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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天一听说田园酒家卖假酒出事宁安被抓,就吓得赶紧跑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他知道他在这件事上的责任是如何重大,只要宁安一说到他的名字,他就也可能被拘留起来,他估计最轻的也会是撤销职务开除公职。栽了,他妈的!别的人都能想个办法捞钱,只有我背时,干一次就栽下马了……
  他跑到桐柏县城边一个同学家里住了下来,惶惶然地过日子,一直住到昨天看见报纸上公布曹宁安因卖假黄酒被罚款十万的消息之后,才敢给家里拨了个电话。电话是妈妈接的。妈妈一听是他的口音,话声立即低了:“你个东西还不赶紧回来上班?!”他有些紧张地说:“我害怕回去让他们……”“没事了,回来吧。”妈妈说罢挂了电话。他有点将信将疑:怎么可能没事了?不过还是决定回家看一看。决定走的那天上午他去了一趟水濂寺,在寺院门口,他第一次虔诚地买了香和纸,到大雄宝殿前的香炉里焚烧了。他焚香时两手一直在抖,站在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见状走过来说:“看施主的样子好像心里有事?”尚天一听他的口气,知他是出家人,他那刻忽然有了想请对方为他猜猜前途的心思,就说:“是有点心思,你能猜出是啥么?”那男子笑笑:“俗世上的事无非是四个字,名、权、利、色,以眼下世上人人说钱的局面,你的心事可能与利沾边。”尚天吃了一惊,说:“与利沾边又能怎样?”“利,既指金钱,也指利刃,迷上了这东西有时也会惹来麻烦。何况人做的好事、坏事佛祖都在看着,一旦他觉着该施惩罚,那惩罚立马就到了……”
  尚天听得打了个哆嗦。
  他当天后晌坐汽车返回南阳,于天黑之后惊惊怯怯地进了家门。
  父亲不在家,妈妈给他做了饭菜,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告诉他:“曹宁安说出你的名字后,那些办案的叔叔们压下来没有再追究……”
  尚天有点意外地瞪住母亲。
  “不过你也得小心,那个曹宁安被关了这么些天又被罚得这样惨,他早晚会找你算账!”
  尚天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
  他第二天开始上班,还好,同事们都以为他是请假外出有事,没有人对他态度异样,只有他的直接领导,在他上班时意味深长地朝他扔过来一个笑容。
  他开始如往常那样上班,但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夜里常常做噩梦。在那些梦中,宁安要么是挥动着一把菜刀向他砍来,要么是抡着一把铁鍬在田野里紧追着他。被噩梦折磨的他最后决定去见一见宁安,向他表示歉意。
  他是在初春时节的一个正午见到宁安的,其时,宁安正在安留岗的岗尾上栽种柞树和桑树树苗。他走近时宁安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把头扭了过去,继续向树苗的根部培土。他以为宁安没有认出他,轻叫了一声:“宁安,是我。”宁安没有回头,宁安说:“走吧,这里没啥看头。”尚天说:“宁安,我有点对不起你。”宁安依旧没有扭头,只说:“都过去了,照我被关被罚后最初那些日子的想法,我是想用刀或者这铁鍬劈了你的,但如今不想了,是那个人劝我宽恕你的。”他说着指了一下十几米外也在给树苗培土的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闻声向这边看了一眼,这使得尚天一怔:这不是我在水濂寺大雄宝殿前见到过的那位出家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尚天有些惊奇。
  “他叫左居士,是尚吉利丝织厂的尚厂长雇来和我一起干活的,这活谁愿来干都行。就是他告诉我,人做了坏事他人不必去惩罚,佛祖在看着,佛祖会在恰当的时候把惩罚放到他的头上,他跑不了,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尚天在宁安平静的声音里打了个寒噤。
  像大多数做父亲的人一样,尚承达也把管教孩子的事全交给了妻子文琳,平日很少过问儿子的事,所以他对尚天的所作所为了解不多。尚天参与卖假酒的事,文琳由于担心丈夫知道后发火而着意隐瞒了起来。文琳心里明白这样的隐瞒会带来后果,但她没想到后果会是那样严重。
  承达最后是在一个小型会议上知道这件事的。那天他召集一些局长汇报工作,轮到工商局长汇报时,那局长因为头一晚上喝酒太多宿醉尚未全醒而汇报得驴头不对马嘴,承达早就对这个到处吃请极度贪杯的局长不甚满意,这时就勃然变色道:“你瞧瞧你像什么样子?打个嗝来酒气熏天,说起工作来颠三倒四,还像不像一个局长?!”那局长也是台面上人物,从未当面受过这种训斥,而且想到自己当初为让尚天进局工作出了大力,反遭尚承达的批评,心里就更下不去,便有些着恼地回口道:“我虽然多喝了几杯自己的酒不像样子,可总比那些卖假酒的强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承达因为不知这话的含意而暴怒地站了起来,“你难道还要与卖假酒的去比个高低?那你为何不也去卖假酒?”
  “我哪敢呐?我又不是副市长的儿子!”
  “什么副市长的儿子?你给我说清楚!”承达听出了这话带着双刃,就吼了一声。
  “我恐怕说不清楚,你回去问问你的大儿子,他兴许能说清楚!……”
  那天的会后来没有再开下去,一向极看重自己清正名声的尚承达容不得这种不明不白的嘲讽,当即坐车回家要把事情搞清楚,进屋就叫已退休在家的妻子文琳给尚天打电话,要他立刻回来。文琳不知出了什么事,就慌慌地拨电话。尚天接了电话就往家跑,进了家门一看父亲的脸铁青着心里先就虚起来,讷讷地问:“有事?”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最近有没有与卖假酒的事牵扯上?”
  尚天一听这声喝问,以为母亲已对父亲说了经过,父亲已知悉详情,就白了两颊坦白:“我只想到弄两个钱,没想到——”
  “你——个混蛋!”事情被证实的痛心和气怒使承达感到满身的血都在向头上涌。已不需要再听过程了,耻辱已经落到了身上,他边骂边挥拳向面前的桌上砸去,他想用这个动作表达他对长子的全部失望和愤怒。但他的力量用得太大了,桌面在发出轰然一响的同时,把桌上的水杯和其它什物都弹到了空中。站在一旁的文琳心疼地望着那些落地摔碎的杯子,同时弯腰去拣从桌上掉下去的其它东西,待她直起腰时她才发现,丈夫此时已软软地歪倒在了地上。她急忙伸手去扶,她原以为扶一下丈夫就会站起,可待她一摸丈夫那软软的胳膊时她才真正慌了,她这时看见了丈夫的双眼紧闭且嘴角有血溢出,她骇然地叫了一声:“他爸!”但丈夫的眼睛仍然没有睁开。三个鲜红的字在她脑海一闪而过:脑溢血!她抱住丈夫转向儿子流着眼泪喊:“天天,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文琳的判断没错,承达果然是脑部溢血,他那早已变硬变脆的脑部血管没能经受住那一拳砸下后引起的强烈震动,鲜血从禁闭已久的血管里畅奔出来,企图占领他脑颅的每一个角落。
  南阳最好的医院里最棒的医生做了最大的努力,保住了承达的性命,但没能让他回复到原来的状态。结论是二十多天之后做出的:他的右侧手和腿将不会再有知觉,左侧手和腿有知觉但不能活动,他此后将永远躺在床上,而且说话会含混不清!
  文琳和尚天被这结论惊得目瞪口呆。
  尚天那些天一直守护在父亲的病床旁,人累得整整瘦了一圈。给父亲擦身、洗脸、喂饭、端屎端尿,医院里几乎所有的医护人员都说他们很少见过这样孝顺的儿子,同科的病人们都羡慕尚承达副市长有这样一个孝子。只有文琳知道,长子尚天这是在向父亲表示他的歉疚。
  逢到父亲在病床上睡着的时候,尚天就抱头坐在墙角,双眼发呆地看着地面。除了和医护人员进行必要的交涉之外,他几乎不再说任何话,往日那种吊儿郎当爱说爱闹的做派和脾性,像被什么人一下子没收走了一样,再也不见任何迹象。
  有一天文琳回家拿东西,返回医院走到丈夫的病房门口时听见屋里响着“啪啪”的手掌击肉的响声,她吃了一惊,隔了门上透视窗一看才明白,原来儿子尚天正站在父亲的床前,在父亲的惊讶注视下自己用手打自己的耳光,“啪”、“啪”、“啪”,一下连一下。她看见丈夫的双眼闭上且流出了眼泪,她慌忙推开门上前抱住了尚天的胳膊。尚天用衣袖抹去嘴角的血丝之后退回到墙角抱头坐下,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自责和歉疚使尚天第一次开始回头凝视自己做过的事,他这才发现他几乎从未给极要面子极爱名声的父亲带来过自豪。爸爸,我一天一天长大,也一步一步走近了毁灭你的日子。你养育儿子原本是想让他为你挣来什么的吧?可他带给你的竟是毁灭,他把你的荣誉、名声、工作,连同说话和走路的能力全部毁灭了!你心里一定充满了后悔,后悔不该生了我,爸爸,你应该后悔!现在我有点明白那位左居士的话了,他说惩罚会来的,是的,惩罚已经来了!他只是不该把惩罚这样给我,应该直接点,应该不经过你,直接给我!……
  尚天如今一见到那些年轻父亲拉着自己的孩子在街边散步,就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还依稀记得,在夏季的一些傍晚,父亲有时会牵了他的手到白河边的草地上玩,父亲常常把他举到肩上说:我的宝贝儿子,快点长成一个男子汉吧!爸爸,我现在长成了一个男子汉,却不是你想望的那种男子汉,他成了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浪荡汉。他从来没有想到家庭、想到别人、想到你,他每天想的都是怎样让自己的身体需要得到满足。他变成了你希望的对立物,成了另外一种于世无益于人无益甚至于你有害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在童年时那样让你喜爱而成年时却让你那样气愤厌恶?一个人由让人喜欢的孩子长成一个于人有害的大人,肯定有原因!这其中有文革的耽误、有母亲的溺爱这些缘由,也有我个人的原因。这些年,我在内心里不知不觉把你这个副市长看成了坚固的靠山,人们对权力的敬畏让我懂得了利用你的庇护,是权力所带来的那些利益让我一点一点放弃了进取的意识和努力,而这种放弃把我童年时身上有的那点好东西一片一片磨掉了,让他最终现出了一个动物的原形……
  承达出院不久,有人来家给尚天介绍对象。文琳一见介绍人领来的那个姑娘的模样,就估计尚天不会同意,因为她知道尚天在这事上极挑剔,过去别人为他介绍的几个对象,都比这个姑娘漂亮,可他全拒绝了,她估计这次也不会成。未料尚天这回一见,就立刻说:“我没意见,但我有一个条件,就是和我结婚的人,必须同意我与爸妈永不分家,并愿意照顾我有病的爸爸。”那姑娘回家后托介绍人来回话:她愿意。尚天便立刻同对方开始来往,并做起了结婚的准备。
  文琳自然看懂了尚天的心思,便在一个晚上把尚天叫到身边说:“天天,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因为你爸有病你心里不好受就在这事上勉强自己,那你日后又会后悔。”尚天低了声说:“妈,我过的荒唐日子太多了。我想早点开始实实在在的生活,这姑娘像个过日子的实在人,我努力和她过吧。”文琳见他执意如此,就也开始为他们的结婚做准备。
  大学毕业后分到北京国家经济部工作的尚穹,前段日子在国外,回国后也赶回来看望爸爸。他在知道了父亲的得病经过后很生气,当面批评哥哥说:“你怎么能想起来去卖假酒?你是在仕途上走的人,在仕途上的人没有了名声还能往上走得动?你要实在想钱了就该去经商,在仕途上就该全心去想职务和权力!……”
  尚天面对弟弟的批评未回一句口,那模样好像他才是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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