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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李太夫人塑像般地站在大门内的花圃旁,两只深陷在凹眼窝的黄眼珠射出阴冷的光,逼得边义夫不敢正视。
  边义夫便仰脸去看天,想做出一副坦然而无所谓的样子从李太夫人身边走过去。李太夫人却看出了儿子心底的怯懦,在边义夫走到面前时,把边义夫拦住了,冷冷说了句:“恭喜你,是男孩。”
  边义夫停住脚,尴尬地笑了笑:“怪……怪不得哭得这么响哩。”
  李太夫人叹了口气:“不容易,你们老边家三代单传不绝后,是神灵保佑啊。”
  边义夫点点头,敷衍道:“这一来,娘的心也安了。”
  李太夫人哼了一声:“我的心更烦了。我只怕这小孙子不知哪天就会变作刀下鬼!”
  边义夫愣了一下,旋即叫道:“娘,你这……这说的是啥话呀?”
  李太夫人说:“我说的是实话:谋反是要满门抄斩的!”
  边义夫瞅了母亲一眼,竟笑了:“娘,你听到霞姑说的话了,是不是?你……你别担心,如今不是往日,满人的气数已尽,武昌举事已经成功了。”
  李太夫人看着星斗满天的夜空,平淡和缓地说:“满人的气数尽没尽我不知道,可我终是多活了这许多年头,长毛谋反却是知道的。当年长毛也成功过,还定都金陵,封了那么多王!可今日那个太平天国在哪里呀?那么多王侯将相在哪里呀?一个曾相国就打得他们屁滚尿流。你说是不是呀,义夫?”
  边义夫想说不是,可看看母亲的脸色,终没敢。
  李太夫人的脸色并没因儿子的乖巧而有所舒展,口气亦益发严重了:“我知道那个女强盗来找你准没好事,果不其然,是伙你谋反!你往日和她在一起胡闹倒也罢了,我眼睁眼闭,只当没看见,万没想到,你们今日竟要谋反!这真是一代强似一代呢!你那短命的爹也只是胡嫖滥赌,你倒好,比你爹更高强了,要反了!你给我说说,你们老边家可还有谁像个人?二十五年前,你那不争气的爹……”
  边义夫这时已看出了母亲李太夫人的不良意图:老人家又企图对边氏家族进行系统指控了,心里有些烦,乖巧的模样收起了,手一挥,颇为不耐地打断了母亲的话头:“好了,好了,娘,你甭说了,这些陈谷烂芝麻的事我都听一百遍了!”
  李太夫人厉声道:“就算你听了一百遍,我还得说一百零一遍!”
  边义夫见母亲火了,只好赔着笑脸说:“娘,我……我也不是不让你说,你老人家那话回头再说行不行呀?总……总得先让我到屋里看看儿子吧!”
  李太夫人这才暂时罢了休,和边义夫一起去了边郁氏的房里。
  母子都挺好,后来被命名为边济国的儿子,正在边郁氏怀里安然躺着,像一团凭空落下来的肉,让边义夫感到既陌生又羞愧。
  边义夫壮着胆子,在儿子毛绒绒的小脸上摸了摸,皱着眉头对边郁氏说了句:“这……这孩子咋这么难看呀。”
  边郁氏没敢做声。
  倒是李太夫人接上了茬,说:“你刚落生时还不如他……”
  李太夫人指控的意志是坚决的,守着刚刚落生的边氏第三代,即泪眼婆娑,开始了对边氏前两代男人劣迹的追溯。
  这追溯总是从二十四年前的那个风雪夜开始。
  那个风雪夜已刻在李太夫人的脑海里,再也抹不去了。
  经年不息的回忆,不断丰富着那风雪夜的内容,使得李太夫人对那风雪夜的述说每一回都不尽相同,可基本事实却是一样的,那就是:边义夫的父亲边兴礼和新洪巡防营的刘管带争风吃醋,为一个唤作“小红桃”的女人,在新洪城里的“闺香阁”打起来了。边兴礼被刘管带用五响毛瑟快枪打断了双腿,活活冻死在雪地里。李太夫人得信后,连夜赶往新洪,把边兴礼的尸体背到知府衙门,抱着还在吃奶的边义夫,历时三载,告准了刘管带一个斩监侯。
  这事当时是很轰动的。
  城里的白家戏班子还编了出《青天在上》的戏文唱了好几年。
  边义夫小时候看过那出戏。
  记得最清的就是,戏台上扮母亲的女戏子一点也不像母亲,比母亲要好看得多。还记得那阵子有不少人给母亲做媒,要母亲再嫁,母亲都回绝了,带着他守寡至今,独自撑起了边家门户。
  因此,母亲今天也就取得了指控边家爷们的绝对权力。
  辛亥年秋天的那个夜晚,李太夫人追溯的历程照例从那个风雪夜开始,骂过了边义夫的老子,又骂边义夫。
  最后,李太夫人抹着红且湿的眼睛总结道:边家正是因为有了她,才没在边兴礼和边义夫手中败光,才会有今日这平和温饱的好日子。
  “你说是不是呀,义夫?”李太夫人问。
  边义夫带着两代男人的羞惭,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娘!你的功德不但是我,就是咱整个桃花集的老少爷们都知道哩!”
  李太夫人有了些满足,才又叹着气说:“义夫呀,这许多年过去,我也想开了,再不指望你能进学考取功名,——咱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块料!可我也不甘心,我已想好了,来年就给你捐纳个功名,也算对得起你们老边家了!”
  边义夫觉得母亲实在荒唐:他都替革命党造上炸弹了,她老人家竟还要去给他捐纳功名!
  嘴上却不说,怕一说又引出母亲涕泪交加的教训。
  李太夫人上了当,以为自己获得了完全的成功,遂指着边郁氏和边郁氏怀里的边济国说:“义夫,你今日没和那女强盗走是对的,日后也得听娘的话,好好守着你的老婆、儿子过日子,别去附逆作死……”
  边义夫对母亲郑重地点着头,心里却有些悔,觉得自己方才还是跟霞姑走的好,——早知儿子今晚能平安落生,他真就跟霞姑去风光了。而若走了,现刻儿也就不用装着样子奉迎自己母亲了。
  又想到,母亲这回是真错了,——这回不是长毛起乱了,这回是革命,革满人皇上的命!大清真就靠不住了哩!没准这回就能成功,没准就能……
  十五年之后,边义夫才把心里想的这番话公开说了出来,那时,李太夫人已过世了,他是向笔直地立在大太阳下输诚三民主义的四师官兵训话时说的。
  他说:“……凡伟人者,皆有不同常人之远大目光。举一个例:兄弟当年投身辛亥革命时,就具有了远大目光,兄弟知道武昌城头的炮响,意味着一场民族革命。而家母看不到这一点,她老人家只看到眼前的那片天地,以为大清王朝打下了不可动摇的万年桩。武昌都成立军政府了,黎菩萨都做了军政府大都督了,家母还要为兄弟向满清的朝廷捐纳功名!这就大错特错了嘛!若是兄弟当时真依了家母,哪还有今天?而今天,大势又变了,军阀混战的局面就要结束了,我们不接受蒋总司令三民主义的旗帜,未来之中国就将没有我们的地位!凡有头脑的大人物,无不看出了这一点……”
  可惜的是,在辛亥年秋天的那个夜晚,边义夫尚未成为大人物,他在母亲李太夫人眼里是个不可造就的浪荡儿;在大了他六岁的夫人边郁氏面前是个偷鸡摸狗的坏男人;甚至在自己两个女儿面前也没有做爹的尊严;这就让他丧失了对自身伟大的自信。
  李太夫人走后,有一阵子,边义夫也怀疑起了自己投身的革命事业。
  边义夫眼前老出现挨杀头的场面,还见着常卖大烟与他的钱管带狞笑的脸。
  因此,边义夫便觉得,就算武昌已成了功,革命的前途仍是很渺茫的,闹不好这好端端的革命就会变作一场谋反,——果真如此的话,他就得及早从革命中抽身,而且也没必要再去投奔霞姑和她操持的起事了……
  然而,终是拿不准未来局面的发展。
  这便痛苦起来。
  边义夫先是躺在边郁氏母子床对面的一张躺椅上吸大烟,后就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弄得满脑门的官司。
  这时,门轻轻叩响了,家人兼同党王三顺的大脑袋探了进来。
  边义夫精神一振,这才想到和王三顺去好好合计合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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