左耳后面连着脑勺处肿得像拳头大,三个多月后才消掉。
  学校为了宣传共产党的可怕,特别举办一次晚会,所有的节目都由同学表演。不知道是谁出的点子,我被分到扮演一位受共军欺压的农村妇女,还要边唱边跳。我当然不肯,态度坚定异常,结果还是要劳动母亲出面:
  “儿啊,唱戏有什么不好呢?要知道你爸爸是个好官,他要让老百姓高兴,总不能叫他去唱吧,你代爸爸分劳,为什么不愿意呢?”
  “他们要我装女的,我不干!”
  “女的有什么不好?妈妈不是女的吗?观音菩萨不也是女的吗?”
  “可是装女生要擦胭脂,那不叫人笑死了?”
  “做你该做的事,不要管别人,那天妈妈也要去,就算跳给妈妈看,好吧?”
  母亲说好说歹,我只得硬着头皮,别别扭扭,活像个大姑娘。演完了,一连几天都不敢见人。立妹则表演一支蝴蝶舞,我在后台没有看到,据说她跳得面色苍白,不要说飞,到后来几乎连动都不能动了。

  有一天,突然有人急急忙忙地跑进家里,惊慌地喊着:
  “共产党过江啦!共产党过江啦!”
  家里又是一阵乱,母亲躺在床上只是流着泪,叹气说:
  “又要搬家了,老天哪!搬到哪一天为止啊!”
  父亲不知去哪里了,我只记得一切都是姚伯伯在打点,家里忙乱了一阵。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举步维艰地,带着我们兄妹二人坐上一架军机。先到万县,再乘船到重庆,住进湖北省银行的办事处里。
  那时,重庆也是一片兵慌马乱,我们都受到警告,不许随意走动。只要不看到父亲,一切事务对我来说都是新奇有趣,整天东张西望,忙个不停。
  办事处位于小十字街,街旁地上都是些摆地摊的小贩,我常去买“冰棍”吃,也常租些“娃娃书”(连环图画)来看。因此学了不少歌谣,随着别人唱:
  “……不怕铜打铁罗汉,只怕难过九月三!”
  那时人人在唱,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另外还有一段是:
  “火烧重庆,血洗台湾!”这段我懂,因为我一唱,母亲就骂。
  四九年九月三日那天,大约下午两点钟,我正在客厅玩,突然发现窗子外面,“朝天门”方向有一股黑烟,直冲云天。我忘不了汉口酒精厂的大火,在开始时也是一股黑烟。但办事处里没有人相信我的话,都说那是轮船泊岸,而且船一定很大。
  到了五点钟,原来的一股烟化为两股,而且变得很粗,办事处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们母子三人。母亲开始急了,电话又打不通,口中便念起观音菩萨来。
  我跑到门外一看,才知道事态严重了,原来不仅是失火,而且火头不止一处,人人都紧张地群聚街头,指东望西,议论纷纷。还有不少军警,荷鎗实弹,来往巡曳。
  小十字街紧接大十字街,大十字街则与银行街相交,如果银行街也烧了起来,那问题就大了。根据目前形势,显然是有人纵火,朝天门一带都是穷苦人家住的木房,很容易燃烧。银行街则是钢筋水泥的高楼,虽然不容易燃烧,一旦烧了起来却难以抢救。
  这时人群中一阵大乱,半空又冒出了一片浓烟,隐隐还看得见火舌伸缩,彷佛就在小十字街的附近。我慌忙跑回家,急着对母亲说:
  “不得了,到处都烧起来了!”
  母亲虽然心里焦急,却对我说:
  “怕什么?菩萨自然会保佑我们的。”
  天色不但没像往常一样暗下来,反而越来越红。由窗子望出去,朝天门一带完全笼罩在熊熊的火光下。偶而,昏黑的浓雾从下向上倒卷,弥漫着诡异的乌紫色,火苗像断了线的风筝,轻灵地直窜向遥空,火势彷佛接近了尾声。正当人们满怀期望,突然间,一团更加明亮的闪光,挟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无数密如珠网的火星,四散崩裂。顿时,天心又破开一个缺口,火光更盛,火势愈加猛烈起来。
  本来屋里静静的,只听得到我自己的心跳,和母亲喃喃的祈祷声。忽然,前街嘈杂鼎沸的人声也挤了进来。我下意识的跑到大门口,眼下居然也是一片通红,人人呼天抢地的奔跑着。有人抱了些什物,有人还拉着孩子,甚至有人衣冠不整,披头散发。但却无一不是惊惶失措,在那惨红滟滟、宛似炼狱的街头上,不辨东南西北地乱跑乱窜。
  地上到处是箱笼衣物,有人摔倒了,后面的人又扑上去。尤其是小孩子,有的就地号啕大哭,有的茫然地在街心打转。一时鬼哭神嚎之声,充塞圜宇。
  我被眼前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吓得楞住了,不知何时起,母亲已站在我身后,口中不断地念着: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一位警察看到我们,好心地过来说:
  “太太,还不快逃?四面八方都烧起来了。”
  “往那里逃呢?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那位警察摇摇头,无可奈何、踽踽地消失在火光中。
  我觉得很热,更难受的是呛人的烟味,脑中一片空白。这时自发性的生命力发挥了作用,我不再问母亲,跑进屋里,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连抱带挟地,把我们仅有的四件行李都拿了出来。母亲充满怜惜地阻住了我,她说:
  “儿啊!假如该我们母子死在这里,你逃得掉吗?”
  我急中生智,迸出一句话来:
  “如果不该死在这里,我们就逃得掉!”
  母亲平静地望着我,说:
  “我是活不久了,但你不是短命相,放心,菩萨会保佑的。”
  看到母亲安祥的面容,我顿时平静下来,生死的问题在那时倒没有想到,只是受了眼前气氛的感染,不知不觉中想要拔足飞奔。由于对菩萨的信念,不论在多么恶劣的境况下,母亲都能维持着平和的心境,这一点对我的影响无与伦比。
  在顺境中,人人都能发挥所长,而身处逆境,心一乱就失去主宰。母亲现身说法,一次一次带领着我脱离险境,不知不觉中,我已学会了她那处乱不惊的镇定态度,一再地让我渡过难关。
  不久,传来阵阵杂乱的汽车喇叭声,街上又是一阵乱,我看到载着军人的大卡车,一辆一辆慢慢地驶过来。登时,人群像潮水一般挤到街旁,车队压过到处散布的箱笼,颠簸着朝银行街那边通红的火衖里驶去。
  街头立刻活动起来,人们又燃起了希望,既然车队能开进来,就一定有条活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纷纷挤往车队前来的方向逃命。
  在最后一辆车上,我看到了办事处的人,立刻高兴的大叫。车子一停,先跳下来几个军人,持着枪围在车前,不许别人过来。
  办事处的职员急着对母亲说:
  “夫人,时间不多了,我们是奉命来搬库存的,你们先上车吧!”
  他们从库房中抬出很多沉沉的小箱子,听说里面都是银元。等车子装满了,那几个荷枪的军人慎重其事地或坐上车顶,或攀援在车旁。车子这才缓缓地穿梭在一些不知名的大街小巷中,沉重地鸣着喇叭,在人群里抢出一条活路。
  我们彷佛是活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炉中,触目之处都是火光,只有天心是一个浓烟迷漫的黑窟窿。乍看无处可走,所幸有些军警守在转角的路口,车子时而向着火势最盛处,时而转向背火的方位,不断的绕来绕去,渐渐地远离了火场中央。
  从母亲与办事处职员的交谈中,我才了解事件的全貌。原来这是共产党的攻心策略,他们打算把国民政府最后的基地烧掉,口号就是:“火烧重庆,血洗台湾”。而最主要的目的则是借着这次的“火烧”重庆,防止人们逃向即将被“血洗”的台湾。
  因此这次大火全是预谋,全市有数十起纵火事件,而成功地燎原的有七处,先由朝天门的木屋起,沿着山势,由山下向上烧,最终目的是我家附近的银行街等金融重心。
  国民政府未能洞悉在先,事起仓促,一时间手忙脚乱。最厉害的是共产党严密的布置,很多住家中早已准备好汽油、酒精等易燃物,只等一声令下,立时引火爆炸。更狠的是朝天门的火场,只是为了将全重庆的救火车都陷在其中。
  当救火车到达时,他们的地下工作人员一律出动,有的割裂水管,有的扎破轮胎,尽一切可能来阻止救火行动。待水源枯竭后,再将救火车之回路堵塞,使之插翅难飞。然后在入夜之际,待救火系统全部瘫痪了,便在全市纵火,要烧得重庆片瓦不存。
  共产党所没有料到的是,重庆市各地消防队指挥并不统一,各谋其政。朝天门大火烧起来时,所到的救火车并不多,因此其它各地的火势才能控制。等到十字路火起,国民政府得以调动全部力量,打开一条生路,将银行中的库存抢救出来。
  言谈间大家感慨不已,时先总统已将主力撤至台湾,重庆民心涣散,人人都在期待共军之到来。不放这场火,人民将会欢欣鼓舞地迎接“解放”。而经历了这次残酷的浩劫后,虽然达到了阻止一些游离份子逃向台湾的目的。但在另一方面,市容的破坏不说,无辜百姓生命财产上的损失以及民心的创痕,恐怕永难弥补了。
  随后我们搬到重庆南岸一处叫“黄角坳”的地方,重庆的余烬尚未熄灭,青烟袅袅,三分之一皆成为焦土,远远望去一片乌黑。据悉约有五十万人家破人亡,灾民处处,凄厉的哭号声,隔岸犹隐隐可闻。
  我们的家在一个小山坡上,事实上这里举目尽是丘陵,羊肠幽径曲折起伏。由于没有水电,点的是油灯,喝的是山泉,对我来说倒别有一番滋味。
  给我们挑水的是个姓冯的少年,年纪与我相若,就住在我们家对面的山坡下。记得曾有人对母亲提起,说他父亲是共产党,叫我们不要用他。母亲不以为然,反而对他更为宽厚,常叫我送些食物点心到他家去。
  我仅仅见过他父亲一次,是在他们那阴暗的小屋里。起先我有点害怕,因为在人们的传说中,共产党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可是又禁不住好奇,仗着与他儿子交了朋友,相信他还不可能把我给吃了。
  那是一个瘦长的老人,看上去一点也不特别,冯介绍我说:
  “爹,这是朱少爷。”
  他只嗯了一声,问我道:
  “你父亲是朱怀冰吧?”
  我有点不安,嚅嚅地应了声。他随即说:
  “你们去玩吧。”
  我如释重负,忙拉了冯出来,一时忍耐不住,我便问他:
  “人家都说你爸爸是共产党,你知道吗?”
  他很奇怪地反问我:
  “什么是共产党?”
  我无从解释,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里有一所小学,我刚进学校,就偷偷地喜欢上一位粗眉大眼的长发姑娘,她名叫辛举碧,住在冯家的山后。
  冯天天为人挑水,没有读书。有一天,我等冯挑完了水,便邀他去逛山路。走到辛家门口,没见到她,自是有些失望。但又心有未甘,刚走过去,又找个理由走回来瞧瞧。
  冯看出其中有些蹊跷,问我:
  “你在干什么?走来走去的,人家会把我们当贼!”
  我羞得无地自容,只好告诉他实情,他说:
  “这个简单,是哪一家?我帮你去把她叫过来。”
  我忙说:
  “千万不要把她叫来,我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
  冯轻蔑地笑了笑,说:
  “真是大少爷,只想远远地看一眼!”
  我随指向一间破败的茅屋:
  “就是那一家。”
  他一看,立即就说:
  “听我的话,你不能和她来往。”
  “为什么?”我被他弄胡涂了。
  “因为她一家都是共产党。”他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爹爹,”他解释道:“我爹爹说,所有的穷人都是共产党。”

  有一天晚上,父亲又出现了,他的脸色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但这次更是阴沉。他和母亲关着门谈了很久,然后走出来,摸摸妹妹的头,又看了我一眼,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母亲在房里哭得死去活来,又咳了一盆血,气如游丝。大家都慌了手脚,一个个围在母亲身边,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母亲镇定下来,流着泪水,说:
  “我们今后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才说一句,母亲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停了一会,说:“他要和胡宗南一起去打游击。共产党已打到綦江,我们又要逃难了,姚伯伯明天会来接我们,上次留在恩施的行李,也都运到重庆了。”
  “太太,你们就要走了?”老妈子问。
  母亲喘了口气,点点头。
  “去哪里呢?”老妈子又问。
  母亲一听,又伤心地哭了起来,而且一直摇头不语。
  晚上母亲把我和妹妹叫到房中,拿出两块小小的金子,眼中噙着泪珠,慎重地说:
  “你爸爸从来不要钱,我好不容易省吃俭用,才存了这二两金子。现在我们又要开始逃难,很可能你们会走失,我的身体更怕撑不下去。万一有这么一天,你们年纪小,又没亲没故……这二两金子,我给你们缝在衣领子里,不到不得已,千万不要取出来……娘对不起你们。不能照顾你们长大成人……”说着,母子三人哭成一堆。
  最后,母亲勉强忍住眼泪,小心地把我们的棉衣领子拆开,将金子藏在夹层里。并对我说:
  “你该懂事了,不要怪你爸爸,他有他的责任,以后你的责任就是照顾妹妹。我这里还有五十块现洋, 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拿去用。”
  第二天,母亲叫我去学校办理转学手续。这还是第一次我自己办,心里很清楚,以后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到了学校,我向老师说要转学,老师什么都没问,立刻带我到办公室,替我及妹妹填好表,只剩下姓名一栏空着。然后问我:
  “你要改什么名字?”
  我楞住了,不知道为什么要改名字。
  “你父亲名气很大,共产党一定不会饶过你们的,最好改个名字。”
  我脑筋一转,想到那北海牧羊的苏武,就说:
  “那我就叫朱武吧。”
  老师填了上去,又问:
  “你妹妹呢?”
  既然有武,妹妹就叫文,岂不是文武双全?我很得意自己取的名字。
  回到家,母亲已坐上轿子,姚伯伯正搓耳挠腮等得不耐烦。一见到我,话都来不及说,急急忙忙就催着大家动身。
  这时长江渡轮全被军队包了,所有大小船只也都被征用,姚伯伯来时,在重庆租了一艘小船,还是经过上级特许,才保留给我们。
  江边密密麻麻的都是军人,一个个衣衫褴褛,神色疲惫。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则干脆睡倒。长江两岸辽阔,船只又少,看来这些部队要全数过江,起码得花个十天半月。
  所以,当姚伯伯拿着特许公文,穿过重重部队时,两旁投来那么多羡慕的眼光,我真以为我们的渡船一定神气非常。
  不料,竟是一条小筏子,勉强装下了我们一家人,船身吃水就几乎到了船舷。这一天长江风浪很大,船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颠簸不停。除了一波一波的浪头,我们什么都看不见,昏昏沉沉地,一种对未来莫名的恐惧,袭上我的心头。
  才十二岁的年纪,天灾人祸、生离死别都经历过了。终年流徙不定,永远在搬家,不停地在适应新环境。虽然我并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人生,但我却开始羡慕冯家那样平静的生活,如果能那样过日子该多好,挑挑水,连书都不必读了。
  上了岸,姚妈妈、爱珠,还有跟我们多年的长工吕庆友都来迎接。母亲见了他们,又是一阵伤心,加上途中的辛劳,衰弱得几乎无法动弹。
  这时姚伯伯把我当做大人,大家一起商量何去何从。姚伯伯说:
  “怀公交待省银行办事处留了一辆卡车,叫我们回汉口去,可是……”姚伯伯转过头去对母亲说:“以你目前身体状况,恐怕……”
  母亲叹口气说:
  “都是我连累了你们。”
  姚伯伯忙说:
  “我的看法是,先去北培,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
  母亲知道别无选择,含泪不语,我们走到办事处前,行李已经装在车上。大大小小数十件,多半是父亲最珍贵的书籍,刚刚由家人吕庆友老远从恩施押运来的。
  这时大约是下午两三点钟,重庆街上冷冷清清,与我数月前所见真有天壤之别。而且还有种奇怪的声音,彷佛是远处的雷鸣,轰轰不绝。
  我问姚伯伯,他紧张地说:
  “是共产党的大炮声,大概明后天他们就要到了,你看重庆的人几乎都逃光了!”
  我们上了车,可是司机却不在,到处找不着。吕庆友急了,只好猛按喇叭,寂静的街道上,回音激荡,显得非常的刺耳。
  过了一会,突然见到街头那端跑来十多个人,母亲紧紧地把我拉住,姚伯伯则站在车前头仔细观察。等他们跑近了,才看出都是办事处的熟人,大家不禁松了口气。
  姚伯伯立刻迎了上去,谁知还谈不到几句,双方竟然争执起来,声调也逐渐提高,只听姚伯伯气愤地说:
  “怀公待你们不薄,把你们由湖北带出来,不论如何,做人也该有点天良!”
  其中有个人理直气壮地答道:
  “天良?我们也是人,也有权逃命,这部车子是办事处的,我们当然优先!”
  那边还在争吵不休,有几个人径自绕过来,叉着腰毫不客气地对母亲说:
  “你们下去,我们要用车子。”
  母亲气得发抖,说:
  “我不下去,这是怀公留给我们的!”
  “什么怀公不怀公?国民党都倒了,你们还神气什么?”
  姚妈妈知道再闹下去吃亏更大,便对母亲说:
  “我们就先下去,找到处长再说。”
  姚伯伯见情形不对,急急地赶了过来说:
  “车子还是让给他们好,我们另外再想办法。”
  眼睁睁地看到以前对我们必恭必敬的职员,现在竟变得如此蛮横无理,我心中又气又恨。但是形势比人强,在这生死关头,凭我们几个老弱妇孺,又能把他们怎样?要是我有一身武功,或者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哼!我要把他们一个一个捏死,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他们永世不能翻身…
  等我白日梦做完,车子早开走了。母亲斜躺在路旁,脸色苍白,连声干咳不止。所有的箱子行李散落一地,吕庆友正忙着收拾。
  我第一次产生了未能尽责的感受,为什么当时我没有挺身而出呢?所谓的英雄好汉,绝不是贪生怕事之徒啊!
  姚伯伯四出奔走,想尽了办法,可是那时重庆已是死城一座,叫天不应,找人无着,急得真似热锅上的蚂蚁。反倒是母亲冷静地念着经,一面安慰姚妈妈,说菩萨会保佑好人,万事都已经由上天安排好了。
  天色渐渐晚了,姚伯伯已经束手无策,目前唯一的希望是找一处能暂避风寒的地方。说不得,只好把办事处的大门打破,至少可以渡过今夜。
  办事处外面有座铁门,上了一个大铜锁,吕庆友用尽了全力,也撼动不了分寸。正在忙时,街头有一部黑色轿车悠闲地慢慢开了过来,姚伯伯一见,赶忙迎了上去。
  开车的司机一见到姚伯伯,立刻伸出头来,高兴地大叫:
  “姚秘书,您怎么还没有走啊?”
  姚伯伯一时呆住了,不知该怎么回答,那司机又说:
  “您老不记得我了,我是陈局长的司机,小陈。”
  “对了,对了,我真是老糊涂了!陈局长呢?我正要找他。”
  “早都走了,公馆里只留下我一个人和这部车子。”
  “真的?那好极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这有什么问题,”小陈痛快地说:“我每天闲得发慌,您老请吩咐吧。”
  姚伯伯指着母亲说:
  “朱怀公你还记得吧?这位是怀公的夫人,本来怀公留了部大卡车给我们,可是被人抢走了,现在……”
  小陈立刻说:
  “这是小问题,您说吧,您要上哪里?”
  姚伯伯犹豫了一下,说:
  “北培。”
  “北培?”小陈吃了一惊,犹豫地说:“只要在重庆市内,去哪里都不成问题,可是北培实在太远了。”
  “有什么分别呢?陈局长一时不可能回来,你也要生活呀,不如你送我们去北培,我给你一两金子,总比坐在家里好。”
  小陈考虑了一会,慨然说:
  “行,听您的!”
  那车平常连司机只能坐五个人,吕庆友要押运行李,不能同行。我们母子三人,加上姚伯伯夫妇及爱珠,还勉强挤得下。只是母亲要平躺,我们拿了两个箱子,在后座搁脚的空处铺得与座椅等齐,倒有点像张床。
  小陈考虑得很周到,为了怕路上买不到汽油,弄了好多桶放在行李箱中。忙到动身时刻,天色已经黑了。
  重庆市内空空洞洞的,宛似鬼域。一出了城,景象立刻改观。先是看到稀稀落落,三五成群的人,有的背着家当,有的扶老携幼,宛如细细涓流,朝着同一方向走。再下去,人群越聚越多,渐渐地,像是洪水一般,汇为潮涌。但是汽车却不很多,间或看到几辆,也都陷入人海中,司机一面猛按喇叭,一面缓缓地往前挤开一条路来。
  平常开车到青木关,大约只需二十分钟的路程,这时走了四五个小时,已经是三更半夜了,路上人车拥成一团,却还不知离青木关有多远。
  又挨了一阵子,只见路旁两侧的人群不断地向前移动,车队反而一部紧接一部,前灯照着尾灯,大家都动弹不得。远远望去,活像一条咆哮的火龙,瘫痪在黑暗的大地上。
  小陈开始有点不耐烦,便走下车去,活动一下筋骨。过了一会,他懊恼地回来说:
  “看样子青木关到不了啦,共产党故意开些烂车子来,把路给堵死了。”
  我们后面早已接上了长长的尾巴,这里又没有岔路可走,真是进退两难。姚伯伯急得抓耳挠腮,母亲不住地念观音菩萨,只有妹妹和爱珠挤在一堆,睡得香甜。
  等我打了个小盹,醒过来时,车子又在缓缓前行。果然路边的田埂上有很多东倒西歪的车辆,有的还四轮朝天,看来都是被人推过去的。
  路边除了逃难的老百姓以外,也有不少军人。他们多半披着破旧污秽的军服,肩上倒挂着步鎗,情况和难民相差不多,个个面露疲倦之色,步履维艰地往前挨着。
  才走了没多久,车队又停止不前,小陈再去打听,这次的消息更糟。原来军队在前面设下关卡,拦下所有经过的民用车辆,一律充公。
  姚伯伯生气的说:
  “是谁的部队,简直无法无天。”
  小陈意味深长地说:
  “要是有法有天,就不会打败仗啰!”
  姚伯伯突然想到:
  “我身上还有重庆市长的公文,不知道管不管用?”
  “您有没有枪?有枪一定管用,前面好几部车上都有,有的还是机关枪哩!”
  果然,走了一段路,几个军人把我们拦了下来,姚伯伯拿出公文说:
  “我们有公事,再说车子这么小,你们拿去也没用。”
  那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向姚伯伯说:
  “老乡,我们也不为难你,但有两个兄弟走不动了,借你们车顶坐一下,过了青木关就放他们下来,你说怎样?”
  姚伯伯连忙满口答应,想不到这一来,那两个军人反而成了我们的护身符,一路上再也没人找我们的麻烦。
  又走了一程,姚伯伯突然指着路边说:
  “那些不是抢我们车子的人吗?”
  一点也不错,十几个男男女女,挤在难民丛中,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真是又可恨又可怜。显然他们的车子被充公了,天下事真是祸福难测,如果先前没有被赶下车,现在走在路上的就是我们了。以母亲的病况,那种惨状实在不能想象。
  直到天上泛起了丝丝曙光,车子才开到青木关。这时路上人车已很稀少,放下那两个军人后,小陈这才舒了口气,踏足油门,向前风驰疾驶。
  刚走了一段,小陈就觉得不对劲,每当车要向左转弯时,车身下就咯咯作响。小陈停车一检查,又带来一个坏消息:
  “钢板断了,一定是刚才超载,又走走停停,震坏的。”
  “还能开吗?”姚伯伯问。
  “到北培还可以,但北培没有修车的地方,去了车就报废了。”
  “车子一定要修,你知道那里有修车的地方?”
  “往成都的方向有几个大站,我曾经去过,但这一去一回,就得多担搁一天。”
  姚伯伯叹口气说:
  “一天算不了什么,修车要紧。”
  一路上,小陈小心翼翼的开着,还算很顺利。走了半天,我们只看到二部装甲车,与我们反向而行,其它倒是毫无异状。
  到了一个相当大的镇上,我们先下来休息,小陈则去修车。在一个小铺子里,姚伯伯买了几碗面,店家不收法币和金元券,坚持要用现洋(银元),而且是一块钱一碗。我对金钱没有概念,但与上次在巴东时,几个银角子就买来一担樱桃相比,其分别也就可想而知了。
  由于已经饿了很久,这碗面之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虽然馋得要命,但我知道我们总共只有五十块现洋,看看大人们,连碗底都舐干净了,当然不敢再要。
  店家问我们去哪里,姚伯伯说要去北培。店家说:
  “老哥去不成啰,当兵的把桥都炸啦!”
  姚伯伯不相信,说:
  “瞎说!我们刚从那边过来的。”
  “老哥,你刚才过来,一定看到两部怪车子啰,那是去炸桥的!听说共产党已经过长江了,我真不懂,这么丁点小桥炸了有啥子用?”
  小陈修车回来也证实了这件事,大家商量之下,北培既然去不成,就只有去成都了。母亲虽然舍不得那些行李,但是说不定能在成都找到父亲,心情反倒开朗很多。
  出了镇,直到成都,路上平静得不像是在战争的边缘,没见到几个军人,也见不到作战工事。农民照常耕作,商人一样营生。只是每当我们问起共产党的动静,大家都耸耸肩,好象漠不关心。但是有一点却如同冒在水面的冰山,可以反映出人心的消长。不管我们买什么,商家一律只收现洋,政府发行的纸钞好象废纸一般。
  我在车上发现了几本小说,是还珠楼主着的《武当七女》、《北海屠龙》等。这是我陷迷于仙、佛、鬼、怪、妖、魔奇异世界的开端,幻境与现实交错,人可以随时逃遁到主观的时空里,自得其乐。
  有一天傍晚,我刚刚神游青冥归来,才发觉已经到了成都。眼前一片低矮的平房,丝毫没有大都会的气派。而且军警密布,三步一哨,十步一岗。市容很是萧条,家家户户重门深掩,平静中隐藏兵戎的杀气。
  不记得母亲与姚伯伯是怎么商量的,只知道迷迷糊糊中,姚伯伯带着我,在成都的大街小巷里穿梭来去。姚伯伯拿着一张写满地址的字条,我们逐一叩门,询问父亲的下落。结果不是无人应门,便是好不容易出来个人,却是一问三不知。我肚子又饿,双脚也酸痛难忍。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在一排竹篱前,一位老先生探出半个身子,姚伯伯轻声问了他几句话,他一直摇头不语,却仔细地打量着我。
  姚伯伯立刻把我拉到他面前,说:
  “您总认得他吧!他是怀公的次公子。”
  那老先生半响没作声,突然问我:
  “你妈妈呢?”
  “妈妈睡在车上,没有来。”我照实回答。
  “她为什么不来呢?”
  “因为她有肺病,身体不好。”
  老先生点点头,对姚伯伯说:
  “我三年前见过他,那时他还小,只是在这个关头,我必须谨慎些。”他小心地四下张望了一阵,然后悄悄地说:“也真巧,怀公今天下午刚来给我辞行,你们早来一天,我还真不知道他来成都了,如果你们来晚些,怕也见不到他了……”
  姚伯伯急问道:
  “怀公真要去打游击了?”
  “不是,”老先生说:“胡宗南奉命死守成都,怀公则要随行政院撤退到香港,大概是明天的飞机……只是我没有想到要问他,不知道他住哪里?不过他曾经提到要去看几个人,那些人我都认识,我把地址抄给你,赶快去找。还有,现在怀公名列湖北头号战犯,不是我见过邦复,我绝不会告诉你他的行踪,你千万小心点。”
  虽然地址在手,有了下落,不幸这时兵慌马乱,人人自危。我们找到一处时,已是深更半夜,一片岑寂。敲门之声惊彻四邻,只听见犬吠之声远近呼应,却未见到一个人影。我把脸贴近门缝,看到屋内分明有烛火晃动,但就是没人应门。
  姚伯伯急得跳脚,又换一家,情景依然。
  回去见了母亲,大家相对无言。良久,母亲戚然说:
  “或许这是天意吧,算了,大家都辛苦了,有没有地方可以吃点东西?”
  小陈知道附近有个夜市,我们便开车过去。偌大的成都静悄悄的,彷佛是个空城。我们担心连夜市都歇业了,那才凄惨。
  还好,有几家店门还开着,只是客人不多。我们刚刚走进一家,姚伯伯竟然兴奋地大声嚷叫起来:
  “好呀!你们都在这里!怀公呢?”
  里面坐着的几个人,我彷佛认识,他们听见叫声,吃了一惊,一看是姚伯伯,赶忙把他一把拉过去,连使眼色,悄悄问:
  “怀公夫人呢?”
  “来了,来了,睡在车上。”姚伯伯忍不住老泪纵横,总算放下心来。
  父亲一见到我们,不但毫无喜色,反而暴跳如雷,大骂姚伯伯不负责任。姚伯伯静静地等父亲骂完了,才细细地把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父亲叹口气说:
  “这叫我怎么办?整个行政院有好几百个人,撤退的飞机只有四架。票都已经分好了,明天上午就要起飞,就算我是行政院长也没有法子呀!”
  母亲在一旁躺着,伤感地说:
  “不要担心,我们先在这里休息几天再说,你的那些书还在北培,我也不放心。等我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回北培去。”
  “胡说!你们先休息,我看看有什么办法!”
  第二天一早,父亲弄到了一张票,那是因为有人临时变卦,到行政院退票,正好被父亲碰上。但是问题仍未解决,因为按照规定,不论大人、小孩,每人一票。据说撤退所用的是飞虎航空公司的军机,由外国人负责检查,只认票不认人。
  大家建议父亲和母亲先走,但母亲坚持说,要走我们母子三人都走,要留都留。七嘴八舌吵个不停,最后父亲发火了,大喝:
  “谁都不许吵!先到机场再说!”
  那时的机场只是一片黄土平地,上面散布一些乱草和几间机棚。沿途军警严密戒备,机场上则是冠盖云集,无一不是当时各地各界的军政大员。
  到了机场,父亲和他的朋友立刻分头行事,到处“打点”,首先传到的好消息是飞机误点,要延到晚上,正好给父亲赚到了宝贵的半天时光。最后,大概花了不少钱,得到验票人员的首肯,我和妹妹可以不用票而混上飞机。
  这是行政院最后一次撤退,一共有四班飞机。父亲的朋友王洸先生是前航务局长,他有三张票,乘第二班飞机,带着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答应带我闯关。父母亲则是第四班,那时应是深夜,说不定妹妹也可以混过。
  事到如今,除了委诸天意外,别无良策。母亲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念佛。连我也知道事态的严重,开始在心中默默念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好象是晚上八点钟,第二班飞机到了,大家排着队,王先生紧拉着我的手。父亲和母亲站在远远的人群中,我的心中很平静,因为有观世音菩萨保佑,我不认为这是骨肉分离的关头,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陌生而又遥远。
  队伍逐渐往前移,我的心开始猛烈地跳动,我们踏上了独木桥似的跳板,四个人,一大三小。我看到昏暗的机舱门口站着好几个人,每收一张票,放一个人。我这才想起离开了母亲,要飞向一个遥远而不知名的地方,看看紧牵着我手的王伯伯,心中突然万念杂陈。如果我走不成,还可以陪着母亲,万一妹妹上不了飞机,那时母亲会怎么样?随妹妹留在成都?而我却要跟着父亲?再不然把妹妹一个人丢下,可能吗?
  我知道菩萨会保佑,但是保佑谁呢?是不是连妹妹也在内?心中还在胡思乱想,人已到了机门。突然门口一阵骚乱,似乎有人在找什么,我们趁乱走进机舱,耳中只听到有人叫着:
  “四个人,只有三张票。”
  另外有人叫道:
  “有一张票在我这里!”一个外国人想过来看,而后面的人又拥了上来。
  王伯伯忙把我拉近身边,掩护着我,一起挤到飞机舱尾。这原是一架军机,容量并不大,为了增加载运的人数,所有的坐椅都被拆除了。我们就地一倒,王伯伯立刻把我藏在身后,再用毯子盖了起来。
  到香港启德机场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下了飞机,王伯伯交待我不要乱跑,好好在候机楼里等候父母,说完他们就走了。
  我一生奇特的行径,都与这些遭遇有着不可分的关系,不过十多天的时间,我经历了各种不同的境况,由轰轰隆隆的炮火声中,逃!逃!逃!逃!冒着骨肉分离的风险,从一个未知的时空,又逃向另一个。十二岁的我,就体验了尚无法充分了解的巧合奇遇,一个事件紧扣着另一个事件,分毫之差都足以令我的未来行向不同的轨道。
  我试着理解所发生的各种事件,可是那些感受如同梦境一般,很陌生,却又那么真确。任何事态的演变都巧妙得不可思议,以常理而论,这些巧合只能出现在三流的小说中。除非是以母亲一再强调的“菩萨会保佑”这句话来理解,才能圆满地解释一切。
  这些事件的经历,对我有很大的助益,以致后来遇到任何打击我都认为是理所当然,常能保持平静的心态,对原则总是坚持到底。但在另一方面,又使我虔信命运,以为在菩萨庇佑之下,不必积极去争取或追求世间的一切,最后终于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九四九年,启德机场只有一个候机楼,来往的班机也很少。我一个人呆呆傻傻地,在四周全是玻璃窗的大厅中等着。我不断地自问,父母亲会不会来呢?如果不来,该怎么办呢?我想到母亲缝在衣领中的金块,用手摸摸,那坚实的感觉令我稍感安慰,可是这又能买几碗面?让我活几天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干脆专心地念起观世音菩萨来。
  果然上天垂佑,到了下午,父母亲与妹妹都平安到达。随后父亲先去台湾,我们在九龙的大埔墟住了三个多月,在一九五○年元月移居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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