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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这封信到达上海的时候,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叶露玲刚洗漱完毕,和她父亲叶常青一同在餐厅里用着早餐。管厨房的蔡妈把盛餐点的盘子送将上来,盘子里有一封从外面递进来的信。叶露玲的眼睛只在那信封上接触了一下,便不由得惊呼起来道:
  “啊!这是孙婉霞写来的!”
  “孙婉霞。”叶常青似乎记起过去在这热情女郎手里所受的挫折来了,他注意地望着在看信的叶露玲说:“这孩子倒很有些手段!上次她到我行里来,说你已经把我给你的那本一万元支票簿给了她,并且款子也都已提出,预备把来接济工人们的生活费。我一时没留心,相信了她,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答应她加给工人们米贴,把工期解决了。谁知后来到付款部一查,那笔款子并没有全提出,只提掉六百元,我竟上了她一个恶当!她在我面前都敢掉抢花,你看她的手段厉害不厉害?——现在她在哪里?”
  叶露玲已看完信,她把信折好了,揪然地说:
  “她已经到农村去了,信上并没说明她在什么地方,她这人的性子就是这样,说到那里便要作到那里的。”
  叶常青冷笑了声,接连摇了几摇头。
  “我看她这人太喜欢管闲事,并且有些卤莽灭裂。她以为到处的人都一样,都可以接受她的帮助,这可就错了!乡下人的愚蠢是出名的,他们并没有都市里的工人那样机伶,又缺少团结力,大家都把个人利益看得很重。到农村去,恐怕说不定她要碰上一个大钉子回来呢。”
  “不过她已经在农村里安住了下来,她的目的总算已达到一半了。”叶露玲淡淡的说,一壁留神看信封上的邮戳。“她还在江苏境内呢!爸,你可知道密云镇在什么地方?”
  “这种不知名的小村镇,我怎么会知道?我看你也不必再去理他了,她这人并不是个好相识呢!”叶常青似乎还带有余恨的皱眉说。
  叶露玲怫然了,她立起来,把信藏在袋里,便吩咐侍立在一旁的蔡妈。
  “蔡妈,你去叫阿金把汽车开进来。豪燥点!我就要上学去。”
  叶常青忽然把餐盒推开,伸出两根粗壮的指头来,向叶露玲招了一招说:
  “露玲!你要快一些叫车子开回来。今天我不但要到银行里去,还有公债的下月份期货要做呢。”
  叶露玲愈加对她父亲不满了,她简直没有理他,自顾走到外面去坐汽车。
  “呜呜——”汽车开出了门,风驰电掣的从愚园路转上了静安寺路。叶露玲忽然记起一件事来,觉得有把孙婉霞的信给她姊姊看一下的必要。同时她又想起,近来已有多时不见孙婉仙到学校去了,也不知道她是陶醉在爱的氛围里呢,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好在到学校去正要经过马霍路,不妨顺道去探看她一下,要是她不在家,再到学校里去找她也不迟。于是,她便对前面的汽车夫说:
  “阿金,把车子开到马霍路去。”
  汽车在跑马总会旁边停了下来,叶露玲很快的跑进对面的小弄堂里去,认清了门牌,把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门开了,开门的人正是孙婉仙。她的脸上充满了春色,一面开门一面还尽在笑。似乎想不到叶露玲会来,乍见之下,笑容立刻收敛了,仍旧换上了她平素那苍白的神经质的容貌。她带几分不快的神气,勉强笑着说了声:
  “原来是露玲姊!”
  叶露玲却没有留意到孙婉仙脸上的表情,只是向门里走。她怀着满腔的热情,急于想和孙婉仙商量,怎样去访寻孙婉霞。可是,刚走到长窗前,她便不禁任了一怔。她看见客堂内,有一个油头滑脑的青年男人在含笑向她鞠躬,正是魏虚仁。
  这使叶露玲不能再向前走了,她只向门内投了一眼,便已窥见了孙婉仙私生活的全部,这糜烂的私生活似乎正在谢绝她进来。她心里暗暗鄙夷着,可是面子上却不便显得过于决绝,只好从怀里取出孙婉霞的信来,交给孙婉仙说:
  “这是婉霞刚才寄来给我的信,我特地带来给你看看,顺便请问你一声,到底预备怎么办法?”
  孙婉仙接过信来,看了一遍,看信时脸上一些表情都没有。看完了,仍旧还给叶露玲,歇司的里地笑着说:
  “有什么办法呢?她性子的倔强你是知道的,我也实在拿她无法!既然现在她在农村里住得好好的,那也就听凭她好了,我也落得省下件心事。何况她信上并没说明她在什么地方,纵使要找她,也未必会找得着呢!”
  叶露玲想不到孙婉仙对她自己的妹妹会这样不关心,她的胸口几乎给气阻塞住了。再一望到站在孙婉仙背后含笑向她望着的魏虚仁,悬想到在她未来以前,她们两人在客堂里相偎相倚,正不知作尽了多少丑态,她的气不禁分外涌将上来。依着她的性子,真恨不得痛骂孙婉仙一顿。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的人实在不值得骂。她只暗暗下了个决心,以后罚誓再也不到这地方来的,向孙婉仙点点头,回身就走。
  孙婉仙却追了上来,向她喊道:
  “露玲姊,慢一步走,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叶露玲回过头来,不耐烦地问。她自觉她这时的脸色非常难看。
  孙婉仙有些嗫嚅了。她红着脸,过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的说道:
  “我今天有一件小事,不预备到学校去了,想请露玲姊你代我向学校里告一个假。”
  “哼!”叶露玲从鼻孔里漏出一声冷笑,她简直没有理睬孙婉仙,自顾放快了脚步,走出弄堂去坐车。
  车子开动了,叶露玲心头犹兀自觉着不平,她暗暗的代孙婉霞叫屈,怎么像她这样进步的人,会有着这么一个姐姐。这还能说是一个有灵魂的人吗?没有思想,没有意志,有的只是一颗痴情的梦想过去那个风花雪月的时代重现到生活里来的愚蠢的心,除了满足自己以外,再没有别的意识存在,甚至连自己的同胞妹妹也不放在心上。对于这样一种耽溺在糜烂的私生活里的人,有什么话可和她说呢?她真有些懊悔不该跑来碰这软钉子了。于是,她便皱眉向汽车夫催促着说:
  “快开!快开!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汽车夫却回过头来问了。
  “小姐,现在是到学堂里去吗?”
  叶露玲点点头,她望着身旁的小书箱,开始有些感到学校生活的愚蠢了。这生活,到底能给予她什么呢?在许多人都已经纵身跳进现实的浪花里去了的伟大的时代之前,还有容她安安静静的在书本里讨生活的余暇吗?她转过眼去望车窗,一线初升的阳光正灿烂地照在车窗上,耀得她的眼睛发花,仿佛在启示她,要她离开静的学校生活,跳进动的现实里去似的。
  忽然,车子停住了,喇叭暴躁地“呜呜——”的响了起来。叶露玲吃了一惊,连忙凝神望前面。前面正有一个青年,垂头丧气的走着,好像没有理会到在他背后,便有一部足以吞噬他的汽车,直到喇叭一连响了三次,他才觉醒过来,本能地向旁边一闪。这一闪,却使叶露玲完全看清楚了他的面目,她不由得喊了一声:“啊!”瞧着车子已继续向前开动了,她连忙对汽车夫喊道:
  “阿金,快停!那边有我一个朋友。”
  汽车因为正在半路上,无法刹车,只好继续向前开了一段路,然后斜刺里开到路旁去。叶露玲急得在车厢里连连顿着脚,好容易到车停了,来不及的开了车门,跳下车来,在人丛中寻找着那人的脸。幸好那人并没有跑开,仍旧在后面踽踽地走着,于是她便疾行几步,走到他身旁去,激动地叫了一声:
  “幻心!”
  被呼唤的林幻心伺然的立住了,忧郁的眼珠从眼镜里看进叶露玲眼里,脸上不禁浮出一丝朦胧的微笑说:
  “哦!露玲,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碰见!”
  叶露玲被林幻心脸上那忧郁的神气逼得心上冷飕飕的,非常难过,她不由得硬着声音说:
  “幻心,你近来怎么样?环境可较从前好一些吗?为什么多时不到我那边去了?”
  林幻心把手扶着头,颓丧地说:
  “露玲,我请你不要再问我的近况了,我的环境是只有越来越困难,决不会好起来的。好在我已经决定,下半年起,无论怎样不再教书,排挤且由他们去排挤罢!”
  叶露玲很不赞成林幻心那意志消沉的模样,但她也没有话可以劝他,她并且预料即使把话劝他,也未必会鼓舞起他精神来的。她只好信口问了声:
  “你不教书,预备作什么呢?”
  “不论作什么都可以,我相信我决不会没有出路的。”林幻心的眼里闪过一道信仰的光辉,他脸上的优郁的神气暂时消失了。
  叶露玲叹息了一声,心里暗暗说:“出路虽然多,可是你要不振作起来,也是没有用的啊!”她望着他,忽然想到衣袋里的那封信,于是便带着兴趣的口吻向他说道:
  “幻心,你知道吗?孙婉霞已经到农村去了。”
  “哟!”林幻心意外地一跳,脸上立刻流露出无限惋惜的神气来。过了好半晌,才摇头说:“这真是一个现代的唐吉珂德,不知道她的前途怎样,会不会也像唐吉珂德那样,到处都逢着失败!”
  叶露玲含笑把眼斜睃着林幻心,眼神里的意思好像说:“你不要轻视唐吉诃德,我看你就缺少做一个唐吉诃德的勇气哩!”
  林幻心仿佛记起一件事来,他把眼望着跑马厅那一头说:
  “我昨天碰见杜季真,他说他已经向工会里辞职了,预备北上去投××军。”
  “好得很!”叶露玲喜欢得跳起来说:“现在大家都去做实际工作了,我下半年一定也脱离学校,北上救护××军去,可是,幻心,你呢?”
  “我……我还得慢慢点来!”林幻心阴沉着脸,迟顿地说:“不过我相信,我如若选择起工作来,一定要比你们更实际一些的。”
  “哼!”叶露玲不由得冷笑了,她不相信林幻心这样消沉的人,会有什么更实际的工作做出来。但她也不便说破,她只向他点点头说:“你大概还有事,我也要上学去,不谈了,我希望星期日你能到我家里来一趟。”
  林幻心答应了一声,便拖着他颀长而忧郁的影子,消失在人海里了。叶露玲怅望了他好一会,才懒洋洋的去坐车。但到钻进了车里,望到搁在座上的小书箱,一种厌恶的情绪又突然袭进她心里来。她想:为什么我还要到学校里去呢?那里到底能给予我什么?我难道真的跑去代孙婉仙向学校里告假吗!愈想愈觉懊恼,她不禁用感情的口吻向汽车夫说:
  “阿金,把车子开回去,我不到学校里去了!”
   

  车子重新开回到客厅前的时候,叶常青正不耐地在客厅里踱方步。他一眼看见了提着小书箱钻出车门来的叶露玲,不禁诧异地叫了起来说:
  “怎么?露玲,你又回来了?”
  “我不高兴再到学校里去了,我觉不着我能学出些什么来!”叶露玲厌倦地放下手里的小书箱说。
  叶常青微笑了,他望着站在他身旁的爱女,他很懂得她这位生长在南洋的女儿的心理。她是有着一切南国女儿一样的温情,生来就喜动不喜静,要是没有什么事情刺激她,她还勉强可以坐得住,一旦发生了事情,即使是极微细的,也能把她扰得坐立不安。现在,无疑地,她是受了孙婉霞那封信的影响了。他忍不住带笑问她道:
  “你难道也想像孙婉霞一样,到农村里去吗?”
  “不,我不想到农村去,我是想到囗囗去组织一个救护队,专门救护××军!”叶露玲得意地把她的抱负完全在叶常青面前倾吐了出来,她的心胸一宽,脸色不因不由显得非常开朗。
  “胡说!这样危险的地方,怎么可以去得?真是胡闹!胡闹!”叶常青带着满脸责备的神气说,他还想教训叶露玲几句,但时间却不容许他再说下去了。他只好按铃叫仆人去吩咐保镖预备,一壁飞快的走下云母石级去。
  车子仍和往常一样,在极短的时间里,把他载到大方银行门口。
  叶常青一脚跨进经理室里,还没有坐定身子,桌上的电话铃便“滴令令”的响了起来,使他来不及的取起耳机来听。
  电话正是他公债上的经纪人魏亭藻打来向他报告市况的,话是说得很多,但总括起来却只有一个字:“跌!”
  叶常青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早就精密打算过了,近来时局正逐渐的在好转,停战协定已经签字,撤兵正在分区实现,圆桌会议和自由市的呼声虽然很高,却未必会成为事实,人心看涨,所以他这一月的公债期货也由“空头”改作“多头”。谁知刚刚开头就送着挫折,市价没有可跌的理由却偏偏跌个不住,看起来一定有人在弄玄虚,有心要杀他的多头。这弄玄虚杀多头的人,除了他的对头冤家方镇鸿以外没别个。他摊开手掌,做了个杀的姿势,电话筒里,魏亭藻却在向他问着:
  “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抛出多少去?”
  叶常青咬了咬嘴唇,猛的把杀手势一收,握成了个拳头,在办公台上重重捶了一拳。他现在决心和方镇鸿斗一下子法了。于是,便狞笑着,厉声的在电话筒里对魏亭藻说:
  “不要抛,你再给我扒进三五万来,等收盘后你到华懋饭店来见我,我们再共同商量一下对付办法。”
  说完了,他重重的把耳机一抛,负着手,在室内乱踱起来,两道浓眉蹙紧得几乎成了个“一”字。
  这当儿,出店刚好把剪报处剪贴好的报纸送上。叶常青信手翻出来一看,第一张正是关于自由市的新闻,他不由得捧着坐到椅上去,很热心的读将起来。虽然在国家观念上说,他对这野心的帝国主义者所酝酿的自由市空气很难同意,不过在利益观念上,他倒十分希望这自由市能够实现。两种不同的观念在他内心斗争着,结果,国家观念总胜不过利益观念,所以他的关心自由市新闻,也以盼望它实现的成分居多。
  可是这天的消息却给了他一个失望,喧腾了许久的自由市的呼声,正逐渐在消沉下去,恐怕要成为昙花一现了。
  叶常青懊丧地抛下报纸,偶然一抬头,却看见办公台上搁着一封信,一封电报。信是石路上一家商店寄来的要求放款的申请书,不关紧要,电报却是广州分行寄来的,里面说海军态度强硬,战机一触即发,人心恐慌,省民纷纷提款赴港,库藏空虚,要求总行速拨五十万元来接济。看完了这封电报,叶常青分外懊丧了,他不解他的命运何以会这样坏!他刚提起笔来,想拟一通电报去回复分行,说现在总行无款可解,叫他们相机应付。忽然,门开了,一个长袍马褂烟容满面的人从门外踱了进来,正是钱柏良。
  钱柏良仍旧是那样卑躬屈节地,一进门,就满面堆欢的叫了一声“叶常翁”,然后诚惶诚恐的把半个屁股尖儿粘在椅角上,抬起可怜的眼光来望叶常青。叶常青初时对钱柏良本很不满,特别是为了他对工潮措置失当,使他乎空负担了不少冤枉损失,不过这时他心里正潜藏着一个大计划,急于想和一个在事业上比较亲密的人谈谈,所以最初的不满,完全被希望代替了。他放下笔,得意地笑着向钱柏良说:
  “钱柏前来得正好,我问你:你觉得我们所办的实业前途怎样?可有获利的把握吗?”
  铁柏良迷惑地望着叶常青,不明白他问这话的用意所在。起初还以为他在试探他,吓得几乎不敢开口,后来见了他脸上那高兴的神气,心才稍稍宽放了一些。不过他并没有叶常青那样的大希望,只好就事论事的说:
  “我看前这似乎很难乐观!战事没有发生以前,就到处都闹不景气,战后人民的购买力更加薄弱了,市面一天比一天衰落。现在停战协定已经签字,以后对排货风潮一定要加相当取缔,眼见得×货又要源源的运来倾销。我们的工商业早就在风雨飘摇之中,怎么还能和人家的生力军竞争,不用说只有更加支持不住罢了!”
  “哈哈!”叶常青不由得狂笑了起来:“你这都是应相之谈,没有把握住事实的中心。固然,停战协定签字以后,×货是免不了要来大量倾销的,不过倾销尽管由他们来倾销,总也得我们有人买才会做成生意。试问现在的中国人,还有谁愿意买×货?不要说他们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死,就算良心死尽了,只要想一想战争所给予他们的切身痛苦,他们也一定没有人前再送钱给××人。×货没有销路,不正是推广国货的好机会吗?”
  钱柏良见叶常青这样高兴,不禁也跟着高兴了起来。现在,他的胆子逐渐放大,敢于把屁股占满全个椅子,并且架起二郎腿,摇摇摆摆的向叶常青问了:
  “那么,照叶常翁的高见,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就把这银行作基础,另外组织一个专门推销国货的百货公司,定名就叫国货公司或者国货商场,一方面推销自己手下的几种出品,一方面代理发卖别家国货工厂的货物,赚取回佣。这办法,不是好得很吗?要是投合上一部分人的爱国心,说不定还可以生意兴隆呢。”
  “好极了!”钱柏良忍不住跳起身来,向叶常青伸了伸大拇指说:“叶常翁的心思真正灵敏,不愧神机妙算,兄弟实在佩服之至!”
  叶常青冷笑了一声,他仿佛已经看出了钱柏良说话时的心理,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他有意要使他难堪的,摇摇头,叹息地说:
  “别的倒还没什么,只是有一样:人才难得!”
  钱柏良缩缩脖子,好像兜头被烧了一瓢冷水,索然的退坐到椅子上去。他本来一团高兴,想在叶常青面前毛遂自荐,攫取经理一席的预约券;谁知话还没出口,就被叶常青挡回去了。在他面前叹“人才难得”,不是有心奚落他是什么?他只好红着脸,接连说了两声:“哦!哦!”
  叶常青也不去理他,自顾继续提起笔来,拟回复分行的电报。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仍旧是魏亭藻打来的,说市面虽然起了一些涨风,终因场中谣言太盛,人心疲弱,结果还是跌下五角左右;并且说现在早市已经快要收盘,问他什么时候到华懋饭店去。叶常青低头看了看腕表,随口说了声:“十一点半!”放下耳机,望了钱柏良一眼,脸色更沉下了些。信手把台上的电报底稿搓做一团,立起身来,对钱柏良说:
  “钱柏翁,我就要出去了,我们下次再谈罢!”
  钱柏良非常沮丧的立起身来。他这次来见叶常青,本来想向他探一些口风,看他到底是做空头还是做多头,好跟着他的路子走。谁知口风没有探出来,倒意外的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他的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罐儿似的,不知是酸是辣。同时,更恐叶常青会因对他不满,断绝他的资金供给,使他的纱厂继续陷于僵局。他觉得,现在非得用美人计,把他的女儿蕴芳献给叶常青,无从挽回这垂危的局势了。
  叶常青却全没有觉察到钱柏良的打算,他甚至连眼都没带到他一下,自顾坐进有两个保镖站在旁边的自备汽车里去,很威武的说了声:“华懋饭店。”
  车子停在沙逊房子前面,叶常青耸耸肩,挺胸凸肚的走进华懋饭店去。一个和他熟识的仆欧,满面春风的迎上来打招呼。叶常青眉头一皱,随即停住脚步,附耳向他问道:
  “华陆银行的方总理,可也在这里吗?”
  “在九号!”那仆欧点点头,足恭地说。
  “九号隔壁有没有空房间?”
  “八号的房间是空着的。”
  叶常青便不再说什么,只把手一挥,叫那仆欧领路,继续向前走去。还没走到八号门口,便听得方镇鸿那熟习的沙嗓子,在隔壁房间里直嚷:
  “哈哈!叶常青到也会打算,不过他在我面前,至少还得投个门生帖子。”
  叶常青心一跳,连忙退后一步,遮遮掩掩,不让方镇鸿瞧见的,走进八号里去。一边低声对那仆欧说:
  “你到门口去看看,如若有一位证券交易所里的魏先生来找我,可请他到这里来。”
  瞧着那仆欧诺诺连声的退出去了,叶常青便虚掩上门,移一把椅子到门后去,侧耳听隔壁房里的谈话,隔壁房里,方镇鸿仍旧毫无顾忌的放开他那沙嗓子嚷着:
  “叶常青的手腕真不错!他满以为现在停战协定已经签字,×军撤退正在分区实现,时局慢慢的在好转,所以他也就眼快手快,赶紧从空头改做多头。可惜他的眼光毕竟还嫌近视了些,他不知道现在的人心极浮,只要轻轻的把一个谣言放送进市场里去,立刻便可引起一场很猛烈的跌风。哈哈!这一下子他的多头可被我杀定了!除非他见机,马上自己‘斩平’,转卖了结,下月的期货多抛出些,以后不再做长货,要不然,他这一交还要跌得重呢!你们相信吗?用不着我造谣言扯他的腿,到八九月里你们自己看,要不回复一二八以前那样的紧张局面我不姓方!”
  叶常青用力咬着嘴唇皮,两手紧握成了拳,从椅上立起来。可是随即他又坐下了,耐心地继续往下听。隔壁房里的谈话声忽然变轻微了。唧唧哝哝的,好像在商量什么事。猛的哄起了一阵哗笑声,一个熟悉的而不辨谁何的声音说:
  “好!我们大家去,不过这次到底请叶常青不请?”
  “还是请他好,我们背地里尽管和他作对,面子上却不妨客客气气的。”方镇鸿的声音沙沙的,含糊不清地说。
  随后便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许多人互相笑语着,走出房去了。
  叶常青不明白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又为什么要请他。他正想出房去向仆欧探问究竟,忽然房门被推门了,一个人走了进来,正是他公债上的经纪人魏亭藻。
  叶常青接住了他,第一句话便是:
  “你看公债的跌风可还会延长下去吗?”
  “这很难说!”魏亭藻的眉毛紧蹙起来了:“实在,公债市场的形势,再没有比现在还难推度的!照时局说,明明应该上涨,可是它却偏偏在下跌,场中谣言极盛,细察这些谣言的来源,实在一些根据都没有,可是相信它的人却又极多。总之一句话,患在人心太浮!”
  听到了“人心太浮”这四个字,叶常青不禁想起方才方镇鸿所说的一番话来。他忍不住失声的问魏亭藻道:
  “你说八九月里,上海会回复到一二八前那样紧张的局面吗?”
  “这也许不至于,不过谁又说得定呢!”魏亭藻带着朦胧的微笑说。
  叶常青负着手,在房里不住的踱方步。猛的他立住了,在桌上重重的捶了一拳说:
  “决定这样罢!下月的期货你可以多抛出一些,不过这个月的多头我却做定了!我也不稀罕这几十万,一定要跟方镇鸿斗一个高低!哼哼!我就不相信,人心纵使飘浮,到底还没有一泻千里,不见得就不会跳回来。”
  说着,他止不住独自发了一阵狂笑。这笑声,其实比哭声还难听。突然,一个复仇的意念在他心上一闪,他连忙拉了魏亭藻一把说:
  “去去!我们一同到一个好地方去!”
   

  正午的阳光很强烈的照在沙逊房子的屋顶上,发着闪闪的金光。时候虽还没有到伏天,但热浪却已经开始袭到这东方都市的上海来了。魏亭藻莫明其妙的跟在叶常青后面,走下了华懋饭店门前那半圆形的石阶,坐进汽车里去,心里不住的打着鼓,不知道叶常青所要同他去的好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
  “到六马路荟芳里。”叶常青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带着命令的口气,大模大样的向汽车夫说。
  魏亭藻的眉毛很快的跳了两跳,他不由得幽默地笑着,把神秘的眼光注视着叶常青。
  “到贵相好那里去吗?经理的雅兴真不浅!”
  叶常青直到瞧着车子开动了,这才侧过面来,回报了魏亭藻一笑,附着他的耳朵,低声说:
  “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我做的那个倌人,就是方镇鸿那家伙做的。我是存心想剪他的边!”
  魏亭藻很有兴味的听着。但听到后来,他却不便表示什么了,他只感觉到一点:叶常青的心肠未免太窄。
  叶常青坐在车里,不住冷笑,谁都不明白他笑的用意,但那笑声是怎样怪异,听了使人毛骨悚然。
  从外滩到六马路,并不很远,不多一会,车子已开到荟芳里三弄口,停将下来。叶常青同着巍亭藻,走进赵飞燕的香巢里去,他在这里已经成为熟客了,平时对下人的犒赏也很丰厚,所以他才一进门,楼下的相帮立刻都站起身来,暴雷也似的喊了一声:“有客!”叶常青也不去理睬他们:自顾轻车熟路的走上楼去。他满以为赵飞燕听了楼下那样宏大的声音一定会知道来的是他,而笑盈盈的站在楼头相迎。谁知上了楼,慌慌张张出来迎接他的并不是赵飞燕,却是那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鸨妇。同时,一阵猜拳声和哗笑声,直钻进他耳鼓来,中间还夹着乌师手里的胡琴咿哑咿哑的声音。赵飞燕就随着这胡琴的节拍,提高了嗓子在唱《当锏卖马》。
  “提……起……此……马……来……头……大……”
  叶常青不禁呆了一呆,一团疑云笼罩在他心上,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在那里代赵飞燕做花头。
  “叶老爷!交关对勿住!赵飞燕房间里向有客,呒末空!鸽笃阿好到隔壁绿意房间里向人弃坐坐?”那鸨妇满面陪笑的说,可是她的额角上却隐隐堆起几层皱。
  叶常青本来预备发作,但转念一想,赵飞燕并不是由他包月的,当然不能禁止她不另接别的客人,也不能禁止别的客人不在她房里摆花酒。他只好勉强忍着气,和魏亭藻一同走进绿意房间里去。同时,充满在他心头的疑云,却使他不由得冲口而出的向那鸨妇问了声:
  “什么客?”
  “说起格位客人来么,叶老爷也认识格,宛,就是华陆银行格方总理,叫啥方……方镇鸿!”
  “原来是他!”叶常青沉下脸,重重的哼了一声,眼里几乎爆出火来。他想起一刻前在华懋饭店所听到的方镇鸿房里那哗笑声,直到这时才明白,原来他们大家所要去的地方就是这地方。
  魏亭藻坐在一旁,瞧着叶常青那模样,不禁暗暗有些担心,觉得这正是“山雨欲来”以前的紧张局面,说不定马上便会雷轰电掣的爆发出一场“白板对煞”的活剧。这两位金融界巨头在女人面上的争斗,不论谁胜谁负,他这不相干的人夹在中间,挨受酸溜溜的味道,却总不免有些冤枉。他正想托故向叶常青告辞,离开这里,叶常青的第一个霹雳已经爆发出来了。他并不接受从笑盈盈的绿意手里递上来的雪茄烟,只是厉声向着那鸨妇:
  “去!赶快去把她叫来!”
  那鸨妇吓得脸上的肥肉一阵跳,连忙三脚两步的跑出房间去,一面跑,一面还不忘记向房里的绿意抛眼风。叶常青却像一盆火似的坐着,面孔绷得鼓一样紧,尽管站在一旁的绿意怎样把软绵绵的话来消他的气,逗引他的欢心,他只装做不闻不见。不过他并不是真的不闻不见,他的耳朵就正很活动的在倾听隔壁赵飞燕房间里的各种声间,赵飞燕房间里的声音突然静寂下去了,连那正当响遏行云地唱着的《当锏卖马》声,也随着胡琴的节拍,半途停顿了下来。叶常青暗暗得意,他觉得,毕竟只有他的名字可以压倒方镇鸿,现在不怕赵飞燕不伏伏贴贴的坐到他身边来了,谁知声音停顿了半晌,便又继续了起来,而且比先前还要响,好像有心要使他呕气似的。同时,那鸨妇也趑趄地走进来,吞吞吐吐的向他说:
  “叶老爷,格末叫实头呒末办法哉!隔壁房里向格伙客人,拼命拖牢仔赵飞燕勿放。赵飞燕自家末,倒蛮想过来陪倷叶老爷格!”
  “混账,什么东西?”叶常青再也忍耐不住了,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气吼吼地说,并且有意把声音提得高高的,好使隔壁房间里的人都听见。他现在已不辞和方镇鸿短兵相接了。
  魏亭藻觉得不便再坐,只好托故说还有事,要到别处去,向叶常青告辞。叶常青的全副精神正都放在和方镇鸿争夺赵飞燕上,对于魏亭藻的去留,并不十分关心。他正想吩咐那鸨妇再去叫赵飞燕过来,恰好隔壁房间的《当锏卖马》已经唱到了尾声,胡琴一停,赵飞燕竟巧笑着,袅袅婷婷的走到他面前来了。
  “叶老,对勿住!倷包荒奴一点,格碗断命堂子饭奴嚡是吃厌格哉!”
  这几句娇脆的软苏白,说得叶常青浑身骨头都轻飘飘的,心里的无明火完全熄灭了。他一把拉过赵飞燕来,就向她问:
  “方镇鸿在你房里摆几台花酒?”
  “双台!”赵飞燕伸出两根手指说。
  “好,他摆双台,我摆双双台!”
  赵飞燕连眉毛都几乎笑了起来,面子上却故意装做左右为难的神气说:
  “叶老,倷勿要生奴格气哉!奴搭倷勒浪心窝里向揉揉!”
  叶常青被起飞燕揉得不知所可,代她做花头的心也分外坚决起来。
  “不是什么生气不生气,方镇鸿既然代你摆双台,我就得代你摆双双台。免得给别人说我不如方镇鸿。”
  赵飞燕一面把手在叶常青胸脯上揉着,一面向他作了个媚眼。
  “时老,倷阿是当真要搭奴做格?”
  “自然是真的,我叶常青素来说一是一,难道还会不作数吗?”叶常青有些气愤了,他觉得赵飞燕简直是在奚落他。
  “格末,交关多谢哉!叶老。倷就勒浪绿意妹妹房里向坐坐,等奴送走仔方大少,再来陪还倷。”
  “不,要做现在就做,你赶快去叫他们腾出房间来。”
  赵飞燕急得连连搓手,她满心想应用她送往迎来的惯技,把方镇鸿送走了,再来招呼叶常青。这样,一个花头紧接着一个龙头的,她这一红可就得红过半爿天。谁知叶常青偏偏不买她这笔账,一定要和方镇鸿白板对煞到底。在她的眼里,叶常青这户头固然是放松不得的,可是方镇鸿这户头又岂是可以得罪的呢!她呆了好半晌,始终想不出两全的计较。到后觉得还是先把方镇鸿敷衍走了要紧,于是,她便低着头,走出绿意房间去。
  一出房,她便和一个人撞了满怀。抱她的人不是别个,正是从方镇鸿那边过来的兴益银公司协理萧伯瀛。
  “喔唷唷!吓煞奴哉!萧三少,你那哼实梗能阴阴测测格跑进来介?”
  萧伯瀛却不去理她,他只向叶常青拱了拱手说:
  “巧得很!叶常翁也来了。刚才方镇翁还连打两个电话,到贵行去请呢。”
  叶常青知道萧伯瀛和方镇鸿是一党,所以见了他的面,心上很不快活。不过面子上却不便露出来,他只好勉强欠了欠身子,随即粗声浮气的说:
  “我也要和赵飞燕做花头,请你去对方镇鸿说,叫他赶快把房间让出来。”
  萧伯瀛却坐到叶常青对面的椅子上去,微微含笑的说道:
  “大家都是创大事业有大手面的人,何苦为了逢场作戏,闹翻了脸呢?我看还是这样罢,叶常翁要代赵飞燕做花头也不要紧,好在日长日远的,不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现在还是到方镇翁那边去,喝一杯和气酒,大家拉开了手再说。”
  叶常青横了萧怕瀛一眼,重重的哼了一声。
  “哼!萧伯翁的话倒真好笑!我叶常青纵使不值钱,也何致到方镇鸿面前去投门生帖子?方镇鸿他要是识相,就请他赶快把房间让出来,我叶常青请客未必会忘掉他。”
  萧伯瀛搔搔头,他直觉着这局面是无法可以打圆的了,他只好站起身来说:
  “那么,我就把叶常翁的意旨去转达给方镇鸿罢。我想方镇鸿也是个达观的人,一定肯把赵飞燕让给叶常翁做的。”
  叶常青瞧着萧伯瀛的背影摇摇摆摆的走出房间去,心里愈加呕气了。他觉得,萧伯瀛明明是在讥笑他。说方镇鸿达观,那反面的意思不就等于说他不达观吗?不过他料定方镇鸿也是个要强好胜的人,未必便肯腾出房间来,自失面子,所以他只静待着事态的自然发展。
  谁知萧伯瀛出去了还不到五分钟,方镇鸿居然亲自走进绿意房间里来了。一进房,先就用他那沙嗓子高声打了个“哈哈!”
  “哈哈!叶常翁几时做上了赵飞燕的?兄弟也真糊涂!竟始终不知道,幸亏发觉得还早,不然,给旁人谈论起来,说我方镇鸿竟不顾交情,剪你叶常翁的边,这可怎么是好?”
  这几句刺心的话,说得叶常青脸都红了。他抬起眼来望房里,房里突然添进了不少客人,都是由赵飞燕房间里过来的,并且也都是他的相识。这时,他们的眼光几乎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眼光里隐然含有一种不以为然的意味。这些眼光,使得叶常青非常难受,他不由得老羞成怒的向方镇鸿说:
  “方镇翁请不要在话里带骨头,我做赵飞燕是我的自由,谁都管不着,现在我只问方镇翁肯让房间不让?肯让,那最好没有,就是不肯让也不打紧。”
  “笑话!大家都是老朋友,那有不肯让一个倌人的道理?我现在不但让出房间来,连赵飞燕的本人都让了。这样,叶常翁大概总可以满意了罢?哈哈!”
  叶常青想不到方镇鸿会这样大量,倒反而有些惭愧自己的斤斤计较了。他正想也说几句冠冕话,表明自己并不是个不顾交情的人物,方镇鸿却不等他开口,在一声“哈哈”打完以后,便拉着站在一旁的赵飞燕,把她直推到叶常青面前去说:
  “现在是名花有主了,‘嘱咐东王好护持’罢!诸位请大家留在这里,恭贺一杯。兄弟还有些事,要先走一步了。少陪!”
  说着,他又高声打了个“哈哈!”便飘然的走将出去。这一番举动漂亮而又大方,使叶常青又羞又恨。他看了看身旁所有的客人,客人是正都踌躇着,不知应否跟着方镇鸿走,还是留在叶常青这里。想到一刻前他们眼光里那种不以为然的神气,叶常青的脸色不因不由的沉了下来。这脸色,很快的被客人们见到了,知趣的连忙拱手告辞,不识相的还逗留在房里,但后来见叶常青并没有邀请的表示,便也只好塔讪着,悄悄的走开了。
  叶常青见宾客都已走散,不禁也有些意兴索然起来。本来以他在外面的交游而论,不要说双双台,就是再多些也不怕拉不开台面。不过这样的台面,纵使拉开了,又有什么趣味呢?他不想再做花头了,可是轰跑了方镇鸿的龙头,自己却又不做,未免有些说不过去,更难免要被堂子里的人背地闲话。他只好从身边取出支票簿来,开了四台和酒下脚的支票,交给赵飞燕。
  赵飞燕接过支票,笑得眼都没了缝,她也不顾绿意就在她旁边,一屁股坐到叶常青膝上去,伸出一只皓腕来。挽住了叶常青的脖子,非常娇媚地说:
  “叶老,奴真勿晓得要那哼谢倷才好格!”
  叶常青心上不禁大大地一动,一种本能的欲求,把他整个理智占据住了,他知道赵飞燕是包房间拆份头性质,并不是讨人身体,没有什么人可以管束她的行动。现在正可趁她感恩图报的时候,把她哄到外面去,圆成他梦想了多时的宿愿。于是,他便附在她耳边,轻轻的说道:
  “我和你一同到外面去玩好吗?”
  赵飞燕点点头。实在,看在另一只手里的那张支票分上,她也不便拒绝叶常青。叶常青见她已经答应了,不禁狂喜起来,连忙拍了拍她的肩头说:
  “赶快去打扮,我和你一同到外面去吃饭,逛公园,到晚上再同你看回力球去。”
   

  晚上七点半钟的时候,一辆有两个雄纠纠的保镖护卫着的黑牌汽车,开到了霞飞路亚尔培路中央运动场门口。门口那红蓝的年红灯,灿烂地照在车身上,发着喷漆的光。车门开处,首先走下来的是一个有十足的绅士风度的人,接着便有一条肉手杖搭在臂弯上被拉下车来,那是一个妖冶轻盈的少女。这两个人,正是叶常青和赵飞燕。
  他们刚逛过公园,从一家高贵的西餐馆里用罢了晚餐出来。在公园里,赵飞燕尽力向叶常青灌了一大番米汤,港得叶常青浑身轻飘飘的,感到了极大的愉快。这样的愉快还是他断弦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他们间的关系较前更显得亲密了。现在,在叶常青计划中还待实现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同赵飞燕到这回力球场来观光,并试试他的博兴,另一便是开房间。
  球场的门前很热闹,各国人物均有。趾高气扬的法国兵士,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常在小戏院里跳草裙舞的罗宋舞女,和中国上流社会里的各色男女人物,把小小的一重门挤得水泄不通。叶常青身边原带有从账房间里领出来的长期派司,所以他只代赵飞燕买了张楼下一元的台座票,便和她从两个外国查票的手掌下走进门去。
  进了第二重门,上下两排都设着柜台,这便是买票和领款的地方。叶常青在柜台前立住了,他略微踌躇了一下,便毅然的取出钱来,买了五张三号欧兰加的独赢票,和赵飞燕一同走进看台去。在他的意识里,输赢都是不在乎的,因为他身边,正有着另一目的物,这一目的物的获得,比较在球场里连胜十六盘还要超过万倍。
  场中穿白色制服的仆欧到处都密布着,等候座客叫他们买票。叶常青因为是球场里的老主顾,兼之又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物,场中的仆欧差不多都认识他。一进场,便有一个仆欧满面含笑的招呼他们到一处地位较好的看台上坐下。看台是阶层式的,愈后愈高,看台前面便是一方长约十丈广约三丈的球场。球场和看台中间,有一张极大的铁丝网隔着,这是预防打球时球飞越到座容头上来用的。这时候,看台上正乱纷纷的发着座客们议论的骚音。
  “我看二号依舍多最靠得住,昨天他排三号,连打五分,打得非常起劲。今天和他同打的人,除了尔地儿换了拉来,并没什么大的改动,一定仍旧要出他的独赢,除非他自己打得坏。不过今天他并不是冷门,决不肯自己打坏的。”
  “昨天我真倒霉!买了两次五号罗沙拉的双独赢。我原因为半月前排着他时曾连打着两次五分,所以特地拣上了他,谁知他竟忽然瘟了起来,接连两次,一分都没有打着!”
  “你买了四号吗?好得很!我买的也是四号。欧礼沙的球艺确实不坏!我看这次他就得不到独赢,位置也一定有的。”
  声音非常嘈杂,只是很少有人提到三号。叶常青也知道他所买的是冷门,不过他并不放在心上。他微笑着,把身体靠近赵飞燕一些,温存地问道:
  “你从前可曾到这里来过吗?”
  赵飞燕摇摇头,却把一条妃色的丝巾掩在口上,嫣然一笑,又向叶常青飞了个眼风。这妖媚的样子,逗引得叶常青心头痒痒的,他也不顾自己是置身在大庭广众间,伸过一只手去,捉住了赵飞燕一条雪藉也似的臂膊,便在那上面乱摸。真摸到她胳肢窝里,笑得她花枝招展的,方始住手。
  看台上,从上到下,已都被人坐满了。急剧的铃声不断的响着,这是催座客买票的一种信号。从播音机里播送出来的外国音乐,悠悠扬扬的,震得人心发荡。穿着各色号码衣服的球员,就在这铃声和音乐声中,试打着球。突然,声音停止了,同时场中一部分电灯熄灭,裁判员把银笛一吹,正式比赛便开始起来。
  与赛的一组共是六个人,但首先登场比赛的却只有两个,背心上的号码标明他们是一号和二号。他们的右手腕上,都缚着个长形的藤兜子。一号球员先把那富有弹性的角质小球向壁上打去,二号球员等球从壁上弹回来,便把藤兜接住了,继续向壁上打。这样一来一往,兔起鹘落的,接连打了十余回合,看台上座客们的几千道眼光,便随着球的方向到东到西。最后,二号球员一个疏忽,没有接住球,败了下去,便由三号接替上来,和得了一分的一号球员比赛。
  叶常青的精神开始振作起来了。他正想提醒赵飞燕,叫她特别注意三号,恰好赵飞燕也向他提出了疑问。
  “叶老,俚笃是那哼弄法格介?奴真是一懂嚡勿懂!”
  叶常青不由得笑了。他知道,赵飞燕虽是上海一等一的红倌人,但对这回力球,却还完全是外行。于是,他便热心地向她指点着道:
  “你看,刚才退下去的那个穿蓝背心的二号,不是没有接住球吗?他是败了。他败了,那跟他一同比赛的穿红背心的一号,便得了一分。现在由穿绿背心的三号跟一号打,要是三号打胜了,那么三号也得一分,再由四号上场。这样轮流打完了六号。然后仍旧轮着二号打。打到结末,看那一号先打得五分,就是那一号得独赢和第一位置。”
  正在他起劲地说着的当口,恰好一号被三号打败了下去,他连忙得意地推着赵飞燕的肩膀道:
  “快看!快看!一号给三号打败了。我买的是三号独赢,现在三号已经得到了一分,只要他再连打着四分,我手里的每张独赢票便都可分得百多元钱。”
  赵飞燕茫然的听着,似乎不十分了解,不过她看着叶常青那高兴的模样,却也不免有些高兴。她心里暗暗盼望叶常青得胜,因为她可以趁这机会,大大的开他几下条斧。她很懂得阔人的心理,阔人们在兴头上,几百几千都是不在乎的,何况本来是赢得的傥来财物呢。所以,她也和叶常青一样,把密切的注意放在三号身上。可是,不幸得很!三号竟没有连得两分,被四号打败下去了。叶常青欷嘘了一声,稍微有些失望,直到四号也被五号打败,他才重又高兴了起来。他带着坚决的自信,向赵飞燕说:
  这样,大家都不过是一个平手,最后的胜利一定还是三号的。”
  就因为大家都是个平手,看台上的座客,便都根原于客人手里所买票子的不同,各自发表着对于某一号的希望。
  “我看四号最有把握,他的给五号打败,不过是偶然失利,下次再轮着他时,一定会得到两分三分的。”
  “五号罗沙拉昨天虽然打得很瘟,不过他到底是一员健将,今天一定要挽回面于来,所以我仍旧买他。你看他不是已经把四号打败了吗?现在他跟六号打,六号的球艺还不如四号,更不是他的对手,我看准要由他先得两分。”
  “一号拉来已有多天没排着了,今天他一出马就不弱,三号欧兰加打败他只是取巧,等一会他卷土重来时,一定要大显威风的。”
  听着那么多的声音,叶常青只是微笑,他知道球场里的舆论是不易统一的。可是赵飞燕却仿佛有些胆寒了,她指一指后面,低声向叶常青说道:
  “叶老,倷阿听见?理笃都勿买三号格!”
  叶常青不作声,只把嘴向前一呶,叫赵飞燕注意看前面。前面五号已把六号打败,先得了两分,二号球员又出来打了。看台上的骚音暂时平静了下去,大家的眼光都随着那角质小球转。但到二号意外地把五号打败得了一分时,议论又复纷纭了起来。这样忽扰忽静的,到了最后,不出叶常青所料,三号欧兰加果然先得到了五分。裁判员把银笛一吹,记分板上便是出了三号W五号P的字样。同时,一部分熄灭的电灯,也重新恢复了光明。看台上嘈杂的议论声,被宏大的“嘘嘘”声代替了,有许多人低声咒骂着,恨恨的把票子撕碎了掷在地上。叶常青非常得意,叫过一个熟识的仆欧来,把手里的几张独赢票交给他到领款处代领,便笑着回头问起飞燕:
  “怎么样?许多人都说欧兰加瘟,我却相信欧兰加一定会出独赢的。”
  赵飞燕当然懂得凑趣的关节,连忙回报了叶常青一笑,又附在他耳上,唧唧哝哝的开了几下条斧。瞧着叶常青一一点头答应,她不禁快乐得索性把头枕在叶常青肩上了。
  这当儿,仆欧已经回来。他把领得的钞票交给了叶常青,趁势便上来和叶常青攀谈,讨论某号会出,某号不会出。叶常青爱理不理的听着,他知道这是他们的生意经,目的不过在讨几毛钱犒赏,话是不足凭信的。但他毕竟受了他的怂恿,从赢得的钱里里分出五十元来,交他去买五张四号的独赢。
  瞧着仆欧走开了,叶常青刚回过头来,想继续和赵飞燕温存一下,可是赵飞燕却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突然怪声怪气地冲他嚷了。
  “叶老,吓煞奴哉!倷看看,格噶外国女人,嘴浪一拓括子才是胡须!”
  叶常青随着赵飞燕的指点,向右首瞧了一下,不由得笑开了口道:
  “你还是第一次来,难怪你要吃吓,我却已经看见过她好几次了。她好像是每天必到的老赌客呢!”
  赵飞燕还待开口,恰好电灯熄了下去,第二盘球开始,便自动把要说的话咽住了,专心看球。这次叶常青却没有买着,四号只得了两分,连位置都没有占到。
  叶常青不想再买下去了,他的想解决另一种欲望的心,比赌博的心要热烈得多。可是赵飞燕却从看球发生了兴味,一定不肯就走。叶常青没法,只得耐着性子,又陪她看了一盘,并且给了她四十元钱,由她自己买票。这一盘的结果仍和第二盘一样,没有买着,赵飞燕因为代叶常青输了钱,不好意思再坐,只好搭讪着站起身来,和叶常青一同出了回力球场的门。
  一个极好的机会在叶常青眼前,现在该是他实现他最后一步计划的时候了。空气是这样新鲜,月光是这样皎洁,身旁又有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听凭他任意支配,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时更要快乐的时候?他的心愉快地跳跃着,血液沸涌到他头上来,连眼球都被欲火烧红了。他开始浪笑着,轻轻的对赵飞燕说:
  “天气热得很!你在这么多人中间坐了这许多时候,身上怕全是汗了,我和你一同开房间洗澡去。”
  赵飞燕脸上泛起了红云,她低着头不作声,只把身体靠近叶常青一些,表示任他摆布。瞧着她那爱娇的模样,叶常青心骨都醉了。他把赵飞燕一把拉上车去,便吩咐车夫把车开向华懋饭店。
  车子开动了,叶常青却又变了念头。他觉得,华懋饭店决不能作他和赵飞燕的待合所。第一,他是在社会上有地位的人,携了妓女到这众目睽睽的大饭店里去,太不成体统。二,方镇鸿说不定还在那里,他虽不怕他,但有他在旁,总不免要有几分顾忌,不能畅所欲为,无形中要减少不少乐趣。好在赵飞燕的眼界并不很广,只要同她到次一等的旅馆里去,也足够笼络住她了。想着,恰好车子从西藏路春风旅舍门前经过,他连忙喊着汽车夫道:
  “阿金,停!停!”
  车子停住了,叶常青仍旧把赵飞燕挽在臂上,走进春风施舍去。这一家旅馆他还是第一次来,里面的茶房多半不认识他。不过见他是从黑牌汽车里出来的,料想是位阔老,倒也不敢怠慢。叶常青随意选定了一间附有浴室的十元房间,把钱交给茶房走后,便把房门关了起来。
  门一关,这房间里的小天地便完全是叶常青一人的了。他伸开两条创业的伟大膀臂来,把赵飞燕那娇小玲珑的肉体抱得紧紧的,用他那充满了淫欲的嘴唇在她涂着口红的唇上拼命的狂吻着。一面吻,一面乱捏着她全身上下的肉,捏得起飞燕缩做一团,躲在他怀里只是笑。这样过了一会,叶常青的某种苦闷得着了满足的发泄,他的紧张的心情松驰了,这才把起飞燕放下他的怀抱,笑着对她说:
  “你去洗澡吧!”
  “叶老!倷勿要来!奴勿许倷来格!”赵飞燕把眼波向叶常青一溜,娇媚地说。
  叶常青点点头,瞧着赵飞燕走进浴室去了,他便燃上一支雪茄,斜靠在沙发的一角,从身边取出一小包文件来看。但他的心思却并不放在手里的文件上,只是注意着对面浴室里的动静。对面浴室里不时有豁琅豁琅的水声发出来,表明赵飞燕正在那里洗澡。于是,叶常青的脑膜上便很快的浮现出一种幻象,一个赤条条的丰满的肉体坐在洁白的浴缸里。这幻象,强烈地诱惑着他的心,他辨不出文件上写的是什么东西了。他咬着唇,立起来,在房里踱方步。几次想拉开浴室的门来,又几次为自尊心打消了。他觉得,他决不能让赵飞燕看轻他的身分。好在这肉体已成了他掌中的禁脔,不会逃到那里去的,尽可用不着急在一时。所以,他只耐着性子,在房里踱着。
  赵飞燕在房里洗了约摸有半个钟头,才推开门,走将出来。她只穿着套紧身短衫裤,两臂和两腿上的白肉全露在外面,脸上被水蒸气蒸得红啧啧的,分外娇艳欲滴。叶常青心上又是大大的一动,同时全身都感到一阵燥热,他需要赵飞燕,但更需要洗一次澡。于是,他便拉散了领带,动手脱衣服。正当他低倒了头解皮鞋带的时候,突然,后面的赵飞燕笑得格格的向他喊道:
  “叶老,倷豪燥点过来看(口虐)!”
  叶常青诧异地回过头来,便看见赵飞燕伏在通隔壁房间的门上,从钥匙孔里向外张。叶常青虽觉得她太顽皮,而且有些蔑视他的身分,但好奇心却使他终于也蹲下身子,从赵飞燕让开的钥匙孔里,向隔壁房里张了。第一眼就使他吃了一惊,隔壁房里的铜床上,正坐着那一双常常和他在娱乐场所见面的青年男女。那男的一只手很不规矩的在女的胸口乱摸,那女的却像喝醉了酒似的,脸红红地斜倚在男的身上,听凭他摸弄。这景象,撩拨得叶常青心头火一般的热了起来。他回头看起飞燕时,正靠在他身后格格地笑着,胸口那两颗圆而黑的乳头,印在紧身短马夹上,非常明显。叶常青再也忍耐不住了,洗澡的念头早被他抛在九霄云外,他一回身,便猛虎攫食似的把赵飞燕抱到床上去,乱剥着她的衣钮。
  电灯熄灭了,房间里充满了铜床的铿锵声,喘息声,和淫荡的笑声。
   

  隔壁房间里的那双青年男女正是魏虚仁和孙婉仙,他们到春风旅台来开房间的经过,是颇足纪述的。
  自从孙婉霞到农村去了以后,魏虚仁眼里少了顾忌,到孙婉仙处来得更勤了。几乎风雨无阻的,每天都要来一趟。同时更因为他肯花钱,常常有小惠给予孙婉仙所用的那佣妇,连那佣妇都默认了他和孙婉仙的关系。一切是这样有利于他,只要孙婉仙肯答应和他同居,那他立刻可以开始来过一种桃色的生活,成为这住宅的事实上的主人。可是中了旧礼教遗毒很深的孙婉仙,偏偏是那样固执,一定要结了婚才肯和他同居,这使魏虚仁心上非常苦闷。
  早上叶露玲未来以前,魏虚仁和孙婉仙正这样地谈着话。
  “亲爱的,你现在总该答应我了。结婚不过是一种形式,何必看得这样重要,未结婚前的同居生活,才是真爱的开始呢。美国近来正风行一种伴侣结婚,你知道不知道?这伴侣结婚的办法,就是男女双方先同居一年,看大家的脾气投合不投合,投合了,再正式结婚。这办法不是好得很吗?我们何妨来试着照办一下。”
  “这不行,中国社会和美国社会不同。在美国行得通的,在中国未必行得通。我始终这样觉着,不结婚就同居,是不合理的。”
  “什么合理不合理,你的头脑真顽固得可以!再不答应,我可要用强了。”
  “好!你用强罢!看你怎样用强!”孙婉仙半引诱地说。她是具有一种被虐狂的,她正盼望魏虚仁对她用强,把她紧紧的拥抱,热烈地狂吻,从被虐中满足她的快感。
  魏虚仁站起来了,他的眼里射着野兽似的贪欲的光,伸开两臂来,向着孙婉仙便扑。孙婉仙满心都希望他扑上来,但她却故意逗引魏虚仁发急的,在客堂里东闪西躲。最后,她终于被魏虚仁抓住了,于是,便又例行故事的来了一回拥抱和接吻的手续。
  这时候,正是叶露玲在外面叩门的时候。
  叶露玲去了以后,魏虚仁又向孙婉仙提出了同居的要求二结果仍旧被拒绝了。这拒绝,使魏虚仁不禁有些动怒起来,他真想不到在他掌握中的这块肥肉竟会如此倔强。依着他的性子,真恨不得把她拉上楼去,关上房门,硬做一番。可是青天白日之下,屋里还有着一个佣妇,总使他不能不有所顾忌。他暗暗思量着,觉得惟有先用计把她骗上手,等到本已成舟,便不怕她不答应和他同居了。一想到用计,他的眼前立刻便现出了跳舞场和香槟酒。于是,他便和孙婉仙约好了,到晚上来和她一同去跳舞,喜孜孜的离开了她。
  这一种欲擒故纵的方法确实不错,到晚上孙婉仙迎着他时神情更显得亲热。她毫未疑虑到他存有什么野心,也许连日间的事都已经忘怀了,很高兴的修饰了一番,换上一双鞋子,便和他一同到维纳斯舞场去。
  推开那两扇厚厚的克罗米玻璃门,依旧是红色光滑的地板,乍红乍蓝变幻的火柱,打扮得妖妖娆娆的舞女,足泰有礼的侍者,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大喇叭,小提琴,尖溜溜的萨克斯风等音乐。一切和她相熟的东西,都随着电扇上吹下的一阵凉风,直扑到她面前来。现在,她站在这一切中间,已不再是生疏的,而是和谐地成为构成这整体的一员了。她愉快而又安静地和魏虚仁占据了一张桌子坐下,等候那即将到来的趣味。
  华尔兹的曲子响了,魏虚仁站起来,向着孙婉仙笑一笑,便把一只手握着她的手,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和她从桌子旁进退盘旋的,直滑进舞场中心去。孙婉仙对于这趣味已经是很熟习的了,她的酥胸颤动着,那音乐台上各种乐器合奏出来的旋律,震得她浑身骨节发麻。她爱那蓝得近乎黑色的灯光,也爱魏虚仁那发光的夜猫一样的眼睛,和他身上所特有的一阵烟草气息,一阵男性的体臭。她辨不出这是怎样一种滋味,只觉得仿佛喝下了一口极浓醇的香槟一样。
  音乐停住了,孙婉仙也像那许多舞侣般,拖着兴奋而疲倦的步履,和魏虚仁回到座上来。魏虚仁的兴味好像并不集中在跳舞上,他一坐下,便诡笑着吩咐身旁的侍者:
  “赶快来一瓶香槟!”
  一分钟后,没有了乐声的舞场里的空气,便被另一种声音代替了,到处都听得见开香槟酒瓶塞的“砰砰”声。魏虚仁含着温雅的微笑举起酒杯来,轻轻在孙婉仙面前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孙婉仙知道这酒是不能不喝的,并且她也正想借酒来振作她的神经,于是她便毫不迟疑的仰起脖子来,把那一满杯紫红色的酒徐徐咽下喉去。酒精把她的血液燃烧着,她的心开始起了一阵剧烈的狂跳,她差不多把她自己完全忘记了,她只迫切地需要着再来一次疯狂的跳舞,满足她喝酒后紧张的神经。魏虚仁坐在她对面,他的手里执着杯子,但却并不放开量来喝,只是留心着她的举动。见她面前的杯子空了,便又诡笑着,放下手里的杯,代她斟上第二杯酒。
  音乐又响起来了,这次是红色的福克斯,那辣辣味儿的《桃花江》,挑逗地在人的耳鼓边缭绕着,使人的四肢百脉都软洋洋的,像要瘫化了一样。孙婉仙勉强喝下了魏虚仁斟给她的第二杯酒,她的头脑有些晕眩,心却更兴奋了起来,不等魏虚仁来招呼她,她先自动的走到他身边去,和他脸贴着脸,胸口贴着胸口,在混杂着酒精,烟草,脂粉,香水的氛围气里,随着音乐的旋律摆动着肢体。在她的眼前,一切都是红的,红的灯,红的地板,红的嘴唇,红的指甲,还有那红的笑。这许多红的东西,在她眼前飞着,跳着,舞着,盘旋着,再加上她体内的酒精作用,和音乐的喧闹声音,使她好几次都几乎昏晕过去。她勉强支持着,和魏虚仁跳完了这支福克斯,拖着疲倦到极端的身体走回来,倒在靠背蓝套的椅子里,喘着气,头脑像要炸裂似的难受。
  魏虚仁却又给她斟上了第三杯酒。
  “不,我喝不来了!”孙婉仙连连摇着手说。
  魏虚仁诡笑着,一边低声吩咐身旁的侍者再去开一瓶酒来,一边劝着孙婉仙。
  “不要紧!再喝一杯。跳舞是很容易吃力的,只有喝酒,才可以使血脉偾张,忘记疲倦。”
  孙婉仙在魏虚仁的苦劝下,没奈何,只得把这杯酒也喝干了。她的苍白的双颊现出了酡红色,一切在她眼前都像她顶上的电扇那样,用着极度的速率飞旋,飞旋。
  接着又来了白鲁斯,汤戈,狐步。孙婉仙虽然已经很疲倦,但因为却不过魏虚仁的要求,又恐他没有自己作伴,要和那伙舞女们去兜搭,只得强撑着身体,陪他跳。每一阕舞曲告终,回到座上来,魏虚仁循例要劝她一杯酒。这样跳着喝着,她的记忆力消失了,也不知跳了多少次,喝了多少杯酒。不过酒精的作用却是很明显的。终于,在狐步舞中,她觉着一阵天旋地转,红色光滑的地板和无数条大腿在她眼里倒立了起来。她喘息着,倒在魏虚仁怀里了。
  魏虚仁低下头去,偷偷在孙婉仙唇上吻了一下。一阵香甜的酒气从她的唇吻里送进他鼻端来,他知道她是真的醉了,心里不禁暗喜她的中计。于是,便扶着她,吩咐侍者去喊汽车。
  孙婉仙失了知觉般,靠在魏虚仁肩上,被他扶出舞场,扶上了车。她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模糊,几次想睁开眼来,无奈眼皮上好像有着千钧重压似的,不由她作主。直到车子停在春风旅舍门前,雪亮的电灯招牌在她眼球上一闪,她才诧异地牵着木强的舌头问魏虚仁道:
  “你……你……你把我……”
  话还没说完,一阵冷风尖溜溜的扑到她面上,她打了个恶心,胸口的酒全涌了上来,不禁口吃地说:
  “不……不好……了……我……我要……吐!……”
  魏虚仁当然不肯放松这在他面前的好机会,他趁势拉了孙婉仙一把,把她拉进门去说:
  “你要吐,很方便的,到房间里去吐就是了。”
  孙婉仙踉踉跄跄的随着魏虚仁进了门,现在什么都由不得她自己作主了。她的头脑里像装满了铅块,沉甸甸的,抬起来非常费力。同时,胸口一阵阵涌上来的酒,更不容她坚持她的意志。她终于只有昏昏沉沉的靠在魏虚仁肩上,被他扶进一间陈设富丽的房里去。一进房,她再也忍受不住那在她胸口攻袭着的酒力了,连忙把手扶着板壁,在痰盂里大吐起来。
  魏虚仁似乎觉得孙婉仙这次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便很殷勤的在一旁侍候着,等她吐完了,然后轻轻软软的拥着她,并坐到床沿上去。一壁得意地喊茶房去买水果,一边把手抚着孙婉仙的胸口问道:
  “现在怎么样?可好过了一些了吗?”
  孙婉仙点点头,她已不像先前那样烂醉,但仍旧很无力,懒得开口说话。
  魏虚仁把买来的水果一只一只剥了皮,送到孙婉仙口边去。瞧着她的唇吻翕张着,他的心里忽然起了一个残酷的意念,想把她那苗条的肉体也像水果一样吞噬下去的意念。他眨了下眼睛,笑盈盈的说道:
  “你现在可还能不答应和我同居吗?”
  孙婉仙吃了一惊,她的酒意完全被惊醒了,她开始抬起靠斜在魏虚仁肩上的头来,望着他那充满了野兽似的贪欲光辉的眼睛。这眼睛,正和早晨向她要求同居不遂说要用强时所显现出来的一样。在这一刹那间,她完全明了他对她是怀抱着怎样一种野心了。她战栗地想避开他,但被酒所困的身体,却使她有些力不从心。刚站起身子,又坐下在床沿上了。
  魏虚仁在孙婉仙胸口抚着的那只手,早就改抚为摸。这时更进一步的,隔着蝉翼纱制的衣服,捏了捏她的乳头。
  孙婉仙再也不能不动怒了,她红着脸,用尽平生之力,挣扎着立起来,指着巍虚仁,想斥责他几句。魏虚仁却不等她开口,就猛的向她一扑,把她扑倒在床上,吻像雨点一样,乱掷到她脸上身上去。
  “你……你……你一定要先答应和我结婚。”孙婉仙气喘喘地,在魏虚仁的重压下呻吟着说。
  魏虚仁不作声,他的手代替了说话,在孙婉仙身上工作着。直到孙婉仙愤怒地再次挣扎着要推开他爬起来,他才急不择言的连声答应着说:
  “一定的,一定的,至多在三个月内,我一定和你结婚。”
  孙婉仙叹息了一声,脑袋又是一阵晕眩。她的意识完全迷乱了,她只感觉一阵重压,一阵烟草气息,和一阵男性特有的体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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