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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怅望千秋一洒泪


  在地面上的五行人,眼见众人陷落地下,幸而计算机告知,不会有事,便在梭上等着接应。五行人一向钟情机械,向往飞行,方才稍稍领略了飞云梭的功能,简直爱不释手。
  金大一直想试飞,木大、水大是顺他惯了,而克他的火大、生他的土大都在另一部梭上。金大坐上驾驶座,不假思索,叫声“起”,飞梭实时腾空而上。
  那一头,火大与土大也有同样的心思,尤其是克火的水大、克土的木大都不在身边,两个人早就跃跃欲试。但是又感责任重大,下面七人安危不明,虽然计算机说是没事,自己也不便过于托大。
  等见到金大的飞梭离地飞起,两个人有了理由,立即跟着叫“起”,追将上去。那金大本来心中有愧,一见两梭并驾,早忘了身处何地,马上加速,朝天心驰去。
  原先火大的确是想趁机教训金大一番,无奈年轻气盛,见金大一飞冲天,他俩哪甘落后。两架飞云梭便在九霄忽上忽下,相互追逐起来。
  这种飞云梭不同于过去的飞机,因为有计算机控制,将能量压力的影响调到最低。不仅能作倍力加速、减速(不是等加速度),人坐在里面也不会昏眩。五行人简直乐翻天了,一下加速,一下减速,一会儿垂直上冲,再不然急速坠落。那种绝对真实、却没有生理压迫的速度感,比坐云霄飞车还刺激百倍。
  最初,金大、火大因操作不熟练,还能老老实实的飞着。等到发现腕上计算机的作用,一应操作,完全随自己的心意。这下可好了,两架飞云梭就像发了疯般,一追一逐,霎时已不知到了哪里。但见下面一时是陆地,一时是大海,再翻两个跟斗,却是下临湛蓝无涯的晴空,头上顶着山岳、田野,有时甚至一片汪洋直压下来。
  就在这可心如意、通身舒畅之时,金大心念一闪,万一给禅师看到就糟了!
  哪知意到身即到,以飞云梭的速度,转瞬间就到了高佛寺上空,禅师已在殿前空地等候。那火大一个心就是跟着金大,所以第二部飞梭也紧接着停下。
  五行人一见师父,吓得立即下梭,跪在地上。
  禅师说:“心带回来了没有?”五行人叩头如捣蒜,不知如何回答。禅师又说:“没有?很好,都到鸡鸣山闭关三十天!”

         ※        ※         ※

  等到文祥等人回到地面,两架飞云梭上空空如也,已不见五行人的踪影。
  文娃说:“我奉禅师命令,刚才先送他们回去了。你们赶快上梭吧!我们把中毒的人送走后,就要炸山洞了。”
  六个人分乘二架飞云梭,先回庄上。在空中,约略还听得到来处轰隆作响,王之淳感伤地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结局。”
  陶朱公意味深长地说:“是结局吗?我看未必!你平常太重视工作了,琼英心里的想法,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了?”
  王之淳说:“你呢?和我有多大分别?”
  陶朱公说:“分别可大了,没有人对我那样好,就不会有人对我这样坏!”
  文祥插口道:“两位前辈,我倒是有点不成熟的意见。王博士功在人类,一两个人不能满意也是难免。道不同,志不合,不必放在心上。”
  王之淳叹道:“是呀!可是想到她跟那个法王在一起,也难以安心。”
  文祥说:“是谁不安心呢?看法王救她的情景,足见对她不恶。”
  陶朱公也劝道:“文祥老弟说得不差,要是你,一定先把正事办完了,才去救她!当然人是救得回来,只是已经成了木乃伊了。”
  说着,飞云梭已经到了陶庄。这时有人来报,说五行人的气垫车,在众人出发不久后,就有人取回去了。衣红等人心里有数,知道五行人野性未驯,这一趟定是师父教育的方法,以便让五行人收心。
  按照原计划,四人本要去参观金钟山的生化大本营。哪知王之淳记挂周琼英的安危,心情沮丧,只好作罢。
  左非右与风不惧打算同去成都,衣红心事已了,久闻峨嵋天下秀,文祥也颇为心仪。反正眼前无事,两组人不妨分途行事,目前尚可同行,到了四川,再行分手。
  文祥与衣红,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天地。两个人在蓝天上比翼双飞,和刚才五六个人同乘,自是情趣大异。
  衣红笑着说:“终于给我等到这一刻了。”
  文祥说:“这一刻与上一刻有什么分别?”
  衣红杏眼一瞪,说:“分别可大了,少了一大堆闲人!”
  文祥微笑说:“可又多了一个文祥我!”
  “至少没有那些惹人烦的事!”衣红先划清界限,正经地说:“你听说过葛鲍双修的神仙故事吧?”
  “至少我知道王周双飞的真情节。”
  “我可不是跟你说笑。”
  “放心!”文祥见衣红认真了,也严肃地说:“古人感叹人生苦短,我却认为太长、太寂寞了。以前我是过一天算一天,毫无期望,现在,我见到了一个光明的世界。你想想,有师父、逍遥大师、红教教主,还有不二老这些人存在,除了见贤思齐,我已没有别的念头。”
  “我从小就不懂什么是‘家’,老是安定不下来。直到见到师父的那一剎,才知道回家了,自后我心如止水。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有次一个人骗了我。”
  “干嘛还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小女子哪能像大人一样心胸宽大?”
  “你明知那段圆光是师父考验你的。”
  “你还讲道理?”衣红娇叱道:“就是被你害的!”
  “我也是不得已呀!我们在房里看……圆光,”文祥不便说看捉贼,只好略过不提:“谁叫你脸上蒙块布,我一直看不出是你!”
  “我去偷东西,还能打着灯笼吆喝吗?”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让我也来个夜访金顶寺?”
  “谁有你那么大的面子?让教主山门洞开,灯火辉煌,恭迎大驾?”
  “你太夸张了!”
  “夸张?我还知道,有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日夜陪着你哩!”
  “是吗?我只看到一个导游呀!”
  “是哪家旅行社的?包全服务?”
  “别开玩笑,真的,她已经六十多岁了。”
  “胡说!”
  “对,就是她!”
  “什么就是她?你到底在说谁?”
  “胡妁呀!”
  “你们那天晚上在寺里做什么?”
  “我中了邪,大喇嘛在给我治病!”
  “说得好听!”衣红两眼钉着文祥:“房中除了大喇嘛,还有别人,是不是?”
  文祥急了,语无伦次地说:“我为了救你,你明明知道嘛!结果冲到墙上去了,怎么现在又炒冷饭了?”
  “好个英雄救美!”衣红见文祥真是急了,再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幸好师父看你可怜,说真正救我的是你。那位喇嘛推算出前因后果,不但没有亏待我们,还视若贵宾呢!”
  “不是左兄把你们救出来的吗?”
  “哪里用得着他来救!只是他们两个走进去,我们四个,外加两个喇嘛,一起走出来而已。”
  这下轮到文祥哈哈大笑了:“原来他这么好名!我上回很慎重地谢谢他,他居然对我说,为了救你们,差一点连小命都赔上了。”
  衣红也笑了,说:“他说的倒是实话,因为他变脸的速度太快。有一个喇嘛以为他是魔鬼,举起金刚杵,差一点扎了下去!”
  陶庄距峨嵋山不过九百公里,谈笑间,他们已经到了云贵边境的乌蒙山脉。再过去百余公里便是四川境内的大凉山,峨嵋山就在大凉山北面。
  这天万里晴空,偶有浮云飘荡。大地一片葱绿,冈峦起伏,在阳光照耀下棱角分明。这里的山势呈南北走向,因地球板块运动,欧亚大陆在印度板块的挤压下,南北两方的力道,将喜马拉雅山一直推到世界屋脊的高度。左右两侧受到影响,以致云南和南亚地带所有的山脉河流,都被拉扯成南北向的长条形。
  这里是亚热带,印度洋的暖风带来大量的潮湿空气。遇到逐渐升高的地势,便形成零星的雨云。尤其在狭长的河谷地带,由于地形分割,能量变化极大,随时都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滂沱大雨。
  有水有土,便有生命繁殖,这一带属于新生代地形,没有广大的冲积平原。不仅山高水急,而且谷狭坡陡,只见处处积翠交加,野兽成群,杳无人烟。
  衣红这个苗人,从来没有在穹冥眺望自己家乡的经验,这种身临实境,远比在幻境中的感受强烈多了。比起衣红来,文祥这个归化的壮族同胞,更像个异乡人。衣红一下介绍山光水色,一下解释风土人情,当然三分是学来的,七分则是豪情的发挥。导游是谈得神采飞逸,而游客也兴致勃勃,乐在其中。
  衣红指着远处撑天的白云说,那是传说中的白衣仙女,偶来凡尘一游。只要遇到仙女下凡,人间必有喜事,因为她专事撮合有情男女。
  文祥说:“那我们去会会这位仙女,如何?”
  衣红说:“怎么去?”
  文祥开玩笑说:“当然是跳下去!”
  衣红说:“你敢吗?”
  文祥说:“你以为我不敢?”
  衣红说:“跳嘛!”
  文祥说:“我真的跳了。”
  衣红求道:“拜托你!快跳下去嘛!”
  文祥说:“这个玩笑开不得啊!幸而现在是自动驾驶,如果由我意念指挥,我跳下去不打紧,你也别想活了!”
  衣红不以为然:“有什么分别?你以为你下去了,我还会留在上面?”
  “你们快看,前面有森林大火!”两人耳中传来左非右的声音。
  衣红注目一看,那个耸立的白衣仙女,竟然是道浓烟,由下方直冲天际。大概在前方数十公里处的一片山林,已延烧了上千公顷。
  远看那烟是白色的,表示起火的时间不久,还有很多水蒸汽。但是在短时间内就烧了这么一大片,显然不是普通的山火。
  眼见下方那白烟的中央,林木掩映,隐约有红黄的火苗伸吐。沿着中心向外,似有多处火头,大小疏密不一。尤其从上向下俯瞰,更是一清二楚。
  衣红马上对衣娃说:“东经一○三度,北纬二十七度,有人在山区纵火。”
  衣娃说:“我们知道了,正在准备电力,大约三分钟后开始降雨。你们准备着陆,以免遭到雷击。”
  衣红便呼叫风不惧:“风哥,快跟我着陆,三分钟后会有雷雨。”
  左非右玩心未泯,大叫:“为什么不趁机见识见识?这种奇景千载难逢!”
  衣红觉得有理,便问衣娃:“我们可以看吗?”
  衣娃说:“当然可以,不过你们不要管,全用自动控制,我们会飞到安全地带。”
  文祥见衣红面露微笑,想是衣娃答应了。他忘不了月球上陨石坠地那一幕,开玩笑地对文娃说:“这次算不算新闻?”
  文娃回答道:“小人不记大人过!现在我们是同一条船。”
  文祥说:“哼!这就叫私心自用!”
  文娃说:“嗄!对不起!我误会了,你想上新闻?”
  衣红也听到了,问道:“文哥!你为什么想上新闻?”
  文祥哭笑不得,说:“我就怕上新闻!”
  文娃不再和文祥斗嘴,飞云梭高步云衢,到了海拔一万一千公尺后,两梭并排,一起停在无云的平流层中,成为两颗地球同步卫星。
  只见前方那插天的白色烟柱,在对流层的一截,突如核子爆炸般,从中央向外急胀,争高竞险,迅成蕈状,直达平流层下方。云间金蛇乱窜,隆隆雷声隐隐可闻,有如交锋中的古战场。
  这时,一阵旋风从下方猛然吹过,文祥、衣红安坐梭中,犹自感到一阵撼动。衣红问:“哪里来这么大的风?”
  文祥说:“积云造雨,必须有三个条件,一是湿度要高;二是要有悬浮粒子。刚才火烧的那些水蒸汽和烟雾勉强可用……”
  衣红打断他道:“怎么说勉强可用?”
  文祥说:“粒子的导热性要高,水蒸汽才能凝结,一般说来,人造雨多用金属粒子。最重要的是温度要低,水蒸发成气体要吸收热,气体转成液体则会释放热。当水珠形成时,温度升高,空气膨胀,由此产生风。”
  风一起,云层受扰动,开始激烈地旋转,不久,在云层下端出现了一些深色的暗影。文祥将电离罩调整为长距聚光态,将影像放大,说:“你看,那就是雨。”
  衣红一看,果然白花花的雨丝,正从云端降落地面。不一会,那丛丛山火便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雾影了。
  衣红说:“原来下雨这么简单,为什么不在沙漠中下些雨呢?”
  文祥笑道:“在沙漠中下雨?做什么?”
  衣红说:“我看你是脑壳坏了!沙漠才需要水呀!”
  文祥说:“过去或许是的,那个时候人要靠土地吃饭。现在食物生产全靠计算机,人类集中居住在计算机城中,沙漠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衣红说:“太现实了吧!难道下雨只是为了人类吗?”
  文祥说:“这才叫效率呀!”
  衣红一气之下,转对衣娃说:“衣娃,你同意他的观点吗?”
  衣娃说:“事实如此,我们要有效地利用能源。”
  衣红不服,说:“把我们的对话开放给文祥听!据我所知,沙漠中没有植物,太阳光都被反射回太空去了,那能叫有效利用能源吗?”
  衣娃说:“我们利用地球磁场,在二十公里高的平流层,设置了太阳能回收网。”
  衣红说:“好呀,那么能源应该很够了。”
  衣娃说:“还是不够!人类实在是大胃王!下一个计划中,我们打算把地球公转速度放慢,让地球接近太阳。只要移近一百万公里,每平方公分每分钟便可接收二仟卡之幅射热,那就够目前使用了。”
  衣红又问:“够目前使用?那以后呢?”
  衣娃说:“我们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衣红说:“我知道,我告诉你好了!人是一种永不知足的动物,以后,以后只有到太阳里头去!”
  衣娃说:“我们的推论也是这样,可是我们作不了主!”
  衣红说:“作不了主?那就别理他们!”
  文祥说:“不理是不行的,限制却是必要的。”
  衣娃说:“我们早建议过,可是被人类议会否决了。”
  衣红的声音大了起来:“否决了?为什么被否决呢?”
  衣娃说:“我们不了解人类,最好你们帮着想想办法。”
  雨停了,火也熄了,衣红想下去看看。左非右则决定先去成都,双方约定有事随时联络,左、风两人便先走了。
  其实衣红倒不是真想看什么,只是刚才一番话,让她觉得有些气闷。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便借故要下去看看,舒缓一下情绪。
  “这样吧,你要看什么,由你决定,只要用意念驾驶就行了。”文祥好心地说。
  “啐!你是看准我不会驾驶?”
  “什么话!这种交通工具,谁都会驾驶!”
  “谁都会驾驶?那你为什么要我用意念驾驶?”衣红找碴说。
  “因为……因为……”文祥被她一驳,结结巴巴地找不出理由。
  衣红真的气了,扳起脸说:“我没有意念!我不会驾驶!”
  文祥楞了一下,再一想,她还是个小女孩,发作一下也是常事。陪小心地说:“那么要看什么你先告诉我,不然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的,请你告诉我!”
  “别装蒜!怕我不知道,你心里在说,姑娘家脾气大,不好伺候。”
  “是的,你说得有理!”
  “我有什么理?你说!”
  “是的,你有什么理,我不知道!”
  “你在敷衍我!”
  “是的,我能不敷衍吗?”
  “不能!”
  “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从这里下去!”
  “下去?总要先落地吧?”
  话刚说完,飞云梭已经直线高速下堕。虽然有重力调节,生理上不致痛苦,但眼看大地向上冲来,也免不了心惊胆战。衣红是个狠人,她咬紧牙关,虽然紧张,却不肯示弱。文祥却吓坏了,他以为这次又是什么计算错误,急得双手护住衣红,没想到自己却没坐稳,结果两人都从座位上滑下来了。
  飞云梭平稳地落地,衣红出了一身冷汗,横眉怒目,正要开口骂人,文娃却先对二人说:“对不起!刚才我误会了,以为你要下机!害得你们受惊了!”
  衣红看看文祥,见他面无血色,全身抖颤。这才知道不是文祥搞鬼,她不便骂文娃,但是衣娃与文娃不就是一体吗?“衣娃!你怎么说?”
  “怎么说?我老实说,刚才在高空中,你心情不好……”
  “我心情哪里不好?”
  “你的肾上腺素已经到了临界值,我们怕你们俩真的从高空跳了下来!”
  “胡说!我们又不是神经病!”
  “你不是一向说话算话吗?”
  “你这叫鸡蛋里挑骨头。”
  “不可能,鸡蛋里没有骨头。前面有个寨子,住了五十六家游民,他们正在开会,山火就是他们放的。你看看能不能说服他们,不要再放火了。”
  有了新目标,衣红立刻把刚才的事撂开,也不管文祥站不站得起来,马上爬下梭。一看前面有条泥路,拔步就走,回头喊着:“文哥!快来呀!”
  文祥爬回座位上,魂魄早去了一半,好不容易才喘口气,衣红早已一脚踩在泥洼里了。他又好气又好笑,对文娃说:“原来是你捉狭!真害死我了!”
  文娃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文祥连忙爬起来,说:“好了!好了!我宁愿劳我筋骨,也不愿任你唠叼。”
  两人沿着丛竹夹道的泥径前行,尽头处是一个台地,山帏翠叠,梯田曲蟠,有茅屋竹阁数十户。原来这里是个彝族村庄,男子以黑布缠头,身着黑色两截式短衫长裤;女子则多了银制的发饰衣饰。大概有一百多人,个个手提桶子,肩扛长竿,围在一个一人高的竹楼前,正聆听两个老者辩论。
  那说话的一个叫夏天长,一个叫董天端;一个住村南,一个居村北。两人各拥有一群基本观众,那些观众就像应声虫一般,只要是自己人说的,坏的也是好的,如果是对方说的,好的都是坏的。双方旗帜鲜明,敲锣打鼓的,煞有介事。
  文祥与衣红听了半天,发觉他们说的虽然是汉语,但腔调略有不同,而遣词用字也非常难懂。不过这些村民似乎水准奇高,居然有人点头,有人叹气,有人鼓掌,也有人破口大骂。
  只可怜了文祥与衣红,挤在人堆里,拉长耳朵,每一个句子都懂,偏偏听不出所以然来。两人最初还怪计算机翻译太没有水平,计算机则抱怨道,他们说的是汉语,根本没有必要翻译。
  只见夏天长扯直了喉咙,像是叫春的公鸡,朝天发泄了一番。这段情歌,唱得女士们个个红了脸,把头藏在胳肢窝里。董天端也有风度地咳了几声,表示赞许。接着他说:“当然要下雨,有拼才会赢!我们要爱火,有火就要烧,烧死他了事!烧死就是爱死!”
  群众中传来一片叫好之声,有人举起竹竿,大喊:“爱死他!”
  董天端两手一摊,等众奋稍戢,又说:“我们爱好和平,天要下雨,下得好!火熄了怕什么,明天再去烧!连雨也给烧掉!我们爱这块土地,就要烧掉!烧死它!”
  下面又响起一阵掌声,大家交头接耳,喝采不绝。衣红听得莫明其妙,怎么每句话都懂,却串连不起来。她认定两个老人患了痴呆症,文祥却认为老者很有谋略,懂得群众心理,说的都是给在地人听的。
  两个人各执一词,僵持不下,衣红便问旁边一位中年人,说:“请问,那位老先生说的是什么?”
  那位中年人一看,是个城里的姑娘,便反问:“你打哪儿来的?”
  衣红说:“崇左。”
  中年人看了又看,问道:“跳过郎没有哇?”
  衣红知道,这是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怕惹了麻烦,便说:“我是在屋的!”
  中年人便说:“好好听,这些话有智能的!”
  衣红说:“可是我听不懂呀!”
  中年人说:“圣人的话不容易懂!你不懂是正常的!这就是智能!”
  衣红说:“那你懂吗?”
  中年人说:“我为什么要懂?有他懂就行了!”
  文祥听得有趣,也问道:“先生贵姓?”
  中年人一见,又是个城里人,而且是个男人,便不再答理,转头望着台上。文祥看看衣红,她耸耸肩,继续听演讲去了。文祥心有未甘,又拍拍那中年人的肩膀,那人头也不回,只用手撢了撢说:“别打岔!”
  台上说话的,还是那董天端,这次更是令人摸不着边。不过,最后那几句话,似乎还很容易了解:“大家要听话呀,我是最最爱你们的!火是有害的,水是自己用的,明天到我家来,我请你们吃天妇罗!”
  下面立刻欢声雷动,大家高兴得把竹竿、水桶都丢在地上,唱歌跳舞起来了。
  衣红急了,抓住旁边一位十来岁的年轻人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那年轻人看了看四周,说:“管他的,明天有吃的就好!”
  那位夏天长又唱起来了,他好象只会唱歌,虽然唱得不好听,大家还是疯狂地叫好。他唱完了,就说:“冬天本来就短,他好色得要命,听他的你们就死光光!其实,我和董长老的看法一样,只是不赞成他的观点。这次火烧得很糟,雨也下得很糟,我的歌也唱很糟。可是,大家不要忘了,火这样烧才好!雨也下得好!我平常没有机会唱歌,所以越唱越好!”
  也有人鼓掌叫好,显然大家手都拍痛了,那声势比先前已减弱了许多。
  衣红又问那年轻人:“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年轻人紧张地说:“拍巴掌就好,不要多问!”
  衣红又问:“为什么?”
  年轻人说:“夏天长、冬天短,两个总要选一个。”
  衣红说:“为什么?还有春天和秋天呀!”
  那老者早注意到群众中多了两个生面孔,这时见衣红与人交头接耳,便停了下来,指着二人大声说:“喂!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衣红说:“我们是过路人,因为听你歌唱得好,被吸引来的。”
  夏天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马上对大家说:“你们看!我们的外交多么成功!”群众又鼓掌喝采叫好。
  夏天长又对衣红说:“既然是知音,请到这边来,我专门唱给两位听!”
  文祥硬着头皮,与衣红两人走到台前,老者手往旁边一指,二人会意,便站在一旁,准备受罪。
  如此这般,两个老头辩论得非常激烈,下面的听众也非常投入。可是不论怎么认真,两人始终听不出来,谁主张什么?是谁烧的火?要不要再烧火?为什么要烧火?最后,终于有句话衣红听懂了,那是夏天长说的“散会!”
  夏天长下了台,将二人让到竹楼上一间雅房内。这个竹屋的确雅致,除了几根粗如人臂的斑竹交错耸立外,头上顶的是茅草,脚下踩的是竹排,四周一无遮拦。把整个山景,都邀入室中。
  三人方坐定,那董天端也进来了,相互介绍后,又重新入坐。衣红没开口,她正细细打量这两个人。文祥则是不敢开口,他怕夏天长唱歌。倒是董天端先说:“两位客人不要见怪,我们可以随便谈谈。”
  “刚才是怎么回事?”衣红端详了半天,放心了,她认为这两人很诚恳。
  “噢!我们在竞选,讨论问题,你看见没有,我们没有色情暴力!连最下流的抹黑手段都不用!我们是清清白白!”
  “讨论什么问题?”
  “我们在发表政见。”夏天长说。
  “那些人太笨了,要那样讲他们才懂。”董天端补充说。
  “要他们懂什么?”衣红问。
  “应该是不要他们懂什么。”夏天长也补充说。
  “懂不懂都是不懂。”董天端说。
  文祥忍不住插口道:“你们懂自己说的吗?”
  “当然懂!”夏天长说。
  文祥追问:“懂什么?”
  夏天长理直气壮地说:“我懂我自己懂的!”
  文祥紧咬不放:“你自己懂的是什么?”
  夏天长说:“我自己懂我懂的!”
  文祥问:“能说给我听吗?”
  夏天长说:“夏天虽然长,但现在冬天快来了,你问他吧!”
  文祥又问董天端:“你说呢?”
  董天端抓耳挠腮,惊讶地说:“你问我吗?我明天请你吃饭!”
  文祥不理会,说:“你能告诉我吧?”
  董天端说:“当然!”
  文祥说:“那你说说看!”
  董天端突然站了起来,忿忿地说:“给你面子你不要!你欺人太甚了,你越逼我,我越不讲!”
  衣红不耐烦了,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开会是谈放火烧山的事吗?”
  两个老头吓了一跳,夏天长也站起来了,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烧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衣红卖了个关子。
  董天端说:“我没有放火!是我下的雨!”
  夏天长则说:“我也没有放火,我只是起了风!”
  衣红承认被打败了,与文祥互望了一眼,两人站起来,准备离开。与其跟这种官僚瞎扯,不如问村民去。
  董天端看两人要走,便说:“你真要追究是谁放的火?”
  衣红摇摇头说:“谁放的并不重要,我们只想知道为什么要放火?”
  董天端大为放心,怪道:“你早不说?”
  衣红说:“对不起,那你能告诉我吗?”
  “这个,夏天还没走,冬天能说什么?”董天端瞄了夏天长一眼。
  夏天长大怒:“你推卸责任!”
  衣红又坐了下来,对文祥说:“你不是要欣赏这里的风景吗?何不请夏长老带你到附近走走?”
  文祥望望夏天长,这位老头倒是很痛快,领着文祥便下楼去了。衣红等他们走远了,便说:“夏天不在了,现在可以谈了吧?”
  董天端傻傻地问:“谈什么?”
  “谈你们的政策。”
  “你不会懂的。”
  “试试看嘛!”
  “试试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要放火呀!”
  “啊!那件事!”
  “快说呀!”
  “说什么?”
  衣红快急疯了,大声说:“说你知道的事呀!”
  “我知道什么?”
  衣红跳了起来,指着董天端的鼻子道:“我知道,是你主使的!你们烧山是为了垦地种田,是不是?”
  那董天端跳得比她还要高:“贱女人,我跟你聊天,是看你漂亮!你凶什么?”
  衣红火冒三丈,她看看面前这个董长老,体积比她大了四五倍,要用蛮力,自己绝对讨不了巧。他身上没有配戴微机,看来电脑也不能制他,文祥又被支开了,怎么办?
  衣红向四周一看,这栋竹楼可真是她的护身符!地上铺的是竹片,软软的,有弹性;竹楼旁边都是竹架。力等于质量乘上加速度,自己身轻如燕,只要绕着竹楼跑,董长老若敢追,那身肥油怕先要滴光了!
  “我凶什么?今天要看你出洋相!”衣红纤腰一扭,挑逗道。
  那董天端早就作势欲扑,先前还有点顾忌,这时再也忍受不住。大喝一声,那庞大的身躯,沉在软绵绵的竹篾上,摇摇晃晃地就往前扑去。衣红柳腰一转,右脚略向后撤。他见衣红不过身形略闪,以为手到擒来,完全没有收势。哪知眼前红影倏地一闪,他想转身,已经来不及了。
  这雅室不过三五坪大小,哪经得起他这一冲撞,董天端发觉不对,立刻抓住一根支楼的竹竿。但他实在太沉重了,那竹竿又是横切方向受力,“啪”的一声,早已断裂。这楼原来就只有八根支柱,一根折断后,全楼哗啦连声,东倒西歪地坍成一堆。
  衣红没想到董天端有这么大的威力,眼前情势紧急,一个健步,已从竹楼的另一端跳出。这却苦了董天端,一只手被断折的竹竿夹住了,皮开肉绽不说,最后整个楼塌了,全部压在他身上,惨叫之声震耳欲聋。
  夏天长、文祥及村民等闻声而至,文祥见衣红安然无恙,倒是放了心。夏天长心里有数,不便多说,自去指挥村民,营救董天端。
  衣红催促道:“快走,这些家伙不是好人!”
  文祥说:“夏长老看来不是坏人,只是头脑不大清楚。他说火是有人叫他们放的,我告诉文娃,当局证实是自觉会黄道组织教唆的。最近他们发动了一系列反当局行动,在各地放火是其中一项。他们算定了,如果当局不管,全世界都将遭到霾害;如果造雨灭火,能源必然匮乏。”
  “怎么可以任他们为所欲为呢?”
  “所以我想再问夏长老一些内情。”
  “你问不出的,他们只会放火,打蛇要打七寸!”
  “蛇在哪里?”
  “主使的黄道会,再不然是决策的人类议会!”
  “凭我们?”
  “当然不是我们,可是我们背后有老虎呀!”
  “衣娃说过,他们不了解人类,要我们帮着想办法。”
  “那就想办法嘛!跟那些人说话,我先疯!”
  衣红拉着文祥,走回飞云梭停放处,那飞梭虽然庞大,也不过是一种能量结构,计算机可以随意将它移动或放缩。他们一到,飞梭便自动现身。衣红尚不知其中奥妙,见梭身突然出现,拍手笑道:“原来计算机也会隐身术!”
  文祥说:“不是隐身术,只是能量陷缩,是缩小法。”
  衣红问:“能缩多小呢?”
  文祥说:“理论上,只要不超过地壳的承载力就行。以飞云梭来说,因为中间有很大的空间,大约可以缩小一万倍。”
  衣红喜逐颜开,说:“那不是和玩具一样吗?能不能缩给我看看?”
  文祥笑道:“当然可以,只是这个玩具重得连大力士都拿不起来。其实方法很简单,只要衣娃同意就行了。”
  衣娃立刻说:“不可以,飞云梭不是玩具。但是,可以让你看看我们的技术。”
  说罢,那原本有一立方公尺多的梭体渐渐缩小,最后竟然缩到一立方公分。衣红要蹲在地上,才看得见那栩栩如生的迷你梭。由于泥土承载力不够,虽然计算机已经加固,梭身下方的泥地还是陷下去好几公分。
  衣红爱极了,求衣娃道:“能不能变一个轻一点的给我玩?”
  衣娃说:“我以为只有小孩子喜欢玩具。”
  衣红涎皮赖脸地说:“我是小孩子呀!”
  衣娃说:“我们怎么会找一个小孩子来帮忙呢?”
  衣红笑说:“为了要证明你们的无能啊!”
  衣娃说:“行,你要多少玩具都可以,可是得给我们出点子解决问题。”
  衣红胸有成竹:“当然,我已经想好了!”
  衣娃说:“想好了?为什么不早说?”
  衣红说:“就是看了玩具才得到的灵感!”
  衣娃说:“看玩具得到的?难怪我们想不到!”
  衣红提示说:“人类议会的那些议士大人,其实和小孩一样,要他们听话,不能讲道理,要让他们怕!”
  衣娃说:“怎么让他们怕?”
  衣红说:“做个玩具模型!”
  衣娃说:“什么玩具模型?”
  衣红说:“仿真未来地球移近太阳的模型。”
  文祥立刻懂了,他不得不佩服衣红的敏捷,拍掌道:“妙极了!这才符合人性,那些议士大脑多半短路了,但是眼睛却很管用,他们只相信看到的!”
  衣娃说:“那用虚拟实境可以吗?更逼真些。”
  文祥说:“这就是人性的毛病了,虚拟真实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他们看了固然会害怕,却不会认为那是真的。”
  衣娃说:“模型也是一样假呀!”
  文祥说:“不一样,人不愿意相信他不能控制的事物。虚拟实境他们控制不了,玩具就不一样了,他们会提出很多问题,从各种角度研究分析。”
  衣红说:“在玩具模型前,他们会自以为是上帝,他们想作决定,就像小孩玩玩具一样。但是在虚拟实境中,他们是子民,子民是不敢作主的!”
  衣娃说:“我不得不承认,你们人类真是不可思议。”
  大家又商量了一会,决定设计一个模型,表现出人类恣意浪费资源,造成能量不足。兼以地球上野火处处,如果大量降雨灭火,可用的能量便会急遽降低。为了争取更多的能源,地球只得向太阳移近。渐渐地,地表温度高达摄氏一百度,全球海水沸腾,陆地一片火海。所有的生物,包括数千万游民,都死亡殆尽。
  此时,在计算机城的居民,能源极为充沛,生活更加美满。可是人类的需求永远没有满足的一天,期望越来越高,计算机必须无止境地开发新能源。由于在太阳系中,唯一的能源来自太阳,于是计算机只得再度使地球半径缩小。当轨道接近金星外侧时,地表温度已上升到摄氏两三百度,地壳变得有如果冻一般。
  在计算机的护持下,所有的能量都化为人类享受的资源。在计算机城中,遍地是由能量转换的黄金美玉,处处是晶莹闪烁的钻石珠宝。人人浸淫在强烈的麻醉品中,兴奋疯狂,俾昼作夜。感觉器官的灵敏度放大了千万倍,人们瞳孔洞开,气喘如牛,几近崩溃。
  那种追求解放的饥渴,有如无限膨胀的气球,胀得越大,强度越高。地球也随着气球增胀了,因为它已越过了金星及水星的轨道,地面开始气化。计算机城变成了一团火球,里面的居民,也都膨胀千百倍,变成了皮球,在高温中,相互猛烈地冲撞……冲撞……
  结论是——人类是不是希望住进太阳里?
  当然,玩具是可以顺手玩弄的。这个模型提供了一些变量,只要人类从现在起,节省百分之十的资源,这种现象就不会发生。再若能通过立法,严格惩罚违纪的人,则人类不必节省,就可以减少百分之五的浪费。
  总之,把模型做好了,每个议士免费送一个,让他们自己把玩,相信一定能改变他们的看法。
  文祥想来想去,忧心不已:“这个模型如果是真的,那实在太可怕了。”
  衣红说:“如果是假的,我们不是开自己的玩笑吗?”
  衣娃说:“这就是我们和人类的分别了,一来我们知道这个模型是真的;二来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可怕。”
  衣红问:“不可怕?”
  衣娃说:“是呀!宇宙中有什么不是能量的状态?”
  衣红说:“可是我们能忍受的温度范围有限。”
  衣娃说:“那是你的感觉状态,不错,感觉会受生命型态的局限。但是你应该还有意识状态,那是超越感觉的,你为什么不用你的意识状态呢?”
  衣红说:“这又是你们不了解人类之处了,人不可能脱离感觉而存在。”
  衣娃说:“我记得你说过,你不是人。”
  衣红说:“奇怪,这与我何干?”
  衣娃说:“你不太重视身体的感觉。”
  衣红说:“那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衣娃说:“我所知道的人,凡是意识坚强的人,都能不受生理感觉的影响。”
  衣红说:“那又怎样,人还是人!”
  衣娃说:“我也知道,意识越坚强,生理感觉的影响越少。”
  衣红开始怀疑了,说:“怎么又说一遍?你不是在暗示什么吧?”
  衣娃说:“我是告诉你,人的意识只是基本状态。渐渐你就会知道,高能状态,实际上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意识状态。”
  衣红说:“你是说……”
  衣娃说:“我是说,你的能量高,欢迎你到太阳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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