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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父亲   环境、身世、父亲、动乱


  生命,是灿烂的花朵,是一闪即逝的流星,是大漠骤雨后,满被大地的新绿,也是活跃在地心,不时奔放的熊熊烈焰。生命,因宇宙进化而堆砌,衔负着一脉相承的原动力,从过去通向未来,从混沌直达永恒。
  透过茫茫的天体,在铺满碎钻的繁空中,均匀地散布着无数的、各形各色的星团、星云、星系。在无数的无数中,恒星、行星、卫星交错纠缠,有的光耀夺目,主宰了大片虚空;有的层层环绕,簇拥着能量的核心,逐渐扩展到无尽的边陲。更多的却是没有光华、平实无奇的微尘,散布在渺遥的天际。
  在这无尽的虚空里,一颗蓝色的行星,恰似一叶扁舟,载着渺小的人类,驶过无边无涯的航道,留下了似真若假的些许痕迹。
  站在人类的立场,人是具有智能的生命体。在当前已知的宇宙中,唯有人能肩负起宇宙传承的使命和任务,从而跨越时空,回归宇宙。
  假定时、空是宇宙架构中交错的道路,人的生命则是无量虚空累积的指针,一步一步牵引着后来者,行向终极。有的在险巇的悬礁上,以智能的光芒导引着往来的船只。有的则活跃如急漩的狂涛,迸溅漫天的炫彩。更不乏散布在时空的各个角落里,无动于衷或是无可奈何地,忝附为生命家族之一员。
  有了生命,世上充满莫名的希望、失望、兴奋、无奈。最后,生命留下了另一波循环的种苗,悄悄地溜走了。唯有生命的脉动,人世间才充斥着悲、欢、离、合。也唯有透过生命的力量,人们才会在世世代代的寻觅中,无止无尽地憧憬着生命的奥秘。
  有谁出生时,不是来自黑暗?靠着自己的摸索,渐渐看到模糊的世相。好不容易站了起来,不一会儿又跌倒了,再爬起来,再摔倒。终有一天,人必须面对永远无法了解的陌生世界,盲目的探索前进,梦幻一般的人生旅程,就此开展在虚无之间。
  能量的排列组合无穷无尽,其中有一种方式,将能量驻留在一个封闭的结构里循环运作,生命于焉诞生。因为机率的难得,所以生命是可贵的。因为可贵,生命体最珍视自我生存的价值。更因为珍视,生命体不得不自我独立,建立了堡垒,完全与外界隔绝。最后,生命体只能透过有限的感觉器官,接受环境传来的一些隔阂而蒙眬的讯息。
  从最初的单细胞生命,逐渐发展成为繁复的高等动物,生命每向前迈进一步,自我的堡垒就堆砌得更高更厚。人类问世后,基于堡垒的牢固,感知早已迷失在茫茫的星际与厚实的城墙之间。惶惑、寂寞、虚幻、孤独与生命永远为伴,来自何方?去向何处?甚至于此时此刻,一切流经的讯息都宛如迷雾中的花朵,难以捉摸。
  千万年以来,多少哲人诗人,向外观察客观的宇宙,对内则面临主观的自我,似真如幻、若有还无。为了生存、生活,人不得不怀着虔敬的心,对自然界这种伟大而玄秘的现象,不断的讴歌、崇拜,好奇、追索的结果,观念逐日积累。
  这种累积是一种象征式的讯息,相当于时、空交错的再现。于是,另一种能量的形式--知识,就在人类一代一代的探索下产生了。
  知识是人类透过感官及主观意识所认知的现象,并经过当前环境的客观印证,且为同时代的人共同的认知。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知识原本就是宇宙的架构,不过借用概念为载体,透过时、空,以供人类认知及应用。
  而人呢?在历经了困惑惶恐,好不容易展露头角,自以为君临万邦之际,一旦发现时代的舞台上,已被七彩斑斓的激光光所占满。人不仅不是主角,在骚乱忙碌的布景更迭中,人连陪衬的地位都模糊了。
  知识历经了数十万年的积累传播,一旦时机成熟,它立即跃为进化的主流,在宇宙中无限地延伸、扩展。各种新的观念、技术不停地推陈出新、争奇斗艳。知识不仅是宇宙力量的主宰,也是人类存亡、兴衰的原动力。它彷佛高挂在天空的太阳神战车,拖着人类,高速的向不可知的未来飞驶。
  知识普及了,世界改变了,事物的变化有如重力加速度一般,随着时间的平方值急速累进。每每在人们还没有认清它的真实面目,还来不及对它作出正确评估之前,新的事物又继续不断地滋生。
  人追求知识的原意,是要明确地了解这个世界。可是就像追求异性一般,认识越多,了解反而越少。在物质文明鼎盛的二十世纪,知识经过了科学技术的洗礼,分工日益精密,已不再是人类所能理解,更非人类所能控制的了。
  在千万年的演进过程中,人类早已适应了变化缓慢、稳定的环境。以往的人,一生之中岁月往复,四季依旧,社会的步履有如山岳的风蚀,细微得无从察觉。任何人只要在青少年时期学到一些做人处世的观念和技术, 就足够其终生应用而有余。
  到了这个知识爆炸时代,人仍然是人,而环境却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急剧改变。因此,凡是在早年有所成就,志得意满,或者不愿继续学习以资适应的人,往往会被现实遗弃,永远停滞在过去自我迷恋的岁月里。

  中国是个文化古国,几千年来,曾经有无数的圣贤才智之士,把经验汇聚为实用的体系。举凡人类社会生活行为,钜细靡遗,都明定了详尽的遵行准则。在这个传统下,人人墨守成规,不求进取。整个社会在划一的步伐下,安定和谐。在十九世纪之前,仍然巍峨屹立在世界舞台上。
  假定人类到今天还只算是“中年”的话,中国可以说是“少年得志”,人们陶醉在过去光辉的历史里,自大自满。谁知新时代遽然到来,随即面临了各种未知的挑战,原来所依凭的金科玉律完全与客观现实脱节。在这种情形下,既不能扬弃固有传统,又无力开创崭新的局面,以至于新旧之间产生了严重的矛盾冲突,人不知何去何从。
  个人不过是大环境的缩影,我的父亲承袭了中国传统,却不幸生长在这个新时代。而且也是在少年得志的际遇下,自负自傲,目中无人。他有着传统“读书人”所具有的清廉正直操守,也有士大夫不恤下情的习性。他自知跟不上时代的脚步,却又保守固执,坚持己见。终其一生,以不变应万变,永远与现实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根据族谱,我们是宋儒朱熹之后,明朝张献忠乱起,先祖聪一公由安徽婺源迁居湖北黄冈西乡(黄冈又名邾县,传为周武王封侯之地,后人去“邑”为“朱”,遂成朱姓)。父亲是第十九代,为“万”字辈,这是依传统族谱之“辈名”所定:
  聪寿元文允,金廷守自光;继国承天庆,丰功泽“万”邦。
  逢时明大道,秉义启忠良;纯仁钟懿宪,长发世恒昌。
  举凡用做族系辈名的诗,既要用吉祥的字汇,且不可重复,又要有意义,以激励子孙向上。中国的社会就维系在这种重视家世、代代薪火相传的精神上。这种精神并与汉字的特色紧密结合,形成了一种不可分割的情结。
  父亲生于一八九一年(民国前二十年),名万荫,字怀冰。
  祖父早逝,又无恒产,家境非常清寒,因为父亲自幼喜好读书,曾受同乡望族周氏接济助读,后娶周家女为妻,是为我之“大娘”。大娘生一子二女,子名邦保,长女名众生,次女名敏生,都较我年长甚多。
  父亲十七岁就读“汉黄德师范学校”时,参加了同盟会。辛亥首义,策名学生军,司城防巡逻及库藏守卫。民国二年,以公费考入保定军校第四期就读。
  民国成立之初,各地军阀割据,内战频仍,兵马倥偬,而全国仅有保定军校一所国立的军事大学。在黄埔军校取代其地位之前,保定毕业生一直是天之骄子,军权在握,叱咤风云。父亲在民国十四年参与北伐,任总司令部参谋处上校科长,十九年为湖北省民政厅长。这时年岁方轻,而功名事业一帆风顺,心骄气傲,不可方物。
  民国二十年,先总统蒋公主持南昌行营,父亲任第四厅厅长,主管情报及先总统之行事日程,权倾一时。当时政学系之首脑杨永泰、江西省主席熊式辉等,为了扩展政治势力范围,极力拉拢父亲加盟。然而父亲怀抱着满腔“国家理想”,兼以出身军旅,不悉政情,反而规劝杨永泰等人以服务国家为要,不应结党营私。
  杨永泰为我国近代史上最工心计之政客,父亲严词峻拒后,他一面表示敬佩,一面向先总统蒋公进言,认为父亲是个人才,理应重用,并推荐其兼任江西省民政厅长,先总统欣然同意。不久,杨又进言总统,表示父亲能力卓越,江西倚重极深,希能专任民政厅长。时正值国内党争昌炽,先总统为了安抚各界,遂免除了父亲第四厅厅长之职。
  在官职上,民政厅较行营第四厅为高,然而中国向以人治为主,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南昌行辕是当时的权力核心,尤以第四厅在职责上最接近先总统。不论何人,要面谒先总统,必先通过此关。父亲为人耿直,不假词色,为此树敌甚多,一旦远离君侧,前途自是堪虞。
  待父亲查知系杨永泰调虎离山之计时,命令已然布达,在杨氏蓄意阻挠下,父亲累次想面见先总统,禀报解释均不得逞。父亲怒不可遏,竟不自量力,愤然挂冠而去。先总统生平最忌部属之不忠,为此,在父亲之档案上批示“永不录用”。
  父亲官场失意之余,遂西行游览苏杭风光,途经江苏溧阳,买了一位年方十八的贫家女汪氏为妾,并携回家乡,这位贫家女便是我的生母。
  当时三妻四妾乃社会所容许的风习,父亲除了大房周氏外,还有二房桂氏。桂氏为贵州某一名门闺秀,生了三女,为宁生、汉生、雨生。父亲常年在外,大家庭中争宠夺权,时起勃溪。我的母亲无钱无势,无亲无友,地位低贱, 以致沦为仆役。
  世态炎凉,为了生存,无人不设法攀龙附凤,排除异己,故而弱者永远是残酷现实的贡品。母亲受尽欺凌,唯有忍气吞声,每日以泪洗面。不久即因“呕气伤肝”,体弱操劳而罹患肺病,直到弃世,始终没有康复。
  民国二十一年,母亲生一女,名峨生。在过去传统家庭中,不论妻妾,不生男儿就得不到应有之地位。此时又因父亲失去上欢,无人敢于任用。贺国光掌四川省政,多次举荐父亲,皆为先总统所拒。家人更怪罪母亲,认系不祥之祸水,境遇不堪想象。
  在保定军校第八期时,父亲为学校助教,曾担任陈诚之分队长,彼此相知甚深。民二十四年,陈诚任陆军整理处处长,特向先总统竭力担保,父亲始得出任副处长。此后数十年间,父亲始终与陈诚保持着部属及相知至友的特殊关系。
  民国二十六年,抗日圣战开始,父亲调任第九十七军军长,并兼河北省民政厅长及冀察战区政治部主任。七七抗日圣战方起,我于十月呱呱落地。父亲原来期望大哥之出生得以“邦保”,战事既起, 遂将我命名为“邦复”。由于生了男孩,母亲才算在家庭中有了地位,人情冷暖之余,朋友也多了起来。
  在记忆中,有许多亲友常说我呆头呆脑,尤其是母亲,她总担心我会成为白痴。原因是在我三岁时,有一个勤务兵突然良心发现,坦承受到唆使,常喂我吃朱砂。传说吃了朱砂后神智受损,人会变得痴呆。父亲知道后,为了避免家庭纠纷,训令母亲带着峨姐及我北上,到太行山军营居住,同时并邀了舅舅汪泰荣同行。
  在军旅中,父亲曾着《孙子十三篇阵中笺释》,于民国二十七年出版,并被选定为国军指定教材。当时在太行山战区除父亲所率之九十七军外,尚有共军朱德、刘伯承之部队。父亲自负文武全材, 于民国二十九年二月某日,竟然单骑赴共军总部,与朱德等将领辩论“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之优劣”。
  不料共军乘父亲不在,立即向国军发动奇袭。由于事出不备、变生肘腋,主帅又身陷敌营,自是溃不成军。在荒乱中,母亲被一小队卫士救走,峨姐与我则人各一头,睡在滑竿中,由竿夫抬着逃命,兵慌马乱之间,大家都失去了连系。不幸的是一颗流弹击中峨姐的左肩锁骨一侧,竿夫怕受责备,竟将我姐弟俩弃置荒郊,逃命而去。
  所幸大舅汪泰荣骑着马到处找寻我们,后来在路旁一处发现了滑竿,我尚在熟睡中,峨姐则是满身是血。大舅以为她已经死了,不得已,仅将我一人带走。
  峨姐乖巧可人,深得母亲疼爱,母亲坚信在菩萨保佑之下,峨姐不会死,便派人到处寻找。过了数月,居然发现峨姐为一农家所救,创口已合,但弹头深陷胸腔,再也无法取出。到九岁时,终于死于弹伤之并发症。
  事件发生后,国府中央大为震怒,而共军则解释说是一场误会,为了抗日救国, 双方遂不再追究。经过这次变故,父亲深痛政治斗争之尔虞我诈,无视真相以及国家利益,
  灰心之余,遂向中央提出了辞呈,打算隐居山林。
  同年八月,父亲改叙第六战区长官部参谋长,但他已无心军旅,坚决请辞。时陈诚任湖北省主席,又身兼军事重责,南北转战,以致省政荒驰。陈诚力劝父亲应以国事为重,旋调父亲为湖北民政厅长,代摄主席职务。
  由于祖先世代务农,兼又出身寒微,父亲深悉民间疾苦。早年虽然曾经多次担任民政厅长,但因阅历不足,且对军事及政治尚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故少有建树。这次与朱德等人讨论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之优劣,使他憬悟到仅仅空谈理论而不实践,再好的主义也只是动人的口号,很难让别人信服。

  辛亥革命以来,整个中国分崩离析,内战连年,民困兵疲,国力斲丧。原有的势力瓦解了,新生的凝聚力则尚未成形,民族自信心早已散似落絮。主流论者常把责任推给各地的军阀,认定军阀据地自大,国家因此不能统一,三民主义遂不能实现。
  所谓的“军阀”,不过是掌权的中央,对拥有军权的地方敌对势力所下的定义。政治上一向是成者为王败为寇,谁被视为军阀,就表示即将成为俎上之肉。于是乎党同伐异,便成为名正言顺的口实。千千万万宝贵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地断送在无情的战火中。
  实际上当时中国人的知识水准不高,兼以中国五千年来菁英式的士大夫观念已经根植人心,革命所标榜的三民主义,了解的人寥寥无几。要想让全国人民放弃自己的意识型态,团结在毫无所知的主义下,那才是不可思议的奇闻。
  二十世纪中,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资本主义及共产主义,都异口同声地强调“民主”,且基于相反的意识型态,彼此敌视。其实“民主”是社会上中产阶级壮大后,人民知识水准齐一,而且权威力量式微后,人民自然而然产生的自主方式。
  虽然双方都主张民主,但两者的着眼点背道相驰。资本主义主张资本的自由运作,从而激发人性的物欲,从事生产竞争,政治仅仅是经济的附庸,故可由人民自行决定。共产主义则认为资本易受少数资本家垄断,强调物质分配的平均性,坚持中央集权,人民仅能在一个集体力量组成的机构下,间接选举代表,以行使其权利。
  由于对人性缺乏真正的认知,这两种理论都忽略了人与人性的互动关系。因为人有私心,主义只是一种工具,只要有利于己,利益既得者可以任意阐释之。换句话说,主义不过是一种糖衣,里面可以包里任何药品。不论拥护也好,反对也好,说穿了,人人着眼于私利,不过有先来后到、能力高低之分而已。
  资本主义放任人性,漫无止尽地追求物欲,很能满足有能力的知识分子。共产主义则控制人性,抱着平均分配的理想,颇受能力不足的社会大众支持,但是却因对知识分子的疑虑及受到知识分子的排斥,而失去了他们的服务,以致物质生产的水准低落。
  刚巧,二十世纪的知识爆炸,一举赋与了知识分子无以伦比的生产力量。当资本主义日新月异,将新世界的生产力推向新的高峰时,共产主义却仍然停顿在原始的环境中。如果这两大阵营永远没有交集,倒也可以各行其是。但是,时代在改变,媒体传播成为人民认知的窗户,共产主义的控制方式,立刻在媒体的诊断下,成为举世审视的交点。
  民主的滥觞,缘因欧洲历经千余年的宗教统治,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率先启发了人们的省思。到了十七世纪,知识崛起,理性抬头。十九世纪,地下贮存的巨大的能源被发现了,工业革命成为主流。这一来,中产阶级如雨后春笋,在欧洲应运而生,新的贵族登上时代的舞台。
  欧洲的封建制度建立在社会阶级上,除了封建贵族,一般人民有如奴隶,无法获得教育机会。工业革命提高了生产力,造就了大量的中产阶级。他们虽然主控了经济,但在贵族杯葛下,仍然不具有社会地位,也就是说没有政治主权。
  十七世纪的英国人洛克,首先喊出了“天赋人权”的口号。接着,法国一个极具浪漫色彩的青年卢梭,厌弃了当时的社会环境,根据“自由平等”的观念,写了一本《民约论》,提倡民主制度,掀起了新时代的序幕。
  实际上,从欧洲民主思潮的兴起到当今的民主政治的成型,其中还有一段曲折的变化过程。欧洲民主风潮蔓延后,传统的力量式微,与新兴势力之间不时爆发战争。难民们纷纷飘洋渡海,移居到尚未开发的北美洲,由于新大陆地大物博,移民得以无限制的自由发展。反传统、反菁英、唯我独尊的自主思想,本是移民离乡背井所追求的梦想,遂形成美国式的民主制度。
  到了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战火烧遍欧洲,美国不仅未受波及,反而渔翁得利,收容了无数顶尖的欧洲科学家。加以幅员广大、物产丰饶,军火、民生工业应运而生。是以在两次惨烈的欧战之后,一跃而成为超级强国。
  既得利益者为了永保所得,最好的方法便是独占。美国真正的利益是经济,经济利益来自资源、生产技术与贸易。要独占就必须防止竞争对手的壮大,最好对方永远积弱不振,方得予取予求。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再应用各种手段分化或颠覆其它国家,且全力推行民主政体、人权外交,其中原委,思之即明。
  强行将一种现成的社会制度,移植到水土不服的异地,在历史记录中,除非是亡其国灭其种,还没有成功的前例。没有智能的人往往喜欢幻想,看到有钱人挥霍无度,以为只要学习其生活方式,就是迈向富足的不二法门。事实证明强行改革惯性极深的社会传统,其结果必然是动乱、冲突,结果付出代价的总是无辜的民众。
  民主的根本在于人民的自觉,而自觉需要有客观的条件。起码人民要有一定的知识水准、独立谋生的技能与充分的就业机会,才不致受到金权、政客的诱惑及愚弄。此外传播媒体、职业军人必须中立,以免社会大众受到欺骗及操纵。更重要的是有完善的法规,有守法的社会大众,这样才能形成一个繁荣、稳定的民主社会。
  这些奢侈的客观条件,对挣扎于生死存亡边际的第三世界而言,正是他们努力奋斗的理想。为了理想的实现,代价是必须付出的,但是本末不可倒置,绝非先实行民主,知识及力量便随之而来。不幸,无知的人无法分清什么是必要的手段,什么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
  民主制度的精髓是不论贤愚是非, 无所谓尊师重道,更免谈什么讲信修睦。个人的利益高于一切,个人的见解凌越真理,自我就是宇宙的中心。而维持这个制度的手段,是各种利益团体把票源视为禁脔,各自包装他们的利益,与人民的选票交换。最后,一张一张的选票累积起来,就此决定了国家社会的命运。
  时代是人生活的大环境,个人是环境的一部分,风起云涌,花落花开,无一不是息息相关。人因应环境的变化,形成了独特的意识,个人的意识又支配着个人的行为。
  中国近代的悲剧,就是在时代压力与传统价值观两者的冲突下形成的。我的父亲经历了国民革命的前半段,他看清了政治的真面目,却没有能力脱离苦海。我个人则又承袭了他的无奈,继续挣扎在另一个崭新的时代战场上。
  因为有了父亲的前车之鉴,我完全放弃了对政治的任何幻想,从而立志探索,到底什么才是人生真实的方向。我所看到的,是人类更大的灾难,中国不过是险滩中的一个礁石,而河水已经泛滥,人类文明面临崩溃的边缘。父亲没能为苦难的中国尽到多少力量,我也对当前的危机束手无策,因为,人性如同脱了缰的野马,整个世界已经濒临疯狂。
  所幸,在我们传统文化的洗礼下,我走上了自己该走的道路,看透了事物的因果。最后终能全身而退,所以才能陈述这一段因果。

  国民政府在革命成功之后,打着民主的旗号,却用违反民主的理念,要以武力统一全国。可是,“民主”如何统一呢?政治意见一致?利益权力相同?还是在万众同心之下,理所当然地捧出一个真皇帝、假总统?
  各省要求“联省自治”,而中央则坚决反对。于是地方群起反抗,结果是生民涂炭,二十多年之中,年年内乱不已。
  父亲并没有看到这些因果,他是革命的忠实信徒,只是他却在其它“同志”们没有觉醒之前,就认定与其仅用武力征服异己,不如以“王道”化之。在他的观念中,新时代的王道,就是“三民主义”的“民生主义”。
  陈诚也有相同的观感,在父亲的协助下,在湖北省首先揭橥了“新湖北建设计划”,其中包括民生主义新经济政策、计划教育以及二五减租等。不幸的是日军节节进逼,新政虽然略见成效,却无法彻底实施。直到大陆易帜,陈诚主持台湾省政,再起用湖北原有干部,重订“三七五减租”政策,因而奠定了台湾小康的局面。
  那段期间,我们母子寄居在鄂西建始县景阳河乡下。那里有一片峡谷平原,中间是条细长而清澈的河流,鹅卵石的缝隙间,游鱼清澈可数。入春,原野满眼新绿,秋至,则是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放眼向四外延伸,远处可见由平地拔起的陡峭悬崖耸入云际,横亘在天边。我片片断断的记忆,就像甫出土的嫩苗,领受着大自然的洗礼。在这个阳光照耀的山麓间绵延凝聚,日渐串连成形。
  母亲的肺病已进入第三期,时常咳血,八岁的峨姐负起了照料我的责任。我对她有印象大约是三岁多,我常对她挥以小拳,但她总是微微的笑着。她越不在意,我越是生气,打得也更凶,不到她叫痛不止。
  人生的悲哀就在此,身边美好的事物,我们总认为是理所当然而不知珍惜。一旦成为昨日黄花了,美好的记忆才无休无止地萦回脑际,不断地啃囓着心灵,于是痛苦烦恼纷至沓来。然而,时间彷佛一道道锈蚀的重门,过去的已经紧闭,未来的尚未开启。徘徊其间的人们,永生只能在隐密的缝隙中,吮吸那点点滴滴。
  因为母亲的病情,峨姐自然而然取代了慈母的地位,她对我的照顾可说是无微不至。只惜人在幼年不通事理,纵使沐浴在和煦的微风里,也不知春日的可贵,反而在她的宠爱下,筑起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小小王国。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得了白喉,那好象是一种很可怕的病。有一天,母亲带我到一间极大的房子,那里有张小床,上面躺着峨姐。她见到我,没有说话,只拿了两个又大又红的橘子给我。我一见到橘子就忙着吃,以后的事一概都不记得了。
  下一幅景象,是在一个小山丘旁,母亲伏在土堆上痛哭,我在泥土中找到一只透红的小蜘蛛,正打算把它掐死,母亲突然说:
  “那是姐姐的化身,不要碰它!”
  我不记得母亲还说了什么,只是搞不清,为什么峨姐化成了小小的蜘蛛?我眼见那蜘蛛消失在泥土中,自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已变成蜘蛛的峨姐。而且,在我尝到了人世艰辛、真正懂事以前,也从来没有认真地想念过她。
  多么不幸的人啊!人永远只能在时光流逝之后,才领会得到生命的宝贵。也只有当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亲人,撒手离开我们而去,平安、欢乐化为乌有后,人才知道什么是空虚、孤独。亲情就像温煦的冬阳,若有似无地,淡淡而又持续地,给我们提供了生存的保障,让我们得免于严寒的侵袭。
  峨姐曾是我的褓母,我的朋友,我遮风蔽雨的护身所。每当我做错了事,惹了祸,挺身而出,代我受责的是她。每当我无理的要求,在父母拒绝之后,让我出气泄愤、饱以小拳的,也是她。
  母亲长年卧病在床,在受尽了人间的磨难后,还要承受父亲在日益恶化的国事、家事中,所爆发的戾气。母亲的抱怨与泪水,有如长江黄河的滚滚浊流,包罗了千古以来所有炎黄子孙的苦痛与灾难。母亲没有地方倾诉,最后都一股脑地倾倒在峨姐小小的心灵中。我还记得,峨姐总是默默的听着,似解非解地微笑着,在平静中吞没了涛天的骇浪。
  直到我历经艰险,航行到了风平浪尽的虚无大海时,这才又想起了峨姐。同时也真正地领悟到老子所说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即使仅仅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幼童,她那平静的心灵却已包容了万有,与天地同寿。

  在我记忆中,还有一幅鲜明的景象,四周是一片枯黄的稻田,我走在田埂上,后面跟着一位奶妈,我一直盘算着想吃她的奶,却又难以启口。突然间,她说话了:
  “小少爷,要不要吃奶?”
  正是做贼心虚,怎么被她看穿了?我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往前逃去。待我回头看时,她正将雪白的大奶子掏出,颤巍巍地对着稻田,挤出一道道诱人的乳箭。后来我对女性的胸部充满了憧憬,除了受到造物者的播弄外,也有部分是基于当时的印象。
  接下来的缕缕记忆,隐约是在一所医院中,一个高高的圆顶白纱大蚊帐,像是一座小山似地横亘面前,母亲指着蚊帐对我说:
  “来看看你妹妹!”
  我并没有去看,因为我不了解蚊帐与妹妹的关系,但我对医院光可鉴人的地板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立刻在地上找到了一根绣花针。母亲见了,一把抢过去,仔细地别在蚊帐上,口中念念有词。别好后,她对我说:
  “你妹妹很尖,你要小心点!”
  一直到现在,这些琐事还深深烙印在我心中,不仅因为我曾经被各种迷信影响过,也有感于人的成见,竟然会建立在一些毫无基础的偶然事件上。可是我们兄妹之间,基于我个人特殊的情况,在成年之后,彼此很少来往。
  根据立妹的生日,这段记忆应该是在我四岁之前,自此以后,掠影逐渐串连起来,一幅一幅的画面,清晰而明确。可能是由于幼年时的不幸遭遇,使我经常逃遁在过去的岁月里,以致能保持其鲜明度。姑不论是什么原因,至少我能意识到,自己这一生的经历似乎与他人不大一样。我童年时期相当孤独,只能尽量利用回忆,不断地整理、分析,并且研究、检讨。我充分应用了自己生活中宝贵的资源,使我得以认清自己。
  另外还有件事,对我的影响也很深远,那是我最早期的“思维”痕迹。峨姐死后,母亲为了“暖脚”,要我与她同睡。而我浑身是劲,连睡梦中也在奔跑,母亲实在消受不了,便把我的双脚绑起来。
  那时乡间常有土匪出没,而我一入梦,就会碰到土匪,人人都逃走了,偏偏我无论如何用力,总是动弹不得。有时我还可以用双手爬行,但每爬到门口,那高约尺许的门槛,就令我有咫尺天涯之感。那种恐怖、无奈以及绝望的感受,多年之后仍萦绕心际。
  这种梦不断地重复,害得我胆小如鼠,白天怕土匪,晚上则怕上床睡觉。直到有一次,梦境实在吓人,我忍不住撒了一床的尿,于是母亲再也不准我与她同床了。
  自后不再梦到土匪,但尿床的恐惧却又接踵而至,我愈害怕,梦中小便愈急。妙的是我明知身在梦中,也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要找个厕所,不要尿在床上。千篇一律地,最后总是在找到厕所后,心中还在犹豫,下身即感到一阵温暖,已是覆水难收了。
  家人天天耻笑我,这种羞惭远比梦到土匪的恐惧还要糟糕,我开始“想”办法,包括用身体把尿煨干;给自己包上“自制尿布”;甚至把床偷偷挖个小洞,下接尿壶……但是不论如何掩饰,却没有一次骗得过别人的法眼。
  直到九岁那年,有人教了母亲一个偏方,用猪膀胱熬汤给我喝。不知道是不是那种骚味远比挨打、挨骂还要可怕,总之,居然喝了一次就奏效了。但因为尿床的余悸犹存,我始终不愿到亲友家做客,尤其是绝对不肯过夜。
  幼儿园也与我无缘,有次佣人把我送到一个地方,里面团团地坐着一圈小朋友。每人胸前兜着白色的围巾,正在拍手唱歌。佣人丢下我走了,老师把我拉到座位上,我不知道大家在做什么,只觉得一切好陌生,动都不敢动。不巧小便告急,我更是紧张得傻了,不知不觉竟尿了一地。发生这件事之后,只要听说是去幼儿园,不管大人用什么方法,我宁愿挨打,死也不肯再出家门一步。
  六岁时进小学一年级,这时二娘也到建始来了,三个姐姐都与我同学。我当时实在不懂,雨生姐姐竟变成“男生”了,改名邦男,一定要我叫她哥哥。但是在学校里,她老跟女生玩在一起。由于父亲官大,二娘又有钱,很怕出事,所以派了个卫士,腰间挂着“盒子炮”,亦步亦趋的保护着。
  同学们好奇不已,后来发现我是她的弟弟,特来问我,我说:“她是我姐姐,我叫她哥哥。”这话一传开,我被母亲狠打了一顿,以后我们两家就很少来往。
  我们的邻居是建始的顾乡长,他们一家三代同堂,人口众多,老奶奶特别喜欢我,我也就恃宠而骄。他们有很多果园,四季都有水果收成。他们家最令我感到兴趣的地方,是贮存橘子的仓库。我向老奶奶磨菇,要到了仓库的钥匙,然后就整天睡在橘子堆中,吃得不亦乐乎。橘子有酸有甜,有的多汁,有的干涩。因为怕酸,从经验中我学会了分辨的方法,一摸皮就能断定内容,百拿百中。
  不久,麻烦来了,吃了上千个橘子,胃酸过多,后来饱受其苦,得不偿失。
  民国三十二年,父亲调任鄂西行辕主任,我们便搬到恩施去。离开了景阳河, 坐上滑竿,眼见那天天看到的峭壁越来越高,青黜黜的直插上云里。本来走得很轻松的竿夫们,突然慢了步伐,领头的一哼一吼地唱起了山歌,跟在后面的,则一声一声地应和。
  他们都穿著草鞋,重重地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阶梯上,山壁也回声应响。由大人的神色中,我知道事非寻常,乖乖地握紧了把手,仔细观看。
  先还看得到远处的景阳河,渐渐云气弥漫,除了前面滑竿蒙眬的影子外,只有右侧长满苔藓的巨石,倒挂着串串水珠。幸而有竿夫们前后相应的歌声,使我感觉到还在人间,否则真像一场茫茫无止的恶梦,压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以往在梦中的恐惧是无助的,我并没有真正看到我所逃避的土匪,只是手足无力,动弹不得。现在身临其境,虽然也感染了一分不知名的惊悸,但手脚全在自己控制之下,心里虽然怕,胆子却很大。
  这样一直向上逐步地走着,天气越来越冷,我们里着毯子犹自发抖,竿夫们却披着破絮般的衣衫,一个个头上冒着淡淡的白烟,不一刻就与雾气融为一体。
  最令我迷惑的,是那些伸手可及、而又抓不住摸不着的云雾。它们蒙蒙眬眬地环绕在身边,是那样地潇洒,那样地轻柔,它把我身边的景物都美化了。阴暗又狰狞的巨石,披上了半透明的细纱,幻化为神秘脱俗、若隐若现的仙山灵境。更有那透体清凉、沁人发肤的感受,完全超出了日常的经验。
  我完全遁入到另一个时空中,那种印象虚而不实、鲜明又强烈,常常导引着我忽视现实、向往玄秘,并伏下了日后我迷恋神怪小说的因子。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到了崖顶。立时,天清气朗,起伏不止的丘陵,向天边绵延无尽。回望来处,是一条沿着石壁直下千仞、云雾隐约的小道。竿夫们如释重负,一个个古朴的面容上,展开了彷佛被长年风霜刻蚀出的笑颜。他们立刻摆好香案,祷祝天地。原来这段山路名为“鬼见愁”,一个不小心,人就会失足深崖,粉身碎骨。
  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心肠慈悲,记得她不止一次向父亲提起,希望政府给他们修一条路,每一次父亲总不耐烦地说:
  “唉!你们女人家懂什么?比他们更苦的人多的是!”
  那时我才六岁,父亲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一个高大、披着深色风衣的影子。他没有一般人初见我时的亲切和蔼,也没有别人父亲的那种热情。陌生加上惧怕,我躲在母亲背后,不顾她的呼唤,就是不肯出来。
  这是中国人的传统观念,由于对儿子的期许高,作父亲的必须摆出严峻的姿态。所谓“玉不琢,不成器”,男人是社会、家庭的中坚份子,一定要坚强,经得住考验。父亲对我的第一个印象显然不好,我也对他深具畏心。
  由这次见面起,我们一直跟着父亲,随着时局的变化,奔波连年,迁徙无定。父亲开始对我施以严酷无情的教育,幼年自由的岁月从此消逝无踪。为了逃避,我常常躲在回忆中,使得现实与虚幻永远交织成为一体,形成另一个天地。
  父亲难得对我展露笑容,也从未表示赞许,不论做什么,不好当然要受责罚,好则更待改进。无尽的督促,无情的鞭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似乎要将整个苦难中国的重担都加到我的肩上,他所有的失望、不满,都化成了对我的寄望。
  抗日战争惨烈异常,国事一天一天恶化,他的神色也一天比一天更为沉重。在我记忆所及,他除了工作之外,还是工作。他做事的要求很高,而且就事论事,言出如山,绝不假以辞色。不知是谁说过,我父亲一生的遭遇,就是他刚愎个性的写照。现在想来,我们这古老的中国,文化思维已然定型,在今昔世态的变迁中,又何尝不然?
  常有人说,父子、夫妻之间经常呈现出互补的关系,正因为优点与缺点不是绝对的,所以当人不满于一个角度上所见时,他经常会改换另一种方式,以资弥补。我曾力求避免跟随父亲的轨迹,但那只是外表的行为,内心深处,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人在启蒙时期,心智一片空明,这时环境的影响奠定了个人意识的基础。在一个一丝不苟,崇法尚礼的家庭中,远在产生自我意愿之前,是非善恶的准则已然深植。成长之后,只不过是因袭过去的意识,以资因应当前的环境罢了。
  我继承了父亲的血统,更承受了父亲的人生理念,所不同的只是环境变化所得到的讯息。父亲所经历的是一个国家的战乱,而我所见到的,则是中华文化的衰微及整个人类的兴亡。当人已经养成了负责任的意识型态时,一旦看到事件的真相,责任就自动压上肩膀。这时已经不再是愿意与否的问题,而是怎样尽心尽力去实现了。
  父亲也有他温柔的一面,妹妹立立是全家人欢乐的中心。记得在她四岁那年,不知是谁教她,在一个全家团聚的当儿,她说:
  “我是爸爸的心肝,舅舅的宝贝,妈妈的肉。”
  她说时撒着娇,依偎在父亲怀中,剎时,人人欢畅大乐。父亲搂着、亲着她,笑得嘴都合不拢,却只差一点没把我气昏。一股嫉妒之情油然而生,这种肉麻的话,她怎么讲得出来?父亲也居然听得进去?
  她是开心果,我却是眼中钉,这种相去天渊的待遇,导致了我对她的偏见。我也曾东施效颦,用些手段争取父母的宠爱,却只看到父亲铁青的脸。究竟是为什么呢?每当我受到委屈时,这些情景就浮现眼前,自怜自艾,由不得悲从中来。
  民三十三年,日寇大举进逼,在血战之后,鄂中易守。我们全家撤至重庆,父亲调任军法总监部副总监,兼训练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训练委员会操场的一端就是我们的宿舍,只要父亲一上班,操场上立刻冒出十多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小朋友,玩起“官兵捉强盗”来,喧哗吵闹之声,往往要劳动警卫叔叔前来才能制止。
  不久,父亲发现“强盗头头”竟然是我,大为震怒。可是打、骂都发生不了作用,我只怕罚站或罚坐,但也只有在父亲亲自坐镇之下,才感到害怕。我血管里似乎有无数只小虫,如果不许我动, 小虫就浑身乱爬,令我又酸又痒,难以忍受。
  只是父亲公务繁重,他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跟着开溜。最后父亲只好把我锁起来,群龙无首,训练委员会才又恢复了平静。后来我常听父亲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这个娃,我真拿他没办法,怎么打、怎么骂都不管用,拿绳子把他拴起来,他可以跟绳子玩上一天!”
  然而,母亲却有一套非常有效的方法,她先灌输了一些忠、孝、节、义的观念,再加上一些栩栩如生的神话故事,令我不得不对冥冥中的秩序感到由衷的敬畏。
  她一再强调,人的“头上三尺有神明”,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神明都有详尽的记录。在人间有人间的法律制度,神明无意干涉。但是当人死了以后,就要回到神明面前,这时阎王爷就会率领判官小鬼,把人在世间的所行所为,一一提出来检讨。神明的因果爽然,善有善果,恶有恶报,若是大奸大恶,就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在母亲的教诲中,我依稀看到了阎王与小鬼狰狞的模样,还有那油锅刀山,森森的白骨。神明这种力量显然比父亲的棍棒更可怕,我逃得了父亲的监视,却摆不掉头顶上的良知。因此,尽管我很调皮,却始终不敢沾惹母亲所说的坏事。
  母亲还有一些绝招,就是在必须管制我的时候,她会杜撰或利用传统中一些故事来转移我的注意力,这样远比打骂更有效率。比如说,夏天的晚上,我们全家常到院中纳凉。为了避免我问东问西,母亲会叫我去找萤火虫做萤光灯;再不然就叫我守着天上的流星,在看到流星消逝之前,一方面要用绳子打一个活结,好把流星的精灵系住, 同时要默默的许愿。这样,那个精灵便会帮助我使愿望实现。
  说来容易,可是我从来没有做到过。有时结打成了,忘了许愿;有时愿虽许了,绳结却没有打成。总之,我的心中嵌满了无数晶莹如同碎钻似的星星,锲而不舍地遁入无尽的遥空,追寻又追寻,捕捉又捕捉。每当我上天入地胡思乱想之际,人间便少了个捣蛋小鬼,一家人才能安安静静地渡过一个惬意的夏夜。
  在中国,每年的除夕总是要全家团圆,欢聚一堂。为了珍惜这难得的良机,人人都要守岁,得熬到子时以后才能睡觉。对我而言,白天已玩得疲累不堪了,一旦要守岁,可就难如登天,大人叽叽喳喳的谈话声,此时都化成了蒙蒙的催眠曲,听来软软绵绵。我昏昏欲睡,简直连一分钟都熬不过去。
  母亲告诉我,大家守岁的目的,是要等着看“老鼠嫁新娘”,每年仅此一次,睡着了就错过了机会,必须再等上一年。
  老鼠嫁新娘?那一定有个小小的花轿,小小的鼓乐队,小小的新郎倌,只是不知道小小新娘子长什么模样?想着想着,不觉精神大振,目不转瞬地,直瞪着任何老鼠可能出现的地方,其它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从来没有看到老鼠新娘,不过,那只能怪自己,因为看不了多久,不由自主地,我总是到梦乡去追寻了。
  常有人说,中国民间流传着太多迷信,而且溶入生活教育当中,扼杀了自由思考的精神。母亲对我的影响极深,照理我应该是受害最重者之一。然而结果却是相反,要谈观念,我还没有找到任何人比我的想法更自由。
  西方很重视儿童教育,极力鼓励儿童发挥幻想,所以才有安徒生、格林等童话以及伊索寓言等小品。为什么外国的童话就不是迷信呢?没有能力洞悉真相的人,往往喜欢大发谬论,经常找些理由怪罪环境,责备他人!
  由幼年至成长,人的认知必然要经过各种心灵的激荡。认知有对有错,有是有非,也唯有在对错是非中印证比较,外界的讯息才能在自己心中发芽生根。家教是人生最重要的一环,父母的智能与训诲,是个人人格形成的根基。
  我很珍惜这些过去的“迷信”,那是中国人千百年来所累积的教育方式。不仅把做人做事的哲理溶入了生活行为,达到了管教的目的,也唤起了幼儿的遐思。甚至于在我年纪渐长,对世事有更明确的认知时,还能由此找到自己思维的痕迹。
  我就读于“交通小学”,学校附近停着不少军车,有位同学发现军车的车尾有盏红灯,常常自动闪光。有人说里面有颗夜明珠,大家用石头将车灯逐一打破,哪知里面除了一片外表平滑内呈棱形的红玻璃外,连个灯泡都没有。这个问题曾困惑了我多年,也使得我对光亮、透明的东西特别感到兴趣,连带养成了好奇的动机。
  重庆市本是夹在长江与嘉陵江间的一座小山,因拜两江交通便利之赐,在汉朝以前便是货物的集散地。由于四川四面环山,四条河流从正中划过,水气旺盛,全年多雾,尤其重庆为最,所以又称做雾都。
  在长江与嘉陵江的交汇处,很像一块流动的黄色软玉,旁边镶配着一片透明的绿宝石。长江是壮阔的,浊流滚滚,日夜呼啸,而嘉陵江则温柔而含情脉脉地依依伴随在侧。两江水乳交融,任凭无限旖旎风光随波而去。
  我家正临嘉陵江畔的上方,从高处向下远眺,一条宁静、清澈飘流的碧玉锦带,蜿蜒在青翠的峡谷之中。一逢假日,住在附近的同学就三五成群地爬下斜坡,脱去鞋袜,到浅石堆栈的河岸边埋头寻宝。因为同学中盛传有些石头是船变的,而且变得很小,如果找到了,我们便可以乘坐小船,到小人国世界去。
  寻找中,经常会传来阵阵欢呼声,大伙便不由自主地蜂拥过去,总有人穿凿附会地说那块石头是军舰,甚至于有人认为是飞机,我却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我只捡些漂亮可爱的小石头自我欣赏,也因此无法成为大众歆羡的对象。
  每次由河边回来,一定会狠狠地挨上一顿打,不论我如何掩饰,都难逃父亲的法眼。越是怕,越是千方百计的撒谎,而每次所说的谎话,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好在那些精心收集的石头,父亲只是随手丢到院子里。石头渐渐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在不能出去玩的时候,那些被弃的石冢就会在院子里频频向我招手。
  重庆北部有个风景区,名叫北培,父亲好象很喜欢那里,偏偏又是我的最怕。因为我不喜欢洗澡,不喜欢剃头,只要行动受到限制,我就会痛苦不堪。偏偏北培有个温泉,温泉水又烫又臭,一见到那腾腾蒸气,我就会大哭大嚎,宛似杀猪。
  父亲的威严当然不可违背,可是挨一顿打不过痛上三分钟,被泡进那地狱似的烫汤中,一定会难过很久。所以,我勇敢的承受着父亲的鞭苔,却不敢尝试油锅的滋味。
  逼了几次,害得我一听到北培就怕,父亲没法了解为什么那么舒服的享受,天下会有人笨得不懂得欣赏。我也始终不明白,好玩的事物比比皆是,一草一木都趣味无穷。把自己泡在又热又闷的水池里,一动都不动,究竟所为何来?
  在那段岁月中,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鬼哭神嚎的日军空袭。经常在半夜里,母亲一边嘴里念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一边把我由梦中拉起,忙着为我穿衣服。老实说,警报的笛声远不及耳旁母亲颤抖的菩萨称号,来得令人恐怖。
  这时,父亲总是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母亲一手拉着半睡半醒的我,一手抱着立妹,冲冲撞撞地,随着流动的人群,钻进防空洞里。一进去,黑忽忽的到处是人,汗味烟味熏人欲呕。每次都是在闻到那种气息后,我才会清醒过来,然后顾不得母亲的劝阻,想尽办法挤到洞口,希望有热闹可以看。
  那道栅式的防空洞门早已关闭,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可是那股新鲜的空气,就足够让我感到还在人间。身边挤着不少人,一个个静悄悄地,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不久,低沉的爆炸声开始传来,每一次声响,都会引起一阵悸动,或是低低的呻吟。然后,彷佛有一定的过程,爆炸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是密集……
  有几次,爆炸声非常尖锐,连地皮也震动了,人们开始烦躁地蠕动,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这时总会有一个很有权威的声音,在黑暗中坚定地说:
  “安静点!没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一直熬到警报再次响起,人们才开始热烈地讨论,可能是什么地方被炸了,也有人预测鬼子的飞机被打下了几架。
  我最有兴趣的,则是跑到洞外,仰望那繁星密集的晴空,探照灯射出一条一条划破天空的白虹,纵横交错地飞舞。有时天上有些浮云,灯光又如一把伸缩自如的银剑,忽长忽短地把云天翻扰成一团团银亮的白絮。
  抗战胜利的那天,我只记得像过年一样,街上鞭炮之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人群。我完全不了解是怎么回事,骑在勤务兵肩上,也混在街头人堆里,学着大家吵吵嚷嚷。每当见到外国人,我也学别人翘起大拇指,叫着:“顶好!”
  八年浴血抗日的胜利,带给许多人升官发财的良机,父亲却本着读书人的原则,要做大事不做大官,自愿回黄冈县去做县长。同时又为了实现“修身、齐家、治国”的理想,便把离散多年的儿女统统召来黄州府,准备好好教育一番。
  这时大哥及大姐皆已成家,所以只来了敏生、宁生、汉生及雨生四个姐姐。
  治国固不易,齐家尤难,姐姐们很难适应父亲的管教,老是阳奉阴违。不多久,各种纷争、意外事件连连发生。父亲天天发脾气,母亲也是日日以泪洗面,最后敏姐演出了一幕吃红汞水自杀的闹剧,父亲只好承认失败,姐姐们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一九四七年冬,陈诚出主东北行辕,电召父亲为政务委员会的常务委员,我们又迁居北平,住在北马市大街一所原是清朝某王府的大院房内。
  我童年逍遥自在的黄金岁月,都是父亲远离家门,为国事操劳的时刻。我们在北平的家很大,有两层院落,大门口有两只高大的石狮子,面目狰狞,是我心爱的坐骑。进门后左进是偏院,有三、五间日式木屋,还有些假山假石,是捉迷藏的好处所。
  右进是一条青石平铺的大道,两旁种了不少花草,还有十余棵数丈高的枣树,经常令我馋不可及。绕过内墙,向左转进,有一个圆门,门外有两间砖房,小巧可人。再跨进圆门,触目就是棵老态龙钟的大苹果树,这颗苹果树结的果实很小,往往在青涩不堪时,就已早夭,一一祭了我的五脏庙。
  苹果树四周还有不少花木,围成一个天井,三面是木雕的回廊。回廊的右侧有几间厢房,左侧是嵌满浮雕的大厅,正面才是我们母子三人所住的正房。
  我们住在偌大的房子里,感觉异常冷清。后来请了个女佣,母亲又邀了一位远房的姨妈来,才稍解寂寞。
  房子的前一位主人留下了不少书籍,其中有些侠义章回小说,我虽然识字不多,但由于中文奇妙的结构,并不需要每个字都认识,就能了解文中大意。我是囫囵吞枣,常常见其形就能得其意,看得津津有味。那些豪迈的侠情,立刻迷住了我,印象最清楚的是《封神演义》、《五虎平西》、《普天同庆》、《七侠五义》等。
  我常常追溯自己观念及思想成形的过程,当然,所读的书、所经历的事件及父母亲友的言行,在耳目渲染下,都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但往往有某些偶发的因素,激起了一串串的回声,将一些不明确的观念联结起来,成为个人独特的“意识中心”。
  记得在抗日胜利那年,由重庆返乡时,我们乘江轮东下。上船前,父亲买了一套图文并茂的儿童读物给我,其中有两本一直萦绕我心,对我的意识型态影响很大。一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故事,父亲指着江畔风光,解释什么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种身历其境的机会教育,深刻入骨,尤其是对照着手中的书,形象与概念交汇融合,不禁令我悠然神往。
  另一本是汉朝苏武牧羊的故事,书中全是异国风光,在江轮机房隆隆的催眠中,潮声浪涛劈拍,露气寒风交袭。间或有人吹着笛子,呜咽如诉,断续地飘过。那股凄凉的感受,使我与苏武溶为一体,宛如置身北海,坐聆胡笳,心怀故国。
  再等我看了一些最能代表中国传统社会观念的侠义章回小说后,渐渐地“忠孝节义”的思想开始灌注到我的血液中,不知不觉间,性格已然成形。
  譬如,进学校的第一天,我就与一位又高又壮的同学打了一架,为的是路见不平,出拳相助!又有一次打雪球仗,一个同学打破了窗户的玻璃,我为了讲“江湖义气”,挺身而出,代他受过,这些都是受了章回小说的影响。
  同时,我也显示了早熟的心态,有一位女同学,记得是姓黄。每次见到她,我就满心欢喜,那种抖擞精神的刻意表现,就像一只羽毛未丰的小公鸡。有一次放学时,当着她,我把圆盘状的童军帽,用力拋上半空中,打算一显优美的身手。不料一阵风吹过,帽子飞上了路旁人家的屋顶。我束手无策,自此以后,再也不敢献丑了。
  我们在北平住了一年,游遍了各处名胜古迹,在天桥市场那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几几乎乎走失;在北海公园学溜冰,叩了不少头;而真正难以忘怀的,是庙会里耍玩的各种“把戏”。我生性好奇,仗着人小,总是钻到最前面,准备看个一清二楚。
  大学毕业后,我曾在军中康乐队、歌舞团以及夜总会工作,见过很多魔术表演,对其道具、手法知之颇详。可是那北平庙会中的“把戏”,却始终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论多精采的魔术,不外乎是利用视线的角度偏差或错觉效应,靠着快速的手法及复杂的道具,这些都与场地、灯光息息相关。但庙会那种把戏,却是在一个广场中,四周围满了人,没有所谓的死角。而且阳光普照,纤细毕露,无所遁形。再加上观众动手动脚,人人都要亲自检查一番。在这种情形下,我实在想不透他能用什么方法来做假。
  我见过一个老头,他所有的道具只是一张八仙桌和一个空空如也的蒸笼,他随便找个空地,摆好道具,一吆喝,立刻围上一大堆人。当然,其中少不了我,而且我就挤在他旁边。桌子我摇过,蒸笼也看过、摸过。不仅是我,好奇的人无一例外。等人人都满足了,他才开始口中念念有词,比手划脚地忙碌一番。最后,他把桌上的蒸笼盖子揭开,里面竟是一个一个精美的磁器,里头盛着热腾腾的菜肴,还泛着菜香。
  记得有人问过他:
  “你这么大的本事,干嘛还来这混饭吃?”
  他说:
  “这些都是各路鬼仙帮我借来的,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要是自己吃了,下次有谁肯再借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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