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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一吃过早饭,宁安就背上背笼提上竹筐向安留岗上走去。今天,他要开始为尚吉利丝织集团的蚕茧基地,从春天栽下的那些小柞树上收第一批秋茧。
  他收得很仔细,摘茧的动作也很灵巧,这些柞树是他亲手栽的,这些蚕种是他亲手放的,如今收起茧来,就好像在收割自家的麦子,心里透着一股实在的欢喜。
  自从卖假酒遭重罚从拘留所里出来之后,他就怀着对尚昌盛的感激在安留岗安心地为尚家植树养蚕了。自家原先承包的那个桑园已交回村上由别人承包,他把全部精力和心思都用在了尚吉利蚕茧基地上。看来我不是经商开酒店的料,咱就还干咱的老本行吧。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自己的裤子口袋,忽然想起早先这口袋是装过一万元的存折的,可后来这存折没有了,被罚走了。他现在还记得那次把存折掏给工商局的人时的情景,他是多么不愿掏呵,这一万块钱是我多长时间辛苦积攒起来的,上边沾了我多少汗水呀。可谁叫你卖假酒害人呢?!他在这句斥责中掏了整整五分钟才把那张存折掏出来,那算是他交上的第一笔罚款……
  村子里传来了一阵嘹亮的唢呐声,他闻声猛地停住手向村里望去,这才记起今天是晶子出嫁的日子。尽管他早就从心里抛弃了晶子,但此刻听到这唢呐声心中还是感到像被枣刺刺破了样的疼痛。几个月前,晶子红着双眼在一个傍晚约他到村边告诉他,村东头的陈家儿子给她家送来了聘礼要娶她。他知道她说这话的意思,也知道她在等他一句话,但他自始至终没说那句话,那天临别时他只说了六个字:“好好跟他过吧。”
  他现在想回忆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决定抛弃晶子的。可能就在那天晚上,就在尚天第一次摸了晶子的奶子而他收了尚天钱的那天晚上。决定是在一瞬间做出的,当他看见尚天掏出的钱时那个决定做出了:不要人,要钱!那个时候我太穷了,我实在不想再过穷困的生活!他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心底为自己辩解,但他却并没有感到轻松起来,仍然好像有一块挺大的石头坠在他的心上,而且那石头在左右摇摆。
  唢呐声响出村外了,他知道按照迎娶的惯例,迎亲的队伍出了晶子的家门后要沿村南边的大路往村东头的陈家走。他扭了一下头,看见有人群拥到了村南的大路上,是的,他们是走的那条路。要不了多久,晶子就可以抵达陈家,就成了陈家媳妇。以后我再见了晶子该怎么称呼,叫:“陈家的?”或者叫“陈弟妹?”他摇了摇头,再一次感到有一股疼痛漫过胸口。
  一声汽车喇叭传过来,他又一次扭头向村子看去,这才发现是一辆蒙有红布的北京吉普开上了村南的大路。这么说陈家是用北京吉普迎娶的。行呵,晶子,坐上北京吉普真不错了,要是跟我,我这会儿还无钱雇吉普迎娶你哩。他的目光只在远处那辆吉普上停了一下就急忙缩了回来,他好像看见坐在车内的晶子在瞪着自己。你瞪我干啥?其实你也有责任,那天尚天把钱给我,我拿进厨间递给你时你为啥不声不响地收下了?你当时应该抗议,应该哭闹,你要是一抗议一哭闹我不就把钱给他退了?!你不是也怕穷?……
  他发现他把尚未结好的茧也摘下了,他叹了口气,住下手,坐到了地上。他慢慢地摸出一根纸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事情已经这样了,晶子,就跟陈家儿子过吧,人咋过不是过完一辈子?……
  尽管白天摘了一天茧,身子乏得厉害,可宁安当晚却反常地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总觉得耳边有唢呐声在响,那唢呐声时隐时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弄得他哈欠连天却睡意全无。他先以为是附近哪个村里的响器班子在练习吹奏,后来用被子把头蒙住那唢呐声还在耳边响着,他才知道那响声来自心里,来自心中对白天晶子出嫁时那唢呐声的记忆。
  接近头遍鸡叫时他才勉强睡着,刚入梦中却又被一阵哭声缠住。那断断续续抽抽噎噎的哭声最终又把他从梦中扯出,他这才听出那哭声是一个女人,那女人好像就在村中的什么地方哭,哭声不时被哽咽打断,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侧耳倾听了一阵,可距离太远,也许还有夜风,使他辨别不清那哭声是村中哪个女人的。这时他听见隔壁的妈妈在叹息,听见睡在厢屋里的妹妹宁贞在开厢屋的门,她们显然也被那哭声惊醒了。
  “宁贞,谁在哭?”他隔了窗户朝外问。
  “我出去看看。”宁贞应了一声。随后院门响了,宁贞走了出去。
  谁家的女人会在这时哭呢?是得了什么难受的病吗?是两口子半夜吵起了架?是发现贵重东西被人偷了?
  宁安正躺在那里胡乱猜着,宁贞的脚步声又响进了院里。
  “谁在哭?”他问。
  “晶子姐。”宁贞的声音。
  “哦?”宁安呼一声坐了起来,晶子在哭?“她为啥?”
  “不晓得。她婆婆在她身边劝。”宁贞答罢走进了她的厢屋里。
  “新婚头一晚就哭可不吉利。”妈妈在隔壁叹了一声。
  宁安再无了睡意,他穿衣轻步下床走了出去。天还很黑,后半夜的风带着很浓的凉气,他一边打着哆嗦一边侧耳去听晶子的哭声。但哭声此时却已熄了,四周除了黑暗和夜风,再无别的。晶子,你在新婚之夜哭啥子?即使有啥不顺心的事也不能在这个夜晚哭呵!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向村东头陈家走去。陈家的院子也笼在一片黑暗中,他听见院门上有纸片在夜风的吹拂下索索作响,他估计那是昨天贴的喜联被风吹起了边角。四周很静,院子里并无什么声息传出。他默然站了一阵,才又慢慢转身向回走。会不会是宁贞刚才听错了,晶子根本就没有哭,她为啥要哭呢?这是她的喜日子呀?!……
  他的这些疑问天亮后在井台上得到了解答。天亮后他挑着一对水桶去井上挑水,村里的两个小伙正站在井沿上嬉皮笑脸地对话:
  ——听见了吗,夜里那哭声?
  ——那还能听不见?
  ——这第一夜她原本该笑哩,哭啥呢?
  ——我没听全,只是一点点。
  ——啥?一点点啥?
  ——男的嫌她那个东西被人用过,动了拳头。
  ——哪个东西?
  ——日你个祖宗,你装啥迷糊?
  ——你说他咋能看明白那个——
  咚!宁安的水桶重重地放到了地上。两个小伙的话音和嬉笑也被这响声整整齐齐切断了。
  他阴沉着脸走上井台,用勾担上的铁钩挂住桶梁向井里伸去晃动提水。他吊桶打水的技术一向很高,但这天早上他失手了,吊在勾担铁钩上的水桶第一次脱钩下沉,他慌忙探身想用勾担去挂住水桶,但木桶已经飞快地向井底沉去。
  他那天早上是一手拿勾担一手拎一桶水向家中走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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