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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村镇在无锡城外,离太湖不过五六里地,站在村头的小坡上,就可以看到辽阔无边的浩浩淼淼的湖水。在蓝湛湛的天空下,透过稠密的碧绿的枝叶,时不时可以看见扯满了帆的渔船静静的驶过湖面。村子里也是像湖面一样的平静。
  走进村子不到半里地,靠右首有座很大的花园,灰砖高墙,里面是五进五开间的高大平房。平房后面是一座精致的花园。花园侧面有条火巷,通往牛房和仓房的道路。
  这座花园的主人是朱暮堂。他的花园把梅村镇分成两个世界:花园里面是人间乐园,有的是吃不了的大米白面,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化不光的金银财宝;花园外边周围简陋的房屋里居住了辛勤而又善良的农民,一年忙到头,仍旧穿件破棉袄,吃的糠菜食。不但梅村镇的农民都种着朱家的田,就是外村外乡的农民也种着朱家的田。朱暮堂的花园是建筑在地狱上面的天堂,而梅村镇是天堂下面的地狱。
  汤阿英和母亲逃到上海第二天,朱老虎派狗腿子苏沛霖账房先生到汤家来要人。汤富海回说没有看见,吵了一通,没有下文,苏账房走了。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太阳已经偏西,苏账房又来了,要汤富海到朱家去。汤富海料想去朱家没有好事体,但不去也不行,就把八岁的小儿子汤阿贵叫到屋子里,交代了几句话,满不在乎地随苏沛霖到了朱家。
  因为天井里已经完全没有阳光了,大厅里显得有点暗,挂在大厅上端红底金字的大横匾上“礼规义矩”四个字差点看不清楚了。大横匾下面当中挂了一幅“丹凤朝阳”的中堂,两边挂着水红色的泥金对子:上联是“螽羽歌风凤毛济美”,下联是“鸾声吹月蟾影圆辉”。一堂红木家具摆得整整齐齐,越发显得大厅里幽暗。上面横几正中摆着一尊江西景德镇加工特制的细瓷寿星老人,面前是一个红木玻璃盒子,里面装着一只一尺多长的金如意,闪闪发光。
  朱暮堂早就坐在大八仙桌子左边的那张红木宝座上,身上穿着一件古铜色素缎的狐腿袍子,手里托着一只银制的长长的水烟袋。站在他旁边的是个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刚出点头,圆圆的面孔,满脸是肉,白白净净的,穿着一件天蓝色软缎的九道弯羊庆袍子,另外套了一件黑缎子的背心。他是朱暮堂的唯一的心爱的儿子,叫朱筱堂。他们身旁大八仙桌上的白铜熏炉里袅袅地飘起檀木的香味。朱暮堂见苏沛霖带汤富海走到大厅里,有意不理睬汤富海,只顾呼噜呼噜抽着水烟袋。抽了两袋水烟,他瞪了汤富海两眼,哼了一声,才慢慢地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
  “你,好大的胆!”
  说到这里,他没有再说下去,锐利的眼光停留在汤富海菜黄的脸上,观察他的表情。汤富海跨进朱家黑漆大门以前就拿定了主意,沉着地反问朱暮堂:
  “你说的话,我不懂。”
  “不懂?别装糊涂!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招来!”
  “招啥呀?”汤富海抬起头来望了朱暮堂一眼。“招啥?”朱暮堂冷笑了一声,说,“好刁的泥腿子。你说,你把我的丫头藏到啥地方去了?”
  “你的?”
  “我的,当然是我的,我化了粮食换来的。”朱暮堂站了起来,用煝子指着汤富海的鼻子说,“你快给我招来,否则,哼,别想走出我朱家的门!”
  汤富海站在那里纹风不动,把头一昂,强硬地说:
  “我正要找你要我的女儿哪,你今天不把阿英交出来,你请我走,我也不离开你朱家!”
  朱筱堂望着汤富海。
  “哦,真刁滑,倒给我算起账来了。不给你一点厉害瞧瞧,料想你也不会招的。”朱暮堂转过脸去对苏沛霖说,“你给我把家伙拿出来。”
  苏账房向大厅后面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转身对汤富海说:
  “你识相点,就说了吧。汤阿英到啥地方去了,告诉老爷,把她叫回来,不就完了吗?”
  朱筱堂也说了一句:“是呀,你快说。”
  汤富海气愤地盯了苏沛霖一眼:
  “我的女儿在朱家,谁晓得她到啥地方去了?我正要问你们哩。你一定晓得,你告诉我。不告诉我,我绝不甘休!”
  “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好心好意劝你,倒粘到我身上来了,这才是笑话哩。还是说出来算了吧,不说,老爷今天不会饶你的。”
  “我不晓得,我说啥?”
  朱暮堂看汤富海的态度非常强硬,立刻对苏沛霖说:
  “少给他啰里啰嗦的,快拿来!”
  苏账房马上向朱暮堂弯腰鞠了一鞠躬,陪着笑脸说:
  “老爷,看小的面上,等汤富海一歇。”接着他向汤富海说,“我想你一定是怕说出来老爷不饶你。没关系,你说出来,有啥事体,我给你求情。”
  “我没啥事体,还要你求情?”
  “出了事体,可别找我。”
  “我死也不会要你求情的!”
  “好,好好!”
  “给他说啥,快去!”
  “是,是是,老爷。”
  苏账房到大厅后边去了。朱暮堂站得有点累了,他坐到红木宝座上去,把煝子吹着,又呼噜呼噜地抽起水烟来了。不到两袋烟的工夫,苏账房左手拿了一捆粗麻绳,右手拎着两个大笆斗,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把这些物事往地上一放,向汤富海说:
  “瞧见了吧,这家伙谁也受不了。还是说了算哪!”
  汤富海看见两个大笆斗,想起听人说过这家伙厉害,可是他没有动声色,气势汹汹地走上一步,反问他:
  “你叫我说啥?你叫我说啥?”
  朱筱堂见他走上来,吓得躲到爸爸的背后站着。
  苏账房见他来势很凶,生怕吃了眼前亏,立刻把笆斗往地上一掼,挡住他的去路,退了一步说:
  “你自家晓得……”
  朱暮堂坐在宝座上看见汤富海冲苏沛霖面前走上来,苏沛霖竟然胆怯地往后退避,叫他气的胡髭都翘了起来,大声喝道:
  “汤富海,你想在我面前造反吗?”
  汤富海站在大厅里没动,轻蔑地望了朱暮堂一眼,那眼光说:你逼得穷人活不下去,弄得汤家父女分离,就是造反又哪能?
  朱暮堂用鼻子使劲“哼”了一声,说:
  “好大的狗胆!”他接下去对天井外边说,“来人!”
  有两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从外边走了进来,向朱暮堂鞠了一鞠躬,叫了一声“老爷”,就恭恭敬敬站在汤富海的右前方。汤富海歪过头去一看:是朱暮堂的两个看家的,两个人的年龄仿佛,身体都很魁梧,胳膊粗的像人家的一条小腿,一个高的,叫奚福;矮的那一个叫何贵。汤富海一个人当然抵挡不过他们两人的膂力。
  朱暮堂对奚福、何贵两个人说:
  “给我动手!”
  同时,他的眼睛向苏沛霖斜视了一下。苏账房懂得老爷的意思,顿时放下笑脸,上前一步,亲昵地叫了一声“富海”,便接着说:
  “阿英到了朱家,老爷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吃的饱穿的暖。这丫头伶俐,手脚也灵活,老爷蛮喜欢她。你们她交出来,有啥事体都好商量。老东家了,也不是外人。”
  他见汤富海没有理睬,又说下去:
  “你晓得,老爷是好心肠人,从来不亏待人,你有啥为难的地方,只要把人交出来,总好办。……”
  朱暮堂很欣赏苏沛霖的口才,更赞美他善于察言观色,理会自己的心思。他得意地抽着水烟,有意让他说下去。汤富海站在那边看看天色有点暗下来,朱暮堂手里的煝子发着火光。朱暮堂用两个笆斗和那两个看家的在威胁他。他毫不屈服,冷冷地对朱暮堂说:
  “我不晓得……”
  “你不晓得,”朱暮堂冷笑了一声,说,“我叫你马上就晓得了。”
  朱暮堂断定汤富海受不了抛笆斗这种刑罚的,因此,他很有把握要他屈服。他的眼睛瞅着两个看家的,右手拿着煝子对汤富海一指,那两个看家的立刻站在汤富海两侧,掏出口袋里预备好的手指头粗细的麻绳,打了活结,往汤富海头上一套,汤富海倔强地往后退了一步,迅速把绳子扔掉,想往外走。他们两人马上赶上去,把他抓了回来。苏沛霖拾起地上的绳子,往他头上一套,连忙收紧,一道又一道地往他身上绕,手脚连着身子给捆得紧紧的,一点也动不得。他们两人旋即把汤富海放倒,两个大笆斗一个给套在头上,一个给扣在脚上,又用绳子把两个笆斗缚牢。汤富海的头看不见了,脚看不见了,整个一个人都看不见了,只是在两个笆斗之间露着一截身子。奚福同何贵把他抬到天井里。
  这时,暮色从太湖那边悄悄地升起,白茫茫的湖水和天空连成一片。村子里静静的,倦游了一天归来的麻雀一阵阵从村子的天空掠过,有的就落在朱家大厅的屋檐上,发出带有一点儿疲劳的啁啾的声音。
  朱暮堂手里托着水烟袋,走到客厅前面的白石台阶上,对奚福说:
  “抛吧。”
  他们两个把笆斗和汤富海拎起,使劲向对面的青砖墙根一抛,噗咚一声落在石板地上,像两个车轮子似的,直滚到墙脚下才停住。
  “去听听他有啥话要讲?”
  奚福马上跑到墙根,弯下身子,冲着汤富海的头部仔细地谛听:笆斗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
  汤富海给装在笆斗里,两眼发黑,啥也看不见了,啥也听不见了,只感到浑身上下痛楚。他四肢给捆得直苗苗的,和身子紧紧连在一道,丝毫不能动弹。他想用力把绳子崩断,可是这绳子非常结实,越用力,捆得越紧,不使劲倒反而显得松一点。他没有办法解开绳子,不得不听凭他们摆布。刚才给他们两个人往空中一抛,重重地落在石板地上,他头昏眼花,人事不知。过了半晌,他才慢慢苏醒过来,不晓得自己是死了呢还是活着,觉得浑身如同给锋利的小刀扎了似的,特别是绳子捆绑的地方,更是痛得要命。他不禁发出哎哟哎哟的叫唤声。
  奚福等了一歇,没有听到汤富海说话,便回禀了朱老爷。朱老爷把眼睛一楞,那浓眉下面的两个眼珠子就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似的,气呼呼地说:
  “拎过来,再给我抛!”
  朱筱堂注视着墙脚下的笆斗,他深深感到爸爸的威力真大!
  奚福同何贵把汤富海抬过来,放在地上。汤富海在笆斗里面并没有听见朱暮堂说啥,但他给抬过来以后,马上意识到又要抛了。他头上湿渌渌的,不晓得是出汗还是流血。凭他这个身体,是经不住这样抛来抛去的。他想起阿英母女两个,该早已到了上海,也许已经找到了秦妈妈,正在诉说在乡下遭受的苦难。如果说出来,阿英又要跳进朱家的火坑,那个罪哪能受的了?说不定还要带动她娘。宁可让自己一个人上油锅,也不能再让年纪轻轻的女儿去过刀山了。他咬紧牙关,忍受剐心似的痛楚。
  朱暮堂见他们两个人发呆似的站在那里没动,便生气地说:“快点!”
  他们两个人立刻把汤富海提起,往空中一抛,噗咚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墙根滚去。奚福这次不等老爷吩咐,主动地走过去,弯下腰,侧着耳朵听:没有一丝儿声音。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低下身子去听:还是没有任何声息。他连忙跑到朱老爷面前,曲着背,说:
  “老爷,这家伙死哪!”
  “死哪?”
  朱暮堂不相信,走下石台阶,皱着眉头,思虑地说:
  “给我打开来看。”
  汤富海给打开来,满脸血迹,破棉袄的下摆那里也流出红殷殷的血,仍然没有呼唤的声音。奚福用手放在汤富海的嘴巴上,等了一歇,他鼻子里吐出轻微的气息。奚福抬起头来,望着朱暮堂说:
  “老爷,还有一点点气……”
  朱筱堂走前两步去看了一眼,又胆怯地捂着鼻子退回来了。
  朱暮堂浓眉一皱,生怕有啥意外,自己推脱不了责任,慌忙果断地说:
  “赶快把他送回去!”
  苏沛霖懂得朱老爷的心思:立刻送汤富海回家,一不负死亡的责任,二不必贴一口薄皮棺材。他对他们两个人加了一句:
  “越快越好,路上不要停,放到他家就回来。”
  “误不了事,苏账房,你放心。”奚福边讲,边和何贵松了汤富海身上的绳子,弄了一块门板,急急忙忙把汤富海送回了家。这时天已经黑尽了,整个村子的轮廓消逝在昏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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