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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在寒风里抖抖颤颤地向高处爬着,大约因为它也怕冷,竟一点热力也不发送出来,使得落霞村通往安留岗的小路上仍是一个冰冷的世界。
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的宁贞高一脚浅一脚地在小路上走着。早饭她只应付性地吃了几口便向岗上走来。自打安留岗上有了桑树和柞树林之后,她一有心事就向岗上走,那密密匝匝的树林,成了她排遣心中烦恼的最好去处。
“宁贞,你今天不上班了?”哥哥宁安从后边跟上来问,这里也是宁安去蚕茧基地上班的必经之路。
宁贞像刚才没有理会妈妈的询问一样没理睬哥哥,只是闷了头向前走。她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宁贞,你脸色不好,不是出了啥事吧?”宁安看了一眼妹妹,“我得赶快去基地,尚总今天要来检查,你早点回去,岗上这样冷。”
宁贞继续向岗脊上走,她听见哥哥拐向了通往蚕茧基地的路。她没有回头,径直走进已落光了叶子的桑树林里。
风在穿越桑林时仿佛迷了路径,在林中四下里冲撞,撞得那些光秃的枝条发出呜呜的喧叫。宁贞在林中不辨路径和方向地走着,她只是想通过不停地走动,把一直晃在她眼前的那个纸条和轰响在她耳边的家富的那些骂语抛到身后。但是,她没有成功,她在林中走了有两个小时,那个纸条依然横在她的眼前,“婊子!”“破鞋!”“烂货!”的叫骂仍然紧跟在她的身边,充盈着她的耳朵。她最后双手扶住一棵桑树闭了眼在那里喘息。尚穹,你这个流氓!刘家富,你原来是这样一个东西,你把最恶毒的咒骂都给了我了!可你过去竟然不停地说爱我?!……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她这才发现她已经站在岗脊上那个出土的方形土坛旁边,土坛上那些横竖相交的线条还依稀可见。她恍然记起许多年前的那个春天的上午,她用镢头第一次挖出土坛上那口棺材的情景。那口棺材里躺着一具断头的女尸,那个女人是为什么死的?不管为什么死,人只要死了就好,死了就可以再无苦痛、烦恼,再也看不到别人的侮辱,再也听不到别人的骂声了……
“宁贞,你怎么不去上班?”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话。宁贞扭头,才发现是尚昌盛站在近处。
“我来基地找你哥商量事情,他告诉我你在这儿。”昌盛的话里分明露着冷淡和不快,“年前正是生产紧而人心容易散的时候,你身为厂长,怎能在这里闲逛不去上班?你昨天后晌是不是也没在岗位上?”
在看见昌盛的最初一瞬,她的鼻子一酸,一种想哭诉一番的强烈愿望使她差一点朝他扑过去:我就是为了你和你的尚吉利集团,才让尚穹侮辱才让刘家富骂婊子的!但昌盛那种冷淡和不快的语气使她的这种愿望一下子熄灭了。她那连续受伤的心已变得异常敏感。
“我有点事。”她也冷淡地答。
“什么事也不能耽误了上班,要知道,我可是给了你们高工资的!”自从和栗振中通了电话,尤其是看到了尚穹退回的那些材料中所夹的那个纸条后,昌盛对宁贞就有了不满和戒心。
“是吗?”宁贞感到自己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工资?你是付了工资的?可你知道我为你付出了什么?!
“我知道你快要结婚,到时候我会给你婚假的,但在这之前,你应该好好上班!”
“谢谢提醒!”她的声音冷得像从身边滑走的北风。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原本要转身下岗的昌盛这时又扭过身来。
“讲吧。”
“在我住院期间,你是不是打电话给栗振中,告诉了他我和尚穹打官司的事?”
“是的。”宁贞倏然记起了自己当初一心想挽救尚吉利集团的那份急迫样子。
“出于什么目的?”
“目的?”这两个字是那样尖利地扎进了宁贞的心,使得她的眉毛都疼得弯了起来,她直瞪住昌盛,“你说是什么目的?”
“我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我想告诉你的是,他因此而决定不再跟我合资,我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发展机会!一千万美元的投资被你捣没了,懂吗?”
“是么?”宁贞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冷冷的嘲讽。
“你这样为你的表哥卖力,他给你什么回报?”昌盛显然也被宁贞的态度激恼,话音中带了挖苦意味。
“你说呢?”
“钱?”
“对!”
“多少?他给你多少?”他的脸上现出果然不出所料的神情,钱,果然是为了钱!从今往后,再也不能相信别人,不能!
“十万美元!”
昌盛咽了口唾沫,他显然想压下心中的怒气。
“怎么样,不少吧?”被气恨攫住的宁贞存心要把昌盛激怒。
“我过去没看出你这样贱!”
“是吗?但我得到了十万美金!”
“婊子!”昌盛咬牙骂出这两个字后,转身就走。
宁贞双眼死死地盯住昌盛的背影,随后,一个笑容慢慢升上她的面孔:“婊子,哈哈,婊子!多好听的评语!”她的目光先是掠过长长的安留岗上那万千的树梢,随后停在了身边那棵桑树的一根粗枝上。“哈哈,婊子!”她一边笑一边解下脖子里围着的那条粉色带着紫色碎花的真丝围巾,把它在那根桑树枝上绑成了一个圆环。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爹、妈,哥哥会照顾你们……
她仔细地看了一眼围巾一角商标上的那行字:“尚吉利集团”,随后用双手猛力压弯树枝,让自己的脖颈套进了那个真丝圆环,在双脚离地的那一瞬间,她看见有一个黑衣黑裙的姑娘向她袅娜着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