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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让妞妞再生



  法雨寺坐落在普陀山的后山坡上,寺内古树葱郁,庙字恢宏,尽管时值盛夏,依然凉风习习,自有一派灵秀的气韵。大雄宝殿前,香客络绎不绝,香烟缭绕。和尚们正在殿里做法事,我和雨儿坐在殿外一侧的台阶上休息。忽然,我们同时注意到,大雄宝殿前,在众多的香客中,出现了两个年轻的残疾人。其中一个是跛子,另一个畸形得全无人样,皮包骨的腚尖戮在半空,身躯和脑袋垂地,活像一只在尘土中爬行的丑陋的甲虫。从他们的褴楼衣衫看,必定是专程远道而来的。那个跛子费劲地把一捆香插入大殿前的香炉里、然后带着他的伙伴朝殿门匍匐而去。
  我心中一下子黯然,感觉到了生命欲求的卑贱和无谓。
  可是,雨儿嗖地站起来,奔跑过去,扶着那个佝偻症患者无比艰难地翻过佛殿的高门槛,进入殿内,又等着他进香拜佛,随后协助他翻出殿门,目送他离去。”
  我走进殿堂,雨儿神色庄严,对我悄悄耳语:“我们每人也许一个愿。”
  离开法雨寺,走在山路上,她问我许了什么愿。
  “愿我能在另一个世界和妞妞团聚。”我说。
  “我和你不同,”她说,“我要妞妞在今生今世再生,这是我许的第一愿。”
  “还有呢?”
  她迟疑了一下,说:“第二愿你心胸开阔,健康长寿。第三愿爱我的人永远爱我。”
  我笑了:“难怪不肯说。这两个愿是互相联系的:我心胸开阔了,爱你的人就可以放心爱你了。”
  我嘴上同她调笑,心里却想着她的第一愿。我回避评论它。我知道,对于她来说,妞妞的死是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件事,因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这个世界里发生的另一件事来加以补偿。譬如说,只要再生一个女孩,就不妨看作是妞妞的复活。对于我来说,妞妞死了就是永远不存在了,这个世界里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我当然并不相信有另一个世界,所谓团聚不过是聊以自慰罢了。虚无是一个比上帝更费解的概念,而只要一个人不曾丧魂落魄地领悟过这个概念的可怕内涵,死者便会在他的想象中继续活着。这对生者未尝不是一种安慰,我愿雨儿保有这样的安慰,所以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它,仿佛它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让妞妞再生是你头脑里反复出现的一个动机。
  妞妞弥留之间,我们守在旁边。你端详着妞妞灵气犹存的脸容,对我轻声说:“是你的种呵,多像你。一定要再生一个,就叫妞妞,或二妞,是妞妞的再生,就这么想。”我点点头,心里却明白妞妞是一去不返了,再生只是活人的自欺。
  妞妞死了,接连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一支接一支吸烟,不理任何人,不理这个世界。我感到一种深深的隔膜。你好几回推门,我都没有回头看一看。
  “我不能安慰你了吗?”你问。
  我仍然沉默。我只觉得自己已经跟随妞妞去往那个空空世界,尘世的一切包括活人的安慰多么苍白。
  你在我背后痛哭失声了:“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了……妞妞去了,我们俩也隔开了,你的我不能分担,我的你不能分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你突然冲出屋子。
  这一哭一冲把我从空空世界里拉回来了。我在走廊里追上你,把你搂在怀里,也恸哭起来。
  “亲,我知道世上没有人比你更爱妞妞了……我做事从不后悔,就这件事后悔。我真是爱你,你这么伤心,我心疼。叫我怎么办呀,我也想妞妞呵,没有一刻不想,简直要疯了
  顿了一顿,你继续哭诉:“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女儿,我就当她是妞妞,是妞妞投的胎。”
  一个月后,我到郊外的住宅,想在这里独处几天。自从妞妞死后,我始终渴望独处一阵,就像一个忧郁症患者渴望他的海岛疗养地。可是,当天深夜,电话铃响了,你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妞妞,想妞妞……真是的!真是的!……”
  我放下电话,立即骑上车,飞速回家。
  你躺在床上,泪痕未干,看见我进屋,含泪一笑,问:“亲,这么远的路,累吧?”
  “不累,救妞要紧。你不能离开我了,是吗?”
  “你能离开我吗?”
  “我也不能。”
  “不,你喜欢一个人独处,你独处惯了。”
  “一个男人,心疼你,不放心你,就是不能离开你了。”
  你点点头。
  “刚才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幕幕全是妞妞,真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了。”
  第二天,你坚持让我仍去郊外住,保证不再打扰我,又挽着我的胳膊,送我走一段路程。
  “你真是我的老伴了。三年前,你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丫头,才多久呀,变化真大。”我说。
  你含笑承认,说:“不过,我觉得老伴的感觉挺好,平平静静的,没有了那些骚动。”
  “其实,找个好伴,生个好孩子,此生足矣。其余一切,都是过眼烟云。”
  “我是个好伴吗?”
  “当然。”
  “我也觉得意义不是那么缥缈的,孩子就是意义。我看普通人家都忙着照料孩子,为孩子操心,和孩子玩,过得挺有意义。”
  说到这里,你降低声调,补充一句:“不过我知道我不会有什么了,年龄一天天大了。”
  我看你眼中有了泪光,不禁恻然,忙说:“我都不觉得自己老,哪轮得上你?你永远是个孩子。”
  “那么好吧,”你的确是个孩子,脸上立刻又有了笑容,爽快他说,“我好好练身体,咱们明年怀孕,后年再生一个妞妞。”
  妞妞死后,我们都有好长时间感到眼睛胀痛,视力急遽下降。每当眼痛时,你就会想起妞妞眼病发作的情景,苦叹不止。
  后来,你牙痛,医生用激光治疗,造成牙龈经久不愈的溃疡,痛得更厉害了。一天夜里,你痛得不能入睡,哭了起来,愈哭愈伤心,抽泣道:
  “妞妞,小妞妞,那时候她多痛呵……”
  我知道你想起了妞妞癌症扩散到口腔时的情景。你想妞妞,往往和你自己的身体感觉相联系,想到的也不是妞妞的死,而是妞妞活着时所遭受的肉体痛苦。
  有一回你坐浴,被热水烫了一下,哇地叫了起来,马上说:“可真得小心,那回妞妞也被烫了一下,这么嫩的小屁屁,多疼呀。”
  你在向女伴说妞妞的往事,说着说着,扯起女伴的衣服问:“你这衣服真好看,什么料子的?”
  我一再发现,你说起妞妞来就好像妞妞还活着一样。这使我相信,男人和女人——至少我和你——对死亡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凭感官感受一切,可是死亡即不存在,而对于不存在是无法有任何感觉的。相反,妞妞的病痛曾经是一个鲜明地作用于我们感官的存在。所以,你的悲伤总是越过妞妞的死而执著于妞妞的病痛,呈现为栩栩如生的回忆,甚至是肉体的回忆。我对不存在同样无所感觉,可是,正是这感觉的空缺如同一个巨大的深渊始终暴露在我的意识中,足以吞没任何生动的回忆。反过来说,当妞妞活着时种种生动的小细节从我的记忆中突然闪亮时,它们的光芒把妞妞不复存在的深渊照得更加触目惊心了。譬如说,现在我一听到远处传来孩子的哭声,就会顿生凄凉之感,这固然是因为勾起了对妞妞病痛时哭声的记忆,但更是因为清晰地意识到了妞妞的哭声已经永远沉寂,她的小生命已经如此凄惨无助地不复存在。总是这样,无论忆起什么,立刻就响起同一句画外音:妞妞不在了,永远不在了!天外飘来她的脆亮的声音,如同孤鸿一样在我的头顶上空盘旋,无处着陆,刹那间又飘走了,飘得不知去向。
  漆黑的夜,狂风怒号,我从梦中突然惊跳起来:妞妞怎么办?马上又明白:没有妞妞了。妞妞已经藏身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世上任何天灾人祸也危及不到她了。可是,这个地方在哪里?天上地下,何处是死亡的空间,何处是不存在的存在?不存在是如此荒谬,人怎么能不为自己发明天堂和地狱呢。


  宽阔的马路,妞妞在我前面走,甩着小胳膊,走得很快,姿势很像我们一个邻居的孩子。那个小男孩比妞妞小一个月,很早就会走路了,我心中一直为妞妞而羡慕他。我真糊涂,怎么就没有发现妞妞学步也学得这么好,还以为她没有学会走路就死了呢。
  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抬了抬手,妞妞忽然不见了,立刻又在别处出现。我明白自己有了特异功能,能用意念移物。这么说,妞妞没有死,我随时可以把她移回来。
  我又抬手,可是,这回妞妞不但没有移位,反而缓缓地转过身来,站住不动,盯着我看。我意识到妞妞的确是死了。我想看看她死后是什么样,仔细端详她,发现她还是活着时的模样,但我同时能感觉到她是已死的人。
  妞妞仿佛觉察到我已看穿她是死人,突然扑倒在地。我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发现她脸上盖了厚厚一层土,面容模糊。我失声痛哭,哭醒了……
  我买了一块地,准备给妞妞盖一座房。一位朋友带我去看地,一路上兴致勃勃地跟我谈论房屋的设计。我听着听着,突然想起妞妞已经死去,便痛哭起来:“妞妞死了,盖这房有什么用呵!”朋友说,他今天还在托儿所里看见妞妞,样子非常可爱。我若有所悟,仿佛明白了所有死去的孩子都被送到一个特别的托儿所去了,那是死亡托儿所。这么久了,她一直远离爸爸妈妈,眼睛又瞎,不知受了多少苦。我愈哭愈伤心,朋友便带我去访问一个奇人,问他有没有办法把妞妞从死亡托儿所救出来。那人不说话,只是摇头。我哭喊道:“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的呀,怎么会有这种事的呀!”哭醒了,满面是泪.醒后还哭了很久,不住地喊:“妞妞呵妞妞,爸爸想死你了!”妞妞的音容笑貌全在眼前,甚至好像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
  妞妞死后,我常常梦见她。梦见一个死去的人的感觉是异样的:梦见她活着,同时也隐约知道她已经死去。当后一种意识变得清晰时,就是梦醒的时候了。我梦见许多年前死去的一一位好友或不久前死去的父亲时,也总是在梦中就明晰他们已死。复活是短暂的,事先已蒙上不祥的阴影。
  你不同,妞妞在你梦中始终是活着的,但必定会可怕地发病。有一回,你梦见自己在睡觉,床紧挨着一面墙,墙上有两只贴墙扁花盆,每只花盆里蹲着一只可爱的小猫。它们忽然跳到床上,钻进你的被窝,和你逗玩。你抓住它们的爪子,发现是婴儿的小手。再一看,两只小猫变成了两个妞妞。原来是双胞胎呀,好玩死了,你做梦也想要一对双胞胎女儿,没想到梦想成真。两个妞妞亲呢地偎着你,用小手抚弄你。正在这极其幸福的时刻,你突然发现两个妞妞的眼睛都变成了猫眼,很快化脓腐烂,成为不愈的伤口。你伸手到伤口里往外拉,拉出长长的虫子,四个伤口轮流拉,拉出一条又一条虫子,怎么也拉不尽。你边哭边拉,又恶心又伤心,哭醒过来了小
  早晨,我已醒来,躺在床上。你还在睡梦中。突然,你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妞,不要伤心。”我不住地唤你,拍你。
  “妞妞,妞妞,梦见妞妞了。”你说。
  我已经猜到了。
  你继续哭诉:“她又长大了一点儿,像个三岁的孩子。可是,她的眼睛又流水了,我想怎么又犯了,知道坏了,这病还在,这回躲不过了。”
  说着说着,你又恸哭。我也陪你大哭一场,因为心疼你,也因为想妞妞。
  平静下来后,你说:“还会遇见的,隔一段日子遇见一次,每次都长大一点。她还在长。”
  “是的,她还在,一定还有一个世界。”我表示赞同。
  可是,我心里明白,再也没有妞妞了。为此我欲哭无泪。


  从普陀山下来,天色已晚,我和雨儿吃过晚饭,散步到海边的一座亭子里,坐在那里看海。海天一片灰亮,缀着黝黑的云影、岛影和点点帆影。
  “以后我有了孩子,一定经常带她出来玩,让她在大自然中成长。”雨儿说。
  我凝望着朝港口方向缓缓移动的帆影,没有说话。
  “妞妞活着该三岁多了。不过,不让她活下来是对的。”她又说。
  我仍然没有说话。我想起了在法雨寺看见的那个残疾人,突然意识到我们两人的态度中都有一种奇怪的不合逻辑。她那么同情那个怪物,却不能忍受妞妞作为一个盲人活下来。我鄙视那个怪物的生命欲求,但不论妞妞怎样残废,我都不愿她死。
  “你说我还能不能生孩子?”她问我。
  “当然能,你还年轻。”
  “我这胃病老不好怎么办?我吃的那些药都是孕妇禁服的。”
  医生嘱咐,剖腹产后三年内不宜怀孕。好容易等到这期限快满了,她突然胃出血,得了胃溃疡。
  “不要急,会好的,我们还有时间。”
  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说:“我有一个心病,我一直没有对你说。”
  “现在告诉我,好吗?”
  “我觉得自从妞妞死后,我们之问有了隔膜。”
  “我不同意。”
  她不理我,继续说:“你看我好像快快活活,其实我天天想妞妞,只是不说罢了。自己支配不了的,它来找你。不过,我这人简单,不愿在痛苦里陶醉。我自己结束痛苦,离开这个世界比别人容易,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把她搂在怀里,轻声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呢?我也只是不说罢了。”
  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接着说:“人家都说共同受难的经历会加深感情,才不是呢。痛苦是不能分担的,说到底,每人都只能承担自己的那一份。你对妞妞的思念和哀伤,我不能帮你缓解,反过来也一样。”
  “你说得对。有人统计,丧子夫妇的离婚率高于百分之五十。苦难未必是纽带,有时反而是毒药和障碍。所谓共同受难其实是表面的,各人所感受的内在的痛苦都是独特的,不但不能分担,而且难以传达。期望对方分担,落空了,期望就会转变为怨恨。所以,需要的不是分担,而是对自己的痛苦保持自尊,对对方的痛苦保持尊重,别把它们搅在一块。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这就好了,不会发生太大的危机了。
  “那会儿你躲起来写作,我真的觉得很孤单,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我写妞妞不也是为了你?”
  “不,我嫉妒你,因为我不会写。我觉得我一无所有。”
  “你这样想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一直以为,我能写出我订〕俩的共同体验和怀念,作为我们对妞妞的共同纪念。可是,写着写着,我就发现,我至多只能表达出一个天性悲观者的忧思,却无法测量出一个像你这样的天性快乐者的伤痛,这伤痛往往是隐藏得更深的。归根到底,我们都只能站在不同的祭坛前,各人独自面对已经死去的妞妞。”
  “你毕竟还有一个文字的祭坛,我什么也没有。”
  “其实我心里明白,文字也只是自欺,象征的复活和一切复活一样是虚假的。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安慰自己呢?”
  “你真的不觉得我们俩疏远了?”
  “当然不,松动一下是必要的,否则我们都会喘不过气。”
  “我一直偷偷想,没准你觉得我多无情呢,因为我反对给妞妞动手术。”
  “我仔细想过,全部分歧在于我们对死的态度不同。我是好死不如赖活,你是赖活不如好死。还是我想不开。”
  “你这人连生死都想不通,还是哲人呢。”
  “我是又通又不通。哪天全通了,我就出家了,还会和你厮守?”
  “我看你来不及实现这英雄壮举,就可能入土了。”
  “那我就提前实现。”
  “还生什么孩子,没有爹的!”
  “我离全通还早着呢,急什么?”我有意改变话题:“你在法雨寺许的第三愿,那个爱你的人是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我猜你要琢磨。其实很简单,也包括你,我不是单指哪个人。年轻漂亮时被人爱是很容易的,可我很快就会老了,我希望到那时爱我的人仍然爱我。”
  “我以为你心中真有个什么人呢。”
  “嗨,有也罢,没有也罢,好也罢,坏也罢,到头未还不都是一个空,什么也留不住。”
  我惊诧她今天尽放悲声,忙提议回旅馆休息。夜幕己降,海面一片漆黑,只有港口方向散射着模糊的灯光。起风了,好像要下雨。
  “我知道说这些没用。其实谁都懂,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洗脚,睡觉,第二天早早起床,刷牙,挤车,急急忙忙上班去。”说完这话,她站起身,顺从地跟我向山脚旁的旅馆走去。一路上,我挽着她,默然无语。零星的雨点飘打在脸上,真的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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