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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月给学生讲完第二节课赶到外爷尚达志的坟上时,田野里其他清明节上坟的人都已经开始往家返了。她匆匆点上火纸摆好祭品后,用随身带来的铁锨给外爷的坟上培了几锨土。她知道自己的行动若让学生们看见,会令他们目瞪口呆,她这个综合大学的校长在课堂上讲的可是不信人死后会有一个阴界的。不过讲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这是外爷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我怎能不来?我是真愿人死后魂灵还在,还能感受到人间的一切,还知道子孙们对他们的思念与挚爱的。
尚达志的去世,使卓月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可诉说心里话的亲人了。卓月有时想想,自己这大半生真正可以倾心交谈真诚挚爱过的人也就五个:妈妈、卓远外爷、雅娴外婆、达志外爷,再就是彼此伤害过的那个左涛了。前四个人都已去世,最后一个也不知到了哪里,人世上的来来去去真是快呀。
她拎起竹篮,拿了铁锨,又向不远处的卓远外爷、雅娴外婆和妈妈的坟上走。但愿真有一个阴间而且那里允许彼此接触,那样,达志外爷就可以再见到我的妈妈,也可以和卓远外爷再次成为朋友……
她那天上完坟回到家时,见穿戴一新的宁贞站在门口等她,很有些诧异,一边让着进屋一边就笑着问:“你这年轻的大厂长怎么有空闲到我这儿?”宁贞羞羞地一笑说:“尚总经理要我和另外几个人明天启程去北京筹备展销会,我来问问你在北京有没有要买的东西要办的事情。”卓月一听这个急忙摆手:“谢谢,谢谢,我在北京没有啥事要办,我听昌盛表哥说过你们要在京办展销的事,祝愿你们一切顺利。”“还有一件事,左居士想让我问问,你是不是还在研究安留岗上那个出土文物现场的事情?”“当然,”卓月一听这话来了兴趣,“我的研究文章在《考古新发现》杂志发表后,引来了一批读者来信,有人同意我的看法,也有人反对我的结论,我眼下很想再就一些问题写篇文章,同一些读者商榷,只是这段时间里学校里事情太多,没有得空去做。那个左居士问这事是什么意思?”
“左居士最近在蚕茧基地给树苗浇水时,发现了一个石片。”
“石片?”卓月的眼睛里涌满了急迫,“啥样的石片?”
宁贞把手上一个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了卓月,卓月急急地打开,见是一块近乎三棱形的石片,石片上有阴刻的三个隶书汉字:“此岗乃。”
卓月直直地盯着这三个字。
“左居士说,从这石片的质地和上边的字以及它不规则的两个斜面上判断,它是从一座石碑上碎裂下来的,曾经是一座石碑的组成部分。从字的刻法和写法上看,它出现的年代是在东汉。从发现它的位置上看,石片上边残留的三个字中的‘此岗’两字,指的应该是安留岗。因此,左居士认为这石片可能与岗上的方形土坛有些联系,所以特让我捎来给你看看。”
“有道理,”卓月一边翻转着那块石片审视一边说道,“看来那位左居士还真有头脑,而且对汉字和篆刻有些研究,请代我向他转达谢意……”
送走宁贞后卓月仍长久地盯着那块石片出神,但愿那个左居士的分析与历史事实有些接近,倘若这石片真是一座石碑的残片,而这座石碑又和那个出土的方形土坛有联系,则碑上就应该记载了那个方形土坛上当年发生的事情。这样一来,只要找到了那通石碑,安留岗上留下的历史之谜就可以解开了。
应该去看看那个不愿见人的左居士?说不定他能给你更多的帮助!


卓月再次登上安留岗是在一个春风暖人的上午,满岗的桑树、柞树刚刚绽出新芽,让人心神为之一振的勃勃生机充满着这个十分年轻的树林。卓月在树林里穿行时脚步轻快,她今天是特意来见那个叫左居士的工人的,他对那个石片的分析更令她觉得他肚里很有点东西。
她在林中的蚕房门口被一个工人告知:左居士正在岗的东南坡上给小树浇水。她于是向东南坡走去,透过林隙,她看见有一个白发满头的老头正在一片刚栽下的小树中扯着黑色的胶皮水管忙碌,根据他的背影她猜着他的年龄:也就六十多岁。
离他十来步时她喊了一句:“左大叔。”那老头慢腾腾地转过身子,那是一张皱纹满布的面孔,她的双唇在她目光审视那张面容的同时已经张开:“左大叔,你好,谢谢你让宁贞——”话到这儿她突然噤声,一个寒颤猛然摇撼了一下她的身子,使得她急忙扶住了近处的一根小树。天爷呵,这不是左涛?左涛!是他!尽管他的头发已经全白,面容老相得厉害,腰也显出了伛偻,但他面孔的轮廓还在,还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虽有些混浊,可看人的样子一如当年。哦,原来你在这儿?!在这儿!
“我只让宁贞把石头交给你,没有让她告诉谁拣到的石头。”左涛极慢极慢地开口。
“她没有说你是谁,她也不知道你是谁,我是自己找来的。”她望定他喃喃说,他的外貌变化之大让她惊惧:他这样的年纪怎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感觉到了一直压在她心底的那股愧疚像一个冬眠初醒的虫儿一样向上拱动。许多年前她用锥子向他下体刺去的那个场景也倏然回到了她的眼前。
“走吧,你!我只是干活时拣到了一块石头,又从报纸上看到了你在研究这个,就托宁贞捎去了,我没有别的事,快忙去吧。”左涛挥了挥手,弯腰重又抓起了浇树的黑色水管。
“你这些年都在哪里?我一直在打听你。”卓月没动,哑了声问。
“走吧,我得干活了。我今儿个得把这二百多棵树都浇一遍,你看这些小树长得多精神,要不了二年,就都可以养蚕了。”
“告诉我,”卓月向前跨了一步,声音颤抖而饱含委屈,“我一直在找你,我当初——”
“眼下正是给树浇水的时候,”左涛打断了她的话,“它们只要喝饱了,一天都能长高一寸。”
卓月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直直地盯住他。
左涛也不再言语,只是低了头,不时拉动黑色橡皮水管,把水注入一棵又一棵小树的根部。四周很静,只有水流注树坑发出的响动。一只黑色的长尾鸟在空中盘旋一圈,似乎怕惊动这幼林中的两个人,又不动声色地向远处飞走。
两个人的沉默在继续,这种沉默因为卓月目光的搅动而带有了一种挤压人的力,左涛最终没能忍受住这种挤压,扔下水管叹口气说:“你都想知道些啥?”
卓月依旧没吭也没动,只是盯着他。
“文革一结束我就因为文革中的焚书行为被开除了公职,我无脸回老家,跑到桐柏山里一家大理石厂给人家采打石头,我在那里结了一次婚,是上门女婿,可后来因为我那方面……女的提出离婚了……我被赶出女方家门后,去了水濂寺……我想就在寺里剃度了……可主持听说我家里还有老母要养活,就劝我当居士。后来,为了挣钱养老母,我来到了尚家办的这个蚕茧基地,我已是信佛的人了……你还想知道什么?”他的目光忽然冷冷地放了过来。
卓月仍然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两行泪水,顺着双颊滚了下来,那些泪水经由她的下巴落向地面时,被灿烂的春阳耀成了五彩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