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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南京路上有轨电车一辆紧接着一辆开过去,空中的电车线不时爆发出绿闪闪的火花,霓虹电管的光芒像燃烧着的火焰,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潮水一般的涌来涌去。叮叮的电车铃声和乱烘烘的人声混成一片。徐义德的汽车随着人群慢慢开到新雅粤菜馆,他跳下车子,走进去,里面广东腊味的香气扑鼻而来;上了楼,各色各样的酒菜香味不断地飘送过来。他很熟练地走到三楼靠东边的一个房间,穿着白长衫的服务员打起白布门帘,请他进去。站在里面迎接他的是冯永祥。徐义德一边和他握手,一边说:
  “这地方倒比较清静……”
  “闹中取静,嗨嗨……”
  徐义德走进去,一眼望见潘信诚坐在圆桌对面,连忙过去握着潘信诚的手:
  “信老,你早来了。”
  “刚来一会,”五反运动以后,潘信诚第一次出来参加这样的宴会,见了徐义德,马上想到朱延年,不禁感慨万端,意味深长地说,“好久不见了,你好。”
  “你好,”徐义德会意地说,“真的,好久不见了。”
  他们两个人的感慨立刻传染了大家,宋其文抹一抹胡须说:
  “我们好像有多少年不见面了,简直如同隔世,仔细一想又没有隔多少时间。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这个啊,”唐仲笙紧坐在潘信诚隔壁,他半边身子斜靠着窗口,懒懒散散地说,“想起来也很简单,好不容易才过了‘五反’这个关,当然显得日子长了啊。”
  柳惠光听到唐仲笙说“好不容易才过了‘五反’这个关”,他的面孔立刻绷得紧紧的,好像动过手术的人,见大夫给别的病人开刀,自己就感到悸痛一样。他轻轻叹息一声,露出余惊犹存的神情,吞吞吐吐地说:
  “过这关,真不易,诸位过一关,我,我可是过了……五关……”
  “哦!”冯永祥顿时接上去,笑着说,“你老兄,了不起啊,过了五关,那么,一定斩了六将,老蔡阳的人头呢?关云长。”
  柳惠光的面孔红得像关云长一样了。他羞怯地说:
  “阿永,我对京剧是外行,没有你的天才,别拿我开玩笑啊。”
  “啥人同你开玩笑?”冯永祥忍住笑。
  徐义德想从柳惠光那里了解一些朱延年的情形,插上来关心地问他:
  “你们新药业怎么要过五关?”
  “不是新药业,是说我自己。”
  江菊霸坐在柳惠光旁边,喝了一口茶,轻轻拭了拭红殷殷的嘴唇,帮助徐义德说:
  “为啥要过五关,说给大家听听。”
  冯永祥立刻把两只手举了起来,大声地说:
  “我双手赞成。”
  大家用渴望的眼光望着柳惠光。他定了定神,右手慢慢抚摩着胸口,顺了顺气,又叹息了一声,才慢腾腾地说:
  “这次‘五反’互助互评是我生平第一次最困难的事体,自小学到现在,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难题目。‘五反’开始,我毫不关心,认为没啥了不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送来通知,要我到市里交代,我也莫名其妙。店里情形不了解,怎么交代?心里一横,到市里去看看再说。小组会上,听别人报的违法数字很大,心里想,怎么这些人违法这样重!别人问我:大概是什么户?我说,我呒啥,没有违法的地方。我是基本守法户。这种说法,自己还以为很客气的。我私下问组长怎么交代,组长就是我们仲笙兄,本来是老朋友啊,可是,这会板起面孔,翻脸不认人,说是要我自己负责。弄得我昏头昏脑,茫茫然,不知所措,这是头一关。”
  “这叫做麻痹模糊关。”冯永祥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柳惠光说,“那么,第二关呢?”
  “第二关,”柳惠光焦虑地摇摇头,声调低沉,说,“大组突然点名要我坦白,我真急了,坦白啥呢?勉强在会上交代了一些,大家认为是鸡毛蒜皮,很不满意,大组一轰,轰得我六神无主,浑浑沌沌,更加糊涂起来。回到家里,儿女也变了样,个个向我进攻,连我的内人也要我彻底坦白。到店里,职员不和我谈话,他们啥也不说。到了小组,大家批评我是老油条。我这时觉得很落伍,一个人很孤立,走投无路,痛苦极了。……”
  江菊霞不等柳惠光说完,抢在冯永祥前面,笑了笑,说:
  “这叫做紧张害怕关。”
  柳惠光点点头。冯永祥向江菊霞逗趣地瞪了一眼:
  “怎么,我请你来吃饭,你倒抢了我的生意。”“好,”江菊需毫不让步,她指着柳惠光对冯永祥说,“由你统购包销。”
  潘宏福站在爸爸背后,指着冯永祥说:
  “阿永,你垄断市场?”
  潘信诚两只眼睛微微闭着,在聚精会神听柳惠光过五关的故事,不料宏福从中插嘴,他怕得罪冯永祥,暗中代儿子把话收了回来:
  “那当然,他是东道么。”
  “不,”冯永祥谦虚地说,“我可以开放点自由市场。惠光兄,说吧。”
  “后来组里的工作同志启发我,店里的职工帮助我,才彻底认识自己的五毒罪行,慢慢把问题交代清楚,又到区里坦白了一次……”
  唐仲笙因为刚才柳惠光“将”了他一“军”,不好解释,一直默默没有发言,谈到这里,给了他一个机会,插上来说:
  “可别忘了,还有我的帮助。”
  “对,”柳惠光说,“还有你。”
  “这一关——”唐仲笙笑着对冯永祥说,“叫做轻松愉快关,是不是?”
  “是,一百个是。”冯永祥的头在空中绕了一个圈。
  “这一关是各位扶我过的,不是自己走的。”柳惠光补充道,“谢谢仲笙兄,你也扶了我一把。”
  “这不算啥。”徐义德回想起自己在厂里铜匠车间那晚的情景,说,“大家都一样,过关总要有人帮助的。”
  “收到评户通知书,”柳惠光的眉头开朗一些,指着胸脯说,“我这颗心才算定下来。”
  “这也算一关?”冯永祥侧着身子问他,“那么,这一关叫做笃定泰山关。”
  “笃定泰山?这么说,也可以。”柳惠光勉强同意。
  徐义德见他不说下去,屈指一算,问他:
  “一共只有四关,怎么说五关?”
  “铁算盘真了不起,马上就算出来了。”
  这是潘信诚的赞美声。他紧接着嗨嗨笑了笑。江菊霞指着柳惠光说:
  “还有一关呢?”
  “唉……”柳惠光长叹了一声,半晌,才又说下去,“过了第三关,自己保证的话,要全部实行。想来想去,很不容易,不晓得前途怎么样。所以现在心里非常沉重……”
  “这个,”徐义德同情地望了望柳惠光,觉得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退补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自己说了的话不好推翻;完全实现吧,又不甘心。他现在也是进退两难,心情随着沉重起来,没有说下去。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马路上时时传进来的乱哄哄的人声和清脆的电车铃声,随着这铃声是电车压在轧道上发出的轰轰的响声,好像房间都给震动起来了。
  冯永祥一见不妙,他眉头一皱,打破了沉默,说:
  “这是心情沉重关,大家都有同感。诸位说,是不是?”
  他的眼光向大家一扫,大家不约而同地向他点点头。他接着说:
  “我们工商界好像是害了梅毒,表面上看看,蛮漂亮,没有啥;进了医院,给医生一检查,乖乖,你有病,我也有病,大家都有病,给政府抓住了小辫子,不得不低下头来治疗。治好了又怎么样?对前途发生了怀疑,心情自然沉重,这也难免的。但不能这样下去,总得想个办法,打破这个局面才好呀!诸位明公,以为如何?”
  他像是变戏法打场子的小丑,向四面八方的观众拱拱手,征求意见。潘信诚心里很欣赏阿永的妙喻和精辟的分析,但这个问题太大,而且政府的意图一时还摸不清楚。他避开阿永征求意见的视线,微微低下了头,眼皮搭拉下来,闭目养养神,领领大家的行情。江菊霞和潘信诚有同感,这问题事先既没有准备,一时又想不出好主意;同时,认为冯永祥不给她先商量,有意抢先表现自己,给她不好看。她红着脸,向冯永祥撇一撇嘴,生气地责备他:
  “啥比喻不好用,要提这个,也不看看有女客在,讲话不干不净……”
  冯永祥马上一躬到底,赔罪道:
  “啊哟哟,对不起,忘记这里有位千金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江菊霞噗哧一声笑了。大家也跟着哈哈大笑。只有冯永祥忍住笑,慢慢伸直了腰,还没有坐下,门外服务员叫道:
  “有客!”
  走进来的是马慕韩和金懋廉,他们向大家拱拱手。马慕韩抱歉地说:
  “对不起,让诸位久等了。”
  “主客么,”徐义德暗示地扫了大家一眼,讽刺地说,“我们岂敢不等!”
  马慕韩沉着应战:
  “主客不是我,是信老。”
  “我啊,不过是叨陪末座,”潘信诚睁开眼睛,对着马慕韩说,“主客是你和史步云。”
  “别再谦虚了,大家都是主客。”冯永祥招呼马慕韩坐下。
  “我可不是主客,不领你这份人情。”江菊霞说完话,把嘴一撇,暗暗望了徐义德一眼。
  徐义德和唐仲笙他们异口同声地附和她的意见:
  “对,对。”
  明天上海工商界的代表要到北京去出席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筹备会议,冯永祥特地在这里欢送一些代表。史步云临时有事,昨天先去北京了。冯永祥数一数人,齐了,一边通知准备上菜,一边把过五关的故事扼要地告诉了马慕韩和金懋廉。马慕韩今天收到评户通知书,从两个半提升到基本守法户,又当上了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筹备会议的上海代表,“五反”当中郁积的重重忧虑,已经一归而空了,现在心里充满的是希望的阳光。他同意工商界“五反”是过关的看法,但不赞成柳惠光的分析,更反对他对前途过分的悲观失望。他笑着对柳惠光说:
  “前途么,倒是个大问题,不过,我的看法,和你有点不同。”
  “请指教,”柳惠光向来钦佩马慕韩,一听他不同意,慌忙让步,谴责自己说,“我这个人确实有点糊里糊涂,看不清问题……”
  “我觉得‘五反’运动对我们工商界的教育很大,不说别人,就象我来讲吧。我在‘五反’运动中的思想发展,好比波浪起伏;开始的辰光,诚心拥护;群众发动以后,惊涛骇浪,如船无舵;‘五反’结束,像是风平浪静,舍舟登岸,柳暗花明,找到了方向,才了解斗争的意义。正如阿永说的一样,进了医院,一检查,大家都有病。有病,治好呢,还是不治好?不进医院,面子上光彩些,可是到后来,成了不治之症,要治也就难了。比方说义德兄的郎舅,朱延年,在座都熟悉,现在怎么样?我看他的病是很难治了。再不来‘五反’,一定会出更多的朱延年。‘五反’运动教育之深,真是‘从所未有,永矢不忘’。”他说到这儿,看了徐义德一下。
  徐义德并不在乎他敲了自己一记,面部没有表情。马慕韩接着说,“‘五反’以前,我们工商界没有全国性的组织,最近要召开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的筹备会议,我看,不像要消灭民族资产阶级的样子,我们还是有前途的。只要对经营有信心,大家都有前途的。”
  金懋廉同意他的看法:
  “慕韩兄分析的对,从政府最后一系列的措施看,工商界还是大有可为。政府大量收购商品,一些行业的工缴也提高了;不久以前,开了土产交流大会,市场开始活泼,银根也松动了;最近又要成立工商界的全国性组织,诚如慕韩兄说的一样:‘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现在只等大家积极地干了。”
  信通银行因为工商界经营的积极性不高,营业上受了很大影响,特别是和信通往来最多的这些工商界巨头们,如果不积极干起来,那信通的营业绝对不会有起色的。他衷心希望他们干起来,今天参加宴会以前,特地去拜访了马慕韩,希望他出来给工商界的巨头们打打气。
  潘信诚完全不同意马慕韩的看法,认为他少不更事,阅历不深,吃了政府的一点甜头,就得意起来,未免过于乐观了。但他并没有把心里的话透露出来。潘宏福站他后面,给马慕韩和金懋廉说得有些心痒痒的,马上说道:
  “慕韩兄的看法倒新鲜……”
  说到这里,他的咖啡色条子西装上衣的下摆给爸爸暗暗拉了一下,他就懂事地没有说下去。唐仲笙也不同意马慕韩的见解,他站起来接着潘宏福的话说:
  “新鲜倒新鲜,就恐怕不派用场。”
  马慕韩迅速地回敬唐仲笙一句:
  “智多星的看法当然比我高明,我倒愿意听听你的高见。”
  唐仲笙想了想,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说:
  “对经营我很有信心,办起事来我也有恒心,可是对前途呀,我很担心。我深深感到卷烟工业有生产过剩的趋势,私营工业怕难以维持。去年十月份销往本外埠最高量是六万九千箱,公私比例是百分之五十五对百分之四十五。今年四月私营厂销往本外埠共只九千多箱,可见公营销量比例大增,私营卖不动了。过去颐中烟草公司开工不足,现在颐中改为上海烟草公司,至少也要保本自给。私营厂总共只有一万二千工人,而颐中一家呢,就有七千五百个工人,中华厂有二千工厂。估计上海全部工人和机器每天工作十小时,每月以二十六天计算,就可以出十万多箱,生产量超过市场上销售量很多。卷烟业客观上存在过剩现象,一般同业都认为不是经营信心问题,而是客观事实问题。纵然工商界政治上有前途,拿我们卷烟业来说,经营上也没有前途。”
  徐义德赞成唐仲笙的分析,他首先响应: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马慕韩丝毫不让步,想把徐义德顶回去。他说:
  “我并不否认卷烟业的困难情况,但只是暂时的,农民购买力一提高,市场必然要扩大的,而且也不是所有的行业都是这样,你倒说说棉纺业看。”
  徐义德灵活地把身子一闪,用手指着江菊霞,对马慕韩说:
  “你倒忘记她在这里吗?棉纺业的行情她比我熟悉。”
  “那么,江大姐说吧。”马慕韩排算等待另外的机会再对付徐义德。
  江菊霞有意先退一步:
  “慕韩老弟对棉纺业的行情,了如指掌,何必要我说呢?”她等待马慕韩表示态度,果然马慕韩再一次邀请她说。她望了望桌子上的酒杯、调羹和筷子,然后才谦虚地说:“慕韩老弟要我说,我不敢不遵命,说错了,请慕韩老弟指正!”
  “啊哟,我的天!”冯永祥大喝一声,引起满座注意。他晃了晃脑袋,催促道,“别再扭扭捏捏,快说吧,这样,我可没有那个耐性子等了。”
  “好,遵命遵命,”江菊霞打开身边紫色手提皮包,取出一块水红色的印花纱手绢拭了拭嘴角,慢腾腾地说,“棉纺业倒不错,我看比‘五反’以前好。别的不说,拿工缴来讲,过去二十支纱二百六十单位,一般有三十单位左右的利润;以目前调整的工缴计算,可以得到利润五十到七十单位。要是以一万枚锭子来算,完全可以保证股息八厘的支付。这次政府主动调整工缴,出乎棉纺业的意料之外,大家都很高兴。”
  “是啵?”马慕韩虽然没有望着唐仲笙,但他这话显然是问唐仲笙的。江菊霞给他提供了有利的证明,越发显得他眼光锐利,看问题正确,高人一等。他进一步对唐仲笙说,“不能用一个行业来判断上海工商界的情况。”
  唐仲笙并不低头:
  “难道棉纺业就可以代表整个工商界的情况吗?”
  这一“军”“将”的可不轻,马慕韩差点给顶回去,想了想,说:
  “当然棉纺业不能代表整个工商界的情况,我也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呢,棉纺业在上海工业方面占了很大的比重,从棉纺业大概可以看出工商界的趋势。这一点,恐怕也不好否认。”他得意地冷笑一声,说,“就棉纺业而说,调整了工缴,又收到评户通知书,大家差不多都升了一级,我个人也从两个半提到基本守法户,可谓‘名利双收’。凭良心讲,政府待我们工商界不错。”
  唐仲笙仍然不让步:
  “名利双收,最多也只是少数人,多数人并不如此。”他自己被评为二个半,没有提升,心中十分不满;听到棉纺业差不多都提了一级,更加不满。马慕韩收到基本守法户的通知书,使得他不满的情绪里夹杂上一些酸溜溜的味道,讽刺道,“我们卷烟小行业不能和棉纺业比,更不能和你老兄比,像你这样得天独厚的人物,就是在棉纺业也不多见的。德公,你说是不是?”
  徐义德知道唐仲笙想分化马慕韩的力量,寻找友军。他当然愿意和他同盟,却又不便得罪马慕韩,独出心裁地想了一个妙句:
  “慕韩兄是我们棉纺界的天之骄子!”
  江菊霞很欣赏这句话,徐义德既表示同意唐仲笙的意见,又捧了马慕韩。她爱慕地望了徐义德一眼,同时助长徐义德和唐仲笙的攻势说:
  “英文叫做安琪儿。”
  冯永祥翘起右手的大拇指,在江菊霞面前晃了晃:
  “密斯玛丽江,英文刮刮叫,真不愧是沪江大学的高材生!”
  他望了大家一眼,显耀自己的英文也不错。江菊霞立刻瞪了他一眼:
  “你又来了,阿永!你再这样,我就不吃你的饭了。”
  冯永祥正在想怎么回答,服务员捧着一大盘红腻腻的腊味拼盘进来,放在桌子当中,接着又把两瓶烫得热腾腾的加饭黄酒放在冯永祥面前。冯永祥让大家就位,把一瓶酒送到对面的潘宏福手里,说:
  “老弟,那边请你代劳。”
  他自己首先拿起江菊霞面前的酒杯,斟了满满一杯,恭恭敬敬送到她的面前,放下笑脸,说:
  “你不能走,你一走,大家想你,饭都吃不下去了。”
  江菊霞霍地站了起来,绷紧了脸,指着冯永祥的鼻子说:
  “你再说,我马上就走!”
  “好,好好,不说,不说。”冯永祥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向她举了起来,忽然很严肃地说,“算我不是,敬你一杯,陪个罪。”
  “我不喝。”她站着说。
  “那么,请坐下。”冯永祥按着她的肩膀,等她坐下,说,“我先饮为敬,就看你的了。”
  他真的一口喝干,用空杯子对着她。
  “饶你一次。”她也干了杯。
  “阿永,别忘了主客。”
  冯永祥点头谢谢唐仲笙的提醒,说:
  “不会的。来,大家敬信老和慕韩兄一杯。”
  潘信诚首先站了起来,微笑地说:
  “不敢当,不敢当。”
  大家碰杯,都干了。马慕韩刚才给唐仲笙和徐义德联合进攻了一次,没等他还手,叫一盘腊味拼盘给打断了。他等大家坐下,轻轻敲了徐义德一记:
  “要说我是天之骄子的话,那么德公也是安琪儿,沪江的工缴绝不会比兴盛少拿了一个单位,工缴调整大家都有一份。”
  “可是沪江哪方面也赶不上兴盛,鄙人也不能和你老兄相比啊!”
  徐义德这么一顶,马慕韩一时来不及回手,紧绷着脸,在冷静思考。房间里的空气突然紧张起来了。冯永祥马上用双手向马慕韩和徐义德一按,说:
  “你们两位少讲两句,也让大家讲讲,好不好?”“我没有禁止大家发言啊!”,马慕韩说,“好,现在听听各位的意见……”
  “各业情况不同,”潘宏福首先插进去说,“花纱布公司华达呢的工缴就低,丝织工业大小厂成本不同,而工缴一律,小厂代花纱布公司加工灯芯绒利润很少,一般工缴只够成本,累积资金就有困难了。面粉工业的新工缴,到现在还没有公布,目前是暂行工缴。别的厂我不了解,拿我们庆丰厂来说,生产计划就有影响。特别是上粮公司加工,有时临时分配任务,要求太急,甚至早上交麦,晚上就要粉,或者要在三十六小时完成加工任务,在生产计划上和财务计划上都有很大困难。现在许多行业资金都短绌。别的不提,就说毛纺织工业吧,各厂积存的滞销品在一千亿左右,物资交流大会上,我弟弟说,原来计划推销四百亿,结果只销了四十亿,眼睁睁看着货变不了钱。政府不协助推销滞销品,很难维持再生产。最好政府能贷点款,私营行庄帮点忙更好。”
  他一口气说完了。金懋廉会意地接上去说:
  “私营行庄帮忙,没问题,特别是在座各位,有啥需要,信通一定帮忙。人民银行存放款利息降低,使得我们私营行庄开放贷款利润不大;不过呢,只要帮助几爿厂,资金宽裕了,和这些厂有业务关系的厂商也可以随着松动;反过来对我们行庄也是有好处的。……”
  冯永祥笑着打断他的话,对他说:
  “你的算盘真精,连我们的铁算盘也比不过你。”
  徐义德忍不住搭了一句:
  “那当然,我怎么能和懋廉兄比,他打的是大算盘,我打的是小算盘啊!”
  唐仲笙心头郁郁不乐,贷款引不起他的兴趣,无精打采地说:
  “货款很好,就怕有些厂商没有胃口。资金短绌固然是困难,市场怕是个更大的困难!”
  马慕韩针锋相对地说:
  “有路总得走,走一步是一步,困难也只能一个个解决。
  我倒赞成懋廉兄的意见。”
  “我不是不赞成,”唐仲笙希望马慕韩去北京开会,能把他们的困难反映给中央,忍不住一再强调困难,更不惜和马慕韩顶来顶去。他说,“就是赞成了,解决不了问题,至少不能解决我们卷烟工业的问题。”
  冯永祥一见情势不妙,有点剑拔弩张的样子,他慌忙站了起来,像是对大家发表讲演,语调却是京剧道白腔:
  “诸位明公,且听小的说个明白。我看目前工商界,好有一比,好比那水面浮了一层油,上面是油呀,下面是水;脸上蛮积极,心里却消沉。诸位明公,我说的对也不对?”
  第一个赞成他意见的是徐义德。他回想起自己最近进沪江厂的心情,慢慢流露出不满的情绪:
  “是啊!老实说,我就是这样。最近厂里党和工会老是催我订生产计划,我就是没有兴趣。他们要尊重我的三权,我对三权也没有兴趣。过去三权的后果是赚钱,今天三权的结果是三责,也就是三个包袱,趁早掼掉越好。过去权与利相连,现在是权与责相连。所以我很担心,怎么也发生不了兴趣。”
  “妙喻,妙喻!”唐仲笙一边吃了一块葱油鸡,一边独自喝了一口加饭黄酒,好像庆祝自己意见得到更多人的支持,笑嘻嘻地说,“阿永看问题确是高人一等。”
  马慕韩暗中受了唐仲笙一记,正待还击,见到大家倾向唐仲笙的意见,暂时没有开口。
  服务员送进来一大盘烟鲳鱼,这是潘信诚心爱的广东名菜,冯永祥为了讨潘信诚的欢喜,特地点的。他夹了一块,沾了一些黄油送到潘信诚面前的碟子里,潘信诚边吃边看了看大家,心里不同意马慕韩对工商界过于乐观的估计。要是在平时,他绝不计较,但这次不同,马慕韩要出席北京的会议,马慕韩的看法实际上就代表上海工商界的看法。他自己虽然也是代表,但因为身体不大好,不准备去。上海工商界的情况要通过史步云和马慕韩这些头面人物反映,棉纺业的情况,更要靠马慕韩了。他不露痕迹地把大家的意见归纳了一下,长长叹息了一声,慢吞吞地说:
  “大家说的一些情况,倒确是很重要的。比如说吧,这里边牵涉到公私关系问题,劳资关系问题,资金和原料问题,利润问题……固然各行各业的情况不同,有好有坏,大小厂商困难不一,不过呢,都有些问题,政府不想法解决,对生产不能说没有丝毫影响。”
  “信老说的对,信老说的对。”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潘信诚眯着满是皱纹的眼睛微微地笑了。他站了起来,举着杯说:
  “这烟鲳鱼倒不错,我们大家来干一杯。”
  大家立即站了起来,马慕韩跟着站了起来,也举着杯,和大家的杯子碰了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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