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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最初的一线曙色刚踱进卧室,远处的洒水车才响起铃声,尚天就醒了。他轻轻地穿衣下床,急步向父亲的卧室走去。每天的这个时候,他要抱着父亲到卫生间里小解。
  父亲已经醒了,两只眼在渐亮的晨光里睁着,看见儿子准时来到自己床边,不知是高兴还是感动地“唔”了一声。
  侍候父亲小解出来,尚天又给父亲按摩失去知觉和活动能力的肢体,尔后帮他洗嗽。在这一切做完之后,他已是浑身大汗了。这时,妻子和母亲已相继起床,妻子开始做早饭,母亲出去锻炼身体,尚天则打扫院子整理屋子,新的一天就算正式开始了。
  平日,他喂父亲吃过早饭,再匆匆吞咽下自己的那份饭菜,便需要踏上自行车飞快地向单位里赶,这样才能保证按时上班。但今天,他吃自己那份饭菜时显得从容多了——他今日要在家里等市医院的医生来给父亲进行一次检查,昨天已预先请过假了。
  饭后,他坐在沙发上等医生来。妻子已去上班,母亲去菜市场上买菜,父亲仰躺在那里歇息,院子里一片静谧。他在这种静谧的等待中拿过一本书慢慢地翻着。
  九点半钟的时候,医生还没来,他有些诧异——他前天专门去同医院领导定好了时间,说是一上班就来的呀?他有心想给市医院打个电话问问,又怕人家已经动身,自己这样催着不好,于是重又坐下身来等。
  眼见十点半了医生还没来,他才拿起电话,对方的回话令他一愣:“对不起,我们忘了这件事,今天上午看来来不及了,改成明天吧。”
  他握住话筒呆了一阵:忘了?过去父亲在位的时候,即使没病,他们也要经常打电话来问问身体要不要进行检查,现在,在父亲真正需要检查的时候,他们倒忘了?他放下电话便紧忙去找三轮车,用三轮车把父亲拉去检查,时间还来得及。父亲的病情这两天似乎有点变化,不能耽搁了。他抱着父亲往铺了被子的三轮车上放时,忽然想起那次在水濂寺听那位居士讲“利”字的事,既然“利”可以看作“利益”的利也可以看作“利刃”的利,那么权也可以看作“权力”的权或“权且”的权,父亲过去有权,但这种权只是权且交给你,并不归你终身所有,一旦权被收走,伴随在权后边的东西也就没有了。爸爸,心平气和吧,咱们就坐三轮车去医院里检查,平民百姓有病不是都得去医院里看?
  他蹬车去了医院,还好,赶在医生下班之前给父亲做完了检查。父亲的病果然有些变化,需要加服一种药。他把父亲在三轮车上放好,赶到药房窗口排队取药时,忽然觉得排在前边的一个年轻女人背影很眼熟,细一审视,竟是晶子,他不由得低叫了一声:“晶子,是你?!”那晶子闻声回过头来,一见是他,脸霎地变白了,她显然想起了过去的事,药也不再取了,扭身就向旁边的走廊上跑去。
  尚天有些尴尬,正后悔刚才不该喊那一声时,忽然又看见宁安向药房走来,他急忙把头一低,想佯装没有看见。糟糕,今天怎么净撞见旧日的熟人?不想宁安偏径直向他的身边走来,他没法,只好抬头招呼道:“宁安,你好!”
  宁安在他身边站住,点了点头。
  “拿药?”尚天又问,心里忽然有些慌起来。
  宁安没有回答,而是沉了声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尚天惶惑地看了一眼宁安。
  “晶子已是我的妻子!”
  尚天的脸刷地红了,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在这里会同时看到晶子和宁安,他急忙说:“祝贺你们,我刚才喊她不是想——”话到这里他又急忙噤声,他意识到越解释会越糟糕。他低下了头,他估计他会听到宁安的一声因误解而起的责骂,但是没有,除了买药的人们嘈杂的对话,没有宁安的声音。他再抬起头时,发现宁安已经走了。
  他呆呆地望着药房的窗口,他在那白色的窗口上慢慢看见了一道刀划的痕迹。痕迹,人的行为是会留下痕迹的!我的过去并没有消失,那些时光已经留下了痕迹。
  时光是有痕迹的!……
  晚饭后尚天虽然仍像往日那样拿一本书在沙发上坐下,但他却并没有读下去。和晶子、宁安在医院里的相遇,尤其是晶子看见他后吓得慌慌跑走的场景,是那样深地刺激了他。我在晶子眼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仍然是一个流氓吧?这城里对我有这样看法的有多少人?……
  “天天,外边有人找你。”母亲站在院里喊。尚天闻唤走到院里,母亲朝院门口指了指,果然,那里站着一个男人。
  “进来吧,有事到屋里说。”尚天让道。
  那人没动,只咳了一声,这使尚天有些意外,就抬脚走过去,走近了才身子一颤:宁安?!“你来了?”
  “唔”宁安应了一声,双脚移动了一下,身子退进了大门的阴影里。
  “有事?”
  “嗯。”
  “那进屋说吧。”
  “不用。”
  “啥事?”
  “我想求你——”
  “宁安,别说求,只要我能办的。”
  “你以后别与晶子见——”
  尚天身子一震,急忙解释:“我今天在医院见她确很偶然,我喊她只是想打个招呼,绝无别——”
  “这我知道。”宁安截断了尚天的话,“我是说以后你能不能别与她见——”
  “好,我答应!”尚天慌忙应道。
  “也别与我见面!”
  “与你?!”尚天的眼瞪大了。
  “是的。”
  “为啥?”
  “我一看见你就忍不住要想起过去,想起你和晶子那些事……这心里就揪扯得……”宁安说着蹲下身子,双手抱住了头。
  尚天的嘴倏然张开,又慢慢阖上,分明是把一团惊愕吞咽了下去。
  “我和晶子结婚后一直在让自己忘记过去,我也以为我差不多忘记了,可今天一与你见面,过去的那些事就又一下子全记起了,我这心里——”
  “宁安!”尚天拦住了对方的话,“我按你说的做!”
  “我知道我这要求有点过分,可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一想起自己曾把老婆推到你的怀里我就——”
  “宁安!”
  “其实你也好办,就是你看见俺们在什么地方时,先别过去,待俺们走后你再过去。俺们要是看见你在啥地方,也不会过去,这样,咱们就会避免见面了。”
  “我会尽全力做到的!”尚天宣誓似的说。
  “那我走了。”宁安说着起身,逃也似的快步走开了。
  直到宁安的身影消失很久之后,尚天还站在原地。宁安抱头蹲在那儿的情景使他的心受到了那样强烈的震撼,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原来还在给宁安今天的生活造成伤害。我过去从没去想自己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我只想到我的行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享受和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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