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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咦!”汤阿英低下头去,看到车底下又有一团白花,好生奇怪。这白花是哪里来的呢?她的白花总是放在油衣的口袋里,积满了一口袋就放在回丝箱里,从来不放在别的地方的。她不声不响地放在口袋里,算自己的白花。她不慌不忙,依旧走她的巡回,换粗纱,做清洁工作,走到弄堂口,回过头检查一下,有两个地方漏头。她记在心里,往前走去,等下次回来再接。
  她走出弄堂,郭彩娣手里拿了一些白花,气呼呼地往她面前一放,劈口问道:
  “谁叫你把白花扔了?”
  “谁扔白花的?”
  “你!”
  “我?”
  “扔了白花还赖?我刚才在你车子旁边拾到的。”
  “我怎么会把白花扔在车子旁边?”汤阿英迷惑了。
  “不小心扔了,当然记不住。”郭彩娣把白花放在汤阿英的手上,说,“拿去,这是国家的财产啊!个人多出几两少出几两白花没关系,我才不要那个面子,可不能叫国家损失啊!”
  汤阿英心里实在忍受不下这口气,真想和郭彩娣弄个明白。想起郭彩娣这一阵子生活不好做,脾气更是火辣辣的,叫人一见了她便感到热呼呼的,那股气好像擦根洋火就可以点着了。这两天郭彩娣老是想找她的岔子,争起来没有个完,别耽误了生产。她啥也没说,默默地把白花接了过来,放在口袋里。
  郭彩娣一肚子气,见汤阿英不和她顶下去,反而不吭气把白花接过去了,她把脸一板,说:
  “以后别再扔白花了啊!”
  汤阿英还是没有吱声。郭彩娣没有办法,脸上露着傲慢的神情,径自走进了弄堂。她心里盘算:看今天谁的白花多。
  汤阿英一边走着巡回,一边思想上打了问号:大家都给国家生产,郭彩娣为啥这样对待她呢?这两天她的车顶上和车厢子里,不断发现很多白花,从哪里来的呢?是哪一个促狭鬼在捉弄她啊!难道是郭彩娣吗?不会的。她从来没有得罪过郭彩娣呀!
  这时她想起了昨天秦妈姐谈的那番话,给她很大的启发。秦妈妈说:“现在我们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了,连徐义德都接受我们工人阶级领导哩。我们要好好生产,多给国家创造财富,建设我们的国家。现在国家有很多人要做新衣服,要我们给他们纺出更多的好纱,给他们织出更多的好布,把我们国家的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光靠一个人干不行,要团结大家一道干,并且要干好。现在厂里生活难做,余静同志和韩工程师他们正在想办法。我们工人也要动动脑筋。单把一个人的生活做好还不行,要想办法使大家的生活都做好,全厂断头率减少了,出的纱多了,就可以织更多更好的布啊!你现在是党员了。担子更重了,要好好团结大家啊!”
  这在汤阿英的脑子里是一个崭新的问题。从前,别人要团结她,现在她要团结别人。如果要自己把生活做好,她完全有办法。要想办法使得大家生活都做好,这确实不容易。秦妈妈说得对,现在是党员了,担子更重了,要好好团结大家。她想先把郭彩娣团结好。昨天下班,她和郭彩娣一道走。郭彩娣见了她,把脸一歪,拿脊肯朝着她,根本不理她,和别人却有说有笑的。今天吃中饭,她有意走到郭彩娣坐的那张饭桌上去,想和郭彩娣一同吃饭,聊聊天。郭彩娣一见她来,拍拍屁股,马上到别的桌子上吃饭去了。她只好和别的人在一桌吃。她吃完饭,顺便把别人的碗筷送到洗水池那里去,把碗呀筷子的分别放在不同的池子里。郭彩娣不但不和她同一张桌子吃饭,看见她帮人家做事,还冷笑一声哩!刚才郭彩娣拿了一些白花来,想和她吵一架。她虽然让了郭彩娣,但郭彩娣走进弄堂里去,一笃一笃地迈着脚步,心里还是不满意。她不了解郭彩娣为啥对她生这么大的气。她现在才懂得做团结工作这么不容易,不容易的工作也得做呀!
  郭彩娣走进弄堂里,气还没有消。越是汤阿英让她,她越发怄气,憋得肺都要气炸了。她指着这些白花送过去,汤阿英一定不接受,她就可以大吵大闹一通,让整个车间的人都了解汤阿英少出白花,是因为把白花扔了,偏偏汤阿英又收下去了,而且不声不响,真是气煞人!她一边走着,一边打擦板,仿佛擦板就是汤阿英,使劲一打:
  “滚吧!”
  擦板在如雨一样的细纱后面迅速地滑过去。她像是打了胜仗的骄傲的将军似的,站在那里盯着毫无反应的擦板,竟忘记走巡回了。
  恰巧管秀芬从大路走过来,看见她站在那里不动,而汤阿英呢,在对面的弄堂里按部就班地走巡回,不忙不乱,车面上干干净净,和郭彩娣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管秀芬走进郭彩娣的弄堂,对她的耳朵大声叫道:
  “你看,汤阿英跑弄堂,好像心里有个钟,手里有个秤!”
  “她跑她的弄堂,管我啥事体!”
  “她执行郝建秀工作法很好。”
  “人家要争做模范,我也不想出风头,她的工作法执行得好不好,同我没关系。”郭彩娣有意白了管秀芬一眼,怕她再噜哩噜嗦的。
  管秀芬没有让她的白眼吓退,又问了她一句:
  “你为啥不执行工作法呢?”
  “你哪能晓得我不执行工作法?”
  “你的工作法是站着执行的?”管秀芬指着她的脚。
  “没事我就站着?”
  “做啥?”
  “不是和你谈话吗?”
  “没和我谈话以前,看见你站在那里不动,我才进来的。”
  郭彩娣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不了解管秀芬看见她打擦板没有。她想混过去,把话题岔开:
  “你别耽误我跑弄堂吧。”
  “你不好好执行工作法,怪不得出那么多白花哩,快变成白花大王啦!”
  “出多出少,管你啥事体?”
  “我要记录啊。”
  “看这许多的锭子,又是老爷车子,执行啥工作法呢?你说的倒轻巧。你这个记录工啥辰光也来挡挡车看,别老是站在旁边说风凉话。”
  “汤阿英怎么就行呢?”
  “她的弄堂好。我要是有那么好的弄堂,我也会少出白花的。”
  “真的吗?”
  “啥人和你瞎三话四?”
  “我告诉工会去。”
  “你把记录做好了,不出差误,我就谢天谢地了。快做你的活去吧!”
  郭彩娣不再理她,径自向弄堂前面走去。管秀芬真的到工会去了,推门一看:韩工程师和郭主任正在和余静谈话哩。她没有作声,悄悄地坐在余静右边,听韩工程师他们谈话。
  余静把解决生活难做的任务交给韩云程。他知道这副担子十分沉重,但感到荣幸,认为是他生平承担的重大而又光荣的任务。他和郭鹏整整跑了两天车间,发现清花车间和钢丝车间没有经常根据不同的原棉品质,来调整机器设备,使得原棉去杂未尽,影响了棉卷和棉条的品质。根据韩云程的建议,采取了一系列的技术措施:清花车间在和棉时,尽量把原棉扯碎,保证每一块的重量不超过半磅,合理调整清花机隔离和风力,增加落棉当中的杂质。对那些杂质比较多的原棉,再增加一道开棉机处理。钢丝车加速了盖板速度,调整了除摩力的高度,增加了斩刀花。党支部和工会在前纺进行动员和说服工作。提出“前纺要为细纱车间生活好做而服务”的响亮口号。可是细纱车间的生活还是难做,断头率依然很高。韩云程在试验室里,对郭鹏说:
  “问题恐怕还在细纱间。”
  “现在前纺一点问题也没有了,自然是细纱间。”“要细纱间工人试验,”韩云程眉峰耸起,说,“问题就麻烦了。”
  “为啥细纱间一试验,问题就麻烦呢?”
  “你不了解,那里头人事关系复杂。最近生活难做,细纱间的姊妹又闹不团结了,张三怪李四,李四又怪张三,我们一插手,便会卷进是非涡里面去了。”
  “那就算了吧。”郭鹏自从韩云程入了工会,有点羡慕,又有点嫉妒。这回余静把解决生活难做的任务交给韩云程,更叫他心里难过,特别是梅厂长和徐总经理也支持韩云程解决生活难做的问题,使他大惑不解。他对徐总经理总算卖足了气力,叫他做啥,他就做啥,从来没有二话说的。他想“五反”以后,他这个工务主任大概可以提升为工程师了,可是一直没有消息。他对这次解决生活难做问题并不热心。韩云程拉着他一道研究,他不好拒绝,何况还有徐总经理的支持哩。万一研究成功了,也有他一份功劳;不能解决问题呢,那也没有关系,不是他的责任。现在韩云程碰到细纱间,感到烫手,很好,可以打退堂鼓了。
  韩云程却不肯打退堂鼓。余静的话给了他很深的影响。现在厂里所有的技术问题都交到韩云程这里来。他提出的清花车间和钢丝车间的技术措施的决定,马上得到余静和行政上的支持。余静还亲自对车间工人说过:凡是生产上有啥技术问题,大家都要接受韩工程师的指导。他得到组织上这样信任,哪能甩手不管呢?他奇怪地望着郭鹏:
  “算了?”
  “你不是说细纱间是是非涡吗?我们插手进去,伤了和气,以后工人可要骂死我们啦。”
  “麻烦就在这里。”
  “生活难做,也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大家都有责任,我们何必背这个包袱呢?”
  “余静同志交给我们来研究解决的啊!”
  “我们研究解决不了,交还给余静同志。她是党支部书记,又是工会主席,工人都听她的话。她解决起来比你我容易的多啊!”
  “交还给余静同志?”韩云程心里想:不能。虽说细纱间人事关系复杂,不容易插手,难道就在这么一点困难面前退却吗?细纱间生活难做的问题不解决,人事关系会更加复杂,永远不碰细纱间吗?让生活一直难做下去吗?现在余静和行政上把技术问题都委托给他了,做工程师的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好意思让不懂得各个车间技术的余静去解决?这一连串问题,他都不能肯定地答复。他摇摇头,说,“不能。”
  “不能?”
  “我是工程师,”韩云程说,“我有责任研究解决这个问题。”
  “那我和你一同跳进是非涡去!”
  “这个,”韩云程有点犹豫,没有说下去。
  “没有别的出路,”郭鹏有意再逼他一步,说,“反正我们两个人坐在试验室里不能解决问题。”
  韩云程没有吭声。余静坚定有力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回荡着:“有啥困难,我们支持你。”他站了起来,果断地说:
  “我找余静同志去。”
  他们两人走进党支部办公室,正好余静和赵得宝他们都在那里。韩云程把这两天研究的情形简单地谈了一谈,然后说:
  “恐怕问题还是在细纱间……”
  “细纱间最近不是加强机械检修,校正锭子,调整了皮圈吗?”赵得宝问。
  “这方面没有问题。”郭鹏说。
  “那么是温湿度?”赵得宝又问。
  “这也没问题,喷雾原来设备不好,湿度不够,已经修好了……”
  没等韩云程说完,郭鹏在一旁给他补充:
  “韩工程师可负责啦,规定了温湿度调节,他亲自掌握,车间里谁也不准随便开窗关窗。”
  “那么是啥问题?”赵得宝靠在墙上,问。
  “我想在细纱间找档车工人做点试验,不晓得可不可以……”韩云程说到这里,停了停,望了余静一下。
  余静感到奇怪:
  “为啥不可以?”
  韩云程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嗫嚅着,话停在嘴边,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郭鹏代他把问题摊开:
  “细纱间的生活难做,原来工人之间就有些意见,挑哪个工人试验也不好办,挑了这个不挑那个,意见就更大啦。”
  管秀芬忍不住插上来说:
  “我们工人之间是有些意见的,人同人哪个没有意见?有意见能妨碍你们做试验吗?笑话!别把责任放在我们工人身上。你们试验室提出意见,我们工人啥辰光不听的?”
  韩云程朝管秀芬浑身上下一看:知道她是记录工。他赔了一个笑脸,说:
  “我们没有讲工人不让我们试验。我们来和余静同志商量的。”
  “这么说就对了。”
  她看了郭鹏一眼。郭鹏心中暗暗吓了一跳:想不到小管这么厉害,怪不得车间里的人叫她小辣椒哩。
  “工人方面的意见,你们别担心,我负完全责任。”余静走到韩云程和郭鹏他们两人当中说,“要解决生活难做的问题,当然要研究每一个车间,任何车间的工人都愿意配合你们。有啥计划,韩工程师说吧。”
  韩云程顿时感到浑身增加了力量。他认为很难解决的问题,给余静几句话一说,忽然变成很容易解决的问题了。他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兴奋地说:
  “想做两个试验:一个是看锭多少与皮辊花和断头的关系;找八个工人就够了,分五百锭、六百锭、七百锭、八百锭四种,从试验结果就可以看出问题来了。还有一个试验,只要两个工人,一个要执行郝建秀工作法好的,一个是执行不好的,把这两个人做个对比,那问题看得更清楚了。”“这两个试验,我都赞成。”余静想起那天秦妈妈的话,她说,“秦妈妈那天不是说看锭能力不能过于提高,好像提高了看锭能力,就不能执行郝建秀工作法似的。那天,我脑筋也转了这个念头:做个试验看看。工作忙的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你现在提出来,很好。”
  “就是人选问题,”韩云程说到这里迟疑了,觉得有些为难。等了一会,他才说:“第二个试验的人最难了,一定要找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不然试验就没有意思。可是我们哪个执行工作法的好,哪个不好,挑的不对,得罪人;挑得对了,她们两个人一定有意见,特别是那个工作法执行得不好的。”
  “韩工程师,您想的太多了,也想的太复杂了。主要问题是把工作做好,解决问题,个人的得失没有关系。我也不能保险工人里面没有一点意见。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的,只要我们做得公正,把问题摊开,给工人说清楚了,工人一定不会有意见的。你提名好了,我们和生产小组长去商量。”
  “啥都好办,”韩云程说,“就是这个名难提。”
  “是呀。”郭鹏没料到问题解决得这样快。
  “这有啥困难?我给你们提两个试试,不晓得合适不合适。”管秀芬说。
  “你提再合适没有了。”韩云程望着管秀芬说,“你们记录工,整天在车间里跑,工人生活做得好坏,你们肚里都有一本账,你看谁合适?”
  “汤阿英……”
  管秀芬刚说出口,郭鹏马上翘起大拇指,说:
  “郝建秀工作法执行的刮刮叫!”
  “郭彩娣。”
  “她?”郭鹏对管秀芬伸了伸舌头,说,“她那个脾气可惹不起。”
  “你别看她那脾气,”赵得宝说,“她一根肠子通到底,讲话不会转弯抹角,肚里有啥,嘴上讲啥,就是抬杠,不怕争得面红耳赤,事体过去了,绝不计较,她可是个好人。”“人当然是好人,”郭鹏连忙把话收回来,说,“只是脾气有点吃不消。”
  “汤阿英昨天出六两五白花,郭彩娣出了一磅四,你看相差多远!用她们俩人做试验,再好也没有了。”管秀芬申述她推荐的理由,接着说:“不过有一条件,彩娣说阿英的弄堂好,出得白花少,她老是要秦妈妈给她调弄堂。我看干脆把汤阿英的弄堂调给她。这么一来,就把她的嘴堵住了,做出试验来,保险她没有二话说。不过,阿英肯不肯对调弄堂,还说不定。”
  韩云程心里同意这两个人,可是他不敢做主,眼睛朝余静望。余静懂得他的意思,她对韩云程和郭鹏说:
  “你们要是没有意见,这两个人的事体我去办。”
  韩云程高兴得笑出声来了:
  “那再好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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