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
15


  卓远预言的灾难果然在第二年春天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南阳地界。灾难是先以饥馑开头的,接下来是浮肿和肝炎等疾病的流行。饥道这恶魔先在四乡里肆意游荡,在轻易地取走了一部分人和耕牛的生命之后开始向南阳城进逼。城里的物价暴涨,小麦卖到四块钱一斤,一斤红薯叶竟卖到一元左右。
  当饥馑的利爪伸进尚家大院的时候,小瑾生下儿子尚旺才刚刚满月。粮店供应的粮食越来越少,能让小瑾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可怜。最先感到饥饿折磨滋味的是小瑾,她吃下去的那点不多的食物,不仅要供应自己那年轻身体的消耗,还得转换成奶水供七斤重的尚旺大口吸吮。渐渐地,一当解开怀去喂尚旺时,她都要先吸一口气并咬紧牙关,以忍住那就要到来的被吸空了内脏似的疼痛。
  达志、立世、尤婶和昌盛当然看到了小瑾的痛苦样子,看到了那母子俩正在飞快地消瘦。全家人先是四处到街上去给小瑾买可吃的东西,但街上可吃的东西不仅贵得吓人而且越来越少。后来全家人都尽量少吃以便让小瑾吃饱。那阵子能做的饭也就是放了红薯叶的红薯面稀饭。每回稀饭做好,达志总是只吃大半碗就说饱了,立世、尤芽和昌盛当然看出了老人的心意,总是强迫着再给他盛上一碗逼他吃了。全家人最先得了浮肿病的是昌盛,因为他既要照顾妻子、儿子,又要照顾爷爷、爹爹和尤婶。
  看着儿子那肿得眯起来的双眼,听着小孙子因吃不饱奶水而起的有气无力的哭声,立世在一个雨声淅沥的晚上走进了父亲的睡屋。——“坐吧。”达志朝儿子微弱地说道。“爹,能不能把那个拿一点出来?”立世指了一下埋藏金条的地方。
  达志没有吭声,屋里出现了长久的静寂。半晌后达志抬起头微声说:“那东西拿去换吃的有点太可惜了,该留到正经地方用。换来吃的,一进肚里就什么也没有了。再忍一忍吧,眼下总还有填嘴的东西……”立世没再争辩,他知道父亲不愿办的事情,你再怎样争辩也没有用。
  眼看着孙子媳妇和重孙子越来越瘦,达志心里的着急也越来越甚。那天,他揣上了一点余钱去街上,决心为小瑾买点吃的东西。可在街上转来转去,那点钱能买到的只是一包葵花籽。他拿着那包葵花籽回来交给小瑾,带了愧意说:“爷爷当初不让你嗑葵花籽,眼下却只能给你买葵花籽了。”小瑾当时笑笑说:“爷爷,你买的正是我喜欢吃的东西。”言毕,立刻贪婪地嗑了起来,只是她没有力气像过去那样把壳远远地吐出去,只把床前的地上吐了一层壳子。
  一个薄雾轻飘的早晨,达志、立世和尤芽刚刚起床,忽听昌盛的屋里传出小瑾一声尖叫:“妈呀——”他们闻声都一惊,几乎同时高了声问:“昌盛,出啥事了?”昌盛这时已慌慌地跑出来叫:“爷爷,爹,不好了,小瑾出事了!”达志、立世听了脸都白了,尤芽这当儿已跑进去,片刻后奔出来语无伦次地说道:“小瑾刚才小解时,突然从裆里掉出了一团血红的东西,现在还在那里吊着!这是什么怪病呀?”达志听了,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了,忘了诸多规矩,三步并两步地走进孙媳睡屋向孙媳看去,只见呜呜哭着的小瑾下身赤裸着,两腿叉开,腿间吊着一团血红的东西。达志到底年岁大了,只看了一眼就赶紧转对尤芽高喊:“他婶,别怕,这是子宫脱出,是小瑾太瘦,子宫下边的部位托不住子宫了。你赶紧找一个干净毛巾,用热水浸过,再稍晾成温的,托住子宫慢慢再塞进去!昌盛,你来帮你尤婶,要慢点!”
  达志叮嘱罢,走到门外,背对着门口询问和指挥:“用毛巾托住了吧?”
  “托住了。”尤芽大声答。
  ——“小瑾不要哭,也别伯,过去遭饥荒时这种病也多,这病只要吃一段时间的饱饭就会好。你仍把两腿叉开,明白么?”
  ——“我明白,爷爷——”
  ——“昌盛慢慢伸出手,一只手托住小瑾的脖子,一只手托住小瑾的屁股,把她平抱起来!他尤婶你仍用手托着那东两!”
  ——“俺明白!”——尤芽答。
  ——“现在把小瑾慢慢地平放到床上,他尤婶你跟着小瑾的身子移动手,不能再往外扯!”
  ——“俺明白——”
  ——“小瑾躺好后,昌盛你托住小瑾的屁股和一条腿,让她下体抬高些,他尤婶你抬高小瑾的另一条腿——”
  ——“已经抬高了——”
  ——“他尤婶你这会儿把那团东西慢慢往里边送,最好让它往里边滑,不要硬塞,要慢,不要碰了它,明白?”
  ——“俺明白——”
  ——“送进去了?”
  ——“送进去了——”
  ——“好,这会儿他尤婶你再把毛巾在温水里浸浸,拧干,轻轻地盖上去。小瑾就平躺在那里,不要动,明白?”
  ——“明白,爷爷——”
  好了,总算过去了。达志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这才转对一直站在身边的立世说:“你去办两件事:一件,是到诊所里买一大块干净纱布,回来替换他尤婶手上的那条毛巾,而且要兜住那地方,防上它再捧出。另一件,是去找你云纬婶子,就说我要向她借二十斤面,让她无论如何想办法弄到,白面、豆面、红薯面都行。记住,面一借到,就赶紧回来给小瑾做面条吃!……”待立世走出院门之后,达志才软软地滑坐在了门槛上……
  那些天让达志感到安慰的是,尚吉利织丝厂的生产还在坚持进行。厂里为了让一线工人能够上机操作,也想了不少主意。比如由厂食堂出面买点高价包谷面,回来掺些野菜做成窝头,中午额外给每个工人发一个。达志在这一点上对厂长很满意——一个厂子只要不停产,就总有发展的希望。他只要是身子有劲,总还要到厂子里去走走看看,帮助厂长对工人们说点鼓劲的话。
  一个有云无月的傍晚,达志喝了碗稀饭后习惯性地向厂里走,在一个院墙豁口处,忽然瞥见一个工人扛一个很重的东西由那豁口向外递给另一个工人。他当时一愣:运什么东西不走厂门,偏要由这个地方别别扭扭地出来?他紧走几步才看清,原来那两人往外捣腾的是一部织机上的传动装置。他一怔之后高了声问:“你们这是往哪里拿?”那两个气喘嘘嘘的工人一见达志走过来,显然都吃了一惊。内中一个达志认识的工人走近达志说:“尚大伯,既是让你撞见了,俺也就不瞒你了。如今俺们两个家里都缺吃的,叮又没钱去买,没办法就想了这个主意,从厂里拿点东西去换。也刚好有个铁匠铺愿意要这些……”达志听着听着气得脸都有些白了。小子们,把机器拆卸下来换吃的,这不是要毁这个厂子吗?尚吉利织丝厂这个家底创出来容易么?——“俺们知道尚大伯对这厂子的感情,俺们也是没有办法,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俺们靠着厂子,只有吃厂子了——”
  “晓得我当初为买织机卖过什么吗?”
  两个工人对视了一眼,不知达志要说什么。
  “卖过女儿。我用卖女儿的钱买来织机,你们再把它拆了去换吃的,这多少有点说不过去吧?我不说大道理,不说你们这样做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工厂,我只说你们对不起我!对不起我这个老头子!”
  “大伯——”
  “这厂子好歹是一份家业,家业都是置着难,毁着快。厂里不就是几百台机器?倘是工人们都学你俩去拆着卖,够卖几天?卖完了咋办?到那时咱不说织绸织缎,只说谁还给你发工资吧,厂子都没有了,谁还给你们发钱?”
  “大伯,你别说了,俺们把这东西送回去,原样装上。”两个工人说罢,又扛起那东西沿豁口进了厂里。
  达志没走,仍蹲在那豁口处,直到两个工人又回转了来。——“安好了——”
  “跟我走!”达志说。
  “咋?俺们已经安好了,又没真偷——”
  “是到我家!”达志解释。两个工人忐忑不安地跟达志走进尚家大院。只见达志进屋,片刻后捧出两个升子,升子里装的是杂面,他朝两个工人每人手中放一个说:“这点杂面也是我朝别人借的,你们拿回去救救急。估摸政府发的救灾粮很快就要到了。千万不要再去厂里打机器的主意,只要有机器,咱日后就会挣来更多的钱。”两个工人感动得连声称谢,都满怀愧意地捧着升子走了。
  这件事处理完,达志又专门跑到厂长家里,叫他注意防护败家子们对厂子的作贱。而且也对立世、昌盛做了交待,让他们夜里起床撒尿时,顺便披上衣服绕厂子走一圈,防备有人偷拿厂里的东西。这规矩直坚持到市民的粮食恢复正常供应。直到那天街道办事处的人通知说,自本月起,城里人口每人每月供应猪肉二两,纸烟三盒,盐一斤,糖半两,火柴一盒,蛋二两……达志才对立世和昌盛交待:“今后夜里起来撒尿时不必出去转了……”
后一页
前一页
回目录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