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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十七日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通宵达旦的透支下,这天人人都露出了疲惫的神色。地上躺着的人渐渐比站着的人多了,脚下仍踏着森巴舞步的小伙子,虽然还在自我陶醉,但是残余的热情,却再也唤不起那呆滞的眼神。
  没有人愿意示弱,也没有人承认,这惊心动魄的欢乐即将□然远去。无止境的贪婪,压榨着可怜的肢体,仍然在不停地扭动挣扎。只是,鼓音零乱了,歌声微弱了。从宇宙开始运转的那一天起,已注定了一切都有终结的时刻,何况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节日?
  餐馆的生意太好,人潮不断,我已经累得头昏脑胀,彷佛身外有一层无形的幕。听到的声音已被切成点点,看到的景象则是忽近忽远。吴先生看我面色腊黄,知道我一夜未归,好心劝我去睡一下。
  上床后,身子虚浮,关节酸酸麻麻的,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阴霾,始终不能让我入眠。一气之下,我突然发了呆性,看到一块破旧的桌布,脱掉上衣,换了短裤,把桌布两角由左胁下斜系到右臂,看看倒像件希腊古装。桌布已破烂不堪,在前胸下端正好露出一个大洞,我便把红墨水□在洞的四周。
  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到街上,又觉得自己的确有点神经,难道这样就能睡觉了吗?两只腿在人群中显然已经落伍,不久,看到一块空地,便颓然地躺下了。
  待我睁开眼睛一看,竟然已经睡了个把小时。身边聚集了不少人,他们见我醒来,一个个都围了过来,看看神态和装扮,应该是些嬉皮。
  “你不舒服?”有个嬉皮问我。
  “不!只是跳累了。”
  “我倒是第一次见到日本人这样疯狂。”
  “我不是日本人。”
  “啊!我知道”,这个嬉皮恍然大悟,他指着我胸前血一般红的大洞,很有同感地说:“你是越南人?”
  “不!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几个嬉皮都不约而同地掉过头来,彷佛发现了新大陆。
  “针灸是真的吗?”一个问。
  “你会功夫吗?”另一个问。
  “听说中国人太多,只好往山上住,是吧?”
  “……”七嘴八舌,我简直不知道该回答哪个。
  “在我死之前,最大的愿望便是徒步旅行中国。”一个嬉皮很感慨地说。
  “别做这个梦!”我好意劝他。
  “欧洲、美洲我都走遍了,只有亚洲没有去过。”他的口音有着浓重的西班腔,显然不是巴西人。我没精神答理他们,敷衍地说:“啊!那真了不起。”
  “这不算什么。”他轻描淡写地说。
  “不算什么?像我们这种穷光蛋就办不到。”我说。
  嬉皮都笑了,几个人互望一眼,那个旅行过欧美的嬉皮又说:“旅行根本不要花钱!”
  “不花钱?路费不说,吃住总还是要吧?”
  “解决的方法很多,有零工我们都能做,必要时也可以讨饭。住更不是问题,一床毯子,哪里都能睡。”
  说来简单,我却办不到,我随口问道:“搭便车真是那样容易吗?”
  “在欧洲最容易,反正我们没有固定目标,哪里方便去哪里。”
  “要是搭不到便车呢?”
  几个嬉皮听了都笑了起来,还有人好心地翻译成其他的语言,一时之间笑声不断,连原先静坐在另一侧的一群,也都凑了过来。
  “搭不到车,就不搭嘛!”有人潇□地说,其余的人则议论纷纷。
  “飘洋渡海才是真正的问题,由美洲到欧洲非花钱不可,如果从瑞西费(Recife)搭渔船到非洲,只需八十块美金,上了岸就等于到了家。”说这句话的,是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巴西孩子,一脸的稚气。
  “你去过吗?”我问他。
  “过了狂欢节我们就走。”
  “你们都要去?”我环视他们。
  “不!是我和我的女伴。”
  “啊!还有女伴?你真有福气!”
  他笑笑,先前那个嬉皮在一旁解释说:“他和这位女伴还没有见过面,正在担心对方会不会是个瞎子或什么的!”说得所有的嬉皮都笑起来。
  “没见过面?”我想到媒妁之言,难道巴西也有?
  “因为女孩子单身出外不方便,再说男孩子也难免有些需要,所以我们常常撮合一些合适的朋友。不仅在路上可以互相照顾,就是搭车、借宿都比单身容易。”
  我一听,不由得精神大振,这岂不是神仙生活?目前困守在此,进不得,退亦不得,正想找个出路。事业心早已不存在了,每天这样混日子又觉得没有意思。想不到这些嬉皮倒给我点燃了一盏明灯。
  假如我也用这种方式旅行,既不寂寞,又不花钱,周游世界,体验人生,这是多么理想的生活!但是初次见面,怎么说都难以开口求他们帮忙。我又问道:“签证问题呢?”
  “什么签证?”他不解。
  “到别的国家要查验护照,没有签证的不能入境。”
  “欧洲各国间互有协定,我们的护照到哪里都有效!”他解释着。
  我听了不禁默然,梦就是梦。别的不说,拿台湾的护照,签证问题就无法解决。
  他听了我的解释后,又回过头去用法语和另一个嬉皮交谈了一会,然后问我:“你是不是天主教徒?”
  我摇摇头,他失望地说:“如果是倒有办法。”
  “什么办法?”
  “圣本托(SantBento)修道院有个世界性的组织,我们有不少朋友参加了他们的神修会。持用他们的证件,不仅不需要护照,而且欧洲各大城市都有他们的招待所,食宿免费,不过每次只有十二天,而且只限男性。”
  圣本托修道院我很熟,在音乐学院时,我常和他们里头的人打交道。我们合唱团演唱布拉姆斯的镇魂曲,还是在他们的教堂中。既然这是一条明路,我对人生已经看得很淡,进修道院做个修士有何不可?
  我和圣本托教堂的几位神父都很熟,尤其是柏德乐神父,他在圣乐上有很深的造诣。我曾与他辩论过神学,那时他还笑着对我说:“我相信你有一天会到我这里来。”
  “可能吗?有人说我是魔鬼的化身。”
  “说得不错,可是别忘了,只有魔鬼才真正了解主。”
  于是,我决定在狂欢节后,放下一切烦恼,去做个洋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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