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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盛那些天一直沉浸在兴奋中,起先是因为时装厂的建立和建立后的时装销量不断上升;后来是振中从美国来电话说尚吉利集团的绸缎在纽约销量很好,他准备在美国的一些大城市再设新的经销点,希望昌盛每月保证给他一万匹的货。产品的销量是企业活力的标志,有了销售途径有了销量你说昌盛能不高兴?
也许正是因为高兴再加上忙碌,他才没有发现小瑾变心的蛛丝马迹。人高兴时目光落到物体上是颤动不定的,所以它这时就很难做精细的辨别。小瑾有天晚上回来时当着昌盛的面掏出衣兜中的手绢擦汗,擦完才发现那手绢是那个姓霍的男人的,一定是刚才在床上穿衣服收拾东西那阵忙乱中弄错的。小瑾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她擦汗时昌盛正面对着她,而她平日用的两块手绢都是淡绿色的,和姓霍的这块灰颜色手绢差别太大,昌盛一定看出了问题。但谢天谢地,她只是虚惊了一场,昌盛一点也没有发生什么怀疑。他当然看见了那个手绢,但他目光的颤动根本没让他看出那手绢的颜色。
一个人因为高兴还很少去细想问题。有天晚上小瑾从滨河酒店回来时有点晚了,见昌盛已经睡下就没有再去擦洗自己的身子,怕弄出声响把昌盛惊醒,脱掉衣服就径直钻进了被窝。谁知昌盛根本没睡,她一进被窝便被昌盛搂到了怀里。小瑾的体味昌盛是太熟悉了,但这晚他亲吻时却忽然发现了异味,那味道很像是男人的汗味、烟味和唾液味,他于是惊讶地说道:“你身上怎么会有了怪味?”小瑾一听这话吓得身子都僵了,老天,那姓霍的男人刚才在床上搂抱她时出了一身大汗,而且还不时用舌头去舔她的胸脯,肯定弄得她浑身都是他的气味。小瑾慌急中忙编着理由:“我昨天洗澡时用了一种新买的浴皂,那浴皂的味道的确不怎么好闻,下次再不用它了。”昌盛听罢根本没去细想别的,只嗯了一声说:“以后再买浴皂时要先闻味道……”
昌盛就这样在高兴和忙碌的帮助下没有发现事情的真象,直到那个星光灿烂的晚上。
那天后晌,河南省丝绸总公司一行六人来尚吉利丝织集团视察,想了解这个私营丝织企业生机勃勃的原因,以便对一些亏损企业的扭亏为盈给以指导。因为是省上来的客人,晚饭时昌盛破例地在饭店设宴招待了他们,并让宁贞和缫丝、时装厂的两个厂长一起作陪。饭后,几个客人提出想去舞厅跳舞,心情很好的昌盛立刻应允说:“好,咱们去滨河酒店跳!”
昌盛其实不会跳舞,平时也从没有去过滨河酒店的舞厅,他所以提出要去滨河酒店,实在是因为平日常听小瑾说滨河酒店舞厅好的缘故。他一提去滨河酒店,一旁宁贞的心先呼隆一下提了起来。
宁贞这些天一直在暗暗为昌盛难受。她知道昌盛一旦知道小瑾的不忠后必会痛苦,她希望看见昌盛那副高高兴兴的样子,不愿看到他遭受痛苦的折磨,所以就期望昌盛永远蒙在鼓里。在这个星光灿烂的晚上,她一听到昌盛说去滨河酒店舞厅,就立刻想到了他会不会窥破了小瑾的秘密、但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她没有拦阻的充足理由,一行人已经散着步向滨河酒店走去了。她只有在心中暗暗祷告:但愿小瑾今晚没去滨河酒店,或者去了却并未和那男人约会。
可是小瑾今晚偏偏也就在酒店,而且和那男人在一起。
所幸的是,当昌盛领着这一行人走进滨河酒店的舞厅时,小瑾已和那个姓霍的男人上了楼上的房间。
看着郑州来的客人都已经下了舞池之后,昌盛开始用目光在舞厅里寻找小瑾。站在他身后的宁贞其实早已用目光把舞厅搜查了一遍,谢天谢地,小瑾今晚刚好没来。她松了一口气。
“先生,你是找人吗?”门口负责收门票的小姐见昌盛站在那里左顾右盼,走过来问。
“噢,对,我找一个姓宋的中年妇女,不知她今晚来没来?”
“你是说尚吉利集团的宋小瑾夫人?”
“噢,对,怎么,你认识?”昌盛有些意外。
“她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她这会儿可能在三楼上的房间里。”
“房间里?她在这儿还有房间?”昌盛惊异了。
那多嘴的姑娘见昌盛的惊异样儿,意识到自己失口了,急忙回到门口,不再说话。
现在是昌盛主动走过去问那收门票的小姐:“她在哪个房间?”
“不知道。”姑娘摇头,她的双眸里为自己的失口洇出了一点慌乱。
昌盛一定是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就向舞厅外走。
“总经理,我们两个也学着跳一支吧!”一直站在近处暗暗观察昌盛的宁贞这时走过来说。她想缠住昌盛不让他上楼,她从刚才那个收票小姐的话音里已经听明白,小瑾就在楼上。
“我不会跳。”昌盛说罢就匆匆向外走。他的步子迈得很快。一个巨大的问号在他面前跳来跳去:来跳舞怎么还要在楼上有一个房间?
三楼的楼道里也有一个服务小姐,他估计她也一定认识常来的客人,就上前简捷地问:“知道宋小瑾夫人在哪个房间里?”
那姑娘抬手一指。
他立刻过去敲门。
像所有的情人们一样,小瑾和那姓霍的男人因为久未暴露而警惕性开始降低,他们以为敲门的是给他们送开水的小姐,姓霍的就穿着内衣来拉开了门。
昌盛和那男人面对面站立。震惊、愤怒和尴尬、惊慌几乎同时涌上了两个男人的脸孔。不过接下来昌盛的脸是纸一样的白,那男人的脸则是血一样的红。
“你怎么不关门呐?”床上的小瑾还在抱怨。
昌盛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只走到小瑾能看到他的位置,直到小瑾一边掩着胸口一边呀地叫了一声,这才猛地转身,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向外奔……


昌盛沿着楼梯向下走时几次险些蹬空阶梯摔下去,他紧紧地抓住扶手,完全依靠脚的探触向下移动。他觉出双眼和双耳都已停止了工作,既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了。他走出酒店门口后在那里站了许久,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向哪里去,不过随后他开始向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挪步。
没有月亮,星光经树叶遮挡后,投到地上的光线极其稀少,这使得小树林里显得很暗。昌盛就在这黑暗里定定站着。他现在才看见了过去家庭生活中的那些微小的变化,才看清了那些变化的含义。当你辛辛苦苦地弯腰为这个家庭忙碌时,小瑾却拿着勺子把耻辱一点一点浇到你的身上。噢,你这个蠢货,你这个笨蛋,你竟然从来就没有一点察觉,就没有发生一点怀疑!他噗嗵一声跪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一棵不粗的树干,拿头猛撞起那个树干来。尚细的杨树被他撞得左右摇晃,一些晶亮的血珠顺着光滑的树干急速滑到了根部的土里。
“总经理!”随着这声低颤的呼唤,一双温热的手抱住了他的头,随即他便感到自己的前额撞上的不再是树干,而是一个女人柔软的胸脯。
他听出这是宁贞,他不知道宁贞怎么会找到了这里,但当对方抱住自己的头后,他开始哽噎,干涸了许多年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宁贞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双手轻抚着他的头发。她刚才一看见昌盛脸色煞白地向楼下走,她就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她急忙“跟在他的身后。她不想看见这个她所敬重的男人受苦,她心里对他充满了疼怜,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这一刻,她心里对小瑾生起了真正的气恼:你怎么可以这样?尚昌盛哪一点对你不好?尚吉利集团既是他的,也是你的,在他如此辛苦地为集团操劳时,你却做出这样的事,这不等于从背后给他一刀?……
她感觉到他的泪水已把她的胸衣弄湿,而哽咽使他的身子仍在剧烈地颤动。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男人伤心后的模样,她能感觉出他在抑制自己的哽噎,原本很低的哽咽声渐渐没有,而他的后背却可怕地一鼓一鼓。她急忙用手去抚他的脊背,她希望他干脆哭出声来,她真担心这样一鼓一鼓的会把他的背部鼓破。“总经理,你想开点,想开点,你不能弄坏了身子,昌盛,不能!”巨大的同情和心疼使她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称呼,她尽可能地抱紧他的身子,她像妈妈当年在她伤心时宽慰她那样轻拍着昌盛的后背。“昌盛,昌盛。”她把脸俯下去,轻轻地在他的头上摩挲,心中涌上来的大团柔情使她眼中也含了泪水。她突然间意识到,她内心里对这个中年男人充满了疼爱。
昌盛的哽噎终于完全停止。
他从宁贞的怀抱中先是抬起头,随后站起了身。
“谢谢你,宁贞。”昌盛以尽量平静的声音开口说。
“我送你回去。”宁贞的声音倒在发颤。
“不用,我很好。”昌盛摇着头,“只是麻烦你去照顾省上来的那些客人。”
“我会的,我想你该冷静——”
“谢谢!”昌盛没给她说下去的时间,转身就向树林外走。
宁贞没动,直到看见他走上灯光明亮的大街,她才长长地吁一口气,抬脚向酒店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