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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两党两军激战的枪子和弹片已在桐柏和唐河之间的秋野里像成群的蝗虫一样飞上落下时,卓远则正在他刚刚清扫整理出来的书房里同南阳知识界的几位名流一起,讨论撰写一份建立南阳参议会和众议会以及民主联合政府,实施和平建设的方案以便呈报当局参考。他们一点也不知道战争其实已经在南阳这块土地上再次爆发了。
  讨论的发起者卓远和所有的与会者都情绪激昂而热烈。一种复兴南阳振兴中国的热气在书房里烟一样飘绕翻滚。为了加剧这种热闹的气氛,破窗而入的阳光也变得格外绚丽和五彩缤纷。
  有人妙语连珠地阐明中国和平建设的机会已经到来,中国就要重新崛起;有人一字一句地讲出他对建立民主政体的设想,第一步如何选出众议会和参议会议员;第二步如何选出南阳市市长、副市长;第三步如何设立行政、司法机关;有人热情地建议南阳的经济发展分五步走……正当这些满腹经纶的知识界名流们侃侃而谈的时候,战争再次爆发的消息袅娜着走到了南阳的街头。
  把开战的消息带进卓家带进那间热气腾腾的书房的,是绫绫的丈夫卓炯。卓炯刚从已经恢复正常出报的《宛南时报》报社来,他急步进院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抱向他跑来的月儿没有去回答绫绫的问候,而是径直奔进书房高叫了一句:“已经打起来了!”
  原本流动在屋里的议论被这声高叫刀一样地切断。人们一齐把不解的目光对准卓炯,用眼睛追问他喊叫什么。“国共两党的军队已经在桐柏打起来了!”卓炯慢腾腾地说完这句,就抱头蹲在了地上。
  这一次是更为长久的静寂,而且静得彻底,连呼吸声也没有。那消息如子弹一样击中了每个人的胸口,消除了他们发出任何声音的可能。邻院尚吉利织丝厂安装织机的响动趁机钻了过来,如入无人之境样的在书房里窜动。
  “哈哈哈……”最终结束书房静寂的是卓远发出的一阵笑声,笑声苦涩而冰冷。当你们这些自认为有治国知识的人在这里热心设计国家的未来时,未来却已经由别人定了;而且谁也没有想着要来问问你们,你说你们算是什么?……你现在该明白历史上为什么那样多的饱学之士要销声匿迹于山林吠亩之中,郁郁终生地打发日子了吧?当权者并不需要知识人的这份聪明,他们需要的是权力……中国知识者所以会在设计国家未来的大事上没有发言权和决定权,恐怕是因为他们没有和资本结合,没有让自己站在雄厚的经济基础之上吧?倘若他们也如外邦的知识者那样,学得知识后不是去掌握一家公司,就是去掌握一个工厂和农场,或是去当银行的总裁,那会不会就可扭转这种局面?只当一介清贫的书生,你的话当权者怎能会去重视?……我真不明白,中国内部的事情为什么仍然要用枪来解决?枪是什么?枪是给生命制造威胁的东西,是制造死亡的器具!为什么不能换别一种办法:会晤、商谈、普选?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这些年打的仗还少吗?死的人还不多么?该停停了!该让人们过一段和平安宁的日子了,该让南阳这个地方有鸟语花香而不是尸臭狗吠了……
  无力回天呐……
  那原本是尚达志多年来最快活的一天。厂区清理出来了,被日军入城后烧毁的几间厂房已做了修补,织机、动力机已全部运回安装完毕,几天之内就可以开工生产了。达志在落日的余晖里坐在前院,和雇来帮忙的工人们边喝着柳叶茶边聊天打发着这天最后的时光。闲聊的话题是漫无边际的,一会是日本人的投降细节一会是哪个女人的改嫁过程,心情很好的达志对这些内容都乐于倾听,他愿意让自己的脑子和身子都来一阵彻底的放松。
  卓远面色阴郁地走进院中时达志正为工人们的一句什么话朗声大笑,他在看到卓远的面孔时让正在升高的笑声戛然而停:卓远哥的脸色咋这样难看?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一边给卓远让座一边用目光不安地询问。
  “达志,战争爆发了!”
  “什么?”达志没有听懂。
  “国共间的战争爆发了!”
  “哦?”达志的眼珠倏忽间像被砸上了钉子,一动不动了。震惊和愕然飓风一样掠过他的脸。他分明地看见,那个复兴尚吉利织丝厂的机会刚刚在院中卧下,便被战争这只巨鹰翩然飞来叼走了。“但是……我……怎……”舌头有点不听达志的使唤了。
  “唉,我们都无力来改变局面了。”
  “可……我……”
  “机器不必埋藏,先看看再说。”卓远拍了拍达志的肩膀,摇摇头向门口走了。
  达志先是直直地望着卓远那已显出佝偻的背影,后来便是呆看着院中的那块石头了。工人们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他就那样愣愣地站着,直到夜晚的第一股寒气走近他的身边,让他打了个冷战。
  他慢腾腾地走近院中的那块石头,双手伸出扶住了它,似乎不这样他就很难让自己站住。他那涣散的目光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停在了那个“#”形图案上。明白了,先祖们,你们在石头上刻这个图案的目的,是告诉俺们后人,这人世是一个洞眼很大的筛子,任何希望放上去都有可能从洞眼里漏下去,漏得无影无踪……
  “尚大伯,饭好了。”腰里勒着围裙的尤芽这当儿走过来叫。从山里避难回城之后,尤芽就一直住在尚家。这一来是因为尤芽的娘家、婆家人都被日本兵进城时杀了,房子也全被烧光,她已无处可去;二来是立世当初有过应允;三则因为尚家也确实需要个女人来料理家务。
  “我不想吃,你们吃吧。”
  “你忙了一天,不吃饭咋行?”尤芽走近达志,“是身子不好受?”边问边就上前搀了他的胳膊。达志只得迈着发软的步子向厨房里走。
  这些日子一直在山里跑着买丝的立世并不知道时局的变化,在饭桌上兴冲冲地向父亲报告:“拉丝的马车后天就可以到,明天可以试机,三天后所有的织机都可以响了!”
  “丝到了也只开三部机吧。”
  “咋?”立世的眼瞪大了,“和日本人打仗这些年,各地的丝织厂差不多都没开工,全国都缺绸缎,眼下正是开工大干的时候,我还想再买几台织机……”
  “战争又开始了!”
  吧嗒。尤芽手中的筷子掉下了地。
  立世无限惊疑地瞪着父亲的嘴,那目光似乎在责备:你嘴里咋能说出这些字?……
  抽壮丁的消息是几天后的一个正午,由景四奶扭着两只小脚带进尚家的。景四奶当时风风火火地跑进尚家院里报告:满城里都在统计十七岁至四十五岁的男人的名字,不论从事啥职业的人家,只要家里有两个十七到四十五岁的壮丁,必须有一个去当兵;虽是独了可没有成婚的,也在被抽之列……
  达志和立世再次被骇呆在那里。立世显然符合后一个标准。
  “咋着办?”达志在短暂的呆怔过后慌慌地问四奶,“立世可不能去当兵呵,厂里这一摊子——”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景四奶叹道。
  “啥?”
  “让立世和尤芽立马成婚!”
  达志没有说话,只是小心地看了儿子一眼。有了当年立世和尤芽的那场波折之后,达志知道儿子在这事上的倔犟。
  “这可是关乎你们家织丝厂的大事。你立世要是被抽去当兵,剩下你爹和小昌盛,你们家这厂子还咋办?再说,蓉蓉已经死去了几年,她就是在九泉之下知道这事,也会——”
  “行吧。”立世打断了景四奶的解劝。
  达志和景四奶放心地对视了一眼。之后,四奶就又去问尤芽的意见,尤芽早存了和立世过一家人的心愿,自然点头应允。于是说办就办,四奶当下把两人叫到正屋,先让他们解下各自的裤带交到她手上,她把两根裤带互换后让他们重新系好;接着开始让两人给祖宗牌位磕头,给达志磕头;然后四奶又去街对面的陈家酒铺里买来一碗黄酒,一分两半让二人交臂喝了。最后,四奶就去把尤芽的被褥搬到了立世的床上。也亏着四奶办得快,当四奶后来把自己动手剪的一个红纸“囍”字在门上刚贴好,统计男丁年龄的几个人就进了尚家大院。四奶见状高喊:“立世、尤芽,有客人来了,你们两口子还不赶快出来给客人敬烟?!”立世、尤芽应声出来,立世前头递烟,尤芽后边点火。几个统计人员满脸都是惊讶:“没听说你俩结婚了呀?”“昨天刚办的婚礼,”景四奶急忙代答,“这年头成婚也无力张扬,所以街坊邻居们都不知道,也没给诸位发喜帖,请多原谅。”几个人显然还在怀疑,又走进新房看了一阵,景四奶忙又笑道:“结婚这事还能作假吗?人家两口子昨晚已经在床上练过蛋了!不信你们问立世,立世,昨夜里那滋味咋样?”
  立世满脸像泼了血一样红。
  几个统计人员都被景四奶这话逗乐了,边笑边退出了院子。待几个人走远,景四奶才捂了胸口叹:“老天,好悬!”……
  那天的傍晚时分,立世一个人跑到城边的尚家坟园里,在蓉蓉的坟头跪了许久。他回来时尤芽已把被褥铺好了,正坐在床边等他。他没有说话,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抽烟。尤芽那低微发颤的声音就随着飘摇的烟缕传了过来:“俺知道你心里还想着蓉蓉,你也不要作难,俺还搬回原来的屋子睡,你只需对外人说咱俩是夫妻,别让抽去当兵就行。”立世闻言抬眼时,尤芽已抱了一床被子要向门口走,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扯了一下她的胳膊,尤芽显然没有料到有这一扯,身子一下失了重心,趔趄了几步向地上倒去,立世急忙伸手将她抱住……
  他的手是哆嗦着伸向她那些衣扣的。她有些恐惧地紧闭了双眼。在解最后一层胸衣的钮扣时,她忽然抬起双手紧护住胸口不让解,而且眼中滴出了泪。立世明白她是害怕让他在灯光下再次看见那两个无了奶头的奶子,于是扭头噗一口气将灯吹熄。当尤芽那温软的身子终于偎到他的怀里时,他听见她在他耳边满怀歉疚地哽咽着:“……俺晓得男人们都爱嘴噙着奶头玩,可我已不能满足你了……”立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轻轻地小心地抬手揉着那两个丰满的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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