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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昌盛会给爷爷倒尿罐,刚进屋,忽听爷爷说:“要想办法开个菜园,菜园里要种三亩韭菜、三亩菠菜、三畦茄子、外加一畦葱、一畦姜、一畦芫荽。菜园要门朝东开,用竹子扎成篱笆,在每根篱笆上要绑一个红布条。菜园门前再修个鸡笼,里边养五十只红公鸡,五十只黑母鸡……”
昌盛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咱一个养蚕织丝的人家咋会忽然想起要开菜园要养鸡了?不过他看爷爷说得一本正经,也不敢反驳,怕惹爷爷不高兴,只诺诺应道:“行,行。”
答应罢爷爷,他上午到办公室坐下后却又为落实爷爷那话发起了愁:咋办?真要按爷爷的要求去办,就要至少买七亩地,如今在市郊买七亩地可不是个容易事,而且自己对开菜园、养鸡都一窍不通,还要雇专门懂这两个行当的人来办。再说,种三亩韭菜,一茬韭菜下来就是好多斤哩,市里的市场上能销完这么多的韭菜?爷爷咋会突然想到了这个?他这话里是不是另有深意?是要借开菜园达到别的目的?是担心时局变化丝织业衰退为尚家人另留一条生路?是想借此讨得市民欢心从而减轻尚吉利的外部压力?……
昌盛正这样左思右想时,家里的保姆匆匆推开了他的办公室门,说:“老爷爷叫你回去见他。”昌盛以为老人是要问对开菜园一事的安排,就急忙骑了自行车往家赶。
“爷爷,开菜园的事我正在考虑,我想第一步先把地买来——”
“开菜园?”尚达志的两只老眼瞪大了,“开菜园干啥?咱们织绸缎的人家去开菜园干啥子?”
“可这事是你亲口给我说的呀?!”昌盛惊呆了。
“我亲口给你说的?啥时候?”老人显然也吃惊了。
“早上,就是今早上。”
“老天爷!”老人用手中的拐杖捣了一下地,“我模模糊糊记得我早上跟你说过话,可说的什么这会儿却一点也记不清了,我让保姆去叫你回来,就是想弄清我早上给你说了些啥话,原来是开菜园,你说稀奇不稀奇,我咋会忽然想到了开菜园?这是从哪里想起的事?”
昌盛怔怔地看着爷爷。
“昌盛,我这脑子是不行了,我只觉得里边装的东西太杂了,乱糟糟地理不出个头绪——有时刚能理出个头绪,转眼间就又乱了。就像一堆绿豆里混了一粒黄豆,我手指头刚把那粒黄豆捏住,可眨眼间它就又掉在了绿豆堆里了。”
“爷爷——”
“趁我这会儿脑子清楚,我给你说明白,从今往后再不要照我的话去办事了,我的有些话很可能是胡话,再要照办就要出乱子了。开菜园的事再不要去想,咱尚家开哪门子菜园?咱们开菜园干啥?”
“那养鸡的事——?”
“养鸡?养啥子鸡?”
“你早上告诉我,要养五十只红公鸡,五十只黑母鸡。”
“嗨,天爷爷呐,养鸡干啥?咱尚家养鸡干啥?那纯是糊涂话,再别去想了,赶快忘掉它!”
原来是这样!昌盛看着爷爷那秃得几乎不剩一根头发的脑袋,在心里叹了一声。原来人的脑子也有因为衰老而停止正常工作的时候。衰老是要把上天原先给人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再全都索回……
半月后的那个上午,昌盛骑自行车向安留岗蚕茧基地走时,略略有些心神不定,为何心神不定却又说不清楚。不过一等他登上安留岗脊,心绪就又有些好起来。远近几条岗上的柞树和桑树尽收眼底,近午的风摇动着万千枝叶,响声如海涛一样在耳边轰鸣。嗬,我的蚕茧基地真的已有些规模了!这几月他总忙其它的事情,蚕茧基地还一直没有来过,所以今天跑来看看。
宁安正和几个工人一起向幼树的根部围肥,看见昌盛,一边拍着手上的粪土一边迎过来招呼:“尚总来了。”
“来看看你们,咋样,忙么?”
“还行。刚好有一桩事向你报告,我们前些天在商议着,待下季蚕茧收下来,基地经费多了,准备在岗脊上挖一个大蓄水池,用来抬高水位,好给满岗的树浇水。这几天,我们正做些设计。”
“行,这主意不错,其它活路呢?忙得过来吗?”
“眼下蚕种都已经收好,剩下的就是为小树施肥、浇水和为明年栽种树苗挖坑了。我给工人们说了,咱们既是为尚吉利集团干也是为自己干,树栽多长好了,蚕就能养多养好,蚕养多养好了,茧就能产量高质量棒了,这样尚吉利集团得的是茧,咱们得的是钱。眼下大伙也都已尝到了甜头,在基地干一年,得的钱顶住在家种三年庄稼……”
昌盛边向蚕房那边走边听宁安说着,他几次注意地看了看宁安那张被阳光晒得黢黑的脸,他感觉到自己当初让宁安干这个基地主任是对的,他会把这个主任干好的,他和宁贞一样,身上都有一种要干什么就把那件事干好的责任心。一阵风的呼啸和羊叫突然把宁安的话音和昌盛的思绪一齐截断,昌盛定睛看时,只见一股旋风抓起正在蚕房门前玩耍的一只小山羊向空中飞去,小羊在空中像一个玩具一样飞速旋转。昌盛、宁安和附近的工人们都被这情景惊得有些发呆。那小羊在空中旋了一阵后,突然箭也似地向地上扑来,仿佛是抓它的那只手一下子松了。昌盛听到一声小羊的惨叫后和宁安一齐向小羊的落地点跑去。现场令跑近的人都吸了一口冷气,小羊躯体已经碎了一地。众人扭头看那旋风时,却已不见踪影。“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旋风抓羊,小心阎王,八成是有人要没命了。”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昌盛扭头看时,见是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工人。“他是左居士,信佛。”宁安这时向昌盛介绍。昌盛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左大哥,不要瞎说死呀活的。”宁安又开口道。“我这不是瞎说,不信你今天去回乡里打听打听,说不定就有一个属羊的人完了。”昌盛听到这话心里一悸:爷爷不是属羊吗?他的心被这话弄得乱起来,草草地看了一遍蚕房里的蚕种就往回走。刚下得岗骑上自行车走上进城的路,忽见旺旺骑着自行车飞奔而来,他有些惊奇:旺旺骑车来这儿干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招呼,旺旺已看见了他,旺旺一边骑过来一边叫:“爸,快回家,太爷爷他不行了——”
昌盛的腿一软,连人带车歪倒在了路边……


同尚达志自己估计的一样,死神是不事声张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的。吃过午饭,他像往日那样躺到床上进入习惯性的小睡,刚刚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一阵很深的凉意漫过周身,他倏然醒来,以为是盖的被子薄了,就探起身想把放在床边的一件棉袄也盖在身上。就在他探身去摸棉衣的时候,他听见体内啪的轻响了一声,他立刻觉得不好,他刚想张口喊一声什么,不料那阵可怕的凉意又像水一样涌了过来,他仅仅来得及哼了一声,就看见云纬和顺儿站在一只船头上朝他招手……
他所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是把一只手抬起捂住了胸前的内衣口袋。
昌盛和旺旺赶到家时,婶子文琳和尚天已站到了爷爷的床前;中风了的承达无法走路,仰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倚在父亲床边。他无法说话,只能让泪水顺脸而下。小瑾和卓月都在伏床低泣。尚家人除了在京的尚穹外,都来齐了。
旺旺是第一次见识死亡,他虽然早就听太爷爷说他要死,心上也做好了太爷爷死的准备,但当死亡真的来临,看见往日拄了拐杖在院中踱步的太爷爷脸色蜡白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还是感到了惊恐。他两眼怯怯地望着太爷爷,想他说不定待一会儿还会再动,直到听到父亲、母亲和文琳奶奶商议着要给太爷爷换衣裳时,他才记起当初太爷爷叮嘱他的话:提醒你爸爸掏我胸口的口袋。在记起这句话的同时他方留意到,太爷爷的一只手捂在胸口上的内衣口袋处。
“爸爸,你掏一掏大爷爷手捂住的那个口袋!”他扯了扯爸爸的胳膊说。昌盛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儿子。“太爷爷当初叮嘱我提醒你的。”昌盛这才上前去挪爷爷的手,爷爷僵硬了的手捂得很紧,昌盛费了很大的劲才从爷爷手下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沓折叠着的纸。
“那是前些日子外爷口述让我改写的他的遗嘱。”卓月这时看着那沓纸说。
昌盛默默地展开,果然看见上边写着:


  承达、昌盛、天天、穹穹、旺旺:
  我死了以后有这样几件事你们要记住:
  第一件,只要你们中间有一个人在,就不能使尚吉利丝织祖业中断;
一旦遇到打仗或灾荒,要先保护机器,可把机器涂上油埋入地下。
  第二件,靠祖业积攒的钱财,要用到扩大祖业上;尚家人的生活以吃
饱、穿暖为限;每年要留出一部分钱用于应付意外,这部分钱不存银行,
可兑换成金子或悄悄买成金货,埋入地下。
  第三件,我的老衣不必再买新的,就用我身上穿的这套;葬仪上不准
动用一匹绸缎;送葬时只请一班唢呐;酒席只摆三桌,四个冷盘八个热碗
行了。
  第四件,早为旺旺说一房媳妇,媳妇要是贤淑女子;若不能生育,要
想法离掉再娶。旺旺日后一旦得子,当及早培养他对丝织的兴趣。
  第五件,凡是和做官的人打交道时,要记住“忍”;对一些眼下官职
不高的人,待之也绝不可轻慢,以防他日后握了大权报复。官场沉浮不定,
今天是小官,明天说不定就握了生杀大权,就可能决定咱厂子的兴衰。
  第六件,日后摆在我坟上的最好祭品,是“霸王绸”,除这之外我不
要别的东西,我会一直等着你们给我送来。
  第七件,我再也不会为尚吉利集团出力了,这个集团留给了你们,你
们只能让它兴旺发达,不能让它破产毁掉。我和尚家的历代先祖会在地下
看着你们……


昌盛看罢,把它默默地递到文琳婶子手上。
一阵风飘落到院里,在屋檐下弄出很大的响动,从后院老桑树上落下的第一片黄叶,在风声中滚落到了尚达志的卧室门前。
“通知穹穹了吗,婶子?”昌盛问。
“通知了,”尚天接口,“他明早由北京坐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