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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蜡炬成灰泪始干


  协巴多杰把文祥及胡妁带到车站,便告别离去了。
  文祥再检查计算机,果然已恢复正常,方要告诉文娃刚才的事,文娃说:“这事尊者全告诉我了,我们的系统确实出了问题,有的已经找到了,有的还在检查。现在,你快到无水河去,千奇在那边等你。”
  无水河在熔炉城东南,胡妁便带着文祥乘磁浮梭前往。谈起方才的事,胡妁对李不俗颇为不满,她承认他们曾是相知的恋人。三十多年前,李不俗是个很有志气的青年,在思想上多有涉猎。谁知到了计算机时代,他渐渐自暴自弃,一天不如一天,胡妁却是日进有功,最后两人只好分道扬镳。
  后来,胡妁结婚了,夫妻一同移民火星。想不到阔别了几十年后,李不俗也到火星来了。感情本来就是很微妙的,只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胡妁与夫婿分手了。这次胡妁在教主和协巴多杰尊者的开导下,心智大开,急于找人共享,便去告诉李不俗。不料李不俗也突有所悟,所以才惹出事情来。
  文祥倒是不以为意,他突破了生死大关,心中更是坦然,随口问道:“结了婚,没有孩子吗?”
  胡妁却问他:“你对易经有兴趣吗?”
  文祥见她支吾其词,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也乐得岔开:“当然,最近老听人提起,偏偏我对易经一点概念都没有。”
  “我有个朋友很通易理,有空我带你去和他聊聊。”
  “你先说说看,易经到底是什么宝贝?”
  “易经是一本古代中国读书人必读的经典,其实我那位朋友说,易经开宗明义第一章就说,宇宙的本体是太极,‘太极’是最极端、无边无际的意思。太极生两仪,‘两仪’就是指在太极中,两种相对的极端现象,比如阴阳、大小、黑白、对错、冷热等等各种相对的现象。”
  “这有什么稀奇呢?这是常识呀!”
  “别以为常识是理所当然的,在上个世纪,我这样说会被人认为迷信!”
  “怎么会有这么愚昧的人呢?”
  “应该说怎么人会这样愚昧!总之,我们学历史的,把那个时代称为愚昧时期。”
  “愚昧时期?不是叫黑暗时期吗?”
  “不!黑暗时期是指中世纪,欧洲大陆被宗教统治的时期。愚昧时期则指近世纪,整个人类文明都被人的无知、贪欲主宰的时期。”
  “那现在应该称为梦幻时期了。”
  “在以往,我们称之为幻灭时期,自从学了易经,我改称为未济时期。”
  “未既?”
  “未是未来的‘未’,济是救济的‘济’,是第六十四卦,代表一个时代的过去,下一个时代的来临,永远循环不止。”
  “我听说易经是本预言的书。”
  “不尽然,易经是让人知道宇宙中有天理,而不是教人预言的书。因为人生始于蒙,昧于知,必须一点一点地从学习中理解。如果宇宙本来就没有准则、规律,人生也毫无意义,生生死死,或不生不死,不过耳耳。反过来说,如果有一个不变的规律,人生当然有意义,只是先决条件是,人不能改变这个规律,否则等于没有规律。同意吧?”
  “我举双手赞成!”
  “因此,人生就是一种历练,是体认这种规律的独木桥……”
  “为什么是独木桥?应该是康庄大道呀!”
  “是康庄大道吗?那怎么连你我都没有走通呢?但是千百年来,很多人成功地走了过去,有人可怜我们这些自知愚昧,而又没有方向感的人,便设计了易经,让我们知道个大概。当然,依循这种规律,是可以略知未来。可是一些自以为是,或者腐木而食的蛀虫,却抓住这个机会,利用易经的预知牟取私利。”
  “那怎么办呢?”
  “这就是易经的智能所在了,总之,在愚昧时代,人人唯利是图,由于西方物质文明发达,人类社会就变成了工厂,唯一的目标是生产。当燃料缺乏时,工厂就由懂燃料的人管理;缺少螺丝钉时,便由管螺丝钉的人负责;下水道不通时,在下水道里干活的人,便摇身一变,成为大大的红人。
  “这一来,谁制造的问题最多,谁的风头就最健,谁笨得把问题解决了,便只好去坐冷板凳。谁把话说得清楚,让人人都懂,就代表这人没有学问。而被公认为有学问的人,经常是不知所云,把事情说得既玄又神。于是第一流的科学家都相信什么‘万有引力’!说在物质中心有种引力,互相吸引!他们的神话可多了,说宇宙的开始是一个大爆炸,最后又是一个大收缩,于是宇宙便像一个小孩手中的大汽球,一下子吹得老大,一下子又收了回去!事实上知识倒是大爆炸了,人的常识也来了个大收缩,妙的是人人愚昧不堪,又都自命不凡,胡作非为!”
  “那个时代人智未开,荒唐事太多了!”文祥也有同感。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太平洋上有个著名的复活岛,临海的地方立了七个高有数丈的石人。我曾经去考察过,其中有一种传说很能代表人类的处境。土人说,他们是“树人”,祖先来自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但是那里有吃人的野兽和杀人的恶人。有一天,他们来到这个乐园,岛上长满了一种椰子,结实累累。妙的是这种椰子树,树干圆直,树叶宽厚。于是,他们就以树为屋,以叶为顶,以果为食。反正全岛都是树,一棵吃光了,再换一棵。世世代代下来,岛上还是绿油油一片,他们的生活可说是平安快乐而幸福。
  “他们逐树而食的结果,有一天终于看到海边了,这才知道原来树也有尽头。大家群集树顶开会,最后得到两个结论,一个是自我控制,限量生育,以保持生态的平衡。另一种意见是向外发展,另外找寻更美好的天地。
  “由于没有人愿意自我控制,大家便协力砍了树屋,建了大船,派人出海找寻新天堂乐园。人是一船一船地出去,时间也一年一年地过去,但一直没有人回来。有人认为可能是找不到回来的路,应当在海边竖立一些标志。他们决定利用山上的石材造一些大人,凿好了以后,再以椰子树干作滚木,运到海边来。
  “大家都很快乐,都认为创造了历史繁荣的高峰,连这么高的摩天石像都建得起来,树人当然有能力建造天堂!不幸的是,造船、造石像,通通都要砍椰子树。当他们勉强竖好了第七个石像之后,树也砍光了,大部分的人都饿死了。”
  “这是真的吗?”文祥听完了,有些感伤。
  “什么真的假的呢?过去发生的事,只是一些变化的现象,不是向这边变,就是向那边变,然后人才能得到经验。”
  “是啊!一切都是相对的。”
  “既然事事都是相对的,易理就以动静来解释宇宙万事万物。”
  “只用动静?那怎么够?”
  “计算机是二进制的,不就是动与静吗?在计算机中,哪件事不是用动静来解释的?”
  “有道理,只是数据很长,人怎么记得住?”
  “这就是中国人聪明之处了,我们先不讲什么理论,就算闲聊天吧!我来试试,看能不能猜一猜即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你会预言?”
  “不!我没那种本事,如果有,我早就达到圆融境界,出入青冥了。我只是略知一二罢了,起码还能让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吧,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回答我一个字,如果你认为答案属于动的、强的、大的、好的,反正是正面的,你就说‘阳’。如果是静的、弱的、小的、坏的,你就说‘阴’,这样我就可以解释易经了。”
  “但是我怎能确定我的判断一定正确呢?”
  “不必管那些,我只是想告诉你,易理基本的规律只是建立在两仪与三才的结构上。当然,你判断的正确性越高,预测的结果就越准!”
  “真的?好,你问吧!”文祥兴奋极了,他挺了挺腰,准备接受询问。
  “你先想好要问的事,当我问你时,只要说是阴或阳就好了。”
  “好,你快问吧!”文祥想的是,今天见不见得到衣红。
  “我先问内卦,内卦相当于与自己最亲近的环境,一共有三个问题,第一个与自己有关,问题是,对你重不重要?”
  “重要!”文祥不假思索,衣红当然重要。
  “好的,重要代表‘阳’。第二个问题是,以你而言,能不能控制这个情况?”
  这个就麻烦了,文祥当然不愿意承认他不能控制。可是再想想,他能控制什么?连想不想她都不能自主,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
  “那就是‘阴’,第三个问题是,这件事有没有希望呢?”
  希望?谁知道!看来是有的,有吗?文祥想了一会,无可奈何地说:“实在说,我没有把握,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阴’,当然可变为‘阳’,必要时可作变卦看。现在再问外卦,你要用大环境的立场来想,千万不要用刚才的立场,否则就没有分别了。好,我问你,这件事对整体环境重要不重要?”
  整体环境?指的是什么呢?假定是这次的任务吧!当然重要:“阳!”
  “好,再看大环境能不能决定呢?”
  这就难回答了,大环境能不能决定?决定什么?自己问的是能不能见到她,那当然是大环境所决定的:“阳!”
  “最后一个问题,这事符不符合大环境的希望?”
  大环境的希望?自己想和衣红见面,大环境当然可以算上计算机一份。计算机希望自己与衣红见面吗?为了查明那个龙符,答案是阳。如果只为了自己想见她,那么在当前还有其它任务的情况下,答案则是阴。到底该选哪一个呢?
  文祥天人交战了片刻,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不过是个游戏,有什么好认真的?就算自己有私心,硬把阴说成阳,那又怎样?
  “阳!”
  “好极了,我刚才问了六个问题,各为一爻,总共是六爻。实际上这六爻是由两个三才结构所组成,爻由下往上长,就是生机。但我们读爻时却是由上而下,依顺序来看,上卦的三才是阳阳阳,对八卦而言,是干卦。下卦的三才是阴阴阳,称为震卦。上下卦合用,八八六十四,共有六十四个复合卦,再查易经,干震为‘无妄卦’。”
  “你是说无望?”文祥大失所望。
  “不,你听错了,是无妄之灾的无妄,不是毫无指望的无望。”
  “啊!有灾难?是谁的灾难?”文祥急了。
  “别那么认真好不好?由于人没有先见之明,易理最大的吊诡就是不论准不准,都有好处与坏处。如果预测得太准了,人会丧失主见,落入迷信。如果预测的都不准,人便会遁入虚无,找不到人生的方向。”
  “那么你预言吧!”
  “你要先告诉我问的是什么,否则我无从回答。”
  “我问的是,今天会不会见到一个人?”文祥说时脸都红了。
  “嗯,是位女性。”胡妁在她的计算机上拨了几下,看着显示器说:“根据易经的解释,只要你顺天而行,没有私心就好,否则有灾。”
  文祥心中一动,如果没有私心,他最后应该选阴,选阳当然是私心作祟。这下子他真急了,问道:“有什么灾?严不严重?”
  “无妄之灾嘛,严重是不严重的,但各人的定义不一样。”
  “能不能说详细一点?”
  “我说过,我只是介绍一下怎样预言,你不能太相信。”
  “是,我不相信,你说吧!”文祥急切之情,已形之于色。
  “好吧,理论是这样的,易经六十四卦只是大类,内外卦相互影响。刚才的解释,相传是周文王所着,是古人遵循的一种做人做事的道理。当一个社会上,人人都遵守同一种规律时,自然就成为一种可以判断的方法。
  “然而易理之微妙,却在于它真正符合宇宙的规律。这规律有四个:第一,我们知道能量与距离成反比,所以爻与爻越接近的,必大于爻与爻较远的。第二,爻有阴阳之分,阳动阴静,动强于静,所以阳强于阴。第三,既然有位置,就有位能,六爻的位能以单数为阳,双数为阴。设一、三、五位属阳地,二、四、六是阴位。俗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所以如果在阳得阳位、阴得阴位时,能量要加倍,否则减少。
  “最后是现实问题,强者欺负弱者,弱者依赖强者。总而言之,共有位、应、比、中爻等判断条件,统一研判,即可预言。”
  “别谈理论,告诉我结果吧!”
  “综合判断的结果,以今天来说,应以下卦为主。阴爻代表阴性,分据二三爻,二爻得位,表示是现场的我。三爻阴据阳位,只能算是过客,应该就是你想问的对象了。再说此阴在阴之上,是‘乘阴’,阴乘阴无力,表示你最多只能看到。而‘扶阳’在上,表示不可能得到……以本卦而论,你的对象可能是‘可望而不可及’!”
  “那是说今天见不到?”
  “很难说,大概如此,前面说过,易经不是给我们应用的。”
  “为什么第二爻不是她?”
  “我能力不足,只能说我知道的。如果第二爻的阴爻代表你想见的对象,第一是与现实不符,因为一、二两爻目前相距最近,第三爻还未出现。其次,如果她乘你之上而得六二正位,对你将更不利……”
  文祥听了,心中颇感不快。他原本只是好奇,胡妁也一再言明,预言未必正确。但是人的心理很奥妙,真假是一回事,心中的需求却是再现实不过的。
  文祥只好敷衍道:“哪有这么巧的事?世界上有多少人?每秒钟发生多少事?凭这六爻又能代表什么?”
  胡妁也同意:“是呀!所以并不是人人都相信易经呀!还有个变卦是第三爻阴变阳,干离‘同人’卦……”
  胡妁见文祥不太高兴,猜想自己很可能已说中要害,干脆闭口不言了。文祥心里很矛盾,他很想了解易理,为了他的任务、对不二老人的好奇,还有对预言的向往。但是他希望见到衣红,也希望听一些吉利的话。文祥是个人,又刚好陷入恋爱的漩涡,一听到坏消息,潜意识就紧钉着他,专门想一些不利的结果。生死是一回事,不过一剎那,但是那绵绵的情丝,却是无边无尽的折磨。
  文祥还在想另外一点,他不知道那最后一爻,在他私心的扭曲下,究竟有什么影响?姑不论这个预测的真实性如何,为什么自己会有私心呢?尤其在这种不关痛痒的游戏上,自己居然还选择了欺骗自己的答案!
  他好意思再问吗?承认刚才有私心吗?当然可以,但又为了什么?想见到衣红?希望胡妁告诉他,衣红就在前面等着他?
  文祥望着窗外景物如飞一般向后退去,火星上的房屋有个特色,就是屋顶特别厚重,这和月球上的建筑很类似,因为重力小,建筑物承载的压力不足,必须加盖数层。再加上火星的土壤含有大量的过氧化铁,色泽暗红。在高压高温下炼制的土砖,不仅整齐划一,坚固耐用,而且略带一点果冻状半透明的色泽。因此,所有用这种火星砖筑成的房屋,远远看去,很像一个由大块红玉雕塑而成的艺术品。
  火星上到处都是红色,连天空也是红的,文祥触景生情,更是无法遏止心中的那一点红。今天真的见不到她吗?胡妁明明说是可望而不可及呀!可是胡妁又懂什么呢?就凭这样简单的一问一答,什么爻呀爻的,就能决定衣红出不出现?
  途经几处院落,居然也有一些高大的树木。只是那种绿色,在一片火红的背景中,显得怪异不自然。万红丛中一点绿,文祥脑中只有一点红。
  这里没有公路,由于二十世纪汽车肆虐,遗祸无穷。在新世纪里,要想掌握那种开快车乐趣的人,必然是停留在梦中,或者正在网络高速公路上,利用虚拟实境的速度感,在虚空中竞逐无边的快感。
  和所有的计算机城一样,社区到社区之间,都是利用地下的大众捷运,但在地广人稀之区,中距交通也有采用高架式的。在火星上称为磁浮梭(地球上则沿用“车”的概念,称磁浮车),每车有四节,每节有二十几个座位。轨道高度约三十多公尺,每隔十公里才停一站。
  还有一站就要到无水河了,在梭门甫关,磁浮梭正要开动之际,文祥觉得眼前突然一亮,一个红色的影像,就像针尖似的,扎进他的心头!那种兴奋有如从天上悬空而坠的飞瀑,文祥血液沸腾!是她!果然是她!还有衬在一旁的那条白裤子!绝对错不了!他跳将起来,磁浮梭已经开动了,再一晃,眼前景色又变了!
  “刚才是什么站?”文祥一惊!预言正确了!他抓着胡妁问道。
  “星星驿!”胡妁轻轻地把手抽回来,她不了解文祥怎么会这么激动,关切地说:“坐下吧!你看到什么了?”
  “你说对了!我看到她了!但是只看到一眼!”文祥坐了下来,对胡妁说。
  “可能是心理作用,你知道,人往往把心里想的,当做亲眼看到的。”
  “不!我真看到她了,还有她的同伴!”文祥惶急地说。
  “好吧!就算我猜对了,那也只是凑巧,在机率上说……”
  “不管是不是凑巧,你刚才只说了无妄之灾的内卦,也就是说今天的事。以后呢?是不是以后有灾祸?”文祥急得站了起来,眼中似要冒出火花。
  胡妁和文祥虽然只是初识,但经过这两天的交往,已经知道他是个稳定、心理没有障碍的人。不料这一刻居然如此浮躁,为什么呢?难道先前只是假象?可是计算机当局那么器重他,活佛、尊者也亲自渡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
  胡妁仔细地观察文祥,发现他面色红润,嘴角还出现点点红斑。她心知有异,立刻联想到她所做的研究,便马上扶他坐下,提高音量问道:“文祥!文祥!你是不是觉得心里很慌?”
  文祥不仅觉得心慌,而且有些昏乱,胡妁见情况不妙,对计算机说:“文祥可能是中了火星病毒,请赶快替他检查!”
  胡妁的计算机在她耳中说:“我们给文祥验血的结果,的确有些读数不正常,可是这不能算是病,他只是雄性荷尔蒙读数太高了。”
  胡妁不相信,她说:“不可能,我了解雄性荷尔蒙的作用!麻烦你们再作血清分离式的交叉检查,我认为是一种病毒式的情绪感染!你们不相信可以查二十世纪的生化武器数据。我记得有一种sg编号的情绪病毒,能瓦解士兵的斗志,而且会在黏膜附近产生病变,很像他目前的情况。”
  正说着,文祥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恍恍惚惚地走向门口,突然昏倒在地。
  胡妁急着将文祥扶起,又对计算机大叫:“还不快想办法!”
  计算机对胡妁说:“他的病毒分裂得太快了,一般‘减数分裂’速度最快的不过两秒,而他体内的病毒,竟然高达每秒三十次!这种情况我们从来没有碰到过!放心,我们已请藏医前来支持。”
  就在此时,突然听得一声洪亮的“阿弥陀佛”,一位红衣喇嘛已在车厢内。梭内的十来位乘客,一见喇嘛凭空现身,急忙离座下跪磕头。
  “阿弥陀佛!”那喇嘛合十还礼,并对众人道:“诸位檀越,委屈一下,请移步到隔壁梭厢,这里发现传染性病毒,现场必须封锁。”
  大家听了,一一躬身退出,转眼之间,车厢内只剩下三个人。
  那喇嘛说:“老衲计美旺布,教主属下第八护法,奉教主之命,来探视文祥施主的病况。请让他平躺在地上,待老衲医治。”
  胡妁忙让文祥平躺下来,并叩头作礼,然后退到一旁。计美旺布趺坐在文祥身边,全神贯注,双掌前伸。不久,他额间见汗,头顶雾气蒸腾。而躺在地上的文祥,却如同死去一般,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样过了有一刻光景,计美旺布疲倦地睁开眼睛,摇摇头说:“文施主的情况严重,老衲一人对付不了,此梭即将到站,还是与老衲同回寺里治疗吧!”说罢,计美旺布一挥袖,一阵光华闪过,胡妁只觉身体一震,定睛一看,人已在一阴暗矮小的房间中。室内有一个平台,文祥平躺在上面,除了三人以外,又多了一位喇嘛。
  “胡施主辛苦了,老衲米拉日巴,前日曾在教主座前会过。”那喇嘛对胡妁施了一个问讯,胡妁急忙扑地跪倒,叩头致礼。米拉日巴扶起胡妁,继续说:“文施主病得蹊跷,以传统密宗的说法,应是中了毒咒!只是这施咒者功力甚高,尚请施主将今天的遭遇,详细告知,以便诊断。”
  胡妁便从早上开始说起,直到在风火洞中,白衣长老与文祥对话的那一段。米拉日巴一直凝神倾听,这时突然打断胡妁,问:“你记不记得他说话时,两只手在做什么?”
  胡妁想了又想,当时好象根本没有注意到,只得说:“不记得!”
  米拉日巴又问:“他的手放在什么地方呢?”
  胡妁还是不记得,突然她想起一点,白衣长老全身都裹在衣袍内,根本看不见手,连忙说:“他穿著连帽长袍,看不见手。”
  米拉日巴回头对计美旺布说:“这可能是六世纪时,拜占庭修士的‘念力咒’,这种咒语不需要打手印。果真如此,那就麻烦了。”
  计美旺布也忧虑地说:“明天就是会期了,今天要是破不了他们,明天会场上成千上百的来宾,万一他施咒了,怎么得了?”
  米拉日巴没有回答,在室中来回踱步,只见他又摇摇头说:“不通!不通!”
  计美旺布问:“什么不通?”
  “如果那位白衣长老已经决定要杀害文祥施主,怎么还给他施咒呢?”米拉日巴自言自语地说。
  对施咒者而言,咒语其实是一种与计算机沟通的法术口令。在新时代,计算机为了尊重人类文明,尤其是宗教,所有的神通都已注册登记,由计算机统一执行。至于咒语能量的大小,则视该宗教所掌握的能量资源而定。
  换句话说,如果一个宗教组织的信徒多、信仰诚、捐献丰,则该教的资源必然丰富。红教在火星上有信徒十万,每个人都毫无保留地捐出全部资源。三十年来,红教累积的能量,已相当于有一亿人的政府。
  基督教信徒虽多,但每个教会各自为政,而且信徒的奉献比起红教信徒来,不过是万分之一。施咒相当于发号施令,地位高、权力大者,始能施咒,而该教所累积的能量,才是咒语真正力量的来源。设身处地的推测,白衣长老用的是自备的超级计算机,在资源有限的情形下,不可能浪费在一个他认为必死无疑的人身上。
  “是不是怕我们可能逃出来?”胡妁问。
  “不可能!”米拉日巴说:“第一,那里没有人逃出来过。第二,万一你们真的逃脱了,施咒岂非打草惊蛇?再说施咒这种事,最适宜出其不意的奇袭,如果为了破坏明天的盛会,一定不会这么早就施展。”
  “文祥的咒语能不能解呢?”
  “应该不是问题,我们密宗是以施咒出名的。问题在是谁施的咒,怎样施咒,我们一定要乘机查个水落石出。明天的盛典上,绝不能让人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施咒!”
  “能不能先把文祥救醒再说呢?”
  “施主之言差矣!把他的咒语解了,可能就无法查出端倪了。”
  计美旺布说:“师兄所见虽是,但拖得太久,恐怕对文施主不利。”
  “他只是一个人,多数人的安危才重要!”
  “先将他救醒,说不定他知道是谁下的咒。”
  “师弟,你不是不知道,这咒语一解,施咒者就永远查不出来了!”
  胡妁心急如焚,又仔细回想一遍当时的情景,突然想到珍妮丢臭弹的事,这时也管不了有关无关,开口便说:“信女又记起一事,珍妮投掷臭弹时,文祥离他们最近,很可能闻到什么了。”
  米拉日巴摇头说:“那最多只是毒气,而这是咒,不会错的。你再想想,从头到尾,有什么像是施咒的行为。”
  “可是信女不知道什么是施咒的行为呀!”胡妁急得要疯了。
  “你说得有理!施咒有很多方法,暗咒且不说,文施主得到的一定是明咒。明咒最厉害的是念力咒,只要说出来就有效……”
  “说出来就有效?”
  “当然还要有施咒的能力。”
  “什么样的人有这种能力呢?”
  “当然要学习、修炼,最重要的是,心理状况异于常人。”
  “那就是……”胡妁欲言又止。
  “你不妨说说看,说不定有关系。”
  “我们还有个同伴,叫李不俗,是我过去的朋友。在分别了数十年后,他突然也到火星了,今天就是他拉我们去的。我记得在我跳下那个坑洞后,文祥也要跳下来,李不俗好象说‘我诅咒你发疯’!不过他不像会施咒的人。”
  “他现在人在哪里?”米拉日巴两眼一亮,立刻问道。
  “应该还在家里!”
  “来,你带我去!”说罢,一道金光闪过,两人已失去踪影。
  计美旺布见二人已离去,便往墙壁一指,壁上即现出一圈两坪大小的圆光,米拉日巴与胡妁的影像就在其内。只见二人向下一落,已在一个房间内,四顾空无一人,胡妁说:“是九尊者送他回来的,可能又出去了。”
  米拉日巴两眼钉着墙角一个米形图案,说:“这个人来历颇不简单,我们居然没有发觉!”随即向着计美旺布这边说:“快报告活佛,有了状况!”
  计美旺布立刻走到屋外,一按身边的移位钮,面前景象立变,人已经到了大经堂底层。堂前有两位喇嘛端坐在地,他合十作礼说:“麻烦通报,计美旺布求见教主。”
  两位喇嘛略一点头,身后大门洞开,计美旺布躬身而入。经堂正中供奉一尊三点九米高的释迦牟尼佛石塑。两旁各是一排约一人高的经架,架上摆满精美的贝叶经卷。四壁绘有壁画,多是描述红教移民极乐世界,修建金顶寺,以及火星上喇嘛、教徒等宗教生活的传奇。计美旺布先至佛前顶礼膜拜,起身绕过那四人合抱的巨柱,向右转进,教主正趺坐莲座上,左右各有一位尊者相伴。
  计美旺布行礼毕,退在一旁,躬身道:“七师兄发现席克人行踪,敬请裁示。”
  教主闻言,瞑目端坐,半晌才说:“彼等不足道介,席克之四大法王有两位在此,但彼等主要目的不在这次法会。偷渡客日益猖獗,在计算机问题未解决前,其势难以阻止。”说毕,又掐指算了一会,对计美旺布说:“我已将文祥那孩子的咒语解了,你且去罢!不过,他心神受创甚重,三日之内,不可再动情绪!”
  这时,米拉日巴也已将情况查明,与计美旺布前后脚回到了房中。
  文祥缓缓地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平台上。刚要翻身坐起,只见光华闪动,两位喇嘛与胡妁已出现眼前。
  胡妁见文祥已经醒了,连忙问道:“怎么样?有什么感觉?”
  文祥怔怔地问:“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胡妁说:“你刚才在梭中病倒了,两位尊者把你救来的。”
  文祥诧道:“我病倒了?我只是头昏了一下!”
  米拉日巴过来检查了一下,说:“不错,是念力咒!”
  计美旺布问:“师兄有何高见?”
  米拉日巴说:“我已着人前去追捕此人,稍后便有消息,据我判断,此人并非存心施咒,但因一时情急,故念力加倍。目前所不解者,为何文施主到梭中始发作?”
  计美旺布便问胡妁:“文施主在梭中是怎么发作的?”
  胡妁说:“我们正在讨论……”她略一停顿,又改口说:“我记得他说看到一个人,正是他心中想见的人……”
  计美旺布问:“是不是女性?”
  胡妁点点头。
  计美旺布一拍手,说:“师兄说对了,是念力咒!因咒他‘发疯’,因此一有情绪上的任何变化,计算机的生理讯息就会促使内分泌加倍排送。”
  四人正在讨论时,门口一位喇嘛已将李不俗带了进来。米拉日巴一挥手,那喇嘛合十躬身退出,只留下李不俗惊惧不已地呆立在门口。
  李不俗望望四人,问胡妁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胡妁想不到他竟然敢施咒,不由得怒火中烧:“你不是说活佛该去见你吗?”
  李不俗哭笑不得,说:“妁妹,那是开玩笑的。”
  胡妁说:“我问你,你从哪里学会施咒的?”
  李不俗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步了一步:“施咒?你说什么?”
  胡妁说:“你不用赖,尊者把来龙去脉都调查清楚了!”
  李不俗急着说:“你别冤枉我!我不会施咒!”
  米拉日巴一言不发,手一指,面前的圆光出现了一个中东风情的小城。李不俗围着头布,穿著白色长袍,正走向一个马厩。画面右下方标示着:二○三五年,九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时四十六分。
  李不俗抗声道:“难道这就是学习施咒吗?”
  米拉日巴说:“不是,这却是到米亚山的唯一信道,你能否认去过吗?”
  李不俗辩道:“就算我去过又怎样?我不能自由出入吗?”
  那画面一直没有变化,等李不俗再度出现时,服饰已有了变化。长袍由白变黑,腰上还系着一把短剑。上面的时间已是二○四六年,二月十日下午四时二十分。
  米拉日巴说:“这段影像是十年之后,你能否认吗?”计算机对每一个人的行踪都有完整的记录,但仅限于公共场所。这些记录仅供犯罪作证之用,贮存时一律采用图形编码,需要的记忆空间不大,数据可以长期保存。
  李不俗心里突突直跳,瞠目结舌地对米拉日巴说:“我……我经常在那里出入,这又错了吗?”
  米拉日巴说:“错了,错在你撒了谎。”
  李不俗慌了:“我没有说谎呀!”
  米拉日巴说:“计算机的测谎指数是三十四,你的心跳超过一百,汗腺张开率达到百分之九十,肾上腺超过正常四倍!难道你在席克派下十年,连心律控制都没有学会?”
  李不俗这才知道不能抵赖了,立刻跪倒在地,叩头哭道:“我不是有意的!请佛爷们高抬贵手!大发慈悲!”
  米拉日巴把李不俗拉起来,对他说:“我不怪你,只要你说实话就好。”
  李不俗说:“我原先只是想要追求人生真理,我去过印度、斯里兰卡、西藏,也去过麦加,去过迦萨走廊。总之,我希望找到人生的方向。”
  米拉日巴说:“这一点我们很清楚,只是你错在把神通当作真理。”
  李不俗说:“如果没有神通,又怎能证明是真理呢?”
  米拉日巴说:“你该用心,而不是用眼。这点以后再说罢,于是你投奔席克教。”
  李不俗说:“是的,他们保证,说我一定能学会神通。但是不久我就发现,就算他们真有神通,也不肯传授给外人。所以我决定离开,但是他们又不放我走。最后,我不得不逃,逃了不知多少次,偏偏怎么都逃不出他们的魔掌。就像在地狱中一样,我度过了十个非人的年头。”
  米拉日巴点点头说:“这倒很符合席克派的作风,只是你怎么出来的呢?”
  李不俗惊惧地环顾左右,说:“这里说话方便吗?”
  米拉日巴说:“在我们这里,一切都有佛法保障,连计算机通讯都在管制之列。”
  李不俗这才放心地说:“那我就放心了,因为席克人说,他们已经破解了计算机的控制中心。不但计算机查不出他们的行动,他们甚至可以控制计算机。”
  米拉日巴微笑道:“你相信吗?”
  李不俗说:“虽然不很相信,但也不是完全不信。他们有位计算机专家名叫摩尔,我见过他好几次,他本事大极了,要计算机怎样,计算机就怎样。比如说,他说我不在,计算机就认定我不在。不过他们告诉我,说穿了那套黑衣服,计算机就录不到影像,可是刚才那段录像又证明了他们骗人……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这时,米拉日巴好象在和谁通话一样,只见他嘴皮时张时合,但却没有出声。这是红教的多种神通之一,是一种微波传音,借定向微波为载波,将嘴皮的动作与空气的气流转换为通讯码,经过交换机,传输到对话者的计算机中。
  米拉日巴通话完毕,便对李不俗道:“你看看下面这段圆光吧,不是计算机当局不知道他们的行踪,而是计算机遵循人类公约,在没有犯罪之前,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包括调查在内。但是我们红教不受这种限制,所以我可以用本教的圆光让你看看!”
  米拉日巴说完,仍是用手一指,面前出现一圈拳头大小的三色佛光,渐渐向外扩张,直到一公尺见方才停止。那三色光有如飙轮疾转,幻化出眩目的七彩。突然间彩光尽敛,一幅街景跃出画面。
  那是一个体格壮硕的中年人,由于他头上戴着一顶“土星帽”,那圈光环刚好遮住脸庞,看不出是什么模样。这时圆光向下移,镜头转成仰角,只见这人浓眉深锁,两眉几乎成为一字形,鼻成钩状,两颊深陷。
  李不俗一见,惊叫道:“四法王!”
  米拉日巴把影像一收,说:“放心,一切都在掌握中,你告诉我,你来火星的任务是什么,可千万不要骗我!我只要放出消息,说你来过这里,你就完了。”
  李不俗早已吓得魂飞天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说……其实我的任务并不……不重要,他们一直都不信任我。四法王吩咐我,只要我在单日下午六时,坐在贵山门前,往左侧那个石墩子的浮雕上,吐十泡口……口水就好了。”
  米拉日巴与计美旺布异口同声地说:“吐口水?”
  李不俗反被吓了一跳,哆嗦着说:“我……知道这不卫生,可是……”
  两位尊者对望了一眼,米拉日巴又开始以嘴皮传声,与不知什么人说起话来。文祥与胡妁已经没有插口的余地,只感觉到事态非常严重,阴暗的小室中,似乎有一股低气压,重重地压在每个人身上。
  过了一刻,米拉日巴面色凝重地说:“李施主,谢谢你告诉我们一项重要的情报,足证你说了实话。老实说,任何一种方法都会有破绽,这件事连本教中知道的人都有限,居然席克人也知道了。这证明了问题非常严重,对方的实力不可小觑。”
  计美旺布插口道:“师兄,这事能说吗?”
  米拉日巴点点头说:“我请示过了,李施主既然相信我们,我们就要相信他。”米拉日巴显然非常激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李不俗说:“今天你总算给我们解了一个大谜!你大概是两个月前开始吐口水的吧?”
  李不俗点点头,说:“是的。”
  米拉日巴又问:“你每次都吐足了十口吗?”
  李不俗羞愧地说:“有时口水没有那么多!”
  米拉日巴说:“那就对了,单日下午六时,正是我们情报调整的时间。而那些口水,想来是为了让酵母菌大量滋生,以破坏我们的系统。在系统设计之初,火星的空气湿度极低,大气中水蒸气几近于零,极不宜酵母菌的生长。在那种条件下,设计者没有考虑到湿度改变的问题,才留下今天这个后遗症。
  “那个石墩子是我们感应器的转换中心,设计得坚固异常,但是其中采用了蛋白质半透膜,最怕酵母菌。近来感应器常常出状况,后来发现上面生了一些有机的氨基盐,将电路腐蚀了。刚才,我们根据你的说词,才发现那个石墩子的薄膜感应装置已经损坏了,但又没有全坏,所传来的讯息,错误率高达百分之四十!”
  李不俗没想到闯了这么大的祸,吓得心头直跳,问:“严重吗?”
  米拉日巴说:“幸而你今天告诉我,否则明天的盛会,将会有大灾难。这样说吧!三位施主算是有恩于本教,适才教主有令,本教将负责三位的安全。由于本教上下都将重新部署,目前人手不足,希望三位在明天以前,暂时不要离开此地,如何?”
  文祥一直挂心计算机所交付的任务,现在人在寺内,又不能与计算机联络,便说:“在下本来奉当局之命,前往无水河的,现在不知情况如何了?”
  米拉日巴说:“那件事与刚才所谈的有关,目前已经解决了,文施主不需悬心。现在已经八点多了,寺内备有素食,饭后就请三位在此休息。今夜寺中很不平静,特遗小组已经进驻,随时会与文施主保持联络。只是计算机在此无用,施主腕上那串念珠,在本寺中,功能与计算机相似,可以应急。”
  正在说时,地皮突然一晃,米拉日巴脸色大变,静静地观看了一阵,地下隐隐约约似有隆隆之声。米拉日巴忙说:
  “今夜情况相当严峻,所幸一切早有准备,待会不论有何动静,施主们千万要量力而行。老衲尚有要事,这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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