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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朱延年看见徐总经理走到客厅的门口,他连忙站了起来,弯着腰说道:
  “你好。”
  徐总经理没有望他,径自走进来,随随便便地应付了一句:
  “好。来了很久吗?”
  “不,刚来一歇。”
  “对不起,刚才在楼上有点事,没有下来招呼你,”徐总经理抽出一根香烟,点着了。他抽了一口,装出不晓得他最近常来的神情,悠然地说,“不过让你们姐姐弟弟多谈谈也好,有好久不见了吗?”
  朱延年坐下来很局促,感到徐总经理的话里有刺:好久不来,现在来谈了这么久,一定是有啥要求,——这是说朱延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朱延年愣了一会儿,才给自己转过弯来:
  “不,我和姐姐倒是常见面的。”
  姐姐看他一眼:那意思说你真会撒谎,话讲得那么自然,就像真的一样。
  “常见面,谈谈也好,”徐总经理把烟灰向着北京制的深紫色的珐琅烟灰盘弹了一下,望着袅袅上升的蓝烟说,“最近做生意没有?”
  “做生意?”朱延年听到这话马上脖子红了,他不知道徐总经理是挖苦他还是骂他,也不知道是徐总经理无心说出的,他就随随便便“唔”了一声。
  姐姐在旁边看得很清楚:不怕朱延年很聪明又很调皮,遇到深谋远虑老练圆滑的徐总经理却感到局促不安。癞痢头是忌讳人家说亮的。朱延年宣告破产以后,怕人家提到福佑药房和生意。姐姐见他“唔”了一声,一会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一会又把手插到口袋里,显然这两只手不知道放到啥地方好。她搭救了他,插上去说:
  “刚才谈的,就是想做生意。”她说完这句话,略为转过脸去,暗暗向着朱延年对徐总经理噘一噘嘴,意思是说: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么好的机会,送到嘴上的肉,怎么不吃呀。
  朱延年领会姐姐的好意。他从窘境上慢慢恢复了正常,但也不好马上转入正题,因为不是和姐姐谈话可以随便点,向姐夫暴露了意图,不答应,下次就很难开口了。他试探地说:
  “提到生意,倒是想做一点,”他斜视了一下徐总经理的脸色,很自然,没有察觉出朱延年有啥意图的样子,他接着说,“现在市面好了,生意也比过去容易做些。”
  “哪能见得?”
  “钞票值钱,市场稳,没有风险。”
  “没有风险,利润就不会厚。共产党到上海不久,他们究竟施啥手段,现在还难预料,你对市场不要盲目乐观。我看今后的生意一天要比一天难做。”
  “那是的哟。”
  “共产党和我们资本家是死对头,他们一心只顾工人的利益,不会让我们讨啥便宜的。”
  “这话极是。共产党是要共我们的产的。”
  “现在他们的政策还不是共产,他们要团结民族资产阶级,一般的利润还是会给我们的。不过共产党的底盘很难摸的透。”徐总经理感到现在办厂不容易,他的食指在敲着烟卷想心思。
  “我在这些方面毫无经验,今后希望你多多指教,多多提携。”
  “我也没啥经验。谁在共产党手底下过过日子,大家都没经验,还不是走一天算一天。”
  “你在工商界方面的经验可丰富,不要说小弟弟我哪,就是工商界许多前辈也不得不让你三分。他们只有旧经验,不像你既有旧经验也有新经验,连外国工商界的情况也比我们熟悉。”
  “那不过是他们这么说说罢了。”
  “办厂的经验更多,谁都比不上你。”
  “这未免过于夸奖了。”
  “这是事实。你看:沪江纱厂是你一手办起来的;纱锭在上海是第一流的——瑞士立德出品。还有,你是聚丰毛织厂的大股东,兴华印染厂的董事,茂盛纺织厂的董事长,苏州的泰利纱厂你也是董事长,听说最近永恒机器厂也要请你担任董事长……”
  朱延年一口气往下数,其实他并不知道徐家的底细,他姐姐也不知道,真正知道徐家底细的,除了徐总经理本人以外,只有他所宠爱的林宛芝。单是朱延年知道的已经够多,名字都记不大清楚,幸亏徐总经理半路插上来:
  “永恒的事只不过说说而已,我并不想就……这个厂难得办的好。”
  永恒机器厂是制造纺织机器和纱锭的,在上海虽挂不上头牌,但二牌是稳的。它的好处是全能厂。徐总经理对这个厂确有意思,凡是永恒到沪江来轧头寸,徐总经理没有一次不答应的,而且有意放手让他用,到期不能还,要求转期,要是别人,徐总经理老早把眼睛向上一翻:下次要不要向我轧头寸?但对永恒却是另外一副面孔:笑嘻嘻地点点头。同行中都说徐总经理太好了,为啥这样巴结永恒。把永恒的胃口喂大了,吃惯了,有些流动资金在徐总经理的怂恿之下,扩大生产,变为固定资产。这样,永恒更时常周转不灵,对徐总经理的依赖性越来越大。徐总经理看他预计的时机已经成熟,向永恒表示:要抽头寸派用场。永恒急了,市场上银根紧,临时到啥地方去调这么多的头寸,走投无路。徐总法理是翻脸不认人的,永恒老板咬咬牙齿,提出请求徐总经理把负债变为股金。徐总经理摇头;于是又提出请他担任董事长,徐总经理内心已经答应了,可是他嘴上还是表示不愿意,只要现金。谈到最后,经过棉纺公会疏通,徐总经理才勉强答应考虑考虑。
  朱延年懂得徐总经理说的是客气话,永恒早就抓在他的手里,现在不过是做一种姿态,这样一推让既博得同业的好评,又可以制服永恒,徐总经理好像对永恒并不想染指,是永恒一定要拉他下水,他是救人之急,为了永恒才勉强应承的。朱延年猜到他的心思,并不揭露,却从侧面顶他一句,其实也就是恭维他:
  “听说快拍板了,你哪能还不想就?你多才多艺,哪个厂不想请你。我看还是帮永恒一个忙吧。”
  “当然,朋友有困难不好袖手旁观,最近公会方面又约我谈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公会一个面子。看情势,不答应永恒怕是不行了。”
  徐总经理伸了一个很舒服的懒腰,仿佛倦于这些事情,但在他产业单子上又增加了一个单位,是很高兴的。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不怕你有多大的本领,就是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也跳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朱延年瞅着徐总经理嘴角上的笑意,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紧接着说:
  “工商界朋友提到你,没有一个不佩服你,没有一个不感激你,别人有啥困难有啥要求,你都是慷慨帮忙的。”
  “在市面上混,总得要互相帮助。我手头宽裕一点,帮助别人多一点,没啥。”
  “是的,最近西药业生意好转,行市大家都看涨,有头寸进货,一定赚钱。”
  “我也听说了。”徐总经理无意搭了一句。
  “我想把福佑复业……”
  朱延年说到这里停了停,他偷看徐总经理的神色。徐总经理“啊”了一声,似乎有点察觉,提高警惕在听他的话。这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朱诞年大胆往下讲道:
  “只是头寸方面……”
  徐总经理见苗头不对,连忙关门:
  “这两天各方面头寸都紧,眼看着月底就要到,我也差这个数不能过关,”徐总经理伸出一只手来比了比。
  朱延年懂得徐总经理暗示他自己差五亿头寸的目的是要封他的嘴。他也是老手,马上见风转舵:
  “我倒不需要现款,”朱延年知道在徐总经理面前一时轧不到头寸,乐得吹点牛,“复业方面的经费差不多了,客户也联络上了,最近就要择吉开张。我想在银行里立个户头,请沪江打个图章担保,有了大买卖好透支一点……”
  朱延年说完了话,眼角上对着他姐姐。徐总经理早已看见,他却故做不知,淡然地答道:
  “啊,最近银行紧缩信用,开新的透支户头怕不容易……”
  朱延年脊背上一阵凉意掠过,紧张地正面对着姐姐:
  “这个,这个……”
  二太太对徐总经理说:
  “你不要推三推四的,这点忙你得帮,延年有困难,你不帮忙谁帮忙?”
  “不是我不肯帮忙,就怕碰钉子。”
  朱延年趁着姐姐的支持,慌忙补上一句:
  “沪江是金字招牌,只要你答应担保,其余的事我查办,在哪家银行开户头都行。”
  “我怕……”徐总经理晓得借钱给朱延年或者是给朱延年担保等于把钱扔到水里。
  二太太看他那个犹豫样子,急了,便说:
  “你不打图章,我到厂里叫梅佐贤打。”朱瑞芳有点生气了,说,“义德,这点小事体还犹犹豫豫的,真成不了气候。”
  徐义德看情势推却不了,只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说:
  “想透支多少呢?”
  “五千万就差不多了。”
  “那么就介绍你到信通银行开透支户头吧,”徐总经理见数目不多,便一口答应,但怕他乱化,又加上一句,“信通银行经理金懋廉,我并不太熟,是朋友介绍的,认识不久,和人家往来,信用要紧啊。这一次得好好做生意,不要过不了几天又宣告破产。”
  朱延年满脸绯红。
  二太太觉得丈夫这句话说的对,真是一针见血,点头附和道:
  “你姐夫的话要牢牢记在心里。”
  朱延年低下头去,勉强地小声说道:
  “忘不了。”
  二太太送弟弟到客厅外边,语重心长地嘱咐他:
  “你这次真有办法吗?”
  “当然有办法。不是吹牛,我有十二分的把握。”
  “共产党来了,办事要小心点,别又栽筋头!”
  “福佑早就和解放区有往来,他们那一套我摸的熟透了。
  姐姐,你放心,不久你就可以听到我的好消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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