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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火纸点燃后冒出的轻烟,陆续地在各家的祖坟头上升起来了。达志拄拐站在自家的祖坟上,默默地向田野望去。
  四周竟有这么多的坟头,已经有这么多的人死了!我也快了吧?阎王爷给我的阳寿还有多长?我还能熬过几个清明节呢?说不定下一个清明节,我就也在这土堆里了吧?……
  昌盛、小瑾正在他们的几位祖爷爷、父亲、妈妈和尤婶的坟头上焚燃纸钱。孙子、孙媳原是不让达志也来的,可达志担心下一个清明节自己就走不动了,执意要来坟上看看。
  按清明节添坟的规矩,各个坟头昌盛都用铁锹新培了土,新鲜的黑土使每个坟包都有了丝生气。达志在父亲尚安业的坟前鞠了个躬,他是很想下跪的,可又担心一跪下就站不起了。爹,原谅我吧,我也老了……我晓得你还牵挂着织绸织缎的事,听说尚吉利织丝厂就要恢复生产了……
  “爷爷,咱们回吧。”昌盛和小瑾过来搀住了他的胳膊。三个人缓缓地向地头走去。地头上停着一辆平板车,月儿陪着卓远先已经坐在板车上了——早饭后,昌盛就是用这辆板车把两位老人和小瑾、月儿拉到这田野里的。雅娴奶奶几个月前病逝,卓远今儿个执意要亲来坟上给雅娴烧纸。好在两家的坟地相离不远,昌盛可以一车拉了来。
  “月儿,要好生照料你爷爷。”昌盛拉动板车往回返时,达志对外孙女做着交待。
  “放心吧,达志,月儿照顾我周到着哩,有时看她那个忙劲,我就真想也随你雅娴嫂子去了作罢。”卓远叹了口气说。
  “瞎说罢你,你不是说你还要写一本书吗?”
  “是呵,只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
  “书名是啥?”
  “暂时保密吧,等我写出来了,自然让你先……”
  “呜——”一辆吉普车突然在他们的板车旁停了下来,车门在众人的惊疑中打开后,承达从车上跳下。“卓大伯,爹——”
  “你这是——?”
  “我刚刚被从五七干校接回来,上级已任命我来当南阳生产指挥部的指挥长了,我现在是回城上任。”
  “生产指挥部——?”
  “就是专门指挥经济生产的部门。前两年虽然成立了,但形同虚设,这次要真正负起指挥生产的责任!”
  “这么说你们终于明白该抓什么了?!”卓远看定承达。
  “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会是真的?”达志瞪大了眼。
  “当然!”承达点头,“尚吉利织丝厂的生产也要立刻恢复。昌盛,你是厂里的老工人了,回去后就马上到厂里,我随后也去,要先领人把厂子清理出来!”
  “不会再——?”达志抓住了承达的手腕。
  “放心,爹,灾难已让我们每个人都聪明了许多!”承达说罢转身上了车,车子立刻挟着烟尘向城里驰去。
  “乱极而治,衰极而兴,达志,也许我们还会看到一个新局面。”
  “会吗?”
  “一个国家的人不会长久忍耐一种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且没有安全感的生活,他们必然会努力寻找出能把他们带入富裕、安宁、幸福日子的人和制度。这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局面会发生变化!”卓远在板车的缓慢移动中拍着达志的手。
  “依你之见,尚吉利织丝厂也还有兴盛的一天?”
  “当然!”
  “我老死之前能看见这一天?”
  “怎么你也说到死?你看你还是满口好牙哩,活过一百不成问题;你爷爷当初不是活到了一百零三,你们可是长寿家族!……”
  老天保佑卓远哥说得准确,保佑我能活到尚吉利织丝厂重新兴盛的日子。爹,但愿我晚点去见你的时候,真能带给你一个好消息:尚吉利绸缎又获了“霸王”美誉……
  星星们还赖在天上没走,最早的一声鸡啼还未翻过尚家的院墙落进院里,达志已经拄着拐杖走出了睡屋,在门口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他走到前院那块竖着的石头前,把拐杖往石头上一靠,先是张嘴呼了几口浊气,然后开始扭腰、甩手、搓头。这是他自己的健身术。几个项目做完,见星星已稀了不少,四周邻居家的鸡叫已开始热闹,就走到了昌盛、小瑾他们的睡屋门口,用拐杖把门捣捣。
  “谁?”昌盛仿佛在忙着什么,声音有些喘。
  “我。叫旺旺起来!”
  “爷爷,天不是还没亮?”小瑾的声音,身子似乎被什么压着。
  “快亮了,让他起来!”听你们的声音就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傻东西们,一大早就做这种事会伤身子的!
  “干啥子么?”是旺旺含混的嘟囔,不过,已经有穿衣系带的窸窣声了。片刻之后,旺旺拉门站在了门口:“太爷爷,有事?”
  “跟我走!”达志扭身拄杖向后院里移步,拐杖捣在地上很重,声音响亮地撞在院墙上。他最后在后院的那棵老桑树下站定,在衣兜里摸索了一阵,把一卷纸朝旺旺送去。
  “啥?”
  “书!”
  “书?俺们学校已经发了新书。”
  “这和你们老师发的书不同,这是咱们家的书!”
  “咱们家的书,写的啥?”旺旺翻了翻,可天还黑,看不清。
  “有关织绸织缎的事。”
  “织绸缎?我不喜欢读这书,我长大了要当科学家,造在天上飞的卫星!太爷爷,给你!”
  “拿住!”
  “拿住我也不想读!”
  “要读!”
  “我不——”
  “啪!”旺旺屁股上挨了重重一拐杖,一阵火烧火燎的疼感在向腿上蔓延。
  “太爷爷,你凭啥打人?”
  “要读这书!”
  “我不——”
  “啪!”又一拐杖落到了旺旺的屁股上。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有两颗晶亮的泪珠委委屈屈地爬出了旺旺的眼眶。
  “要读!”
  “咋读?”旺旺哽咽着问。
  “每天早晨读一页,还要会背!不识的字和不懂的句可以问我和你爹。头一天读的东西,第二日早上要先背一遍!”
  天已经彻底亮了。旺旺不甚情愿地翻开那本用麻线装订起来的书,将目光迟迟疑疑地放上去。
  “最好读出声,我和你爷爷、你爹当初都是读出声的,这样也便于记住!”
  “自唐武德八年始,吾南阳尚家从丝绸织造,迄今已千三百五十一年……”
  几缕鲜红的霞光翻过院墙,静静地映在那一老一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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