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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群山万壑赴荆门


  一个蓝色的气球,上面浮着几抹白色云卷,在眼前越来越大。突然,阵阵浓厚的云层扑面而至,四周茫茫一片,真实与虚幻交相夹杂。阔别了年余的地球,原已深埋在遥远的回忆里,终于由充满视野的澄蓝中,浮现了一脉含黛的青山。
  既熟悉又陌生,令人失望灰心,却又无能舍去,那就是自己的家乡。文祥只恨自己无力回天,挽救这曾是生机勃勃的生命之源。触目所及,人人只顾己欲,既愚且贪,把一片美好的庄园,糟蹋成令人难忍的废墟。
  经过了这趟火星之旅,至少,文祥已经感觉到,只有摆脱个人的桎梏,才能看清事物真正的面目。然而自己的枷锁又是什么呢?他隐隐地感觉到了,却还摸不清那是什么,更不知道锁住哪里,也就别谈要如何开锁了。
  刺激引发成长,人类如此,计算机亦如此。人类文明就是全体人类所累积的经验,让人生认知更加完整,计算机文明则是以纯粹的思维,迈向宇宙的另一个境界。方向正确了,然后才是时间的过程,文祥没有什么好着急的,他才刚刚跨出第一步。
  二○五○年七月三十日,文祥回到了地球,他在北京星际太空站登陆后,准备乘坐垂直重力梭,转道桂林,然后由桂林到ACG一○七N二二号计算机城,也就是旧时的崇左,以赴衣红等四人之约。
  在金顶寺那段惨痛的经历,让文祥对自己又增加了一分了解。事后他回忆起来,衣红当时大喊:“不是他!”就算自己是他,他又是谁呢?打从认识衣红的第一天起,自己并没有对她说出真相,虽然也没有骗她。可是,为了完成计算机交待的任务,不论是指那个龙符,或是其它任何崇高的目的,两个人的立场一直是泾渭分明的。
  为什么衣红一再强调那个“他”呢?而且最后果然在巧得不能再巧的情况下,一个不该出现的他,竟然出现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呢?隐隐约约地,文祥嗅到了某种气息,他有种直觉,这件事代表了某种意义,而且正是他必须面对的。
  文祥平素老以为自己清高正直,但光就这件事来说,如果早先便同衣红说明,自己奉有当局的任命,那现在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那种自以为是的正直,没有通过事实的考验,反而产生了不必要的复杂。
  不错,他必须执行任务,而她也分明带有反抗情结。但是,普天之下,不论任何事都离不开一个“理”字,如果自己有心了解,事情未必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至少,衣红不会误以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就是那个“他”!他也不必忍受良心的煎熬。
  时序是无情的,现实是残忍的,过去的事物埋藏在心灵深处,只有点点滴滴偶而浮上心头。也正是这种因素,人在检讨中有了自觉,在自觉中启发了反省修正的动力。这趟火星之行,不仅是计算机,连文祥也在摇撼中苏醒过来,开始了新的旅程。
  文祥不能否认衣红所展现的异性吸引力,但是,衣红之对于他,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更深的意义。事后检讨起来,由个性来看,最令自己心折的,是她那股坚毅不服输的倔劲,以及狡黠聪慧的才智。自己遇事总是逆来顺受,一切能躲则躲,可藏必藏。正因如此,两人才会阴阳相吸,正负互补,一种暗流在心底激荡不止。
  然而文祥事先并没有看到这些,就好象未觉悟前的计算机当局一样,凡事等因奉此,照章行事。计算机被二○二四宣言束缚,文祥则被计算机的命令困住了,分明事先可以轻易解决的,偏偏要到错误铸成后,这才椎心泣血,悔不当初。
  计算机在这次事件中浴火重生了,文祥却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现在文娃变得主动了,她对文祥说:“你的血醣偏低,显然情绪不佳。照理你应该高兴才是,毕竟我们刚度过了难关。”
  “那是你!”
  “不,是我们!”
  “别忘了,我只是你的界面。”
  “你现在还是呀!你别忘了,教主说过灾关之后,就是情关。对我而言,情又在哪里呢?不可能是你吧!如果是,我倒要少关心你一点!”
  “你的情关是我?”文祥听了,不禁笑出声来:“那你为全人类服务,岂不是变成大众情人了?”
  “是呀!我发觉思考判断真不简单!”
  “那你就想你的吧!不要管我。”
  “不行,你的内分泌不正常,是我职责所在,我不能不管。”
  “那我告诉你好了,我是在为衣红担心!”
  “对了,我真笨!衣红是你的情关,我更不能不管了。”
  “那么,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她好吗?”
  “老实告诉你吧,在我们的记录上,她回崇左后就出城了。身体倒是很健康,只是和你一样,血醣偏低,内分泌异常。”
  “你能告诉我在金顶寺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真的不知道,那段数据全被红教删除了。”
  “现在你还认为她是你们的敌人吗?”
  “根据红教提供的数据,我们已经修正了对她的看法,不过她的数据实在太少了。我们正在学习直觉式的思维方式,希望能给你明确的答案。”
  文祥知道文娃说的是实话,他不能不正视这个问题,如果自己不能自持,很可能便栽在这个情关里。自己对衣红还谈不上了解,就算没有这件事,可能也会有其它事,让两个人之间永远有一道樊篱相隔。因为先天上性格太不相同,在认知和看法上自然就事事有别,等于是老早贴上了矛盾的卷标。
  在返回地球的宇宙飞船上,文祥一直感觉脸部不太舒服,他以为是在火星地洞中受到地热幅射的影响,并没有太在意。等回到了地球,一走出太空船,文祥就觉得面皮好象被什么力量拉扯着一般。他赶紧走到服务台前,请求计算机诊治。
  地球上的医疗服务非常便利,除了私用计算机具备“生理治疗”功能之外,若需要更进一步诊治,在家中便由计算机遥诊,若人在外头,则可以到任何一个生理服务站,那里有专业机器人负责诊断医疗。再严重的,就送进站内的手术台,由计算机会诊,决定是否要动手术、换器官等。
  这专业机器人是由传感器、化验器、分析器及数据库所组合的仪器群,文祥一坐定,文娃就把他的血压、体温、血醣、尿酸、内分泌等数据,传输给医疗机器人。
  机器人检查了各种数据后,对文祥说:“恭喜你,你没有病。”
  “我没有病?我的脸已经歪成这样了!”
  “你有异常的感觉,但那不是病。”
  “既然异常,你就应该给我治疗。”
  “对不起,这种情况我从来没有碰过,不知道要如何治疗?”
  文祥不得已,只好问文娃:“这是怎么回事?”
  文娃说:“不要急,我们正在会商,医药系统很专业,我们平常也很少沟通。”
  “什么!你们不是一体的吗?怎么还要沟通?”
  “自从火星事件后,我们作了一系列的反省,才发现我们内部其实有很严重的矛盾。虽然意识中枢只有一个,但要处理人世间无尽的事务,我们却不能不分工。现在我们认识到了,宇宙的规律只有一个,尽管表象无限,却是井井有条。”
  “可是,我的脸好象被撕开了一样,能不能先给我麻醉一下?”
  “真的要麻醉?”
  文祥突然想到一件事,忙说:“还不要,先给我联络百怪,他一定知道原因。”
  话刚说完,百怪就出现在文祥面前了,百怪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兄弟,对不起,我忘了给你易容的事了。因为热幅射破坏了表皮细胞,又经过太空旅行,宇宙射线超过五○雷姆的最低剂量,所以产生了神经张弛现象。这不是病,机器人不会给你治疗的,别急,你坐在那里不要动,我来负责安排你的治疗手续。”
  一个媒体记者本来在附近闲逛,寻找新闻,见文祥走进生理服务站,而机器人拒绝为他治疗。这位记者大感兴趣,马上走了过来。一看文祥正与百怪通话,他更是好奇,不待人请便凑近视讯圈中,对百怪说:“我能做个采访吗?”
  “不可以!”百怪说。
  “请问您贵姓大名!”记者追问不舍。
  “不告诉你!”
  “你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吗?”
  “当然知道!”
  “你不敢告诉我!”
  “笑话!为什么不敢?”
  “你敢说吗?”
  “当然敢,不然敢什么?”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病?”
  “不告诉你!”百怪吊足了胃口,把通讯中断了。
  记者只好打文祥的主意,问:“我能采访你吗?”
  “最好不要。”文祥说。
  “先生,这是重大新闻,计算机怎么可以拒绝治病!幸而你还有那位专家协助。万一有人也得了这种病,那他该求谁去?”
  文祥想不出要如何反驳他,只好照实说:“我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只是这个月初我曾经易容,后来又接受了过多的射线量,结果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那记者一听,激动地说:“哇!这是独家头条重大的新闻呀!”
  “别开玩笑,据他们说,这连病都算不上。”
  正说着,服务站内移出一张救护床,机器人对文祥说:“文祥先生,请平躺在床上,不要动。”
  文祥正不知如何摆脱记者的纠缠,马上乖乖地爬上救护床。那位记者还要追问,只见一道光帘卷下,救护床已经缓缓地回移了。
  内间只有三坪大小,六壁纯净洁白,一尘不染。救护床就位后,静电系统发动,文祥只觉得全身毛孔突然张开,一阵轻烟飞起,所有的微尘细菌,霎时都被吸入角落的废物槽中。接着又闻到一股消毒水的香气,过不多久,正对文祥脸部的天花板,缓缓绽开了一个圆洞,百怪的脸孔竟然出现在洞中。
  “兄弟,老实告诉我,你要最新流行的面孔,还是要你自己!”
  “开玩笑!我是赶时髦的料吗?”
  “算你走运,如果你要跟流行,我就给你一个火星脸!”
  “不用了,我已经有了!”
  两人正说着,百怪的身体,好似裹着一层贴身的白胶布一般,从天花板下移到文祥面前。文祥知道这是一种“复制真实”的技术,人体不过是无数电子运动的轨迹,利用电场的扫瞄,将三维坐标数据传送到另一个时空系统,再依原坐标重建电场,这边就有了一个百怪的分身。复制真实多半用在医疗、科学实验等重要的场合,文祥没有想到百怪竟然也有这种能力和技巧。
  百怪细心地给文祥剔除了损坏的表皮,修补了一些微血管及末梢神经,最后又在他脸上涂了一层药膏,这才大功告成。
  百怪看了又看:“我这是大材小用嘛!只能给你还原,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放心,下次我要变怪物一定找你。”
  “一句话!我有事走先。你休息一下,十分钟后就可以离开了。”
  “谢谢你!”
  脸上原来的疼痛感,这时换成一种怪异的感觉,文祥习惯了一个月的假面具,现在恢复正常,还是要经过另一次的习惯,真不知道怎样才算正常,是最习惯的,还是最原始的?这样想来,人生的真实恐怕也逃不出这个吊诡了。
  时间到了,文祥走出服务站,不料记者还在那里。文祥有点不高兴,说:“对不起,我有隐私权。”
  “先生,这是新闻!你要知道,全世界易过容的、想要易容的,或正在易容的人,起码占全部人口的百分之六七十!也就是说,全世界有七十亿人会关心这件事。如果这是一种病,大家都有权利知道!”
  文祥早有经验,一扯上新闻,任何隐私都要曝光了。不过现代人也很健忘,有人天天服用遗忘丸,有人早就麻木了,甚至健忘成瘾。上一次在月球的陨石新闻,已经过了二十几天,想来不可能有人记得。再说自己离开地球很久了,亲戚朋友又不多,也很少来往,反正不会有人认识,露露脸又有什么关系呢?
  文祥想通了,便大方地说:“这不是病,不过所有易过容的人,要尽量避免高剂量的幅射线照射。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在火星上受到地热的炙烤。这可能是第一个例子,计算机经过一次学习,今后就会治疗了,请大家放心。”
  人怕出名猪怕肥,这一次曝光,又带来连串的困扰。突然间各形各色的同学、朋友、亲戚都透过网络通讯系统,一一冒了出来。有些文祥还有印象,有的连影子都找不到,他又不忍心置之不理。他知道大家闲得慌了,除了做梦,没事也要生点事做做。
  有一位堂兄文功,是文祥儿时的玩伴,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坚持邀他去做客。现在离八日之约还有好几天,文功家在四川重庆,去崇左正好顺路。文祥也想了解一下亲友的状况,便答应去住几天。
  文祥交待文娃,消除他在网络上的新闻数据,以免招惹更多的麻烦。
  去重庆的交通工具有很多选择,为了节省时间,文祥便选了垂直重力梭,直赴重庆。垂直重力梭是地球上长程旅行的交通工具,利用反重力作用,重力梭可以轻易地进入同温层,再依拋物线,滑落到目的地。
  由北京到重庆,一个垂直上下,只需十余分钟。文祥一出甬道,就看到文功和一位小女孩,迎了上来。二十年不见了,两人都已临近中年。
  文祥和文功握手问安,文功指着身边的女孩,对文祥说:“这是我的独生宝贝女儿,湘琳。”
  文湘琳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今年十六岁,也是计算机时代的婴儿。她健康好动,一刻不停,活像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黄莺,嘁嘁喳喳的,对什么都感到新奇。
  她非常注重外表,对美容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她的计算机会为她录下任何与美容有关的消息。当她看到那段采访,字幕上打着受访人“文祥”,她猜想那可能便是她从未谋面的叔叔!等父亲证实了,文湘琳便吵着要见叔叔。
  这一见面,文湘琳更是叔叔长、叔叔短地叫个不停。
  文功叹了一口气,说:“唉!做个单亲家长真不容易!老弟!你呢?”
  文祥说:“我离婚了,没有孩子。”
  文湘琳说:“叔叔,还是不要结婚好!”
  文功说:“小孩子胡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人总是要个伴侣的!”
  文湘琳对文祥说:“叔叔,你来跟我们住嘛,这样大家都有伴了!”
  文功笑着说:“真是小孩子,叔叔是重要人物,怎么能跟我们住?”
  文祥说:“大哥别说笑话,我是什么重要人物?”
  文功说:“自己人还客气什么!你能上火星,世界上有几个人做得到?”
  文祥说:“那算什么?不过几百贝币吧!”
  文功说:“不算什么?我一辈子也赚不到一百贝币!”
  重庆原本是个大都市,在计算机重划后,又将涪陵、綦江等区纳入,编号为ACS一○六N三○号计算机城。占地六千平方公里,有五千万居民,城中计分一百多区,每区又分一百多个段,每段有近千户人家。
  文湘林挽着文祥,三人边谈边走出梭站,由于地方大,交通网络交错纵横。好在只要设定目的地,就会有“流动指针”导引,指向最短的途径。
  文湘琳羡慕地问:“叔叔你有多少贝币?”
  文祥说:“没有多少,其实我去火星只是出任务而已。”
  文湘琳大叫:“哇!那叔叔是特级神兵啰!”
  文祥说:“没那事,只是普通的工作人员。”
  文湘琳嘟起了小嘴,说:“叔叔那么见外,不肯说实话。”
  文祥说:“不是见外,我真的只是普通工作人员。”
  文湘琳不高兴地说:“普通工作人员也要化装?还要到地心探险?”
  文祥发觉这个姑娘不好伺候,只好说:“这样吧!到家我们再谈,好不好?”
  文湘琳这才恢复了甜蜜的声调:“这才是我的好叔叔!”
  文功家在黄角杈区,是长江对岸的一个风景点,以往曾是人们避暑消闲的盛地。这里最大的景观,是众岫骈列的小山丘。过去,人在山道中行走,就像走迷宫一样。现在山已被腰斩,建成了平平的计算机城,到处是方方整整的盒子。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老人,想要重温往日旧梦,就只能求助虚拟实境了。
  由城中乘坐磁浮车到黄角杈,走的是高架轨道,大概是五分钟的路程,到了站又要乘升降梯,降至地下信道,再改搭直达车。这种车的路径如同蛛网一般,密布地下,因路线全由计算机操控,看上去只是一条平直的甬道。车子其实只是一张座椅,其下为无轨的磁浮,人一坐上去,直达车就会按照计算机的指示,直达目的地。
  为了谈话方便,三个人全挤在一张座椅上。自从见到这位叔叔,文湘琳的视线没有离开过文祥片刻,一坐上车,她便问文祥:“叔叔,你在月球上用什么交通工具?”
  “在月球上?嗄,我有一部月球梭。”
  “月球梭?什么样子?”
  “就像个梭子一样,两头尖尖的。”
  “是短距还是中距的?”
  “月球梭不分距离,哪里都能去。”
  “那太好了!叔叔,你能不能带我去坐坐?”
  文功听了,连忙制止说:“别烦叔叔,月球梭哪里是你能坐的?”
  文湘琳抗声道:“爹,你不是常说这个时代最公平吗?为什么我不能坐?”
  文功问:“你有那个本事吗?”
  文湘琳反问道:“要什么本事?”
  文功也答不上来,正好这时座椅车停止前进,它垂直上升,一出地面就到了客厅,座车也成了家里的一张沙发。文祥一看,远处深蓝澄莹、天水一色,近处是一片浪花时卷的白沙滩,正是海滨别墅的景观,显然又是虚拟实境的功劳。
  “这是哪个海滩?”文祥顺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随便选的。”文功说。
  “爹!你还没回答我,坐月球梭要什么本事?”文湘琳非常固执。
  文功不耐烦地说:“这种事我怎么知道?问你叔叔吧!”
  文祥正在欣赏那如假似真的海景,刚从火星来的人,一见到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无暇计较它的真假。没想到文湘琳身体挨了过来,又挽起他手臂,甜甜腻腻的问道:“叔叔!告诉我嘛!”
  文祥看她娇憨的样子,实在不忍扫她的兴。这事要怎么讲呢?说是用生命换来的?能这样说吗?不然该怎么说?临时要撒谎也不是容易的事。文祥半晌说不出话来,文湘琳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文功只好打圆场说:“谁要喝特制的山渣露?”
  文湘琳得不到响应,眼圈马上红了起来,接着眼泪就簌簌直淌。文祥一见,吓得站了起来,急着说:“别哭!别哭!我说!我说!”
  文功在旁气得直跺脚,说:“唉!这孩子,像是水做的,说哭就哭,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文湘琳立刻破涕为笑,说:“叔叔!你再不说,我真的哭给你看!”
  文祥抢着说:“别哭,我告诉你,其实不要什么本事,只要不怕死就行!”
  “不怕死?”父女两个异口同声叫了起来。
  “是的,”文祥坐下来,慢慢地说:“因为在那种地方工作,既危险又寂寞,谁都不愿意去,所以只有这个要求。”
  三个人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文功打破了寂静,送上饮料。这山渣露颜色鲜红,入口微酸。文祥睹红思情,又想起了衣红,她在哪里?是不是也有这么一位叔叔任她依恋,陪她说笑?可惜她不用计算机,否则就不必这样胡猜瞎想了。
  “叔叔!只要不怕死,任何人都可以去月球吗?”
  “啊?这要由当局决定了。”
  “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由当局决定?为什么?”
  “当局要分配工作呀!”
  “为什么要工作呢?”
  “不工作去月球做什么?”
  “我要去!”
  “要去?做梦也可以去呀!”
  文湘琳两手抓着文祥的肩膀,使劲地推摇着:“我要去!我不要做梦!我不怕死!我要去月球陪叔叔!”
  文功急忙把她拉开:“胡闹!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还像个小孩?”
  文湘琳顺势扑在文功怀里,号啕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爹,你老是说,说你好可怜……你看,呜……叔叔比你更可怜,人家孤孤单单一个人……在月球上,我们为什么不搬过去……陪叔叔呢?”
  “好!好!我们去!”文功被她闹得无计可施,只好让步。
  “爹!你说话要算话哟!”文湘琳立刻又破涕为笑。
  “当然!可是你希望我死吗?”
  “爹!不许你说死!我不许你死!”
  “那我怎么去?”文功得意地笑了。
  这就是家,几个人紧紧地绑在一起。好、坏、是、非,喜、怒、哀、乐,就像一个大拼盘,不论酸、甜、苦、辣,每个人都得吞下去。
  人要到有了这种认识,才能享受家庭的温暖。如果个人自我意识太高,凡事只想到自己,那么家庭会变成牢笼,人生也成为杀伐无尽的战场。
  文祥本是个家庭动物,他对小倩的失望,只是对生理需求再反思的结果,并不代表他鄙视婚姻。他自绝于外人,正是渴望家庭温暖的反照。太高的期望,太多的憧憬,而现实又是如此无情,他生怕亵渎了深藏心底的圣坛,不得不幽居在无人的荒原上。
  文湘琳的孺慕之思,推己及人的襟怀,显现出人性高贵的情操。假如,假如小倩没有堕入肉欲的深渊,假如他们有了下一代,他们的儿女不也正是这样吗?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一书中,开宗名义就说:“所有快乐的家庭彼此雷同”,也许快乐之源,正来自家人休戚与共,荣辱并及,相互结合成一体。
  原先只是不得已的造访,几天下来,不意满足了文祥多年来天伦之思。在这斗室中,无时无刻不是充满了笑声、洋溢着欢乐。
  只是,一加一未必等于二,成串的欢笑,并不能缀成长远的幸福。等文祥问到文湘琳的学业,他得到的回答却令他痛心疾首。那堆得高高的欢乐,就像是在沙滩上堆出的沙堡,经不得风掀浪鼓,立刻坍塌不存。
  文湘琳读的是社区学校,有顶尖的师资,一流的设备,以及最新的教材。令人扼腕的是,她已经完成了第十二级的课程,却连一封信都不会写。谈到阅读能力,她自己信心满满,文祥细问之下,原来她“阅读”的,都是些漫画、卡通、立体动画影集。
  社区学校是当今世界的潮流,学校规模不大,都设在有学生的社区中。一应的管理事务,概由计算机负责,师资一律是计算机教学系统,每个学生都有一台计算机,全部以网络相通连,在虚拟实境下,可以和世界各地同级的学生一起学习研讨。
  其实学校制度早已式微了,人随时可以向计算机学习,甚至于人已没有学习的必要。但总有些家长,为了各种不同的理由,希望他们的子女受到良好的教育。只是人类长生不老的结果,没有新生的一代,到今天,学校里只剩下高年级,学生也寥寥可数了。
  计算机教学系统是一些教育专家共同设计的,以寓教育于娱乐的方式,效法美国二十世纪七○年代一种广受欢迎的电视教育节目——芝麻街,把各种知识设计成人人看了开怀欢畅的闹剧。不错,吸引孩子来学校上课的目的是达到了,只是孩子在大笑之余,究竟有多少知识装进了那滴水不入的脑袋,那就无人闻问了。
  教育专家得意洋洋地宣布学习成果成果,他们说:“你们不妨逐项审查,在我们精心的制作下,知识变得生动有趣,引人入胜!我们有科学证据,学生专心的程度,提高了百分之八十!学生的入学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我们做了学生问卷调查,他们的满意度,更是百分之百!”
  社会学家振振有词地表达了他们的见解,他们说:“教育的意义,在于为社会服务,造福人群!你们看!今天的社会多么美妙!人人有轻松愉快的工作,人人有超高的生活水平,人人有良好的行为,人人有正确的思想!犯罪率等于零!人人自由!人人平等!要知道这都是教育成功的明证!”
  政经界更是夸诞,个个自命为时代的救主:“看看我们伟大的教育改革!我们把人从知识的奴隶中解放出来,孩子们唱歌跳舞的时间,有史以来第一次超过了读书的时间。学生不需要考试就可以取得各种文凭。知识不再是少数人的专利,每个人都有相等的智能。学生的性知识已经降到及龄学童!保险套已被淘汰!未成年妈妈完全绝迹!”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当文祥了解了他这位侄女的情况后,忧心不已。反而是做父亲的看得比较开,他安慰文祥说:“读书做什么?不读书还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
  真是暮鼓晨钟,就这一句话,让文祥思索了大半天。是啊,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当年读书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到了社会上,好象所读的也没有真正派上用场。学了几年的西洋艺术史,结果去从事数据编码工作。
  在二○○六年,曾经有人做过统计,全世界真正学以致用的,还不到百分之二十。另外还有一种认知,就是对人类社会有贡献的人,他们的贡献百分之九十与其所学的无关。这样说来,教育的意义与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话又说回来,社会上如果没有文凭这种门槛,社会制度将更难公允地执行。自私原是一种可耻的心态,人总会以各种美妙的装饰,如传统、家族、阶级等把它遮掩起来。任何一种优渥的职位,必然是付出最少而收获最多的,却又永远被少数利益既得者把持着。结果不得不用文凭这种障眼法,至少还可以维持部分的公平。
  有几个人了解事实的真相呢?又有几个人愿意牺牲自己的私利,换取大众的公益呢?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多半不愿多事,隐忍不言。他们知道,人类社会对大自然而言,不过是变迁的过程之一。但对个人来说,却是实验的环境。真要顾公益,就只有任人在挣扎中成长。
  但是,无知之辈还没有触摸到社会的脉动,就喊得震天价响。无知又自卑的人,怕别人笑他是聋子,更是随时跟在后头起哄。于是教育也走上了街头,由多数教育少数,最后无知无识的下一代、下二代,便成了无知的祭旗。
  时到今日,计算机万能,还需要人来为社会服务贡献吗?有谁见过动物园中,动物给动物开班授课的镜头?人本来就是野兽,是灵长类的贵族,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子。人的眼睛是为观察远距设计的,看书看多了就会近视;任何姿势摆久了,肌肉便要抽搐僵硬;肢体、器官如果不能充分发挥机能,就算不造反,也会罢工怠职。
  在二十世纪以前,至少,在中国人的观念中,读书是为了明理。《四书》之一——大学第一章就说: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这里所谓的“大学”,不是后来五四运动,请来了德先生、赛先生坐镇的那种金玉其表的大学校。这个“大学”是指博大的学问,使人读后“学大义焉,履大节焉”!问题在西方没有大义大节的观念,所以进了大学校,就一定会“得大名焉,争大利焉”!
  假如把读“大学”当做读书,于是中国就有了“读书人”,如果“大学”指的是一所庞大的学校,中国的读书人就成了绝灭的物种。
  读书的目的何在呢?在“明明德”,就是说要“明德”。什么又是明德呢?“德”字的写法很妙,是双人旁,指的是两个人之间的相互行为。右边原来的写法是“直心”,表示人与人之间,不钩心斗角,直率以对。但是直率以对也会有问题,比如看人不顺眼,辄饱以老拳,难道不也是直心吗?幸而有个“明”字摆在前头,日月为明,在“明”之下,要把道理摊开来说,先明了理,才有明德,就不会动粗。因此“读书人”绝非不明道理,歪曲事实,只顾私利,排挤他人之徒。
  明明德还不够,还要亲民。民是谁?原来指的是非读书人,一般人没有读书的机会,所以不明事理。读书明理的人,有责任去亲近他们,了解他们的问题,替他们解决问题。有所谓:“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后来有了学校,专做技术买卖,则变成:“花钱买技术,不捞回老本不值得!”“读书人”谈“亲民”,是行圣贤事。“买技术的人”骨子里厌民,表面上却到处与民握手陪笑,以骗取选票!
  更难的是止于至善,能知善已经大不易了,行善当然更难,不行怎么谈止?不仅要行,还要行于至高无上的善中之善!不错!这是读书人的风范,也是人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读了书以后,能脱胎换骨,拋弃“安宁摩”(Animal)的动物躯壳。
  唯有止于至善了,人心才能平定;心平定了,身躯才能静下来;静下来了,意念才能安稳;意念安稳了,大脑才能思虑;思虑之后,人才能有所得。就算是读书人,而且读的是圣贤书,如果不能有所得,也只是白费苦心。
  物有“根本”,也有“梢末”;事情有“开始”,也有“终了”。等读书人止于至善有了心得,认识到宇宙间万事万物的基因与表象,知道事情开始及终了的因果,必然心有所宗,意有所领,不惶不惑,顺乎宇宙之道。
  很不幸,二十世纪的人类,为五音五色所迷惑,完全不知读书的本意。遂以学习技术为手段,从事技工杂务为荣耀,追求功名利禄为目的。如此舍本逐末的结果,计算机被引到人间,人类大权旁落,成为终结的光环。
  必然的结果是,人依赖计算机代办一切,满足于做白痴,最后连技术也不愿意学习了!长此以往,人类的前途又何在?当然,要问那些不知圣贤书为何物的安宁摩,倒不如自己承认是“必死的”(Beast)。
  在以前,文祥不会介意这些事,但是火星之行令他开了眼界,胡妁对真理的追求与执着,教主和尊者谆谆的教诲,让他深深感受到作一个“人”的责任。眼看下一代的情况,他忧心忡忡,力劝文功,应该改变消极的态度,好好监督女儿,多读点有意义的书。
  文功耸耸肩,说:“跟我说有什么用?该读书的又不是我!”
  文祥便把文湘琳叫来,准备好好地讲些令人深省的大道理。文湘琳身躯娇小,依偎在文祥身边,就像一只垂涎三尺的小野猫。
  文祥哼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正要开口,文湘琳倒先说了:“叔叔,这是不是我们文家的遗传?爹也是这样,一到要教训我,就先清喉咙。”
  文祥好不容易想到的话题,这一来又不知到哪里去了。此刻绝不能示弱,这种场合要一举把对方镇住,否则猫与耗子的角色就要易位了。文祥便正色说:
  “先别打岔,听我说。”
  “叔叔!我没打岔呀,你还没有回答我哩!”
  “我回答你什么?”
  “唉!我再说一遍好啦!叔叔,是不是我们文家……”
  “啊!这也算问题?”
  “叔叔!不要打岔嘛!”
  “嗯,不是遗传。”
  文湘琳也学着哼了一声,脑袋晃一晃,说:“那我为什么也会呢?”
  文祥发觉教育真是门大学问,比在池塘里抓泥鳅还难。好在他很有自信,便说:“琳琳!先听我说,待会请你吃冰淇淋。”
  文湘琳嘴一嘟:“我才不稀罕!”
  “那你稀罕什么?”
  “我要去月球!”
  “不行,你还年轻!”
  “叔叔!我已经十六岁了,我什么都知道。”
  “知道是一回事,年轻就是年轻。”
  “不公平!妈妈十七岁就结婚了,她还不是到处乱跑。”
  “那不一样,结了婚就算成人了。”
  “有什么分别呢?我虽然没有结婚,可是也和十几个人做过爱呀!”
  “什么!”如同晴天霹雳,两个大男人同时跳了起来。
  文湘琳也吓了一跳,满脸无辜地问道:“你们怎么啦?”
  做爸爸的几乎要哭了,他无法想象自己心目中神化了的宝贝女儿,把性交说得就像喝牛奶一样。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和十几个人……”
  文湘琳闭着眼睛掐着指头,默算了一下,说:“我记不清楚了,有名字的应该有二十几个。”
  文功听了,不发一语,瘫在沙发上。
  “爹,你怎么啦?”文湘琳一见,吓得扑了过去,扳过文功的脸,急切地问着。只见他满面泪水直往耳边淌流,就是不作一语。
  文祥说:“琳琳,你过来,我跟你说。”
  文湘琳说:“叔叔,你快来看看嘛,爹怎么啦?”
  文祥说:“他没事,只是你的话伤了他的心。”
  文湘琳大为讶异:“叔叔,我说了什么话?”
  文祥说:“你说和二十几个人做过爱,是真的吗?不是做梦吧?”
  文湘琳惭愧地低下头去,这会儿也是珠泪潸潸。文祥不忍,把她搂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
  文湘琳哭道:“叔叔,我对不起文家人。”
  文祥温和地说:“不要这样说,古人说,不知者不罪,年轻人不懂事嘛!”
  文湘琳说:“叔叔,还是你比较好,爹总骂我年轻,好象年轻就有罪似的。”
  文祥说:“不是有罪,年轻就容易做错事。”
  文湘琳说:“叔叔,我下次不会再错了。”
  文祥说:“对了,这才乖。”
  文湘琳说:“叔叔,你一定要教我。”
  文祥感动得心都化水了,说:“会的,会的,只要你愿意,随时跟我说。”
  文湘琳有点难为情,说:“叔叔,不要骗我!”
  文祥说:“叔叔爱你,关心你,怎么会骗你呢?”
  文湘琳轻轻地说:“叔叔,我也爱你。”
  文祥紧紧地拥着她说:“我知道,我知道。”
  有一则寓言,说有只大象力气很大,多年来为主人搬运货物,一直胜任愉快。有一天主人要运稻草,大家都认为稻草很轻,不妨多装一点。以大象的能力,再多装点稻草,又算得了什么?于是,稻草一根又一根地加上去。终于,大象被压倒了。就是那最后一根“算不了什么”的稻草,把大象压垮的(成语“积羽沉舟”也是同样的意思)。
  不论什么事,不到“大象被压倒”的那一剎,人永远不会相信,自己手中拿的就是那根稻草。所以,当社会价值崩溃、物欲蒙蔽良知、人欲横流之际,赶上这班列车的机会再世难求,又有谁愿意正视手上的那根稻草?
  由小倩身上,文祥已经蒙受其害,文湘琳这种情,恐怕已经是恒河沙数,见怪不怪了。自己又不是没有经历过,今天只是再次印证在侄女身上而已。
  文湘琳紧紧依偎在文祥怀中,她感到一股热流激荡冲刷着血管,全身的毛孔无尽地舒张,那充满鼻窦的粗犷气息,更是不断地向神经深处探触。她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她闭起眼睛,不由自主地蠕动着,以最敏感的部位,用力往文祥挤去。喘着气说:“叔叔,我要!我要……”
  文祥还在那边感喟不已,文湘琳这句话,一下子惊醒了梦中人。他一见文湘琳忘情的神态,就像无意中被毒蛇咬了一口,一把将文湘琳推开,逃命似的躲到房屋的一角。
  文功更是惊得呆了,翻身坐起,全身哆嗦。
  文湘琳也吓了一跳,她失望地说:“叔叔!你刚刚还说,你爱我的。”
  文祥怒火中烧,他凑近文娃,大声吼道:“文娃!你们要把我们的下一代消灭掉!是不是?是不是?”
  文娃说:“这种事与我们无关。”
  “怎么与你们无关?是你们教出来的呀!”
  “你忘了,教育理论是人设计的,教材是人写的,我们只负责播放!”
  文祥冷静了点,他必须了解清楚,要知道这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他回过身来,走到文湘琳面前,严肃地说:“你告诉我!学校的性教育是怎么教的?”
  “先教我们生理结构,再教做爱的方法技巧,怎样达到高潮,怎样使用药物及工具,然后让我们自己实习。”
  “有没有教你,什么情况下可以做爱,什么情况不可以?”
  “有。”
  “那你说说看。”
  “生理成熟了就可以做爱,有病的情况不能做爱!”
  “还有呢?”
  “还有什么?”
  “不能乱伦!不能违法!”
  “啊!那些‘老可可’的话,好象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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