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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老天仿佛理解达志的心意,把所有的黑色都集中到了这个夜里,天黑得完全而彻底。就这达志还不放心,又绕着睡屋走了一圈,亲自检查了一遍窗帘是否已拉严实,在确信屋中的灯光和屋中人的举动不会泄露给外人眼睛之后,他才转对儿子点了点头。立世见状立刻从地下挖出那个祖传的钱箱来,把原先放在明处那个钱柜里的二十根金条和一大捆钞票小心地放进了小箱里,之后,又轻轻把钱箱放进土里埋好。待立世把这一切做完之后,达志才舒了一口气,低声叮咛道:“这笔钱暂时先不给昌盛说,你我两个知道就行了;如果我因为得病有要死的迹象,你就要及时给昌盛说明。什么时候都要保证咱家有两个人知道钱的埋处。”“明白了。”立世点点头,看见父亲朝他挥了挥手,便轻轻拉门去自己的屋子睡了。
  达志吹熄了灯,默默地坐在黑暗中吧嗒着旱烟袋。刚才埋下去的这笔钱差不多是尚吉利织丝厂的全部流动资金。达志所以决定把这笔钱埋藏起来不再让它们参加生产过程,是因为最近“资本家”的称号和“公私合营”的政策相继抵达了尚家大院,达志被这个陌生的称号和这项陌生的政策弄得有些慌了。为什么要和我合营?我不是经营得好好的吗?我不是每月都给国家缴税吗?既然已经决定要令营,那我尚家就没必要再出流动资金了。我要把这些钱存起来以备万一。流动资金该你们拿了,因为全部的固定资产都是我的……
  达志深深地吸了一口,把满嘴辛辣的烟雾朝黑暗中徐徐吐去。我想不通,为什么要想出公私合营这个政策呢?前天,他曾为这事专门去卓远处询问。未料卓远哥也说不清楚。卓远只说:这可能是国家实现工业化的一个步骤,能够预见到的好处大概是,因为国家参与经营,会有力量更快地扩大生产规模。可是不搞公私合营我尚达志也在不断地扩大生产规模呀!
  眼下唯一使达志感到安慰的是,和他谈判公私合营以及具体安排公私合营的国家代表是承达,而承达是他的儿子。你尽管代表的是国家,可你毕竟还是我的儿子。尚吉利毕竟还没有落到外人手里……
  咕咕咕。一阵宿鸟的含混叫声飘进屋里。三更天了吧?达志起身,去床头摸出了手电筒向门外走去。——每天夜里,只要半夜睡醒过来,他总要再起床去厂子里巡视一遍。
  这两天因为生丝没有跟上,厂里的夜班生产已经停止,厂区很静。达志在黑暗中沿着熟悉的道路往前巡视,经过织造车间时,忽然听见前边的墙角处传来一阵响动,达志一惊:莫不是有贼?他慌忙按亮了电筒。看清了,是昌盛和那个叫小瑾的姑娘,两个人正抱在一起。一瞥见昌盛的手还塞在那姑娘的衣服里,达志就紧忙熄灭了电筒。唉,这个不知道操心的孙子,一点也看不出尚家目前遇到了多么令人焦心的问题,还在和女人幽会取乐哩!也罢,年轻人嘛,随他去吧,反正他们已经订了婚……
  尚吉利织丝厂的招牌被换上了一块红漆的“国营尚吉利织丝厂”的厂牌。换牌的那天,达志盯着新挂的木牌久久没有离去。完了,尚家多年经营的丝织业没有了,尚家自己的厂子消失了,尚家人长久的奋斗也要结束了……
  对把尚吉利收归国有的事,尚达志自然很难想通。为此,他曾去找了专员蔡承银恳求,拉上云纬去找承达要求,让卓远哥出面代他向政府请求,期望能把尚吉利做个例外。不料,得到的回答却是:这是快速发展工业的必经之路和必需步骤,你应该拥护。于是他便只好按照要求把经营权交出,看着新任命的厂长上任,看着这个崭新的厂牌挂出。
  如今达志可是一身轻了。再不用去操心厂里的织工招聘,再不用去筹划原料的采购;再不用去琢磨织造水平的提高;再不用去设想产品的销售方案;再不用去安排财务收支的平衡……如今要做的,只是每月去结清一次国家付给尚家的利息……
  “达志,还在难受?”
  达志扭头,看见是卓远哥拄一根拐杖过来,忙迎了过去:“我真担心他们把厂子经营砸了。”
  “看看再说吧,也许,这样办能够快点把工业搞上去。一个国家的国力强弱,主要体现在工业发展水平上。只要是为民族为国家强盛着想的事,即便是一种摸索和实验,我们也该接受。当然,我也有点担心,这样做切断了创造力和自我利益之间密切结合的渠道,长远下去会不会始终保持发展的活力。我们都没有经见过这种事情,就仔细地观察一段时间吧。我理解你的心情,达志……”
  “好吧…”
  于是接下来,达志便开始默默观察厂子的变化。应该承认,厂子的变化是快速的。到底国家比个人财力雄厚,一次就从上海运进了五十台电动织机;到底国家说话比个人有力,一道命令就迁走了厂子附近的许多住户,使厂区扩展了几倍,新厂房也很快建了起来;到底国家说话比个人算数,一个指示就把生丝生产基地建立了起来。达志看见这种变化自然高兴。毕竟,这个家底是他创立起来的,这个厂子还叫尚吉利,他从内心里希望厂子能够尽快地发达。如今,这个厂子的所有绸缎产品,织上的厂记仍是:尚吉利。假若这个厂子织出的绸缎在世界上称王称霸,那也就算遂了俺尚家的心愿。列祖列宗,你们说是吗?……
  深冬的一个无风的傍晚,达志漫步到印染车间,忽然看见两个印染工人因为打闹把小半桶染料撞翻到了地上,心疼使得达志一时忘记了自己不再是尚吉利的主人,立时怒声对两个工人斥责:“怎么如此不负责任?染料不是钱买来的?咋能在车间打闹?”那两个工人先是被训得一愣,随即就又讥讽地笑了:“哟,听这口气,我门以为是厂长哩,原来是资本家呀!怎么,你还想像过去那样训我们工人?告诉你,如今我们可是国家的主人,你他妈的给我老实点,少在我们面前要威风!……”
  这阵顶撞把尚达志顶呆在了那里,他只觉得一股怒气从小腹那儿快速升起向喉咙冲来,他刚想张口喊出一句什么,不防眼前一黑便向地上栽去……
  达志从昏迷中醒过来已近黎明。一直守在床前的立世、尤芽和昌盛看见他睁开眼后才把憋在胸中的紧张呼了出来。“爹,以后厂里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免得找气生。”“为啥不管?”达志的眼睛又倏然瞪大,“厂子搞不好,国家受损失,我们过去创立的那点家底不也就完了?你们两个给我记住,一定要协助厂长他们把厂子管好!立世你不是在生产科吗?生产上的事你就要比厂长还要多操心!昌盛你不是在动力车间吗?你还要像过去一样给我用心经管!如今,我们尚家先辈人的心愿只有依靠这个厂去完成了!一旦这个厂子搞好,有朝一日织出了‘霸王绸’,那既是国家的荣耀,也是咱尚家的荣耀,列祖列宗都会知道!明白么?……”
  预先择定的昌盛和小瑾的喜日在日历的翻动中越来越近。临近喜日前七天的那个早晨,达志叫住立世说:你去多写一些喜帖,把昌盛要结婚的事告诉所有的亲戚朋友;再多买一点肉、菜、烟、酒;咱们这回把婚礼办得热闹一些,让亲友们都来聚聚,也快活快活。立世点头应声“行”,就去办了。
  昌盛一边在厂里上班,一边抓紧休息时间收拾洞房。他用爷爷给的钱给自己和小瑾各买了一身衣服,买了镜子、梳子、尿罐等日常生活用品;又在尤婶的帮助下弄好了被子、褥子、枕头、单子等床上用物;还去请东院雅娴奶奶给画了一幅并蒂荷花挂在了洞房墙上。
  婚礼到来的前一天各项准备就已就绪。请来的厨师甚至已经开始濯菜剁肉,谁也没想到事情就在这时生了变化——小瑾家突然差人抱来了过去尚家送去的全部礼物,包括昌盛悄悄送给小瑾的绸缎衣料。并转达说宋家已不愿把女儿嫁过来了。达志惊问缘由,那人吭哧半天才说道:他们是害怕资本家这个成份日后会带来麻烦……
  达志被惊坐在椅子上许久不能动弹。这一下我尚家可要大丢人了,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我尚家连孙子媳妇也娶不来了!为什么要叫我“资本家”呢?资本家的成份就那样怕人?……
  昌盛是正在往洞房窗户上贴“囍”字时听说这个变故的,他立时手攥着半个“囍”字往宋家跑去。一个小时之后他红着眼回来对爷爷说:“小瑾的爹娘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也不让我见小瑾,罢了,通知发过喜帖的亲友们,明日的婚礼不办了……”
  尚家的三个男人和尤芽那天三更过后还都没有上床睡觉,四口人都在自己的睡屋里对灯枯坐。最后是达志最先站起,先去立世和尤芽的房里把灯吹了,又去昌盛的房里把灯扇灭。“睡吧,昌盛,爷爷以后再给你娶一个女人。不要抱怨宋家,要怨你就怨你爷爷是个资本家吧。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站,咱们既然如今落到了低处,就该允许人家挑拣挑拣……”
  第二天早上,仿佛是为了要证明尚家人能挺住这场婚变,尚家的三个男人都早早地起了床。昌盛仍按惯例一起床就拿了丝织的书去桑园晨读,立世则照常规去挑水帮助尤芽做饭、达志还照习惯去厂区里转悠。
  尤芽把早饭在饭桌上摆好,三个男人都像往常那样围桌而坐吃起来。但这顿饭吃得是如此艰难,许久许久每个人面前的饭碗还是满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厂区里上班工人的说笑声更衬出了尚家屋里这种静寂的沉重。后来他们听到院门被人推开,听见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向门口响来,三个男人都无心抬头去看,直到尤芽低叫了一声:“呵!”三个人才抬起了头,才一齐把眼睛瞪大了——
  是小瑾站在门口。她的双眼红肿,眼角上的泪痕清晰可辨,头发蓬乱,左颊上还印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昌盛最先从饭桌前站起,但他忘记把筷子从口中拿掉了。
  “昌盛,在哪个屋里拜堂?”小瑾的声音类乎平静,但谁都能听出那其中的每个字都在打颤。
  “小瑾!”昌盛扔下筷子扑了过去。
  “我答应过今天过门,我按时来了!”小瑾面孔肃穆地对昌盛说,之后转对达志、立世和尤芽:“爷爷、爹、尤婶,我和昌盛就在这里拜你们了。”说罢,便朝三个人各各鞠躬,昌盛见状,就也急忙照样做了。
  “孩子……”达志声音哆嗦着喊了一句,他这声喊还没落地,小瑾就扑到昌盛怀里哭起来了。
  昌盛是在小瑾的哭声中把她抱进只贴了半个“囍”字的洞房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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