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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张学海谈到汤阿英在朱暮堂家里的生活,一天夜里,忽然发生了一件事……看巧珠奶奶神情不对,又想起汤阿英对他再三嘱咐,便不敢再往下说了。
  巧珠奶奶听得出神,放下手里给巧珠做的棉鞋底,一笃一笃地走过来,等了半晌,还不见儿子说下去,不耐烦地催促道:
  “你究竟说不说?”
  “不是告诉你了吗?”
  “哼,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子吗?”她心里已猜到三分,但没有把握,这么大的事体要弄弄清爽,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呀。
  “讲完了,我不能瞎编。”他怕汤阿英回来怪他嘴不紧,仍想蒙混过去。
  “儿子大了,讨了老婆,养了儿女,把亲生的娘当成外人,有话给老婆讲,也不告诉亲生的娘。再过些日子,恐怕还要嫌我碍手碍脚哩!”
  “你说到啥地方去啦?娘。”
  “你别叫我。”
  张学海让娘几句话说得目瞪口呆,愣在那儿。她不放松,硬要寻根问底,表面上却又不急不忙,怨怨艾艾地说:
  “你不讲,其实我也晓得……”
  “你晓得啥?”他心头一惊。
  “阿英这丫头还会做出啥好事来!”
  “你既然晓得了,我也不必瞒你了。”他对阿英结婚以前没告他这件事,心中十分不满,感到上了阿英的当。他激动地一五一十地对奶奶讲了。
  巧珠奶奶听完儿子的话,回头一想汤阿英近来的情形,忽然发现她身上有许许多多的毛病:原先她不大讲究衣饰的,现在到厂里去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到了厂礼拜更是打扮得漂亮,有时还在头上插一支白玉兰花哩。这成啥个体统!本来她没事总呆在家里,现在像一张喜鹊嘴,到处吱吱喳喳,简直没一个停。不管是女的还是男的,她都和人家谈的来。动不动还要出去开会,一开会就是半天,谁知道她到啥地去开会,是不是真的开会,大可怀疑。反正她的心野了,在家呆不住了,即使人在家里,她那颗心啊,也一定在外边晃晃悠悠。巧珠奶奶把眼睛一愣,她对儿子说:
  “哼,我早看出来了。”
  “你早晓得了?”
  她看儿子有点惊奇,有意点点头:
  “这些事体,瞒不过我的眼睛。”
  “那你为啥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她“哼”了一声,说,“这种事体我说不出口。”
  他见娘生气,不好说下去,也没有办法把话收回来。他从陶阿毛嘴里听到这些事,陶阿毛挑拨说:“诉苦会真好,把见不得人的丑事都说出来,要是我,可没有脸去说这些肮脏话,让别人晓得了,成了话柄,怎么有脸见人?她们说,这是汰脑筋,可是再汰脑筋也没有用,归根到底,还是钞票要紧。没有钞票,脑筋汰的再清爽也没用。汤阿英本来倒不错,现在和张小玲这一帮人混在一道,当女青年团员,啥活动都参加,听说,她还旁听区里的党课哩。你晓得啵?”张学海说这是好事呀,党在培养她,有人还旁听不上哩!陶阿毛见他语气不对,马上改了口,说:“旁听党课自然是好事啊,我有机会也想去旁听哩,只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去。余静同志给我提过两回了,要我去听。我也答应了,到现在还没有捞上时间去。旁听党课参加青年团,都是好事。只是有些人不大愿意去,说青年团是烂泥团,共产党是开会党,只要和党呀团的沾上边,整天跟着团团转,没有一点闲工夫,家里堆成山的事甩下,没人管。听说阿英出去开会,叫你在家里管孩子,这也不像话呀!”张学海的心有点给陶阿毛说动了,同意他的意见,说:“这桩事体倒是有过,最初我不肯,张小玲又再三劝说,我就同意了。到了后来,她出去开会,老要我在家里,心里真不舒服,想想她出去是正经事,也就算了。”陶阿毛耸一耸肩膀,讪笑地说:“你真是个老好人,要是我啊,才不听她那一套哩。为啥男的呆在家里带孩子,女的出去串门子,这不是反常吗?就是你太听话了,让阿英到处跑,现在可好,把丑事都掀出来了,亏你有涵养,要是我的老婆有这些事,我第二天就没脸见人!”陶阿毛对于汤阿英的变化是不满的。上海解放前,陶阿毛对她说啥,她比较听,可以从侧面了解细纱间的一些情况。解放以后,情况变了,最近更不大容易接近了,即使碰到,搭上两句话,她便迅速地走开了。他怕她再变,尤其是汤阿英诉苦的影响,在厂里扩大,说不定谁都细心里话倒出来,那对陶阿毛是不利的。他从管秀芬那里探听出汤阿英诉苦的情形,立刻就在保全部和张学海谈开了。他有意在张学海面前给她下了烂药,用张学海的手拉住她前进的后腿。张学海并没有察觉陶阿毛的用意,相反的,认为陶阿毛真关心他,是个知心朋友。他听到那些谣言,信以为真。同时,陶阿毛还在巧珠奶奶面前挑拨,说汤阿英经常出去,跟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道鬼混,名义上说是开会,实际上谁也不了解她做些啥事体。他又隐隐约约地暗示张学海,汤阿英有好几个男朋友,含含糊糊地把汤阿英说成是一个烂污货。这样的女人在会上能诉苦,私下啥样的丑事体做不出来?他,尽情挑拨,同时故意表示怀疑汤阿英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接着又说无风不起浪,要巧珠奶奶留心汤阿英的行踪。张学海回到家里,闷声不响。巧珠奶奶看他神色不对,问长问短,他回避不了娘一个又一个问题,就把汤阿英诉苦的事说了。现在娘说早知道了,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他更感到受了污辱。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
  “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哼,想不到的事体多着哩!”
  陶阿毛说的那些事,大概是真的,连娘也知道哩。他怕娘讲出来给别人听见,但又希望知道阿英还做了啥丑事。他惊愕的眼光对着娘:
  “还做了啥事体?”
  “这个,”巧珠奶奶想起陶阿毛讲的话,把那张有了皱纹的嘴一撇,显出不屑一提的神情,说,“可多哩,她这种女人,啥坏事体做不出来!”
  “简直太可怕了!”张学海暗暗对自己说。他自从认识汤阿英到现在,两个人没有吵过一次嘴,也没有啥事体争执不下,不是汤阿英让他,就是他听她的话。做日班,他们两个人一同到厂里去;她做夜班,也总是按时回来。他从没有发现她有可疑的地方。在厂里很少听到她的声音,就是回到家里来,也不大讲话,更少有人往来,她老是埋头在家里干活,从来不闲着,也很少出去白相。不但张学海称心,连巧珠奶奶也满意,没料到这样的人竟然会有那种事,听巧珠奶奶的口吻,还有些丑事他不知道呢,怪不得陶阿毛也说她哩。人对人不能过分相信了。他不断摇头:
  “真没想到。”
  “天下想不到的事可多着哩,学海,你这孩子,太老实了,看人都往好处想,从来不存小心眼。现在事体出了,可不能再老实了。你倒想想看,平时在厂里,她同啥人常来往?”
  “秦妈妈,谭招弟,郭彩娣,……”
  她认识这些人,全是女的,不满意他的回答:
  “这些人,我晓得,还有啥人?”
  “余静,赵得宝,张小玲……”
  “张小玲?”她听到这三个字立刻引起了注意,埋怨地说,“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丫头吗?我想,一定是她,把阿英带坏了。本来么,她在家里很安心,就是这个丫头来勾引,出去参加什么团日党日,男男女女混在一道,打打闹闹,吵少嚷嚷,像啥样子!日子久了,阿英不变坏了,才有鬼哩!我就不赞成她出去开会,参加活动,我看过做厂的人千千万,哪个像阿英那样的?”
  “现在做厂和从前不同,”他心里想陶阿毛说的大概不是谣言,连娘也知道了。他嘴上却说,“别的人也参加活动。”
  她不大了解究竟该不该参加活动,反正汤阿英出了事,那么,汤阿英的一切举动都不对。她越说越认为自己有理,指责儿子道:
  “别人参加活动,一定不像她。她坏到这步田地,你,你还给她说好话?”
  他没有回答。她见儿子不吭气,大概儿子也知道阿英在外边做了丑事,可见自己的理由充足,越发相信陶阿毛对她说的话了,说:
  “我看你啊,叫人把你卖了,你还以为人家带你出去白相哩!”她进一步说,“这样的女人,你今后别理她!”
  “娘,阿英她……”
  “你别给我罗哩罗嗦,你好意思,我可没有脸见人。我们张家再穷,也要有个志气……”
  “那是过去的事……”他一看到娘的两只眼睛凸凸的,好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似的,就不敢往下说了。
  “你哪能晓得她现在不?戴了绿帽子,还坐在鼓里哩!趁着新村里没人晓得这件事,让她回乡下去,省得吵翻了脸,大家没有光彩!”
  他后悔不该把汤阿英诉苦的事告诉她,可是现在没有办没收回了。他生怕汤阿英回来,娘真的给她说,就不好办了。
  正在这紧要的关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歌声: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继承着我们的父兄,
      不怕艰难,
      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歌声越来越近,歌唱完了,余音袅袅。
  接着巧珠一蹦一跳地走进了屋子,一头扑到奶奶的怀里,睁着两只圆圆的眼睛,报喜似的叫道:
  “娘回来了!”
  巧珠几乎成了习惯,每逢汤阿英做日班,她总是在外边跳绳白相,等娘回来。她跳一阵便向大路上望望,看娘回来没有。等娘的影子一出现,她就飞也似的跑上去,一把紧紧抱住娘。娘在厂里一天的疲劳,顿时都消逝了,沉醉在巧珠的笑声里。
  巧珠奶奶刚才和儿子在屋里谈话,外边的天快黑尽了都没发觉,等到看见巧珠模模糊糊的面影,才知道天时不早,伸手扭开电灯,发觉巧珠身上湿淋淋的,对窗外一看:正淅淅沥沥地下雨,她准备给巧珠揩干,看见汤阿英从外边走了进来,怒从心起,指着巧珠的额角头诉说道:
  “到啥地方白相去哪?这么晚了,也不晓得回家!连鸟也晓得回巢。看你,整天在外边疯疯癫癫,这个家你还要不要啦?”
  巧珠喜悦的心情有如盛开的花朵,忽然受到奶奶这一顿狂风暴雨般的训斥,花朵顿时萎谢了。她圆睁着眼睛,小小的心灵感到莫名其妙了。奶奶最宠爱她的,她要啥,奶奶就给啥,真个是百依百顺。奶奶从来没有骂过她,连大声对她讲话的辰光也很少,别人对巧珠恶言恶语,头一个出来给她撑腰的便是奶奶。奶奶今天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她盯着奶奶望望,还是那个奶奶,但阴沉着脸,像是有一肚子的气,随时要爆发出来。她幼小的心灵寻思不出其中的道理。她受了委屈,愣在那里,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
  “看你身上湿成啥样子?死丫头!”奶奶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心里非常爱惜她。
  汤阿英和巧珠一样,感到奶奶和往常不同,她也不知道其中原因。经奶奶说,她才发现巧珠那件水红上衣落了雨,像是印了一条条花纹似的,拖在背后的两根小辫子也淋了雨,湿濡濡的。她拉过巧珠的手,说:
  “来,我给你换一件……”
  巧珠一边用手背拭去眼泪,一边朝娘这边走去,刚走了没两步,半路上给奶奶拉了回来:
  “你忙去吧,孩子不用你管……”
  汤阿英听了这话,有点蹊跷。她寻思是啥原因。奶奶脱下巧珠的上衣,用毛巾给她揩了身子,又揩了揩头发,从一口黄嫩嫩的樟木箱里拿了一件绿褂子,边给她穿,边说:“你以后少到外边去,别跟那些坏人学。我们张家穷虽穷,可是有骨气,宁可饿肚子,也不做坏事体。晓得啵?”
  奶奶这些话,巧珠一点也不懂。但她对奶奶的话就像是对老师的话一样尊敬。她接二连三地说:
  “晓得了,晓得了。”
  汤阿英望见张学海坐在窗口,面向窗外,仿佛不知道她回来似的。她和他结婚以后,每次回来,他都热呼呼地问长问短,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冷冰冰的不理她。这个温暖的家庭,忽然变成冰窖,汤阿英站在冰窖里,浑身发冷。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有什么事得罪了婆婆又对不起丈夫。她一回到家,就像是突然掉下迷离的深渊里。想起刚才奶奶说“坏事体”,可能指的是她。她也曾料到自己诉苦,奶奶她们会看不起的,但没料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又这么严重。真叫她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以为有啥过失,自己做错的应该由她承担,不应该让小孩子听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她实在忍耐不下去,便坐到桌子面前的板凳上,努力保持着平静,虚心地说:“巧珠奶奶,我有啥不是,对我讲好了,何必骂孩子呢?”
  “孩子是张家的,我是她亲奶奶,连讲两句,你也不答应吗?我看你,越来越放肆了。我不是那种懦弱的男人,可不吃你那一套!”
  张学海后悔今天回来早了,更不该把阿英诉苦的事泄漏出去。现在汤阿英回来了,真叫他左右为难。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望着窗外细雨,给对面人家的电灯一照,那雨像是在窗外挂了一副帘子。迷迷蒙蒙的天空忽然打了一个闪,随着轰轰的雷声从远方传来,雷声传到头顶上,仿佛房屋也给震动得摇摆起来了。他正苦于跳不出这个是非窝,听到奶奶那句“我不是那种懦弱的男人”,他的脑海里打了一个响雷,身子也像房屋一样的震动得晃荡了。他的脸热辣辣的发烧,他的面孔更贴近窗口的玻璃,装出没有听见的神情。
  “孩子是张家的,汤阿英不也是张家的吗?为啥突然把汤阿英和张家分开呢?”汤阿英问自己,想不出其中的道理。她说,“你对巧珠讲啥都可以,我怎么会干涉你呢?可是听你的口气,不像是讲她……”
  “你说我讲谁,我就讲谁。人若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我有啥亏心事,”汤阿英硬朗地说,“你讲好了。”
  “自己做的事,自己晓得,用不着别人讲。”
  汤阿英感到今天和奶奶讲话十分吃力。不理她吧,她在指桑骂槐;要是问她呢,她的嘴却闭的很紧。汤阿英不能受这个委屈,她要把事体谈清爽:
  “我没有啥亏心事。我做的事体对谁都可以讲。奶奶认为我有啥不对的地方,直说好了,错了我就承认,不是我的错,也好让奶奶晓得。”
  汤阿英的话虽然说的委婉,态度却很强硬,毫不畏惧。奶奶以为抓住了汤阿英的把柄,没有想到汤阿英并不低头,这就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叫她气胀了肚皮。她大声“哼”了一下,用声音来增加她的威严,说:
  “说的倒轻巧,错了就承认,这种事体,承认一下就完了吗?亏你说出口,我可听不入耳!”
  “啥事体呀?”
  “别装糊涂了,自己做的事体,难道忘了吗?你不说,还等别人替你说吗?”
  “要我说啥呀?”
  “你能当着厂里那些人说,就不能在家里说给你婆婆丈夫听吗?”奶奶考虑到不点破她,她是不会服帖的。她望着汤阿英,那锐利的眼光好像告诉汤阿英,啥事体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自以为道理很充足,气呼呼地说,“好呀,把婆婆当成外人,连丈夫也不放在心上,一到厂里,有说有笑,啥肮脏事体都可以当着厂里人讲。回到家里,就成了哑巴了,啥也不晓得了。古话说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婆婆丈夫还坐在鼓里吗?你的算盘打错啦。就是婆婆丈夫过去眼睛瞎了,现在也亮了,把你看透了。大家都说你是好人,整天在家里不声不响,啥人晓得你做坏事也是不声不响,厂里都传开了,还想瞒人吗?哼,别再做梦了!”
  汤阿英不知道婆婆从啥地方知道的。诉苦的当天晚上,她在枕边低低告诉了张学海。当然,谈的很简单。要他暂时不要告诉奶奶。张学海没有反应,因为电灯熄了,也看不见他脸上有啥表情。没有多久,张学海便发出了鼾声。她曾经想找个机会,详详细细对他说一遍,一直忙着,没有空。她打算先和他谈好了,自己再和婆婆谈,这样可以免掉一些不必要的误会。谁知道还没有谈,误会就这么深呢?现在想补救,那裂痕可是越来越大了。她想不如一口气把过去所受的苦一搨刮子倒出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免得受婆婆的奚落。她拿定了主意,慢慢地诉说:
  “我爹种朱暮堂的地,因为年成不好,欠了两石租子,朱老虎吃人不眨眼,利滚利,一倍一倍加上去,后来硬说我家欠了他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和他有理讲不清,硬要我爹归还。也不是石把租子,一百一十多石租子呀,我家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粮食啊,拿啥去还?不还租子,朱老虎逼着要人去抵债,爹娘没有办法,才把我抵押到朱家,我也是不愿去的呀……”
  开头,巧珠奶奶还凝神听听,想从她哪里听到一些新的东西,听到后来只是表明她到朱家去是朱老虎强迫的。巧珠奶奶听不下去了,不耐烦让她撇清,拦腰打断她的话:
  “这些事体,我晓得了,别给我讲。再讲,也没有人听你的。自己做了坏事体,还想推在别人身上,哼……”
  “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啥意思?亏你说出口,我都给你害臊!”
  巧珠见奶奶的声音越来越大,看样子非常生气;娘呢,急得满头满脸都是汗,好像肚里有好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她替娘着急,但看着奶奶绷着脸,便不敢吭声,躲在奶奶的怀里,却聚精会神地听她们一来一往地争吵。
  汤阿英给巧珠奶奶这几句话羞辱得实在忍不下去了。要奶奶爽爽快快地说吧,奶奶又闭口不谈。她摸不清奶奶究竟是啥意思。她要把问题谈清楚,不能够这样不明不白地过去。
  她说:
  “有啥话说出来好了,不要这样含含糊糊地污辱人,想不到解放了,还要受欺负!我可不吃这一套!”
  奶奶一听这话,无名火跳得三丈高,小小的汤阿英,在她手下长大的,现在公然对婆婆一句顶一句了,那还了得?不怕媳妇放刁,正投合奶奶的心意。她并不着急,悠然自得地冷笑了一声:
  “好啊,小池塘养活不了大鱼。我早晓得你不想在张家待下去了。”
  “你,你……”汤阿英紧紧皱着眉头,急切说不出话来。
  奶奶拿她的话只当耳边风。她越是急,奶奶越笃定。她没有办法,想求救张学海:
  “学海,学海……”
  她连叫了两声。他仿佛没有听见,连头也不动一下,像是一座泥塑木雕的神像稳稳地坐在窗前。他的心情如同一堆乱麻,陷在难于解脱的苦恼中:陶阿毛对他说的那些话,加上巧珠奶奶的怀疑,他便以为汤阿英真的有啥不正当的行为了。但他看到汤阿英的处境,有点同情她,听到奶奶那一番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理不理阿英呢?他下不了决心,又没法反驳奶奶的意见。他恨不能从窗口跳出去,好像一离开屋子,便和这件不名誉的事脱离了干系。
  漕阳新邨一幢幢房子的电灯熄了,人声也听不见了,窗外的雨声显得大了起来。一阵阵迷迷蒙蒙的夜雾越聚越浓,混混沌沌,窗外事物看不清楚,连窗口的柳树和对面的房屋都消逝在夜雾中了。
  汤阿英的求援没有得到反响。她不相信忠厚温柔的张学海一下子变得这样冷酷无情。她满怀希望叫道:
  “学海,我有话对你说……”
  他想回过头来,但一想起刚才巧珠奶奶的话,又稳稳地不动声色了。巧珠奶奶怕儿子动了心,见夜已深,说:
  “明天还要上班哩,学海,上床去睡吧。”
  奶奶的话解脱了他的苦恼,上床一睡,正好百事勿管。他站了起来,径自上床,脱了衣服,倒在枕头上便呼呼大睡了。奶奶满意听见儿子的鼾声。她也站了起来,搀着巧珠的手,说:
  “走,跟奶奶睡觉去。”
  巧珠走到娘面前,伸出小手,说:
  “娘,你也睡吧……”
  奶奶拉过她伸出去的那只小手,好像汤阿英是一个不祥之物,碰了就要沾污似的,气生生地说:
  “别管她,人家的心早不在张家了……”
  “你这是啥闲话?”
  汤阿英跟上去质问。奶奶马上站住,回过头来白了她一眼,冷冷地说:
  “哼,看你那样子,还想动手打婆婆吗?啥闲话,就是这个话。”
  巧珠慢慢听懂了一些,她用恳求的眼光望着奶奶,小声小气地说:
  “奶奶,你不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给奶奶打断了:
  “小孩子,少插嘴,快走!”
  奶奶把巧珠一拉,笃笃地到隔壁房间睡觉去了,把汤阿英一个人留在房子里。她顿时感到十分孤单,丈夫睡了,奶奶睡了,巧珠睡了,小海也早躺在摇篮里睡了。谁也不理她了。她坐在窗口,把头伏在桌上,心头一酸,一股热泪夺眶而出,忍不住幽幽地哭泣了。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凄凄切切,如怨如诉,下个不停。屋子里越发显得孤寂和萧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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