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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有财厨房的客人都走了,各个房间的电灯也熄了,马慕韩请客的那间房间的电灯虽然还亮着,但是客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只有冯永祥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嘴角上叼着一支香烟,抽得正起劲哩。唐仲笙见冯永祥坐在沙发上稳稳不动,知道他一定有事体要商量,陪他坐在沙发上。马慕韩是今天的东道主,冯永祥和唐仲笙不走,他不好告辞。他笑嘻嘻地问冯永祥:
  “阿永,再来一杯咖啡,怎么样?”
  “慕韩兄要请客,小弟怎么敢推辞?”
  “那么,”唐仲笙插上来说,“干脆再来一瓶白兰地。”
  “仲笙兄今天的酒还没有喝够?”
  “还想喝一点。”
  唐仲笙并不说明,他的眼光对着冯永祥。马慕韩立刻明白了,当即叫了咖啡和白兰地,然后问冯永祥:
  “要不要再来点下酒的小菜?”
  “用不着了。”
  “有酒就行了。”唐仲笙指着墙角上一张空沙发说,“坐下来,慢慢喝他个痛快。”
  茶房送进来浓香喷鼻的咖啡和陈年的白兰地。冯永祥一见了陈年白兰地,精神顿时振作起来。他倒了许多白兰地在咖啡里,搅了搅,喝了一口,对唐仲笙说:
  “你也放点试试看。”
  唐仲笙如法炮制,放了白兰地,喝了一口,回味地说:
  “果然不错!”
  “你虽然是老枪,这样喝咖啡恐怕还是第一次吧?”
  “从来没这样喝过。”
  “阿永喝咖啡大有讲究,在这方面是个老行家哩。”马慕韩也给自己杯里加了白兰地。
  “祥兄在哪方面都是行家。”
  “仲笙兄别把我捧到云里雾里去,弄得我昏昏沉沉的,那可吃不消。小弟在吃喝玩乐方面,倒是有点经验,说不上行家。拿抽烟来说吧,我是乌龟吃大麦,糟蹋粮食,一口进,一口出,不晓得胃口好坏。不像仲笙兄,闭着眼睛抽烟,只要抽这么一口两口,就晓得是啥牌子,这才是真正的行家哩!”
  “品烟是小事,微不足道。怎么能够和你比哩。”
  “税法该不是小事吧,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全靠你们的抬举。”唐仲笙歪过头去望了马慕韩一眼说,“没有你们两位,在上海滩上谁晓得唐某人哩!”
  “那你太客气啦,上海滩上抽烟的人谁不晓得东华烟草公司的仙鹤牌香烟呢?提到东华,大家都知道唐仲笙是大老板。”
  “这是工商界朋友捧场。以后还要靠你们两位提携提携。
  ……”
  冯永祥看他要谈到民建改选上头去,想起徐义德拜托他的事,再不讲,今天就要失去机会,连忙打断他的话,插上去说:
  “提携二字不敢当,以后有啥事体,互相帮助吧。工商界的事体,总少不了我们的智多星。比方说徐义德吧,他家里最近出了事,找我帮忙,我就想找你们两位商量商量……”
  马慕韩感到有点意外,刚才吃饭,徐义德神色自若,不像有事体的样子,慌忙问道:
  “出了啥事体?”
  冯永祥把徐守仁被捕的事向他们叙述了一番,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德公望子成龙,一会想送他上英国,一会又想叫他去美国,在香港读了一点书,又叫回上海。这孩子不好好读书,整天和阿飞流氓鬼混在一起,当然要出事体,听说现在已经解到提篮桥监狱里去了。你们看,我这个忙怎么帮法?”
  “祥兄足智多谋,大概早想好了办法?”
  “智多星这回可猜错了。”冯永祥摇摇头说,“正是没有想好办法,才同你们商量。我是受人之托,要了这个心愿。本来早就想约你们两位谈了,一直穷忙,没有找到机会。”
  “智多星想想看,怎么帮忙好?”马慕韩把这件事体推在唐仲笙的身上,他自己暗中在猜想冯永祥的意图。
  “我们工商界没有办法,点子要出在政府方面。”
  冯永祥接过去说:
  “对,和政府方面的人谈谈,大概不成问题。阿飞偷点物事,是小事体;何况守仁这孩子年纪轻,受旧社会的影响很深,养成这个坏习气,上了坏人的当,料想不是他本人有意要偷的。难道徐总经理的大少爷会缺这么一点钱花?他绝不是主犯,顶多是个从犯,说不定还是个嫌疑犯哩。”
  “祥兄分析的完全正确。”
  马慕韩不大同意唐仲笙的恭维,说:
  “这要看他自己的口供,不了解他在监狱里怎么说的。”
  “德公说,守仁关进牢里后能讲啥,肯定不是他偷的,好像是阿飞有意要陷害他。”
  “那不用帮忙就可以出来了。”
  冯永祥问马慕韩:
  “为啥?”
  “你们不是说阿飞有意要陷害他吗?那是冤枉好人了,政府调查清爽,当然就释放了。”
  冯永祥马上把话收回来:
  “我看德公也许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儿子当了小偷,就是嫌疑犯,恐怕也很重。不然,为啥又解到提篮桥去呢?”
  “这么说,比较接近事实。工商界真不幸,一桩桩丑事都出在我们工商界。这样的丑事,谁好意思向政府方面提?仲笙,你说是啵?”
  “是啊。”
  冯永祥心头一阵凉意掠过:他留下唐仲笙,本来想他会在旁边打边鼓,帮忙他劝说马慕韩,没料到马慕韩把唐仲笙抓过去,倒变成绊脚石了。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动,笑了笑,慢吞吞地说:
  “慕韩兄说的对,这的确是一件丑事,丢我们工商界的脸。不过事体已经发生了,如果不早点想法子,传扬开去,也不能增加我们脸上的光采。……”
  唐仲笙暗暗佩服冯永祥的口才,感到刚才自己说的那一句话得罪了冯永祥。目前正是酝酿改选民建上海分会的时机,谁也不能够得罪。他不等冯永祥说完,连忙补上一句:
  “祥兄这个意见很值得考虑。”
  “这还用说,阿永哪个意见不值得考虑?”
  唐仲笙给马慕韩一质问,觉得今天晚上要特别小心,不能随便讲话。他没有再吭声,只是嘻嘻地笑了笑。冯永祥暗中支持了唐仲笙:
  “不能这么说,我有些意见并不值得考虑。我讲话比慕韩兄差远了,没有你想的周密,也没有你的理论水平高。你要末不提意见,只要一提出来,嗨,没有一个人不五体投地佩服的。我这个小区区,在你面前算不了啥。”说到这里,他急转直下地说:“不过,我刚才提的这点小意见,倒值得两位明公考虑考虑。”
  马慕韩见事体逼到面前,现在正是用冯永祥的时刻,不好给他难堪,便先发制人:
  “阿永这个意见确是值得考虑。徐义德丢丑,我们工商界也没面子。这事,别人不好在政府首长面前提,只有德公亲自出马才行。”
  冯永祥好容易打开了一点门路,马上又叫马慕韩堵住,幸亏他的话还没有说死;冯永祥等了一会,心想唐仲笙可能助他一臂之力,不料智多星守口如瓶,连气也不吭一声,只好自己开口了:
  “慕韩兄说的再对也没有了,这事非德公亲自出马不可。听说,他已向区里提了这件事体,区里表示也愿意帮忙,双方头寸都不够,这件事便拖下来了。”
  “双方头寸怎么都不够?德公在区里的地位并不低呀!”唐仲笙开口了。
  “德公在区里的地位是不低,可是在市里的地位并不高呀!同时,守仁已经解到提篮桥了,越出长宁区的范围,这事非在市里解决不可了。”
  “德公直接找市里好了。”马慕韩的态度依然很坚决。
  “我也劝德公直接找市里,他正在四处想办法。我个人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好机会?”马慕韩困惑地望着冯永祥。
  “当然是个好机会,简直是天上少有,地上绝无;千载难逢,万年不遇。你是我们工商界的领袖人物,凡是对工商界有利的事,你都应该出头露面。代表我们工商界说话,政府当然器重你,工商界朋友也永世不忘你的恩情。德公是我们工商界难得的人材,现在不过是刚露头角,将来大展鸿图,一定步步高升,飞黄腾达。我们工商界有事,少不了要找铁算盘,特别是棉纺业,更是少不了这把手。和政府方面做斗争,他也有两下子,各方面的人都想拉他一把。现在帮他一个忙,他一辈子不感激你才怪哩。你要是不帮忙,他通过江菊霞去找史步老,这点子事体还办不了吗?我一听到他儿子被捕,在他面前稍为透露了一点风声,我说慕韩兄是我们工商界的真正领袖,史步老潘信老和宋其老这些老老,全是牌位,不顶事,真正有办法有前途的是我们慕韩兄。他急公好义,救困扶危,工商界哪位朋友有事找到他,唔,他总是竭力帮忙。他一帮忙,你一定成功。他听我这么一说,才不找别人,只等你的好消息。你说,这是不是个大好机会?”
  “我在工商界算不了啥。”马慕韩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他心里认为:能够代表全国工商界的只有上海,能够代表上海工商界的只有棉纺业,而能够代表棉纺业的只有马慕韩,别人全不在话下。他认为自己在工商界应该坐第一把交椅,现在屈居在那些老老之下,不过因为自己年纪轻,阅历不深,资格也浅,要一步步来,在工商界里大显身手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这次民建上海临工会的改选正是他活动的时机,也是上升的阶梯,而且是极其重要的阶梯。他在民建和工商联得势之后,少不了要用许多人,徐义德虽然桀骜不驯,但毕竟是个难得的人材,以后有用的。何况给徐义德帮了忙,也可以让工商界的朋友看到马某人确实肯帮朋友的忙的。别看冯永祥嬉皮笑脸,用的心机却很深,抓住这一批人在手里,许多事体就好办了。
  “慕韩兄太客气了,你要是在工商界不算啥,那我们这些人更是马尾吊豆腐——提不起了。全国工商界哪个不晓得上海马慕韩?别说政府重视你,许多事体都要看看你的态度,连外宾到中国来访问,都要求到你家做客,和你亲自谈谈哩。”
  “仲笙兄说的完全是真实情况。不过越是有地位的人越是谦虚,越是有办法的人越不肯随便答应人家帮忙。其实,德公这件事体,只要慕韩兄向政府首长便中提一下,一定十拿九稳。”冯永祥歪过头去问唐仲笙,“你说,是啵?”
  “当然没问题。”
  马慕韩顺势接上去说:
  “老实说,德公的事体不大好办。他既然出了事,我们也不好袖手旁观。我不是不肯帮忙,不过要他向政府或者统战部方面提出来,我们再从旁说一下就方便了。”
  他说完话,端起面前的杯子来想喝口咖啡。咖啡已经完全凉了,他把杯子放下。冯永祥见他已经答应了,高兴地站起来说:
  “这方面我去安排,要德公亲自到统战部去一趟,过两天,你再和政府首长谈。”他拿起那瓶陈年的白兰地,倒了满满三杯,分送他们两人面前,举起杯来,对马慕韩说,“我代表德公先谢谢你!”
  大家碰了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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