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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节


  下午,东尼出去张罗钱,沙尔索与甘格也出去了,尼奥与秀子在睡午觉。我正打算写日记,威玛来了。
  前几次见面,都是在晚上或室内微弱的灯光下。但在充足的光线下,特意打扮的她,使我眼睛一亮,一时间几乎认不出来。她妆化的很浓,眉目倒很清秀,但轮廓却很生硬,颧骨突起,鼻梁高耸,打扮起来活像时装店橱窗中陈列的蜡像。
  我不太情愿地招呼她坐下,她想靠着我,我立刻说:“随时会有人来。”
  “怕什么?”
  我顾不得伤她的自尊,我必须告诉她:“我是个独身主义者,昨夜是因为抽了大麻,迷糊中……”
  “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她幽幽地说。
  “不!迷糊中我不能自制。”
  “为什么要自制呢?”
  “我不愿受到任何约束。”
  “我绝不约束你,我知道我很丑,不会有人喜欢我。”
  “你错了,你并不丑,只是每个人欣赏的观点不同。我很喜欢你,但是,你看看我们这种生活,我们不够资格爱任何人。”
  她低着头,泪珠泫然欲滴,我不忍心伤害她,只得说:“假如你愿意的话,我希望和你保持昨天那种关系。”
  “每个男人都这样说。”
  她开始哭了,贾宝玉说得好,女人是水做的,哭起来似乎都显得分外娇美。我不能被软化,不一次说清楚,以后的麻烦将会无休无止。
  “我只希望你冷静的考虑一下,像我们这种被称为嬉皮的人,一向是好吃懒做,不见容于社会,连生存都有问题,你能跟我受这个苦吗?再说平日我们乱七八糟成了习惯,你又能忍受我们喜新厌旧的毛病吗?你要的是安定的家庭生活,你该结交一些规规矩矩的青年。继续和我们混下去,你一辈子都不会有希望。”
  “我爸爸说你们很有学问,是很有办法的人。”
  “他不了解我们,可是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是一群光说不练的人。看起来我们很逍遥自在,事实上我们是没有出息,不够资格享受一般人所认为的幸福。真要和我们在一起,你不妨先考虑一下,有一餐没一餐的,没有新衣穿,睡地板就算是好日子。今天东尼去筹钱,如果弄不到,我们很可能要到街上睡觉了。”
  “真的?”她大为惊讶。
  “我想骗你也办不到,你看看我们这里,再穷的人也比我们好。”
  她游目四望,才认清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她梦醒了,由天上跌了下来。她又问我:“你难道不想过好日子?我是说……”
  “对我来说,这样没有责任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可是,你不怕挨饿?”
  “怕挨饿?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傻傻地望着我,我也仔细地打量她,想看出这番话能不能得到预期的效果。由她的神态看来,我发现不太乐观。她想了一会,又说:“假如环境能改善些,不是更好吗?”
  麻烦终于来了,显然她有意动她爸爸的脑筋。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了,这是我挽回颓势的良机,她的条件当然不可以接受,不过毫无理由的反对,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我决定说实话:“环境能改善当然好,但是那还能叫嬉皮吗?”
  她没有回答,也不再说话,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低头沉思,不时地又抬起头,瞟我一眼。直到她告辞回去为止,由她眼中流露的情感,我知道这问题并没有解决,但是在表明了立场后,我不再为这件事烦恼了。
  晚上,贝珍来了,东尼还不见人影。我陪贝珍坐在娱乐间里,一直找不到可以开口的话题。几乎等到了半夜,我劝她回去,她却说:“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我考虑了几天,发现有两个方法可以赎罪,一是帮你们解决问题,一是与你们一同承担这个痛苦。”
  “瞎说,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呢?迟早要发生的!”
  “但却正好给我碰到了,我不能原谅自己!”
  “荒唐!你解决得了吗?你知道问题在哪里吗?”
  “我当然解决不了,所以才打算加入你们。”
  “别胡闹!你还在求学,你有你的前途!”
  “如果你认为所走的道路是错的,为什么还要走下去呢?再如你认为是对的,那又□什么要阻止我?”
  好犀利的词令!我问自己,这条道路是对是错?老实说,我答不上来。有一点倒能肯定,就是我在走头无路之下来到这里,并且在这里找回了自己。但这只是个个案,是源于我个人特殊的经验及背景,换了另一个人,不一定能得到同样的效果。
  对贝珍而言,她的问题是东尼,而东尼是颗威力强大的定时炸弹。她来这里不仅帮不了东尼,恐怕连自己都会被炸掉,不论如何,我不容这种事情发生”
  我知道贝珍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孩,她说出这番话,一定已经作了周全的考虑。我怎么针对她的问题,让她了解真实的状况呢?
  再说,尼奥很想吸收她,说不定在我们谈话的当儿,尼奥突然冒出来,那就再也难以挽回了。所以我决定送她回去,就便在路上畅谈一番。
  “走!我送你回去,咱们在路上聊聊。”
  “不,我要等东尼回来。”
  “你要等东尼回来?你以为他天天睡这里?”
  “这里不是他的家吗?”贝珍实在天真得可爱。
  “家?东尼不能有家,至少,东尼很少睡在家中。”我发觉这是一个有效的切入点,所以特别强调“睡”字。
  “是吗?我以为他很顾家,只是与他太太相处不来而已。”说着,她不再坚持,我们小心翼翼地摸着黑,下了危楼。
  “东尼是个好人,而且是个极为敏锐、有理想、有见识的青年。可是我们身处在一个惶惑的时代,我们和东尼一样,既不能接受当今社会的价值观,又找不到适当的方向。我们只有无休无止的追寻,谁都不知道最终会得到什么。
  “你要知道,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人生最有朝气的一段已经过去了。就像秋天的落叶一般,再也无法回到那欣欣向荣的枝头。而你,你不属于这里,你根本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先去看看再决定来不来也不迟。”我很诚恳地劝她。
  “谢谢你的好意,请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我懂得虽然不多,但却足够令我想一想了。我接触的人不算少,在家乡里,我是天之骄子,因为内地难得有几个人到大城市来读大学。在学校里,我也是风头人物,女孩子嘛,只要有三分姿色,一些自命不凡的大男人,就开始动起我们的脑筋了。
  “老实告诉你,我受过伤,而且伤得很重,但是我认为很值得,因为我成长了。你说的我都懂,而且也想过。如果你问我,有没有勇气抛开一切,去追寻那个不知有无的真理,老实说,我做不到。正因如此,我很佩服你们。更重要的是,我爱东尼,虽然我知道他并不爱我。”她的头脑很清晰,说得清楚明了。
  “好吧!我不再多说,如果你真要参加,也希望你趁暑假时来。至少,这样不会担搁学业。”
  “这点也请你放心,一切我都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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