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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山间的月夜清幽而宁静。一缕缕夜雾,在濛濛的月光下散挂在树梢枝头,像极了刚刚漂染过晾晒在那里的白绸。平日喜欢在夜间出没的野兽,大约被山外一连几月的枪炮声所惊,早已躲往了更深的山里。四周除了夜鸟偶尔发一声鸣叫之外,就只有轻微的山风贴了树叶滑行的响动。
  达志默坐在一块石头上,静静地望着在远山尖上移动的半个月亮,任凭思绪像夜雾一样飘摇。真没想到,眨眼间已是几个月过去了,日本人真的在南阳城久住了下来。这些天,日本兵不断地四下里扫荡,他们会不会发现我在百里奚云纬家院里埋藏的机器?上帝保佑那些机器吧,那是我们尚家人用性命用汗水换来的……
  身后的茅棚里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好像是小昌盛含混地说了一句呓语。自从日本人在南阳成立维持会、复兴会,设立宪兵司令部和豫鄂边防司令部的消息传来之后,避难的人们才明白,必须做长期避居山里的准备。于是都动手砍来树枝、竹子和山草,在隐蔽而向阳的地方搭起了草棚。立世一连搭了三个草棚,一个让雅娴、绫绫和月儿住,一个让云纬和尤芽住,另一个留给父亲、昌盛和自己。
  “怎么不睡?”身后传来一声低柔的问候,与此同时一件女式的夹衣披上了他的肩头。他知道这是云纬,他没有回头,只是握了她的手拉她在身边坐下。
  “离天亮还早,再去睡一会吧。”云纬轻抚着达志的手背,低低地催。
  达志把头摇摇:“睡不着。你说这日本人还能把南阳占多久?”
  “谁知道呢?”云纬叹了口气,“不过昨日承银从这儿过时说,到处都有人在和日本兵打,也许要不了多少日子,他们就会退走……”
  “唉,大好的时光,人们本该安心种地办工厂,把日子过得美美满满,却想不到要在这山沟里——”
  “不——!不——!不——!”几声女人的凄惨呼叫突然把达志的叹息截断。云纬闻声急忙起身向茅棚里奔去,她知道这是刚刚流了产的尤芽又沉在了可怕的幻觉中——这些天几乎每个夜晚尤芽都会在梦幻中哭喊。“尤芽,我的孩子,来,是大娘,醒醒,快醒醒!”云纬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向尤芽伸出手去,可只穿着内衣的尤芽还是圆睁了惊恐的双眼,一边抱紧胸脯向茅棚的角落里躲一边凄厉地叫:“不——!不——!不——!……”
  避难的人们都被尤芽这恐惧的哭喊惊醒,相继爬出草棚默默地望着这边。人们都已经知道了尤芽的经历,听着这叫声只能再陪一声沉重的叹息。
  “不——!不——!不——!”尤芽仍在一边叫着一边向茅棚的角落里缩,险些要把茅棚挤倒。云纬没法,只得喊了一声:“立世,你快过来!”因伤口感染正发着烧的立世这当儿摇摇晃晃地走进茅棚,打着火镰点燃火绒照了照自己的脸说:“尤芽,你看,是我!”尤穿这才停了一声连一声的呼叫,怔怔地看了一霎立世,尔后向地铺上一扑,发出了心碎的呜咽……
  尤芽在低泣中又慢慢入睡,被惊醒的人们又都进了茅棚,山谷又渐渐恢复了先前的静谧。只有达志仍呆坐在原处,默望着把月亮引定的黑魍魍的山脊。唉,又一声深重的叹息被夜风裹走……
  尤芽两个奶子上缠的绷带是一个月之后才最后取下来的。尤芽当时一看自己乳房的样子,哇的叫了一声就急忙捂上了眼睛,一任泪水挤满指缝。站在茅棚里的云纬、雅娴和绫绫只看了那对丰满却无了乳头的乳房一眼,也都慌忙把目光掉开,那种怪异的感觉令她们的身子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云纬默默地把尤芽的衣襟拉好,尔后把她揽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以平息她无声的抽噎。她一时也不知该用什么话语来给尤芽安慰。
  那天中午到了吃干粮的时候——躲在山沟里的人们中午都不敢生火做饭,忽然不见了尤芽。云纬和雅娴担心地对视一眼,就急忙催人们到四周的山坡上去找。最后是立世在一处悬崖上找到她的,那刻她正双手抚胸呆呆地站在悬崖边沿,听任山风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衫。立世先是悄悄走近,尔后猛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立世把尤芽扯离悬崖之后,才在她面前蹲下低了声说:“尤芽,当初俺昌盛他妈蓉蓉被日本人糟践致死后,我也想一死了之。可后来我想开了,我要是自杀身死,日本人不知道不说,知道了他们肯定还会高兴,因为他们又少了一个敌人!妈的,我偏不死,我要活个样给他们看看!我要想办法把仇给报了!再说你,那天那个日本军官原本是想要杀了你,如果你今天跳崖自杀身死,其实也就是遂了那个日本军官的心愿。咱为啥要死?咱为啥要让他们如愿?咱为啥不好好活着?”
  “可我咋活?我这个样儿还咋活?”尤芽目光呆望住近处的树丛,自语似的说。
  “咋就不能活了?难道因为奶子受伤就不能活了?你是担心日后不能奶孩子了吧?你没听说用羊奶、牛奶也能把孩子养活?有了孩子不一定非要亲自喂奶——”
  “我不会有孩子了,不会!”尤芽依然瞪着树丛。
  “为啥?”
  “将来谁还会愿意和我成家?谁?”尤芽把呆滞的目光移到立世脸上,一动不动。
  立世的双唇慢慢张开,但许久没有声音出现,直到两唇就要合拢的时候,才有一个字走了出来:“我!”
  尤芽的双眸像遭风刮了似的一动。
  “只要你愿意,到日本人退走的时候,你就跟我回去!”
  尤芽闻言身子先是一悸,随后就闭上了眼睛,只把两行泪水留在了颊上。
  “别哭。”立世轻轻抬手去抹她脸上的泪,不料越抹越多,望着那两行愈涌愈急的泪水,他只好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抬起自己的衣袖去擦……蓉蓉,这是我第二次把一个女人揽在怀里,但我想你一定能看明白,你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啥,你会同意我这样做的。会吧?你放心,我不会做让你伤心的事,决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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