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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村里人大部分都睡觉了。朱筱堂的房子里靠墙放了一张方桌,那上面放着一对小蜡烛台和一个小香炉。小白蜡烛摇曳着光芒,照出墙上贴了一张长方形的白纸,上面写着:
  先考朱暮堂府君之灵位
  孝子朱筱堂泣立
  朱暮堂血腥的手曾经屠杀过许多农民和干部,在他压榨下家破人亡的更不知道多少。他那天在农民控诉大会上被捕以后,经过人民法院调查和审问,每一件材料都说明他的罪大恶极,判了死刑,在梅村镇外边执行了。朱筱堂和他娘去收了尸,埋葬了。朱暮堂的房子分给农民住了。朱筱堂和他娘搬到汤富海原先的屋子来住了。
  本来,他娘想买个神主龛给供起来,一不容易买,二又怕招摇,就用张白纸,叫朱筱堂亲笔写了,贴在墙上。每天夜晚,村里人们睡觉了,娘儿俩便在灵牌前祭奠。
  他娘点好了蜡烛,又点了香,把一碗倒头饭和一碟子菜放在灵前桌子上面,一双箸子笔直地插在饭里。她头上梳了一个S髻子,上面用麻扎着。她走过去,对着灵牌叩头,嘴里叽叽咕咕地叨念着:
  “你……你死得好苦呀……我没有给你做‘七’①,也没有请和尚来做做佛事,念念往生咒……这不能怪我啊……世道变了呀,共产党来了啊……你辛辛苦苦一辈子,……才弄到这份家业,……现在,……现在全完了哪……一点也没有留下……一点也没有留下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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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俗,人死之日算起,每隔七天谓之逢“七”,七、七共四十九天。在这一天请和尚念经,超度亡魂。

  朱筱堂穿着一件人字呢的旧夹袍子,灰不溜溜的;头发像一堆乱草似的,脸上的胡髭也没有刮,面孔显得有点儿清癯。他脚上穿了一双黑直贡呢的圆口鞋子,鞋头上缝了一块白布,白布上端镶了一条红边。他坐在灵旁发痴发呆地望着娘。
  她一边唠叨,一边想起过去荣华富贵的生活。谁走进梅村镇,不首先望见朱家高大的宅第?哪个不知道附近几十里地没有一个庄稼汉种的地不是朱半天的?靠朱家养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真像古人说的: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僮仆成群,朱马成行。朱家有穿不完的衣服,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用不完的金银财宝。哪一任无锡县的知县上任不到朱家来拜访拜访?有的还得送些人情。现在可好,共产党一来,兴啥土改,把朱家的财产全分给乡下那些穷泥腿子,连朱家的那座花园房子也分给穷泥腿子住了,让这些人住进去,不是糟蹋东西吗?想起来,真叫人心痛。没想到朱家几辈子积累下来的财富,朱暮堂一生经营的产业,一下子全完了。朱暮堂养活过不知道多少人,落了个“老虎”的恶名。人民政府不分青红皂白,尽听穷泥腿子的话,把条老命给害了!她现在是人财两空,好不伤心啊!
  她想到这里,望望汤富海那间破房子,触景生情,眼睛忍不住发红,幽幽地哭泣了。她真想痛痛快快嚎啕大哭一场,发泄发泄积郁在心头的愤恨。她想到现在的处境,夜又深了,哭声传出去,引起街坊邻舍的注意,以为朱家出了事哩。她努力压抑着胸中汹涌的愤恨,但又抑制不住,抽抽噎噎地哭泣。
  朱筱堂见娘哭个不停,他也忍不住心酸,簌簌地掉下眼泪来了。
  娘一边哭泣,一边唠唠叨叨地诉说:
  “你倒好……眼一闭,脚一伸,去了……丢下我们母子俩……活受罪……看村里那些泥腿子多神气,……汤富海抖起来了,又有田地,又有房子,眼睛简直长到额角头上去了……我们这个日子怎么过啊……你,你死鬼有灵,也该显显圣哟……托个梦给我,也是好的呀……就看我们母子俩这样下去吗……”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啥也不管了,只顾扶着灵桌哇哇地哭起来了。儿子听见哭声很高,怕引起四邻注意,慌忙站起来,按着娘的肩膀,使劲摇了摇,说:
  “娘,别哭了,别哭了……”
  “你别管我,你让我哭哭,我心里才舒服……”
  “你有啥闲话对我讲好了,别哭吧,娘。”
  “我心里实在闷死了。”她还是嘤嘤地哭泣着,指着灵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继续唠叨,“死鬼,你当年的威风到啥地方去哪?你一辈子走在人前头,没有吃过亏,也没有受过委屈,更没有看过别人的眼色,……为啥这回做了屈死鬼,不言语呢?……你死得苦呀,你死得惨……你丢下我们母子俩活受罪,……你应该在阎王面前告告状呀……你应该到汤富海家显显圣呀……让这些穷泥腿子家宅不安,大祸临头……暮堂呀暮堂,你听见了没有?……你……你听见了……没有……”
  朱筱堂从人字呢旧夹袍子里掏出一块脏手帕,给娘揩了揩眼睛,劝她别哭了。她把肚里的话倾吐了差不多,闷在心头一块铅也似的东西消逝了,心里好过些。她擤了擤鼻子,喘了喘气,凝神地望着灵牌。她好像从灵牌上看见朱暮堂,如同生前一样,穿着一件古铜色素缎的狐腿袍子,手里托着一只银制的长长的水烟袋,愁眉苦脸地望着他们母子俩。她再认真一看,灵牌的人影又没有了,只是灵桌上的烛光跳跃,一根香点了一小半,袅袅地飘着轻烟。她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要儿子也行了礼,指着灵牌对他说:
  “你晓得你爹哪能死的?”
  “给共产党枪毙的。”
  “我们为什么住到这个破房子里来?”
  “农会赶来的。”
  “我们原来的房子呢?”
  “叫农会分了。”
  她紧接着问:
  “啥人住到里面去了?”
  “汤富海那些泥腿子。”
  “我们那些财产家具到啥地方去哪?”
  “都分给泥腿子了。”
  “我们为啥落到这步田地?”
  “都是因为共产党来了,”他咬着牙齿说,“穷泥腿子翻身了,地主倒霉了。”
  “对,好孩子!”她抓住他的手,坐在床边,一面抚摩着他,一面夸奖他,说,“你记住这些,很好。娘欢喜你。要常常记住。”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他把脚狠狠地往地上一踹,倒竖起眉毛,圆睁着眼睛,愤怒地说,“我见了汤富海那些人就生气,恨不能抓过来狠狠揍他一顿,像爸爸那样,抛他的笆斗!”
  “住嘴!”她用手捂着他的嘴,向四面扫了一眼,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小白蜡烛的光芒跳动着,一闪一闪的,偶尔发出一点吱吱的声响。她提心吊胆地说,“孩子,讲话小心点,别叫人听了去。”
  “那些家伙早睡了。有谁听?”他把头一甩,说,“听去也不怕!”
  “不怕?现在不是从前那个世道啊,穷人当家了,我们要小心点才是。”
  “听去又哪能?大不了脑袋搬家,我豁出去了,准备给他们拼……”
  “你不能这样,白送了性命,也报不了仇。君子报仇,三年不晚。现在得忍住……”
  “我真想……”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娘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她警惕地对儿子摇摇手,迅速地走到灵桌面前把蜡烛吹熄了,慢慢摸黑摸到床前坐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她的手有点颤抖。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料想有啥事体,低低地问娘:
  “啥事体?”
  “外边有人……”
  “有人?”
  “唔……”
  “我去……”
  “别走……人家问起……刚才那些话可不能说……”
  “我懂得,我不会说……”
  “好……”
  外边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她想这一下可完蛋了!刚才她和儿子谈的那些话一定叫人听去了。这个罪名可不小呀!讲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了。阴错阳差,早知道流年不利,少说些才好。是非只因多开口,现在挽回不了,可怎么是好。她自己反正老了,有个山高水远,也就由它去了。可是朱筱堂还年青,朱家只有这一条根,千万不能出事呀!人已经堵在门口了,汤富海这劳什子房子没有第二个门,屁股大的一间房子,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逃到啥地方去呢?只好硬着头皮留在屋子里,听天由命了。她屏住呼吸,叫儿子别吭气。屋子里静静的,可以听见儿子急促的呼吸声。
  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她想:这一定是村干部布置好了,把房子四周包围起来,敲门捉人了。她额角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流到眉毛那里。这间房子好像忽然热了起来。她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仿佛一松开,就再也不能在一块了。
  门外有人小声地问:
  “睡了吗?”
  这声音好熟,但她一时想不起是谁的口音。她想顶过去,不理睬,等到天亮,人家再问起,好把夜里讲的话赖得一干二净。
  门外那人好像知道屋子里的人没睡,很有信心地又问:
  “睡觉了吗?朱太太!”
  她好久没有听人家这样称呼她了。这一句唤起她亲切而又幸福的感觉。她低低问道:
  “啥人?”
  “是我,苏沛霖,快开门……”
  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立刻松了儿子的手,站起来,摸到一盒洋火,划根火柴,点燃了蜡烛,走过去,开了门。苏沛霖一进门,转身敏捷地把门关上,抱歉地说:
  “叫你们受惊了吗?”
  “没啥。”她若无其事地说。
  朱筱堂的手上满是汗。他把手按在人字呢的夹袍子大襟上,惊悸还没有完全消逝,认真望了苏沛霖一眼,说:
  “还以为是村干部哩,原来是你!你为啥不早打声招呼?
  苏账房。”
  “大少爷,你不晓得现在村里人多口杂,行动不方便。白天又不好来,只好夜里来。刚才看到屋子里有亮,晓得你们没睡。走到门口,忽然亮没有了,我在门外吓了一跳。
  ……”
  “你怕啥?”朱筱堂现在有点羡慕苏沛霖,在村里没有像地主那样受人注意,可以到处跑来跑去。他们母子俩却受管制了。
  “远远听到像是有人哭,到门口又听不见了。灯一灭,我以为屋里出了事。敲门没有应,又不好进来;站在门外,又怕给人发觉……”
  “没想到使你受惊了。”她没有告诉他刚才屋子里惊慌的情形,问他,“这两天村里怎么样?”
  “那些穷泥腿子分了田地又分了房子,可高兴啦,大家像是发疯一样,没日没夜的蹲在地里,像是穷光棍讨了个漂亮的老婆,日日夜夜看不够,就差把田地搂在怀里睡觉哪!”
  “让他们高兴去,反正好日子过不长。”她想起朱暮堂生前说的话。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苏沛霖坐在灵桌旁边,对着母子俩低声说,“汤富海在村里成了大人物啦,整天跟在村干部屁股后头转。他是农会的积极分子哩!”
  “汤富海?”朱筱堂一听到汤富海三个字心里就涌起无边的愤怒,显出轻蔑的神情说,“他欠我们的一百一十多担租子,还没有还清哩。汤阿英从我们家逃走,到现在还躲在上海。我爹要不是他在大会上瞎三话四,也不会被害!别看他现在神气活现,这笔账,将来总要算的。”
  “那还用说!”因为朱暮堂判了死刑,苏沛霖在村里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朱筱堂在村里变成一堆臭狗屎,谁见了他都离得远远的,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搭界,就连小孩子见了,也指着他的脊背骨骂朱半天,叫他听的心里像刀剐似的难受。只有苏沛霖还暗地里和朱家保持往来。他认为世道还要变,共产党在无锡呆不长久的。姑老爷徐义德在上海滩上的势力很大,即使朱筱堂在乡下吃不开,一到了上海,将来还是会飞黄腾达的。他和朱家这条线无论如何不能断。患难中见朋友。在朱筱堂倒霉的辰光,他暗地里照顾照顾,将来不会把苏沛霖忘记。今天夜里,他特地来看他们母子俩,看看有啥可以效劳的。他听了朱筱堂的口气,知道他要报仇泄恨,便火上加油,迎合地说,“这笔账非算不可!提到这些事,我就为老爷抱不平。好心当做驴肝肺,汤富海这老家伙恩将仇报。不是朱老爷给他田种,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忘恩负义的人没有好下场。”她说了这句话,暗中窥视了苏沛霖一眼。
  “太太这话一点也不错。”苏沛霖伸过头来,紧靠着她说,“这两天好吗?有啥吩咐?我给你去办。”
  她叹息了一声,兴致阑珊地说:
  “这日子谈啥好字,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三餐茶饭送进嘴,躺到床上睡下,就算又糊过一天。现在啥人也不理睬我们了。你没把我们忘记,常来看看我们,我们也算得到一点安慰。”“我昨天就想来看你们,手里有点事,走不开。今天才来。
  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们的。”
  “我也常常想你。”朱筱堂说,“蹲在这间破房子里,可把我闷死哪!”
  “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长的。”
  他懂得苏沛霖讲话的意思,也暗示地说:
  “长是不会长的,可是眼前的日子不好熬啊!”
  娘不同意儿子的意见,说:
  “古人说的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要熬到哪一天啊!”朱筱堂深深叹息了一声。
  苏沛霖看灵桌前面那一对小白蜡烛快点完了,烛油一滴一滴往下流,芯子给烧得发出吱吱的音响,烛光慢慢暗淡下来。不知道村里谁家的鸡在喔喔地打鸣了。他站了起来,说:
  “辰光不早,我该走了。你们先在这里委屈一下,我想,将来你们一定会搬回去住的。”
  她听到最后那一句话,脸上顿时开朗,兴致勃勃地说:
  “但愿有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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